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鐳
人生如夢。這說法過于老莊。
夢有美、噩兩種夢境,人生難道也是這樣兩種人生?
美夢就真的美?噩夢就真的噩?如果夢是“反”的,那人生也是“反的”?
人生的這個“反”,大約是:我們總對自己的人生有諸多美好的期待,可結(jié)局卻與那期待南轅北轍。
夢是不是人生,人生是不是夢,我以為,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值得探討。
2016年11月4日,我去北方出差,路過一個小鎮(zhèn)時,我被小鎮(zhèn)的名字驚呆了:黃粱夢鎮(zhèn)。天吶!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黃粱美夢的地方?
沒錯,被世人喻為天下第一夢的黃粱美夢,就發(fā)生于此。
邯鄲是出典故的地方。但所有的典故加在一起,似乎都不及黃粱美夢??上?,我們對它的理解太淺嘗輒止了。
不妨重溫一下這個故事——
青年盧生,旅途經(jīng)過邯鄲,住進(jìn)一家客店。道人呂洞賓也在這里下榻。盧生同呂洞賓談話之間,連連怨嘆:“人生在世,應(yīng)該建樹功名,享受榮華富貴??晌遥环陼r,苦不得志?!北R生感嘆道:“年年邯鄲道,歲歲吃黃沙;空有滿腹才,卻無報國門?!眳味促e笑了笑,從囊中取出一方青瓷枕,對盧生道:“你枕著這個方枕,可以如愿以償。”此時店家剛開始煮黃粱,在燒飯的裊裊炊煙中,盧生漸入夢境。
夢果真是個美夢,全是盧生平生渴求的那些美好的東西。
首先入夢來的,是他娶了清河崔府里一位高貴而美麗的小姐,生活闊綽,十分體面。第二年,他考中進(jìn)士,后來年年高升,官一直做到“節(jié)度使”、“御史大夫”,還當(dāng)了十年的宰相。他有五個兒子,都和名門望族對了親,而且也都做了官。十幾個孫子,個個聰明出眾。真是子孫滿堂,福祿雙全。他一直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夢到這里,他也醒了。原來,這榮華富貴竟是他做的一個美夢。此時,店主人煮的黃粱飯還沒有熟哩。
盧生醒來,呂洞賓仍在他的身邊?;匚秳偛诺膲?,盧生對呂洞賓說:“適才的夢,真真算得上一個美夢。人一生的榮與辱、窮與富、得與失、生與死,都讓我領(lǐng)略到了?!闭f畢,盧生站起來,向呂洞賓深深地鞠了一躬。
盧生從美夢中領(lǐng)悟人生,從此不再苛求功名利祿。這一場美夢,讓盧生看到的是,所謂功名利祿,不過是人生的一場云煙而已。后來,據(jù)說盧生隨呂洞賓修道去了。
這個故事的確值得我們重溫。我甚至想到,如果在我二十歲、三十歲那年路過此鎮(zhèn),我會怎樣?我的人生會怎樣?即便我自己做不了盧生那樣的夢,我想,我也會從盧生的夢里獲益一些東西。
可惜,我錯過了那段時光。以至于從三十歲到于今,我走過了許多彎路,經(jīng)歷和遭遇了人生中原本不應(yīng)有的苦難。當(dāng)我明白榮華富貴不過是虛幻的浮云時,我這頓悟不是靠做黃粱美夢得來,而是我所走的彎路,所經(jīng)歷和遭遇的人生之苦得來。如果盧生的頓悟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那我這個頓悟則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這樣也好,我會十分珍惜我的人生頓悟。
我常想,每個人如若都能像盧生那樣做一個黃粱美夢,從而大徹大悟,那該多好!可惜,知道這個夢的人太少,理解這個夢的人更少。即使知道了、理解了的那種人,他們也徹悟不了。所以,不要以為有了盧生這個人,有了盧生這個夢,世界就會改變,人的思想就會改變。世事沒這么簡單。
就夢而論夢,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這個夢最令我產(chǎn)生興趣的地方,并不在于它的大夢初醒,而在于呂洞賓囊中的那一方青瓷枕。無疑,這方青瓷枕是個有魔力的枕頭。因?yàn)?,呂洞賓說:“你枕著這個方枕,可以如愿以償。”
如愿以償,是人類最美好的愿望。沒有什么能比如愿以償更讓一個人欣喜的了。枕上呂洞賓的這個青瓷方枕,能讓盧生在夢鄉(xiāng)之中實(shí)現(xiàn)他的榮華富貴夢,的確令人心動,又令人好奇。走進(jìn)黃粱夢呂仙祠內(nèi),我燒了一炷香。我在心里默許了一個愿:“賜我一個方枕,讓我也如愿以償一次?!辈贿^,我的如愿以償,不是盧生那個如愿以償,我對他那個如愿以償早已沒了興趣。我想做的這個美夢,乃是:我想了解人生除了榮華富貴,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這個其他的東西,并非榮華富貴的反面,即貧窮苦難。我想透過夢境,看看另一種人生——這種人生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貧窮苦難。但這會是一種何樣的人生呢?這種人生有存在的可能嗎?
我認(rèn)為有。這種人生就是呂洞賓那種人生,當(dāng)然,也是盧生后來的那種人生。
人生想榮華富貴并不困難,困難的是放棄榮華富貴,走一條完全不同于常人的人生路。盧生最后走上了這條路,歸功于他做的那個夢,歸功于大夢初醒后的頓悟。很顯然,這一切又都?xì)w功于呂洞賓。
另一種人生原本是可行的,可人們?yōu)槭裁床辉高^這樣一種人生呢?原因無非是,世間的榮華富貴實(shí)在太誘人了。即使這是一場夢,人們也愿意沉浸于這場夢中。離開了這樣的夢境,你讓他們?nèi)绾位畹孟氯ィ。?/p>
可見,世間只有兩種人生:一種人透過夢境看清了人生的面目,比如盧生。一種人透過盧生之夢看到了人生的面目,但也僅僅只是看到。若讓他像盧生那樣大悟人生,他是斷然做不到,也不愿做的。比如我們。
盧生最后歸去的方向,未必是全人類都要做到并歸去的方向。但盧生的頓悟——準(zhǔn)確地講,是大徹大悟,則不應(yīng)當(dāng)被我們忽略。坦率地講,我們需要這種徹悟。因?yàn)椋私馊松恼婷婺?,是我們做人的基本要求。否則,我們太對不起人生了。
那個充滿魔力的青瓷枕,呂神仙是不是不妨給我們每個人都配一個?在我們踏入社會的時候,首先讓我們做這樣的一個夢。不管我們能否從這個夢中頓悟出什么,這個夢都是有益的。
就我個人來說,我非常慶幸無意中走進(jìn)了這個做美夢的地方。我知道,這個美夢是我們所有人的美夢。畢竟,我們都活于世俗之中,都擺脫不了世俗之俗。
夢是個很私人的東西?!叭沼兴?,夜有所夢”。白天看到的、想到的,夜間可能會夢到,但也可能白天看到的、想到的,夜間卻夢不到。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未必確鑿。
盧生的怨嘆,是因?yàn)楝F(xiàn)實(shí)與他所想的總是相去太遠(yuǎn),甚至一點(diǎn)邊兒也沾不上。依照盧生的怨嘆之心,即使他做了夢,夢見的也必是噩夢。他后來所做的那個美夢,其實(shí)并非他的夢,而是呂洞賓設(shè)計的一個夢。呂翁設(shè)計這樣一個美夢,不過是想告訴他,即使人生真的榮華富貴,也不過是美夢一場,有什么意義呢?
呂仙祠內(nèi)那個年輕但不漂亮的導(dǎo)游對我們講“盧生的這場美夢是神仙呂洞賓設(shè)計的”,著實(shí)令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夢也可以設(shè)計?
如果夢也可以設(shè)計,那呂洞賓為何不設(shè)計一個悲慘的夢?難道人生不夠悲慘嗎?真正榮華富貴的有幾人?
如果呂洞賓設(shè)計了一個悲慘的夢,那盧生醒來后會有著怎樣的頓悟呢?他還會覺得人生是一場夢嗎?夢醒了啥也沒有了嗎?他還會跟隨呂洞賓修道去嗎?
如果呂洞賓為其設(shè)計這樣一個夢,盧生的人生想必該是另一種樣子了。只是這樣的夢可能沒有教育意義了。所以他不設(shè)計這樣的夢。
這不過是一個夢,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我說的也是夢,大家不必吹毛求疵。
但我也想讓呂翁為我設(shè)計一個夢。我不要榮華富貴的夢,當(dāng)然,我也不要凄凄慘慘的夢。但人生除了這兩種夢,還會有怎樣的夢呢?我想不出,所以,我認(rèn)為呂翁也設(shè)計不出。
正如我一直在探尋人生的價值、人生的意義一樣,我也一直在探尋人生的夢。我承認(rèn)人生如夢。但我又極反感這夢。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不要做夢,不要做夢!我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夢?如果都是夢,我又何必去做呢?
走在呂仙祠內(nèi),我很想得到答案。但呂仙祠內(nèi)的每一處景致,包括天空和天氣,都是灰的,厚厚的塵埃仿佛積了幾千年。我的心情被這灰蒙蒙、被這霧霾霾,弄得壞透了。我知道接下來我要去的“皇城”離這里不是太遠(yuǎn)了,那里的情形比這里據(jù)說還要差勁。找不到答案,與這里的景致也許沒有關(guān)系,但這景致,無疑令我焦躁、煩悶,比盧生尋不得榮華富貴,還要嚴(yán)重幾分。
是的,我一直在做夢,我這幾十年從未間斷過。不過,我的夢中很少有美夢,更從未做過盧生那樣的美夢。我不做盧生那樣的美夢,可能與我的心境有關(guān),也可能與我對人生的悲情認(rèn)知有關(guān)。說出來興許有人不相信,我所做的夢基本屬于噩夢范疇。人生如夢,但夢未必就是人生,至少不是一個人全部的人生。如果是我全部的人生,那我早就該死了??晌疫€活著。我還活著,說明我那么多的噩夢并沒有把我搞死。我想,它們也搞不死我。生命很脆弱,但噩夢比生命更脆弱。我們未必戰(zhàn)勝得了噩夢,但我們也未必會被噩夢戰(zhàn)勝。相反,倒是美夢會讓我誤入歧途,甚至墜入深淵。
盧生的美夢,實(shí)質(zhì)是呂洞賓的夢。呂神仙讓盧生做這樣一個美夢,不只要盧生這個人夢醒頓悟,亦是要世間的人也能夠透過這個夢看清人生,洞悉人生,頓悟人生,從而活好人生。
盧生最后隨呂神仙去了,而我們卻去不了。去不了怎么辦?好辦,活下去,活在人間。
活下去,很簡單,假如我們真的頓悟了人生?;畹貌缓唵蔚模悄切圩雒缐舻娜?,忘不了榮華富貴的人。
四
我們一行三人。我向他們提議:我想住下來,住在這個名叫黃粱夢的鎮(zhèn)上。他們說:“你也想做黃粱美夢?”我回答:“想,但不做黃粱美夢?!?/p>
我說過,我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天空與天氣。在這一大片區(qū)域里,從天空到大地都被污染了。我不知道這是誰干的,我更想知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怎么活?
也許是我多慮了。瞧:骯臟的小酒館里坐滿了喝酒神侃的人群,絲毫看不出他們生活的苦痛。一張張中國化的臉膛上紅暈暈、黑乎乎的,一如端上餐桌的那些碗和盤子。幾乎每個男子的嘴巴上都叼著一根香煙,噴吐煙霧時瞇縫起來的眼睛,讓我感覺他們活得并不差。
他們有沒有夢,有沒有美夢,有沒有榮華富貴的夢,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我生活于此,我最想做的夢,不是榮華富貴,而是天藍(lán)地綠水清。
其實(shí),大多數(shù)中國人,即便是生活于黃粱美夢之地的人們,他們也并不在意盧生所做的夢。人生是什么?對他們來說,人生就是他們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什么人生如夢,什么大夢初醒,什么大徹大悟,他們不懂,也不想懂,那是哲人的事,是呂神仙呂洞賓的事。
旅店靠近馬路,徹夜轟鳴的貨運(yùn)車輛吵得我?guī)缀跻灰刮疵?。本想住在天下第一夢的故鄉(xiāng),與呂神仙相見,和他聊聊,不曾想,躺在床上的我卻比白天還清醒。
我不時地摸摸我那枕頭,軟軟的,倒也舒適,只是這軟軟的枕頭卻不能令我安然入睡。倒是盧生枕下的那個青瓷枕頭,能使他昏昏睡去,且做了一個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做出的所有人都渴望做的夢。有他這一個夢就足夠了,那是我們?nèi)祟惞灿械膲?。然而,從那夢里醒來的人卻只有盧生一個。
黃粱夢鎮(zhèn)的人們都熟睡了,盡管這夜一點(diǎn)兒也不安靜。他們的夢里,可否又做了黃粱美夢?明早醒來,即便是做了那美夢的人們,也依舊照常上班,干活,賺錢,吃飯,喝酒,過庸常的生活。我們并不生活于此,我們也未必每天都做黃粱美夢,可生活會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們都在世俗里頭奔波,每個人都以為他在從事著多么偉大的事業(yè),而其實(shí)這世上有什么東西可稱之為偉大?
天亮了,我們該起程北上了。我此行的目的,乃是我有三本書壓在皇城某出版社里,他們通知我前去,說是面談一些枝節(jié)的事——說白了,就是要對書稿進(jìn)行一些并非出于我本意的修改。
上了車,我突然說,我不想往前走了。司機(jī)是我一哥們兒,說:“你也準(zhǔn)備跟呂翁走了?”
“不!”我說,“我沒盧生那福氣。我想折回?!蓖械亩己荏@詫。他們睜大了雙眼,我卻沒有作出任何解釋。
“黃粱夢鎮(zhèn)住一宿,不曾做夢也頓悟。榮華富貴一場夢,幾本小書算個球?”歸途中,頭腦里冒出這樣一首打油詩。這首打油詩,我也沒跟他們說。
我已過了做夢的年紀(jì),準(zhǔn)確一點(diǎn)兒說,是過了做黃粱美夢的年紀(jì)。寫作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就當(dāng)下這個時代而言,要想榮華富貴,千萬不要去寫作。盧生的時代,榮華富貴的前提,是“考取功名”,而于今的時代,榮華富貴,基本與讀書,與考試沒多大關(guān)系。所以,毅然決然地,我選擇了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