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花匠涂三,專替東家睡覺。
東家叫胡四,家大業(yè)大。大戶人家自然是土匪打劫綁票的目標。為此,東家防范甚嚴,家丁護院保鏢隨身不說,晚上睡覺也是狡兔三窟,今兒這房明兒那房。前幾天,金華山幾股土匪不知為什么抽開了瘋,比賽似的綁票,東家更加害怕。因為綁匪的活動主要時間在晚上,東家就在夜晚的防范上更加下功夫,為保證萬無一失,決定找個人替自己在正房睡覺。如果綁匪來了,順利地綁到“自己”,真正的自己就脫離危險了。
涂三就被選為睡覺替身。
涂三是個大胖子,肥頭大耳,長一張吃四方的大嘴,肚子大的似揣了對雙胞胎。這長相怎么看都是富貴命,可實際上只是東家的一個窮花匠。東家讓涂三替自己在正房睡覺,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涂三長得富態(tài)能唬人。
涂三就在正房里替東家睡覺。
涂三那晚邁進主人大房子的時候,渾身上下既激動又緊張。咣當(dāng)房門一關(guān),涂三就融進了另一個世界。他借著朦朧的月光把房間認認真真瞧了個遍。過完眼癮,然后就一件一件地摸那些過去一直想摸但不敢摸的擺設(shè)(花盆除外)。涂三摸那些光滑潤澤的擺設(shè)時甚至聯(lián)想到了是在摸女人白光光的肚皮。接下來他開始慢慢地把自己變成真正的主人。挑起門簾,涂三踱著步子緩緩走向大床,躺下,把綢緞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打個哈欠,再悠悠坐起來,慢慢下床,再把兩臂抬成水平狀,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那是在配合“丫鬟”給他穿衣服。接著伸手接過“丫鬟”遞給他的“茶”,喝一口,一仰脖子,嘴巴蛤蟆吹氣般鼓幾鼓,一歪頭再把那口“水”吐到痰盂里。涂三慢慢踱出臥室,到客廳里,端起桌上茶盅慢慢喝茶……涂三一直表演到子夜,陸續(xù)完成了吃飯、喂鳥、逗狗、擤鼻涕、挖耳朵眼、打太極拳、會客、拉屎、撒尿、洗澡、打麻將、抽大煙,包括吹胡子瞪眼發(fā)脾氣,眉飛色舞咧嘴笑,還有偷偷摸丫鬟的屁股等東家常做的規(guī)定動作,待把“這一天”過完了,涂三開始進行最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也是他真正的任務(wù)—睡覺。
沒幾天,涂三還果真被綁了票。
綁票的是胡禿子一伙。土匪們沒見過東家,自然不能識破涂三的真實身份。涂三是被堵著嘴巴扛到山上的。胡禿子很有心計,為了撈到贖金,對“票”往往是軟硬兼施。他先禮后兵,先是給“東家”松了綁,接著忙看座。涂三落座,不卑不亢。胡禿子一舔大拇指:“胡爺沉穩(wěn)?!蓖咳痪o不慢地說:“好說,只是我受不得半點兒委屈。伺候好了,多少錢都行?!焙d子壓根沒想到這個“票”如此爽快,大喜,忙命人安排酒菜。涂三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坐了,撩起眼皮問:“打算要多少?”
胡禿子伸出巴掌晃了晃:“5000大洋?!?/p>
“期限幾天?”
胡禿子又伸出三個手指頭。
涂三夾口菜:“我最近正在杭州辦一批綢緞,錢倒不開,三天緊巴點兒,十天如何?”
胡禿子慢慢站起來:“胡爺拿我開涮?莫不是拖延時間?”
涂三啪嗒放下筷子,乜斜著眼說:“我又不白吃白喝你的,多出那七天,我每天加你一百塊大洋。”
胡禿子將信將疑,摸摸腦袋,使勁點點頭:“信你的?!?/p>
“不過,我說過,我受不了委屈,別虧待我?!?/p>
涂三就在山寨享受大富大貴,一日三餐雞鴨魚肉,只是到了晚上將就些,雖然給他睡最好的房子,蓋最好的被子,但跟“東家”的臥房還有天壤之別。
誰知沒過三天,一個小嘍下山到城里買藥打聽到一消息:胡四壓根就沒被綁票,綁來的只是他的替身。胡禿子暴跳如雷,找來涂三一問,涂三并不抵賴,照實說了。胡四氣得掏出“老燒雞”頂在了涂三腦門上:“你只是個替身,東家不會花錢贖你的,你是個一錢不值的賤票。如果你實話實說,我也許會放了你,可為何瞞我到現(xiàn)在?”
涂三不緊不慢地說:“我若照實說了,大王也許會放了我,回去后我還當(dāng)我的窮花匠,我家老爺找替身睡覺的把戲被識破,恐怕我今后連替睡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只能窮一輩子。但我實在是想享受富貴,能多堅持一天就多享受一天,我想‘富貴到底,‘富死在你槍下,再轉(zhuǎn)生,就會成為財主?!蓖咳f罷,面帶微笑閉眼。
匪首胡禿子驚詫如癡,他壓根沒想到這個胖胖的窮替身竟能講出如此高深的理論,他咬牙切齒地說:“算你小子能耐,你越這樣想,我越不成全你,就讓你小子回去接著受罪?!币荒_踢在胖花匠的屁股上喊聲:“滾!”
胖花匠失望地搖搖頭,難舍難分的樣子。胡禿子又抬起腳,涂三這才無奈地轉(zhuǎn)身出門。
涂三晃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會兒,回頭見后邊沒人,朝遠處的匪巢抱拳喊聲:“得罪”,撒丫子就跑。這時匪首胡禿子似乎悟出了什么,一拍腦門,起身去追,登高一望,那胖票早沒了影兒。
選自《小小說選刊》20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