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初
陳映真是用文學來濟世的。學者王德威曾把他比作“臺灣的魯迅”。不僅因為他的作品中看得見魯迅的影子,更因為他如魯迅一樣敢于沖破社會禁忌。
提起陳映真,人們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個絕不妥協(xié),然而又有些孤獨的身影,他是臺灣文學的一個異數(shù),同時又是無法忽視的經(jīng)典。2016年11月22日,臥病長達10年的陳映真在北京逝世,享年79歲。消息在兩岸傳開,臺灣各大媒體都在顯著位置都發(fā)布了陳映真離世的消息,而大陸媒體也發(fā)表了很多紀念陳映真的文章。學者王德威曾把他比做“臺灣的魯迅”,回顧陳映真的一生,實在是極為貼切的比喻。
用文學懸壺濟世
陳映真身上有著多種不同的身份:臺灣小說家、臺灣社會運動參與者、保釣人士和中國統(tǒng)一促進人士等等。不過陳映真最為人熟知的身份還是作家,他的作品深深影響了當時臺灣的一代人,包括舞蹈家林懷民在內(nèi)的許多臺灣知名人士都以陳映真為偶像。
與李敖、龍應臺、余光中這樣的臺灣作家不同,陳映真在大陸的年輕一代中似乎并沒有太高知名度,他的作品比較少出現(xiàn)在暢銷小說的排行榜上。由于身體原因,陳映真多年在北京養(yǎng)病而未能出現(xiàn)在公開的活動中,不過這并不影響陳映真這個名字在兩岸許多人心中的分量。
陳映真1937年生于臺灣苗栗竹南鎮(zhèn),本名陳永善。小學時,他從父親書房里找到一本魯迅的《吶喊》。在那個思想禁錮的年代,這本暗紅色封皮的小說集如暗夜中的一道光,陪伴了他的青少年時代并影響深遠。
1959年,還在上大學的陳永善以陳映真為筆名,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面攤》,此后他又陸續(xù)發(fā)表《我的弟弟康雄》、《鄉(xiāng)村的教師》、《將軍族》等。這些早期作品略顯青澀,但已經(jīng)顯露出陳映真的文學路一開始就超越種族、宗教等藩籬,立足在底層人民的立場上。以《將軍族》為例,講述的是發(fā)生在來自大陸底層老兵和臺灣雛妓之間的感情故事,兩人雖相惜相扶卻抵不過殘酷現(xiàn)實,最終雙雙選擇自殺。
左翼傾向和濃厚的人文關懷,不僅呈現(xiàn)在陳映真的作品中,也貫穿了他的一生。1968年7月,陳映真被以“組織聚讀馬列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等罪名逮捕。7年牢獄生活沒有磨滅他的理想,反而因為與20世紀50年代被捕的臺灣政治犯同監(jiān),結識了這些為了理想而舍生忘死的人,讓他知道“曾經(jīng)有一代人抱著高潔的靈魂,為了理想事業(yè)而家破人亡的故事”。
1985年,陳映真抵押了房子創(chuàng)辦《人間》雜志。這本以關懷被遺忘的弱勢者為主題的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故事便是“在內(nèi)湖垃圾山上討生活的人們”。鏡頭下那些底層小人物的悲歡離合、社會邊緣人的辛酸故事,震撼和影響了臺灣整個時代。
當時臺灣的雜志市場蓬勃發(fā)展,《人間》透過紀實攝影和報道文學控訴當時臺灣的社會問題,揭露貧苦的底層角落;更以占版面2/3的黑白照片記錄臺灣社會的真實,令讀者“眼見為憑”?!度碎g》雜志的讀者眾多,以至于內(nèi)地的許多作家提及陳映真時也會談到他的《人間》雜志。如大陸作家阿城回憶的:“(20世紀)80年代末,我在美國見到陳映真,他那時在臺灣編《人間》?!度碎g》雜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過了10年,大陸才開始有很多人拍類似的照片”。
盡管僅僅存活4年、發(fā)行47期,《人間》就因財務困難而???,但有媒體評價說,它“在臺灣雜志史的地位宛如圣典”。
探索陳映真的精神世界,他的作品主要以描寫城市知識分子的生活和情緒為主,前期作品充滿憂郁與苦悶的色調(diào)以及人道主義關懷;后期作品焦點轉(zhuǎn)變?yōu)榕锌鐕髽I(yè)對第三世界經(jīng)濟、文化與心靈的侵略。在其因“白色恐怖”被囚綠島歲月里,他“對自己走過的道路進行了認真的反省,對社會現(xiàn)實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開始由一個市鎮(zhèn)小知識分子走向一個憂國憂民的、愛國的知識分子”。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陳建功指出,陳映真是第一個以小說形式表現(xiàn)臺灣20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革命者的斗爭與犧牲的作家,也是第一個表現(xiàn)反“文化臺獨”的作家。
作家白先勇稱贊陳映真是個極端浪漫的人,“唯有他能直直寫到人心中相當創(chuàng)痛的地方”。固然,陳映真溫和、細膩、不疾不徐的文字具有感染力,但更打動人的是他自省、謙卑、真摯乃至善良、正直的內(nèi)心。
對于文學,陳映真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鮮明的。20世紀70年代,臺灣曾發(fā)生一場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作為論戰(zhàn)中的重要角色,陳映真主張文學要來自社會反映社會。2004年他在香港接受訪談時更明言:“寫小說目的很簡單,就是宣傳,宣傳一整代足以譴責眼前犬儒主義世界的一代人?!彼_承認自己是一個意念先行的作家,是一個文學藝術的功利主義者,甚至公開認為文學是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我并不以此為恥,問題是你寫得好不好”。陳映真的功利主義是什么呢?他曾自言:“文學為的是使喪志的人重新燃起希望;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嚴;使悲傷的人得著安慰;使沮喪的人恢復勇氣……”
1983年,陳映真應邀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結識了中國作家王安憶。從此,王安憶把陳映真視為寫作、人生上的偶像、前輩。她以對一個人的懷念寫下了《烏托邦詩篇》,用散文的筆調(diào)記錄與陳映真之間交往的點點滴滴、對現(xiàn)實的思考等,如同一次精神上的對話。
王安憶曾經(jīng)寫道:“1983年去美國,我見識了許多稀奇的事物。紙盒包裝的飲料,微波爐,遼闊如廣場的超級市場,購物中心,高速公路以及高速公路加油站,公寓大樓的蜂鳴器自動門,紐約第五大道圣誕節(jié)的豪華櫥窗……我像一個真正的美國人那樣揮霍免費紙巾……假如我沒有遇到一個人,那么,很可能,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前,我就會預先成為一名物質(zhì)主義者。而這個人,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對消費社會的抵抗力。這個人,就是陳映真?!?/p>
陳映真是用文學來濟世的。學者王德威曾把他比作“臺灣的魯迅”。不僅因為他的作品中看得見魯迅的影子,更因為他如魯迅一樣敢于沖破社會禁忌。20世紀80年代,陳映真相繼發(fā)表《鈴鐺花》、《山路》和《趙南棟》,大膽涉及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受難者。在戒嚴時期的臺灣,說錯話是要坐牢的。曾經(jīng)坐過7年牢、并仍常被某部門叫去問話的陳映真勇敢地挑戰(zhàn)黑幕,以溫和、穩(wěn)健、真摯的敘述,撼動了尚未解禁的臺灣。
2004年秋,林懷民“云門舞集”公演了《陳映真·風景》,向陳映真致敬。林懷民說:“在那個時代里面,陳映真的聲音是重要的聲音?!?/p>
堅持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者
不只勤于伏案筆耕,陳映真同樣站在臺灣街頭運動的最前線。徐復觀先生稱他為“海峽兩岸第一人”;他也參加胡秋原先生的《中華雜志》,為其撰稿。
魯迅對陳映真的影響不僅限于文學,陳映真曾說,魯迅給了他一個祖國?!皬聂斞傅淖髌分?,讀到他對中國深切的關懷和熱愛,讓我從小就認定中國是自己的祖國?!标愑痴嬷鲝埮_灣現(xiàn)代文學是中國新文學在臺灣的延伸和發(fā)展,是中國文學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如此,他還撰寫一系列文章揭露“文學臺獨”的荒謬和危害。
陳映真始終堅持中國統(tǒng)一,1988年,他成立“中國統(tǒng)一聯(lián)盟”并擔任首屆主席,為促進兩岸和平統(tǒng)一而不懈地工作。
那正是李登輝上臺之后,臺灣政局發(fā)生巨大變化之時。看到海外“臺獨”組織紛紛回臺,陳映真敏銳的洞察力促使他放下手中的筆,走到反對“臺獨”的第一線—“中國統(tǒng)一聯(lián)盟”的宗旨就是促進民族的團結與和平,建立統(tǒng)一的國家,消除兩岸敵對意識,促進兩岸交流。
在統(tǒng)一運動陷入低迷之際,1990年2月15日,臺灣“統(tǒng)聯(lián)”應全國政協(xié)的邀請,由陳映真組織訪問團,到大陸進行為期兩周的參觀訪問。陳映真對故鄉(xiāng)懷有深厚的感情,當時他抽空回到祖籍地福建安溪縣石盤頭探親謁祖,受到家鄉(xiāng)親人的熱情歡迎。陳映真十分感動,他激動地說:“我到過幾十個國家,只有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才能聽到這么多親切的呼喚,鄉(xiāng)親們的鄉(xiāng)誼鄉(xiāng)情溢于言表,我聽了眼淚一直要往外流。這種意境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到?!?/p>
臺灣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趙剛說,20世紀60-80年代,陳映真在臺灣有很大的影響力。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陳映真要把所寫的文字,繞很多彎,涂很多層,像古典油畫一樣,一種精神會暖暖地穿透層層形式透露出來。
“形式是蓋不住的,反而造成了一種特殊的張力和美感?!钡珡?0世紀90年代起,陳映真就在一個時代的轉(zhuǎn)折點上被“遺忘”了,被社會甩在了后面,“我們沒有意識到他走在我們前面,他思考過很多我們思考的問題,他的困境也是我們的困境,我們和他缺少一種聯(lián)系意識。”
臺灣作家藍博洲說,當歷史走到陳映真面前時,他選擇了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應該走的路。這是陳映真用一生去實踐的誓言。作為理想主義者,孤獨是必修課。堅守左派立場,陳映真是孤獨的;作為“死不悔改的統(tǒng)一派”,陳映真更是被臺灣某些人批判乃至選擇性遺忘。然而,他的光輝并不因此而減損。
在當前的兩岸文學界,陳映真是獨一無二的。他為絕食工人寫下感人詩篇、對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關愛、積極推動祖國統(tǒng)一事業(yè),他的光輝早已超越文學,光照人間。
2010年初,陳映真提出申請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當年中國作協(xié)決定吸收他為首批臺灣會員。同年8月19日,在中國作協(xié)第七屆委員會主席團第十次會議上,32名主席團成員一致通過決定,聘請陳映真為中國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當時陳映真鄭重地表示:“不論今后的生活多么艱難,我要把這支筆獻給我所愛的中國和她的人民”。
藍博洲表示,陳映真病了10年,但他已經(jīng)把他該做的、能做的事都做了,因為付出太大,所以身體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
“陳先生不僅影響了與他同時代的人,還影響了年輕一代,包括底層人民。陳先生認為臺灣還是在帝國主義的新殖民統(tǒng)治下,所以他長期追求國家統(tǒng)一,結束內(nèi)戰(zhàn)的狀態(tài),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志愿。我們以后只有在不同的陣地,繼續(xù)完成陳先生所開拓的戰(zhàn)場、所未竟的事業(yè),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陳先生?!彼{博洲認為,陳映真開拓的臺灣左翼文學并不會終結,“我相信這條路會越走越寬,陳先生是一個承先啟后的人,不可能是最后的人,因為臺灣問題沒解決,臺灣社會公平的矛盾沒解決,繼承陳映真先生理想的年輕人會源源不斷?!?/p>
現(xiàn)任中國統(tǒng)一聯(lián)盟主席的戚嘉林回憶起陳映真當初組織群眾活動的點滴,他說自己當初在研究臺灣通史時受到陳映真的主動邀約,“大家只知道陳映真先生是一個文學作家,不知道他對兩岸的歷史非常關注。那時候我很年輕,他再三鼓勵我,臺灣史要有人研究,鼓勵我如何將臺灣歷史真相還原,寫一個真正的臺灣歷史,和臺灣兩岸相關的歷史?!?/p>
戚嘉林表示,陳映真高風亮節(jié)值得尊敬,他不僅是造詣高深的作家,他的統(tǒng)一理論更是引領了臺灣島內(nèi)統(tǒng)派人士的前進方向,他的各種事跡“點滴在心頭”,令人無比感念他為兩岸統(tǒng)一事業(yè)所做出的杰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