闕政

從保障殘疾人生活溫飽，到關懷殘疾人精神文化，能夠把文化列入政府實事項目，就真的意味著殘疾人工作做到一定境界了。

盲人也能看電影嗎？在十年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近十年來，上海乃至全國，越來越多的盲人開始可以“看”電影了。

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盲人所看的電影，有一個自己的名字，叫作“無障礙電影”。嚴格來說，無障礙電影不能靠眼睛看，只能用耳朵去聆聽。但也正是這從無到有的突破，將電影藝術帶到了盲人面前，把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

2007年，閔行區(qū)殘疾人聯(lián)合會率先在區(qū)內(nèi)多個街鎮(zhèn)舉辦了“為盲人講電影”活動，這正是十年前“無障礙電影”的第一個雛形?！爱敃r的做法比較原始，在一個房間里放一臺放映機和一塊電視屏，然后插入光盤播放影片，每當影片中出現(xiàn)無聲畫面時，就由志愿者將銀幕上的情況講述給盲人聽，例如‘藍天白云，牛羊成群。”市殘聯(lián)宣文體處處長周新建告訴《新民周刊》，“這樣做主要是為了讓盲人們能夠連貫地聽完整部電影?！碑斈辏瑲埪?lián)能夠拿到的片源很少，只能兩部電影來回播，一部是《圖雅的婚事》，另一部是《三峽好人》。

能夠邁出這第一步，還要感謝兩位志愿者：王世杰和蔣鴻源。是他們最早義務包攬了解說詞的撰稿工作，堪稱無障礙電影的“奠基者”——王世杰不僅為電影撰寫解說詞，還承擔了現(xiàn)場解說;而蔣鴻源原本就是一位老電影人，對電影情有獨鐘，后天致盲的他，特別希望盲人群體也能像正常人一樣，欣賞到好電影的魅力。

2009年時，市殘聯(lián)攜手上海電影家評論協(xié)會、上海圖書館，正式成立了“無障礙電影工作室”，將獲得版權的電影，重新帶進錄音棚配上解說詞，制作成無障礙電影光盤。委托上海電影音像出版社，一共制作了60多部影片，每部影片都刻錄了3000份光盤，分發(fā)到全市的各個區(qū)縣街鎮(zhèn)，便于盲人借閱。上海圖書館在原有的“盲人圖書配送”業(yè)務上，又增加了無障礙電影光盤配送。

由此，上海的無障礙電影發(fā)展走在了全國前列。2010年時，“無障礙電影工作室”被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接手，想推廣到全國，將“中國無障礙電影”作為“十二五”的骨干項目去打造。上海市殘聯(lián)同意了，“因為第一我們沒有足夠的資金，制作這樣的電影光盤，一部需要2萬元的成本。第二我們也沒有能力拿到更多的電影版權，制作的大都是非常老的電影，院線新片就很困難?！敝苄陆ū硎?，“當時開玩笑說，我們養(yǎng)了一個好孩子，但是沒有能力帶大他，于是將他送給了一個好人家。而且新聞出版總署告訴我們，他們會做成56個民族語言版的電影，讓全國各地的盲人都能欣賞無障礙電影，我覺得很好?！?/p>

從進院線到進社區(qū)

送走“好孩子”以后，上海市殘聯(lián)并沒有停止無障礙電影的探索?？紤]到之前制作的光盤缺少最新最時髦的大片，殘疾人在文化上的享受無法與時代同步，殘聯(lián)想到——是不是可以和商業(yè)影院合作，開設無障礙電影專場？

2012年，第一家富有社會責任心的商業(yè)影院出現(xiàn)了：它就是位于淮海路鬧市區(qū)的國泰電影院。這家上海灘老牌電影院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張愛玲筆下——“這地方整個的像一只黃色玻璃杯放大千萬倍……燈光永遠是微醺。墻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p>

相隔半個多世紀，如今的國泰電影院，重修后仍然保留了建筑的原貌。每個月第四周的星期四上午9點，這里都會有一個“無障礙電影專場”。殘疾人只需攜帶殘疾證，即可在票房兌換一張電影票;盲人還可以為隨行的陪護人多兌換一張票。如此一來，殘疾人也可以像健全人那樣，真正享受到與商業(yè)院線同步的最新大片。而在電影公映前，殘聯(lián)都會先把影片拿去“無障礙化”——他們與上海人民廣播電臺990頻率合作，請來知名播音員，為影片配上聲情并茂的解說。

到了這一階段，無障礙電影已經(jīng)從5年前的雛形，變得羽翼漸豐。舒適的座椅、一流的音響效果，與困在小房間里聽光盤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在微信群里，200多位來自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專業(yè)播音員都成了志愿者，他們踴躍報名，爭先恐后地為無障礙電影出力。而聽慣了廣播的盲人也對他們的聲音格外感到親切，對他們來說，這些播音員都是偶像，每次觀影結(jié)束，都會留下來合影留念。

經(jīng)過一年的發(fā)展，到2013年時，全上海推出“無障礙電影專場”的商業(yè)影院已有20多家，完全覆蓋了17個區(qū)縣（現(xiàn)在是16個）。每年10月15日國際盲人節(jié)時，這些影院都會同時放映一部影片，向社會展示無障礙電影。這一年，《中國殘疾人保障法上海實施辦法》出臺，上海在商業(yè)影院設立無障礙電影專場，被正式列入了殘保法?！斑@要感謝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副主任江小青，是她一直為這個項目積極呼吁。”但市殘聯(lián)依然沒有停下腳步，“我們認為僅僅在商業(yè)影院開設無障礙電影專場，還是不能完全滿足社區(qū)廣大殘疾人的需求，畢竟許多殘疾人不方便到市區(qū)去觀看電影，而且電影院的座位是有限的，一次只能容納一兩百人?！敝苄陆ㄕf。

于是，在2014年時，市殘聯(lián)又與高智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推出了“無障礙電影放映盒”。和市面上流行的各種電視盒子相似，“無障礙電影放映盒”就像一塊內(nèi)涵豐富的硬盤，可以容納多達3000部版權電影，有老片，也有新片，還能不斷更新。有賴于技術的進步，市殘聯(lián)在“無障礙電影進商業(yè)影院”之后，又發(fā)展出了“無障礙電影進社區(qū)”，開設了“社區(qū)陽光電影院線”，每個區(qū)多達6家。按照計劃，到“十三五”末，這個專屬于殘疾人的電影院線還將實現(xiàn)全市街鎮(zhèn)居委的全面覆蓋。

2014年，為全市2萬名殘疾人提供無障礙觀影服務，被正式列入上海市政府實事項目，并且在滿意度評選中排名高達第二——對于殘疾人事業(yè)來說，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項目——從保障殘疾人生活溫飽，到關懷殘疾人精神文化，能夠把文化列入政府實事項目，就真的意味著殘疾人工作做到一定境界了。

每個撰稿員都是總導演

記者見到韓穎的時候，她正在上海市殘疾人勞動服務中心4樓的一個房間里調(diào)試新到的55英寸電視機。韓穎原本是名語文老師，先天患有眼疾，后天因為懷孕生子而致失明。但在記者眼前的韓穎，落落大方，非常自信。一向文采斐然的她，在致盲之后依然發(fā)揮自己的一技之長，為盲人群體做出貢獻。

2015年年底，韓穎成立了“上海光影之聲無障礙影視文化發(fā)展中心”。這是一個民非組織，聯(lián)合了一群志愿者團隊，為電影“無障礙化”策劃、撰稿、審稿、配音……盡管成立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50多部影片的制作，算下來，每周都有一部“無障礙電影”，經(jīng)過他們的辛勤勞動誕生——而這些志愿者中，本身就有不少是盲人。

“我最早只是一個觀眾，一步步地，變成了這個項目的參與者?！表n穎告訴記者，“一開始是參與解說，幫忙宣傳。2014年無障礙電影進社區(qū)，我作為代表參與了啟動儀式。當時全社會都在招募志愿者，我就報名了?！?/p>

韓穎自己有中文和英文兩個學士學位，為無障礙電影撰稿正是她的所長。即使與專業(yè)作家相比，由她撰寫的解說詞仍然更受盲人的歡迎——因為她本身就有視障，非常清楚盲人群體最需要從電影中了解到的信息。

韓穎給記者看了一份電影《戰(zhàn)狼》的無障礙解說詞，一開頭就有明細規(guī)則，比如每段解說詞前都要加上時間碼，方便后期配音對得上時間軸;對影片中特定聲響、或者需要覆蓋的對白，會用圓括號標注;而實心方括號中的內(nèi)容則代表解說的速度和感情色彩的提示。一份詳細的解說詞多達2萬字。

“無障礙電影最難的就是撰稿這一塊，因為原來的電影我們是不能動的，只能錦上添花?！表n穎告訴《新民周刊》，“如果聲音有5秒鐘的空白，我們就要計算好，這5秒鐘內(nèi)連標點只能放25個字，太多了插不進去，太少了觀眾又會難受，所以這就對文字要求特別高。另外，還要有很高的邏輯思維能力，有些歷史文化背景需要說出來，時不時得提醒觀眾角色關系和角色的行為舉動，畫面上出現(xiàn)的物品等等。”

影片《戰(zhàn)狼》開頭出字幕的短短十幾秒鐘時間里，解說詞就會爭分奪秒地為觀眾作劇情簡介——“電影《戰(zhàn)狼》是國內(nèi)首部3D動作戰(zhàn)爭電影，歷時七年全力打造，《戰(zhàn)狼》真實呈現(xiàn)了一場中外邊境戰(zhàn)爭，也讓堪稱‘東方之狼的特種兵戰(zhàn)隊及高能戰(zhàn)士首次登上大銀幕……”與此同時，銀幕上出現(xiàn)的主創(chuàng)字幕，解說員也一個都不會拉下——“本片由吳京自導自演，飾演冷鋒，余男飾演龍小云，石兆棋飾演石青松，倪大紅飾演敏登……”

“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一定要站在盲人觀眾的角度，否則盲人聽不懂?！表n穎舉了一個例子，“如果畫面中一個老先生用毛筆寫了一個‘壽字，普通人不會認為這個句子有問題，但是盲人會想：這是哪一個shou字？所以我們就得改成：老先生用毛筆寫下了一個長壽的‘壽字。還有一種情況：‘他把他的包拿起來，一般人有畫面感，也不會認為有歧義，但是盲人就會想：是誰拿包？這個人又拿了誰的包？這些都是只有當你閉上眼睛時才會出現(xiàn)的問題。還有些電影，本身用的是倒敘方式，有閃回、跳切，各種蒙太奇手法，畫面轉(zhuǎn)換非?？?。在這種情況下，就得告訴盲人‘鏡頭切回，鏡頭閃回，鏡頭回放等等，不然一定會影響關鍵情節(jié)的理解。有些時候觀眾的文化程度比較有限，所以一定要站在觀眾的角度考慮問題。”

韓穎還記得自己參與的第一部撰稿影片是陸川的《可可西里》?！拔覍懥巳齻€月，因為是后天失明，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黑屏、蒙太奇、鏡頭切換?！奔词故欠浅Ｊ炀毜淖鍐T，寫一部解說詞也需要60小時左右，需要一個字一個字去較真;再加上后期進棚錄制，沒有100個小時拿不下來。

韓穎一直說：每個撰稿員都是總導演。在美國時，她曾經(jīng)看過當?shù)氐臒o障礙電影，那是一個動畫片，解說詞非常簡單，既沒有介紹主角長什么樣子，在描述主角動作時也只用幾個簡單的動詞，而沒有更細致的描述。但在韓穎看來，電影是一種鏡頭語言，對于鏡頭變化的描述是“光影之聲”的鮮明特點。所以她會要求撰稿員把鏡頭的變換也寫進解說詞，比如鏡頭推近、拉高、特寫……盡最大可能還原電影原貌。

“在審稿的過程中還會注意糾正一些文化上的錯誤，比如西藏的‘風馬旗，寫成‘彩旗就不是那么準確;還有臺灣電影里有一種‘壁蜂，如果你不解釋一下，觀眾就可能理解成‘蜜蜂，還以為是解說員說錯了。所以只要時間允許，我們都會解釋給觀眾聽，不僅要讓觀眾欣賞影片，還要理解其中的文化元素，可以說是一種藝術的再創(chuàng)作?！?/p>

可想而知，這份工作并不那么簡單。但在韓穎看來，這個比較浮躁的時代，還是有不少善良的人愿意幫忙，他們身居幕后、報酬微薄甚至不要報酬，讓她倍感溫暖。如今，“無障礙電影”的志愿者隊伍里，除了復旦大學的學生，還多了不少社會公眾來報名。

讓電影從拍攝就開始“無障礙”

上海的無障礙電影推廣堪稱全國領先，但周新建對此卻并不滿足，她說：“我們這個充其量叫作電影‘無障礙化，不叫‘無障礙電影?！?/p>

什么是真正的“無障礙電影”？就是從電影的拍攝之初，就考慮到了殘疾人的需求。在美國，絕大多數(shù)影片會在殺青時就做好無障礙解說詞的撰寫和配音工作，不僅由電影原班人馬為影片配音，還會制成一條專門的音軌錄入影片。視障殘疾人無論走進哪家電影院，都能領到一副耳機，戴上耳機之后，就能無障礙地欣賞整部影片，而不再需要“盲人專場”或是現(xiàn)場解說員，影片也真正能做到與院線同步，毫無滯后之虞。

韓穎對此有切身體會。她曾經(jīng)在美國加州圣迭戈一個二三線城市看過一場電影?！拔译S便走進一個電影院，只要告訴他們我是盲人，就會得到一副耳機、一個小機器，和一個像芯片一樣的卡。進了影廳后把芯片插進機器里，影片開始播放后，我聽到的仍然是電影里的原聲，而當銀幕上沒有人物對白的時候，耳機里就會傳出解說詞。后來影院經(jīng)理告訴我，只要是美國的電影，幾乎都有無障礙版本，并且每個電影院都有這樣的設備。放映廳里不需要特別設置殘疾人專座，只要帶著設備就可以，設備也是免費的。”

之所以能做到這一步，是因為美國早已將無障礙電影寫入了法令。2010年10月8日，總統(tǒng)奧巴馬簽署了一項推進殘疾人共享21世紀媒體交流的法令（CVAA），其中對于電視、電影、網(wǎng)頁、手機瀏覽器等媒體都作出了方便殘疾人的規(guī)定。而這份法令其實也是1980年代版和1990年代版的延續(xù)和更新?？上攵墙?jīng)過多年的法令引導，才有今日之便利。

如今，上海市殘聯(lián)每年花在無障礙電影上的投入，大約是100萬元人民幣，其中包括了解說詞撰稿費、播音員車貼、電影院公益場票補等等。100萬元，對于如今的任何一部商業(yè)影片來說都不是大數(shù)目，而一部電影想要加上一條方便盲人的聲軌，費用更是低至數(shù)萬元?！半娪皻⑶嗪蠹右粭l聲軌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沒有人想到去做。其實從前建商場的時候，也根本沒有人考慮到特殊人群的需求，但是現(xiàn)在大家都會想到這個問題，會建坡道、電梯，這方面的強制性檢查也全面鋪開了。那么為什么在文化這方面，我們不能考慮到殘疾人士的需求呢？這正是今后殘疾人工作的發(fā)展方向呀——讓殘疾人也能享受公共文化，是解決了溫飽、就業(yè)之后的大問題，也是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體現(xiàn)?！?/p>

市殘聯(lián)希望，走過了四個階段的上海無障礙電影工程，能夠迎來第五個階段的飛躍——法律能否給予保障？上海本土的電影制片廠能否起到榜樣帶頭作用？電影發(fā)展基金是否可以撥出一部分款項用于無障礙電影源頭上的推廣？這第五個階段或許并不比前四個階段更容易，但無論多難，都值得我們?nèi)ズ粲?，去實現(xiàn)，把所有的不可能，都變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