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向榮
法 史 三 題 續(xù)
文/孟向榮
韓愈
《法史三題》在《中國法治文化》發(fā)表后,使我又想起了年輕的時候讀過的一些中國古代詩文,于是乎再拈出幾個來,稍加評判。
韋應(yīng)物是中唐的一位大詩人,他敢于把自己的錯誤公之于世,毫不留情地鞭撻自己,《逢楊開府》:“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提樗蒲局,暮私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揚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韋應(yīng)物年輕時犯的錯誤,不是一般性質(zhì)的錯誤。他在街巷中糾集一群惡徒橫行霸道,賭博、酗酒、調(diào)戲婦女,無惡不作。從詩中還可以看到,韋應(yīng)物對自己少時的荒唐放縱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無賴”、“頑癡”、“一字都不識”,形象地勾勒出公子哥兒的丑態(tài),然而這就是韋應(yīng)物自己。
封建知識分子好面子。寫詩作文或者頌揚圣德,粉飾太平;或者諷喻朝政,關(guān)注民生;或者嘯傲山水,寄情于邊塞田園……卻很少有像韋應(yīng)物這樣敢于在詩中把自己放在煞是丟臉的被告地位。在私欲膨脹的社會,作為一個對功名十分敏感的文人,心中仿佛立下自我約束的規(guī)矩,能夠公開揭露自己的丑陋面目,無疑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這正是韋應(yīng)物的可貴之處。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韋應(yīng)物似乎失去了好名聲,但他用詩的“圣水”凈化了自己的靈魂。《逢楊開府》寫道:“武皇升仙后,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卑彩分畞y之后,他重返太學折節(jié)讀書?!白x書事已晚”是謙詞,“把筆學題詩”則造就了他后半生的事業(yè),以至成為唐代山水詩人的代表。在私生活方面,他同妻子“結(jié)發(fā)二十載,賓敬如始來”,一掃少年時期無賴的思想作風。在政治生涯中,他任洛陽丞“撲軍騎”,整治了那些騷擾人民的官軍,從原先的小流氓頭目變?yōu)槭篂榉亲鞔踔絾誓懙那骞佟K闹娋洹吧矶嗉膊∷继锢?,邑有流亡愧俸錢”,成為后世為官者的一面鏡子。
我想,韋應(yīng)物的變化固然有著“武皇升仙后,憔悴被人欺”的客觀原因,但主要還是取決于他的自我否定精神,即對自己丑惡的過去,不隱瞞,不藏匿,不在感情上藕斷絲連;真有與之徹底決裂的氣魄,敢于甚至樂于公開昭示自己的錯誤,說明韋應(yīng)物的心情已由沉重轉(zhuǎn)為輕松,這是重新做人的起點,也是痛改前非的標志。
流氓滋擾哄搶活動古已有之。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唐朝詩人白居易的諷喻名篇《賣炭翁》就是揭露變相的哄搶活動的。只不過搶東西是翩翩而來的“黃衣使者白衫兒”,哄得也名正言順,“手把文書口稱敕”——人家的頂頭上司是誰也不能得罪、誰也扳不倒的萬歲爺。那個滿面灰塵、兩鬢蒼蒼的老人只好認命了。就連一向提倡“卒章顯志”的白詩人,這次也沒有喊出“宣州太守知不知”的激憤,而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安排了一個“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的犯罪者必然得逞的結(jié)局。
《賣炭翁》自注云:“苦宮市也?!边@種變相的哄搶活動,從天寶經(jīng)大歷至貞元,綿延了五六十年而不衰,其間受害者成千上萬,確實夠苦的了。然而叫苦也不行,與白居易同時期的韓愈,嘗上疏數(shù)千言,“卻落得個貶官山陽令的下場”。
昌黎先生仍然不死心,他在《順宗實錄》中又揭露了另一種流氓滋擾活動——“五坊小兒”肆虐。
據(jù)《唐會要》記載,雕、鶻、鷹、鷂、狗共為五坊,它是直接為唐德宗享樂服務(wù)的機關(guān)。那些養(yǎng)鷹犬的“小兒”,也是鷹犬,他們打著為皇上捕鳥的招牌,到處張羅網(wǎng)堵百姓家的門,蓋百姓家的井,誰敢提出異議,便“痛毆之,出錢物求謝乃去”。他們出入茶樓酒肆,吃得杯盤狼藉,卻從不交錢,還拿出誘鳥的蛇欺負店主,“今留付汝,幸善飼之,勿令饑渴。”有德宗撐腰,可謂生正逢時,便任他們飛揚跋扈。只好等到德宗駕崩,順宗即位,才依了韓愈的意思,讓“五坊小兒”收斂。
封建社會的國家機器,從來就不是為賣炭翁服務(wù)的。封建社會的法律,也壓根兒不想去繩“五坊小兒”之流。
北宋的文學家蘇轍,具有心多思慮的謹慎性格。這一性格特點不僅從他那疏宕裊娜、自有一片煙波的散文中表現(xiàn)出來,而且在政治生活領(lǐng)域也可窺見一斑。
北宋中葉,宋遼對峙日趨緊張。遼朝派出間諜千方百計地搜集宋朝各方面的情報。契丹主曾宣稱:“中國事我皆知之,吾國事,汝曹不知也?!彼麄兯鸭閳蟮囊粋€重要方法是,不惜出十倍以上的高價,購買宋朝的各種圖書、文件資料,從中尋找機密。
其實,小蘇的心多思慮,有些在今天看來,似乎完全沒有必要。譬如,三蘇作品在異邦的廣為流傳不正是正常的中外文化交流嗎?小蘇的可取之處在于他在顧慮個人、家族的利益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國家的安危和榮辱,他懂得保守國家的機密恰恰也就是保護了自己的道理。是的,小蘇的謹慎,使人覺得有點兒膽小怕事、庸人自擾,但當他把謹慎用在維護國家最高利益的刀刃上的時候,我們便不能不佩服他那洞察“風起于青萍之末”的機敏和警覺了。
(本文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公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