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北窯只有一條南北向的主街,沿主街兩側(cè)并排分布的若干條胡同,如同肋巴扇兒,對稱,均勻,逼仄。
主街原是條土道,很不踏實,春雨一來就不是它了,像被撒嬌的娘們兒捶酥了骨頭,疲軟得哈欠連天,坑洼得呵哧帶喘,被拖拉機和馬車的膠皮輪子再蹚幾遍,就稀爛了。
入夏,暴曬終于讓主街硬氣了一些,但那兩道車轍溝卻經(jīng)久不干,水漚臭了,生出蛆蟲蚊蠅。偏有人圖省事兒往里倒隔夜的屎尿和涮鍋的泔水。這條主街就成了一根爛掉壞死的脊柱骨,人都躲著走。
后來,廠里說要改善職工生活環(huán)境,便開來推土機和軋道機,又是刮,又是碾,最后攤上厚厚一層水泥,成了如今平展展的水泥路,還在兩側(cè)豎起幾桿路燈。
主街變了,北窯的日子也起了變化。每晚吃過飯,人們都要出來在主街上站站或坐坐。爺們兒夾來象棋在路燈下擺戰(zhàn)場,架炮走馬。娘們兒半明半暗中論家道,舌長齒短。孩子們瘋起來像撲燈的蛾子,把沉夜攪動起來。
“你說那忠厚的媳婦快了吧?”
“聽說快了,飛得渾身都是了?!?/p>
“聽菊香自己叨咕,后悔死了,娘家沒錢治,婆家又不肯花錢,這命!”
“瞎子鬧眼睛——沒治。白搭錢,要不咋叫癌癥呢,就是挨著等死。”
“忠厚呢?他是咋想的?”
“我看他像沒事人一樣?!?/p>
“不會吧?這么大的事兒,擱誰身上也不能沒事人一樣啊。”
“那個窩囊廢,提不起來。”
忠厚家就藏在一條胡同里,仿佛能聽到菊香痛苦無助的呻吟聲。
“嗐,不提了,啥人啥命!”
清風(fēng)徐來,傷感輕如煙塵,頃刻便消散在夜色里。
這涼爽又自在的夜晚,怎么過都覺得吃虧。于是老成搬來音響,放起秧歌曲。曲子不是用來聽的,是用來扭的,全中國都在扭秧歌。起初大家都笑著看,只老成自己扭。老成四肢僵硬,像缺油的機械人,腳步總是踩不到點兒上。
“你踩秧歌咋跟踩油門兒似的呢?一點節(jié)奏沒有?!庇腥诵χ蛉だ铣伞@铣墒菑S里的老司機,開通勤大客車二十年,北窯里誰家迎娶送嫁都借廠里的大客車,誰沒坐過?老成車開得好,可扭秧歌就是兩碼事了。
“你還別說,這扭秧歌跟踩油門還真異曲同工,踩重了就走快,踩輕了就走慢,換腳踩就倒車?!崩铣善庀騺砗蜕疲瑦坶_玩笑。
“拉倒吧,開車你行,扭秧歌可差遠了。”
有會扭的實在看不下去了,拉開架勢做示范,果真扭得花枝亂顫。會扭的帶頭,老成跟屁股學(xué),還不停把笑紅臉的觀眾往場上拽。
“來吧,強身健體,有啥不好意思的?”
是呢,有啥不好意思的?跳得人多了就顯不出自己了。
沒幾天,扭秧歌的就占了兩根路燈桿。
這東西真是有癮啊,扔了飯碗連桌子都不收拾了,有的甚至端著碗跑出來了。連忠厚也躲在胡同口暗處偷著抽筋似的扭兩下。
秧歌一曲接一曲,把夜抻得老長??稍匍L也有個頭兒。臨主街的老余家早早就滅了燈。老余耿直,老伴癱瘓,倆人睡覺早,黑下燈干躺著卻睡不著,曲調(diào)蟲子一樣往耳眼兒里鉆。
“你咋不去扭呢?”老伴問。老伴知道他年輕時在秧歌隊跳丑兒,婚后兩人還因為扭秧歌鬧過別扭。老伴癱瘓后他就再沒扭過。
“扭那玩意兒,沒正經(jīng)。”老余答。
“愿意去就去吧,反正也睡不著?!崩习檎f。
老余果真就起身去了,站在院墻里,把腦袋架在墻頭上嚷:“有完沒完了?你們不睡別人還得睡呢。”
所有的耳朵都被曲調(diào)俘虜了,誰都沒在意墻上那顆會說話的葫蘆。
老余回屋翻箱底。老伴問:“干啥?”老余裝沒聽見,拽出一把氣槍來,壓上鉛彈,拎槍朝外走。老伴急了喊:“老余你這是干啥?打人犯法啊?!崩嫌嗾f:“不打人,打燈。”再早五年,老余打麻雀槍響鳥落,專打賊的。
“砰——砰——”兩只路燈相繼炸滅。驚叫之后罵聲四起,曲也停了。
老余拎著氣槍回屋。老伴埋怨:“你這人,招人煩呢,挨罵舒服???”老余說:“不是我打的?!?/p>
老余退出槍膛里的鉛彈,收槍,躺下。老伴說:“還有比你更討厭的人?”老余呼嚕聲起來了。
主街住的都是廠里的職工,車鉗鉚電焊難不住人,換個燈泡更是小事一樁。天黑前燈又活了。
新燈泡更亮,秧歌曲按時響起,把昏昏欲睡的夜色再度撩醒。這天老余也睡得晚,卻無暇與秧歌慪氣。兒子回來了,弄了幾個菜,爺倆對坐,老余白的,小余啤的。酒喝得有點沉悶,似乎是曲子和酒氣把嘴絆住了,話走不出心。老余對兒子的要求很簡單,在工廠上個班,娶個媳婦過小日子,可這幾年兒子只管在外面瞎逛,啥時候能把心收回來呢?小余卻想爸當(dāng)了一輩子老實工人,腦筋似鐵砣,在爸的眼睛里兒子就是一條渾身是刺的魚,不挑刺就開不了口。
“爸,你吃這魚,特殊做法,刺都酥了,不用吐。”小余用筷子頭指著魚菜。
“你說你這些年都干啥正經(jīng)事了?”老余照舊用筷頭子在魚身上扒拉刺。
“我咋沒干正經(jīng)事了?就跟你一樣當(dāng)工人賣苦大力是正經(jīng)事?”小余本想跟老余說說自己剛拿下的工程活兒——給廠里蓋車庫,可兩句話心就堵了。喝口酒緩緩情緒。外面秧歌扭得正歡。
“爸,跟你說個事。”
“要錢的事就別張嘴了。”
把兒子氣樂了?!翱茨阏f的爸,我除了要錢就不能有別的事?。俊?/p>
“我生的你養(yǎng)著你,你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老余喝口酒,辣出一臉褶子。
老伴許久沒吭聲,本想讓爺倆好好說會兒話,見話不投機,忙圓場?!袄项^子,你讓孩子把話說完不行嗎?咋越老越招人煩呢,兒子你說?!?/p>
“好,你讓他說,我就不信他能說出啥讓你舒坦的話來。”其實老余心里最盼著有份驚喜,只是態(tài)度上不好妥協(xié),仿佛一妥協(xié)這二十多年做父親的威嚴(yán)就會垮掉。
“媽,我把咱廠子建運輸科車庫的工程拿下來了。”兒子頗為激動。
“拿它干啥?”爸搶話問。
“掙錢唄!”
他倒是從兒子臉上看到了某種說不清但又居高臨下的東西,這讓他隱隱感到自己的威嚴(yán)受到了威脅。
“我初步算了一下,這個工程下來至少賺這個數(shù)?!毙∮鄰堥_五根手指,這仿佛是個一舉兩得的手勢,既表明了數(shù)額,又封老余的嘴。
“五百?”媽問。在她心目中兒子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兒子,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五百塊不是小數(shù)目了。在這一點上老余倒是要比老伴成熟得多,因為他必須承認一個現(xiàn)實,打不動兒子了,兒子長大了。
“他說的是五千。”老余故意有點不屑,這點錢不也就是他仨月的工資嗎。跟這幾年他在外面胡混進去的錢比差多了。
誰想兒子的得意像大木槌。老爸表現(xiàn)出的那點不屑則如同做黏糕的熟米,被砸得稀軟?!鞍?,你也太小瞧我了,是五十萬?!?/p>
“才五十元啊?!眿岊H感失望。
“五十萬,不是五十元。”兒子像受到了屈辱,狠揚了一口酒。放下空杯,居然眼淚汪汪了?!拔医K于他媽的熬出頭了?!?/p>
“孩兒啊,哭啥呀,都這么大了,掙多掙少夠花就行。”很顯然,媽對五十萬沒什么概念,只要兒子高興,錢不是問題。
小余再狠狠揚一杯,把淚收住?!鞍?,你就瞧好吧?!?/p>
老余仿佛不認識親生兒子了,滿臉是面對陌生人的驚詫和無措。
瞧好吧!瞧什么好呢?老余心懷忐忑地盼著,似乎又怕著。
果真,小余領(lǐng)了一大幫子人在北窯西邊建了一排簡易房,又運來了大批建筑材料。那幫外來人夜晚收了工也到北窯街來瞧熱鬧。其中有個專給建筑隊做飯的年輕女子,面團一樣的臉,眼睛像兩條拼命要湊到一塊兒親嘴的小魚。她管小余叫余總,小余管她叫勤勤。
“勤勤,進屋給我去拿把椅子。”
“勤勤,去小賣鋪給我買包煙。”
“勤勤,你的饅頭又大又暄?!?/p>
“余總愛吃就天天吃唄!”勤勤笑,臉上的兩條小魚活蹦亂跳。
勤勤和小余形影不離。余家的家務(wù)也歸了勤勤。就有人問老余:“那丫頭是你兒子的對象不?”
老余轉(zhuǎn)回家問小余:“你倆啥關(guān)系?成天勾搭連環(huán)?!?/p>
小余皺眉,“勤勤是我秘書?!?/p>
老余只知道廠長有秘書,狐貍女,一身騷氣?!澳銈€小包工頭要秘書有啥用?”
“跟你說也不懂?!眱鹤映鲩T喊,“勤勤走,上工地。”
來了外人,北窯街的秧歌扭得更歡了,有顯擺的意思。可偏偏有人唱起了對頭戲。這人是三驢。三驢小時候打架為了唬住對手,用汽水瓶子給自己腦袋開瓢,把腦子打渾了。他弄了套卡拉OK機,畫了個牌子:一天一手。
“你這還收錢???”
“廢話吆?”
“多少錢一唱?”
“廢話吆?”三驢一指牌子。
“哦,你這寫的是一元一首吧?”
“廢話吆?”
卡拉OK蓋過了秧歌曲,年輕點的觀眾都跳槽了。
“勤勤,你唱我出錢。”小余拍勤勤的肥屁股。
“唱就唱!”勤勤抓起麥克喂兩聲,“點個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我把這首歌獻給余總。”
“哎呀哈!行啊。”一片掌聲和歡呼。
勤勤不但好嗓子,眼神也帶勁兒,像魚鉤在人群里甩來甩去,撩得漢子們直咽唾沫。
“再來一個。”漢子們淌著口水起哄。離家在外不容易,想媳婦了,想相好了,沒媳婦和相好的想老娘了。
“停停停,”老成瘸著腳過來,“你們搞這么大聲,我踩錯步把腳都崴了,不許唱了?!?/p>
三驢起身拎啤酒瓶子迎上去?!皬U話吆?”
不歡而散。
跳舞的往北移了兩根路燈桿,攆散了在燈下玩踢盒子的孩崽兒們。三驢又把音量擰大了一圈。整個北窯成了浪里的小船,音樂的波浪要把小船搖散了,蕩碎了。
老余又拎出了槍,踩梯子把槍架在墻頭上,像打伏擊的游擊隊員。
“叭——”一只路燈被掐死。
“叭——”又一槍。
燈沒滅,人響了?!安伲l?打我?!?/p>
老余一貓頭,心里失落:脫靶了?。?/p>
這事成了北窯的懸案,打燈是破壞公物,打人是蓄意謀害。廠長是這么說的,必須嚴(yán)辦。保衛(wèi)科長老嚴(yán)就來了。
“不管啥破事廠長都說要嚴(yán)辦,嚴(yán)辦嚴(yán)辦,不就是得我辦嗎,哈?!眹?yán)科長帶著兩個保衛(wèi)小干事,一個小牛,一個小馬,他倆管嚴(yán)科長叫嚴(yán)頭兒,叫熟了就成了“煙頭兒”。
煙頭兒瞄著殘破的燈泡和三驢的頭,思忖良久。三驢的頭是物證,血隔夜結(jié)了紫黑的痂。
“洗了吧?”煙頭兒說。
“廢話吆?不破案不洗?!?/p>
“娘了逼,你跟誰廢話廢話的呢,再廢話我給你送進去信不?”煙頭兒狠啐了嘴里的煙頭兒。
三驢癟癟嘴,走了。
晚上煙頭兒也來看熱鬧,其實是來破案。三驢用兩盒煙求人換了新燈泡。有昨晚勤勤的開場,今晚不但觀眾多了,也都好意思唱了。有個家伙長得比蜻蜓瘦,唱得比驢難聽,把著麥克不放,一首接一首,把人唱跑了一大半。小余帶著勤勤也走了,沒回家,也沒上工地。北窯南邊是養(yǎng)魚池,平靜得像玻璃片,月牙兒像誰遺落的金鐲子。
“余總,你帶我來這兒干啥?”勤勤的聲音又細又顫又黏。
“你說干啥?”
“你帶我來的,咋問我呢?我不知道?!?/p>
“我想看看你唱歌為啥那么好聽?!?/p>
“余總你說話咋恁有意思呢,唱歌不是用聽的嗎,咋能看出來呀?”
“我的看法跟別人不一樣,是用舌頭看的?!毙∮啾ё∏谇冢焉囝^往勤勤兩片薄嘴唇里頂。
“你壞。”勤勤一開口,舌頭便殺了進去,一陣亂攪,太頑皮了,被勤勤輕輕咬住。兩人就這么僵持著,相互吃吃地笑。
音樂像涌灘的海浪,夾雜著放肆的笑聲。粗聽起來雜亂無章,細聽原來是兩股攪在一起,相互掐架,一會兒你占上風(fēng),一會兒他占上風(fēng)。鬧到半夜,終于疲了,突然一切聲音都停了,空了,落地了。
“哎——呀——”勤勤一聲嗲叫,像拖后腿的一個尾音兒。
煙頭兒站在街上臉皮發(fā)燙。北窯街的路燈一夜間全被打碎。頭天晚上還好好的,很顯然是在大家都睡覺后干的。換上新的,第二天又全碎了。再換,還碎。
“娘了逼,這是跟我老嚴(yán)過不去啊?!睙燁^兒憤憤,頭皮冒煙。
小馬說:“嚴(yán)頭兒,這明擺著是不拿你當(dāng)回事嘛?!?/p>
小牛說:“跟嚴(yán)頭兒干這一年多,還沒這么窩囊過?!?/p>
煙頭兒一掌拍在路燈桿上,咬牙,想說啥,疼得發(fā)不出聲。手骨裂了。
這就更不是小事了,老嚴(yán)弄出了工傷,若是用頭撞就可能成命案。小馬趕緊跟廠里要車把煙頭兒送了醫(yī)院。
路燈天天爆,像茅坑里扔磚頭——激起民憤了。老成找廠長,三驢媽也找廠長。
廠長對老成說:“以前臭水溝沒路燈也沒見你們來找我提意見,現(xiàn)在路平了,路燈有了,咋還倒不滿意了呢?這叫啥知道不?”
“叫啥?”老成癡迷著眼問。
“這就叫慣出毛病來了,這道理強有力不?”
老成摸摸頭,覺得道理還真無法辯駁,走了。
三驢媽不笑不開口,笑像鐵勺刮鍋底。“嘎嘎嘎,都說廠長是個大好人,為了人民謀幸福?!?/p>
廠長接:“呼兒嗨?!?/p>
“嘎嘎嘎?!?/p>
“有話說話,別笑,求你了。”
三驢媽說:“哪是你求我呀,是我求你來了,嘎嘎嘎?!?/p>
“啥事?別笑?!睆S長捂耳朵。
“燈泡的事唄,哈——”
“再笑出去。燈泡的事咋也輪不到你來找。”
“咋輪不到?。课易詡€又是買燈泡又是求人換的,搭了不老少了?!?/p>
“又不是我讓你搭的,你自己愿意?!?/p>
三驢媽不笑了更可怕,“你這話啥意思?”
廠長不懼,“你兒子在街上開買賣跟誰說了,往小了說那叫沒收沒管,往大了說那叫違法經(jīng)營,強有力不?”
“有力個屁!”三驢媽不比老成厚道,一句話不投機就發(fā)潑了,嗷一嗓子,“不讓俺們好你也別想好?!庇妙^撞桌角。見廠長沒攔,轉(zhuǎn)頭去頂廠長肚皮。廠長急了,“至于嗎?我不是讓保衛(wèi)科去調(diào)查了嗎。”
“老嚴(yán)工傷住院了。”女秘書一直在旁邊觀望,吃吃地笑。
“快把這潑娘們兒拽走啊。”廠長喊。
女秘書腰太細,皮膚太嫩,眼睛太大,鞋跟兒太高,咋能撼動潑婦。只能聲援:“廠長哎,廠長喲,你可要頂住呀,平時頂我那股子勁頭都哪去了呀?”
這話倒提醒了三驢媽,抬頭怒視女秘書,說:“不是你這狐貍精,廠長能這樣不是人?”揮舞兩手去抓女秘書的狐媚臉。女秘書叫得比消防車還凄慘。廠長英雄般大手一揮,吼道:“你住手,我這就派人去。”
三驢媽走了,廠長氣勢猶在,問女秘書:“強有力不?”女秘書哭得梨花帶雨。
雨就來了,天哈著老腰,像鬧了肚子,先咕嚕嚕響一通,雨嘩地泄下來。粗大的雨珠捶打屋脊、街道和人們的神經(jīng),粗暴得像潑婦。至夜,終于捶不動了,漸漸弱成細密的小雨,娓娓道來,又像促膝的少女。路燈光在雨中孤寂地亮著,仿佛傾聽,或是等待。雨滴似銀針在光里斜飛。小雨淅淅瀝瀝,跟路燈悄悄話,說了一夜,無人打擾,都不愿走,相互挽留著,天亮才不得不散了。
此后幾天,怪了,白天多云見日,晚上小雨準(zhǔn)來,跟路燈約好了一樣。路燈也好好的,沒人破壞。北窯的夜好久沒如此安靜了。當(dāng)然心思細密的人,再小的聲音也察覺得到。比如勤勤的嬌吟,老余的假鼾。小余不讓勤勤在工地上住,接到自家門房里,自己半夜借尿道兒偷著往門房里鉆。老余想攔,老伴扯住他?!皟鹤硬恍×??!?/p>
“這會兒你咋不說他是孩子了?”老余重新躺好,心里想:出去又能怎樣呢?看到不該看的老臉往哪兒擱?
“勤勤這丫頭挺好,多能干啊?!崩习榈脑挶扔挈c還輕。
老余睜著眼把呼嚕打得驚天動地。
還有,另一種呻吟聲,像棉里藏的鋼針,一入耳就扎心,不由嘆息。
“可憐的菊香??!”
“紙鶴兒更可憐,恁小的年紀(jì)就要沒媽了?!?/p>
好在,如今的北窯街不同以往,雨水拿水泥路面沒辦法,多情女遇了薄情漢,任你怎么敲打,怎么纏綿,就是不動心。雨滲不進,多了,主街便汪成一條小河,孩子們光腳在里面蹚水。紙鶴兒被撩了一身水,急了,把一個同齡孩子搡倒在水里。孩子哭了,媽出來,一見是紙鶴兒干的,照孩子屁股給了兩巴掌,拉著往家走,邊走邊說:“把我氣死你也跟他一樣沒媽了?!?/p>
紙鶴兒低了頭,默默消失在胡同深處。
早看東南,晚看西北。西北落日如炬。老成高興了?!斑@片雨可算掀過去了?!?/p>
果然第二天暴晴,晚上又可以扭秧歌了。
沒等晚上,路燈又全碎了。要把人氣瘋嗎?
“這是光天化日干的啊!”廠長被三驢媽架到了現(xiàn)場?!澳惆咽秩鲩_,我又跑不了,你個老娘們兒抱著我算咋回事。”廠長掙扎著。
“你是廠長,不解決就別想走?!比H媽這次沒笑,一臉土匪的霸氣。
三驢站在旁邊,手里拎著個麥克風(fēng),像拎把錘子?!皨?,薅住他?!?/p>
廠長說:“逼我有啥用?明睜眼露兇手就是北窯的人,興許就在你們中間?!?/p>
大家伙相互乜斜,揣摩廠長的話和別人的眼神。
這時,老嚴(yán)兜著胳膊急火火地跑來。頭上手上都包著紗布。
廠長問:“你傷好出院了?”
“哪能這么快呢,傷筋動骨一百天,我聽說你被綁架,就趕緊過來了?!睙燁^呵哧帶喘。
廠長把眉毛皺成問號。“你不就傷了手嗎,腦袋咋還包上了呢?”
煙頭兒紅臉,支吾不語。小馬搶嘴說:“嚴(yán)頭兒在醫(yī)院喝高了,摸護士腚……”
煙頭兒回眼瞪小馬。廠長說:“看來你的手沒大礙,我限你三天破案?!?/p>
“三天?!”煙頭兒苦相。
廠長說:“好,你說兩天就兩天?!?/p>
煙頭兒說:“我啥時說兩天了?”
“一天有點緊吧?勇氣可嘉啊?!边@是廠長的慣用口氣。
煙頭兒咬牙?!昂煤煤茫炀腿??!?/p>
“你說的是兩天,兩天不破案,仨月獎金扣了,年底優(yōu)秀工作者沒資格?!睆S長轉(zhuǎn)臉對大家伙一揮手,“強有力不?”
“有力有力!”
大伙高興,放了廠長。廠長走起來兩腳生風(fēng)。
兩天!就兩天。煙頭兒發(fā)愁了。兩天啥概念,一頓酒就能醉過去。
“嚴(yán)頭兒,咱蹲點兒吧?!毙∨Uf。
“蹲個屁,全北窯都知道限咱們兩天破案,你是賊你還能在這兩天頂風(fēng)作案???”煙頭兒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缸子冷茶,嗓子眼仍在冒煙。
“摸排唄,挨家問,我就不信抓不到線索。”小馬邊說邊抖腳,腿也跟著抖,桌子也跟著抖,辦公室都跟著抖。
“娘了逼,抖吧你,男窮女賤?!睙燁^兒罵了句。小馬趕緊不抖了。
“都是街坊鄰居,都怕得罪人,誰能說真話?”煙頭兒接著說。
“那就沒招兒了?!毙●R和小牛像被掐滅的煙頭兒,一臉?biāo)阑?,熱情殆盡。
煙頭兒說:“我自有辦法,你倆該干啥干啥去,不用管了,后天跟我去拿人?!?/p>
煙頭兒真是神探啊!小馬小牛五體投地?!皟词质钦l?”
“別問,跑風(fēng)?!?/p>
這事成了他倆肚里的壞屎,一刻也憋不住。
“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煙頭兒知道是誰干的了,后天就拿人。”
“真的?!”
“這還有假,親口說的?!?/p>
“誰?”
“保密?!?/p>
屁大工夫,北窯就傳遍了。有人特意跑來偷著問煙頭兒:“聽說你查出兇手了?誰呀?”
煙頭兒滿臉不悅,“你是聽誰說的?”
“這你就別問了,咱倆這關(guān)系你還能瞞我?”
“也是哈,我跟你講了,你可不能給我傳出去,回頭再拿不到人。”后面的話是煙頭兒趴耳朵上說的,誰都聽不見。那人一臉驚訝:“原來是他呀?真他娘的看不出來啊?!?/p>
那人走了,還是屁大工夫,又有人登門了,滿臉殺氣?!袄蠂?yán),你憑啥說是我?”
煙頭兒一臉無辜?!澳懵犝l說的?你我還不了解,咋能會是你呢?!?/p>
“全北窯都嚷嚷是我干的,這不是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嗎,你今天不說清楚咱倆就白刀子見紅。”那人果然從腰里抽出把剁雞食的銹刀來,往桌子上一拍,把折了?!皠e看沒把兒,照樣砍人!”那人補充一句,臉上的尷尬才緩和了些。
煙頭兒看臉一樣的刀,又看刀一樣的臉?!昂?,要是你我還等著你主動來找我?”
“啥意思?”
“不可能是你嘛,這幫人瞎傳。”
“那是誰?”
“不能說,跑風(fēng)拿不到人?!?/p>
“白刀子見紅?!?/p>
“瞅你這人,趕緊把刀收起來?!庇嘞碌脑捠亲熨N著耳朵說的。那人恍然大悟,拎刀就跑。
一天內(nèi),煙頭兒的門檻被踩個稀巴爛,都憤怒著來,訝異著走,也有釋然的?!拔乙徊戮褪沁@個鱉犢子?!眱商祛^上,不等煙頭兒叫,小牛小馬自己就跑來了。“煙頭兒,咋整啊?北窯炸窩了?!?/p>
煙頭兒乜斜眼看他倆,冷笑說:“早知道你倆的腚溝子夾不住個悶屁?!币痪湓挵研∨P●R的臉燙得比熱炕上的屁股還紅。
“走吧?!睙燁^兒起身,大將軍一樣,“跟我去拿人。”
誰都沒想到,煙頭兒會拍老余家的鐵門。老余倒不是沒想到,是沒當(dāng)回事。燈泡嘛,值幾個錢。三驢的腦袋嘛,還不如燈泡值錢。三驢沒屁高的時候管老余叫干爹,最愛聽老余講抗美援朝故事。老余參過戰(zhàn)。三驢用汽水瓶子給自己開瓢的勇氣就來自對老余的崇拜。
如煙頭兒的分析,第一,全北窯只有兩戶人家沒上門找他,一是忠厚家,一是老余家。忠厚人軟貨囊,菊香病入膏肓,沒膽量更沒閑心搞破壞,最關(guān)鍵是他親眼看見忠厚也偷著扭,這貨!心肺讓狗掏了。老余呢,脾氣古怪,挨著道邊兒卻從來沒見他出來看熱鬧,老余以前可是寧可不吃飯也要扭秧歌的。第二,老余槍法準(zhǔn)是個人都知道,換個人想打還不一定打得著呢。第三,結(jié)合前兩點,娘了逼,不是他還能是誰?
“是我打的?!崩嫌嚅_門第一句話。
煙頭兒得意得渾身亂顫?!袄嫌喟?,行,敢作敢當(dāng)?!?/p>
“槍呢?”小牛說。
“我去拿,等著?!崩嫌嗷厝ト專瑝荷香U彈。再出來時平端著槍,槍口指著人。“燈泡我賠,腦袋我也賠,還想咋的?”
小馬和小牛躲在嚴(yán)頭兒身后?!澳氵@是犯法知道不?私藏槍支,蓄意傷害,破壞公物,趕緊把槍交上來。”
煙頭兒老江湖,沉穩(wěn)。“老哥,何必呢,也沒多大的事兒,你承認,我交差,齊活兒,跟廠長說句軟話能咋的?”
“美國鬼子想繳我的槍都沒門兒,你們算個屁?!崩嫌喽藰尩氖旨y絲不抖,“我還告訴你,以后他們再大晚上群魔亂舞鬼哭狼嚎不讓人睡覺,我還打,連人一起打?!?/p>
煙頭兒舉雙手。“好好好,你牛逼,我們走?!被厣砉ЧЬ淳窗汛箝T關(guān)好。沖圍觀的人喊:“都瞅啥,想挨槍子兒???”
三驢媽扯住煙頭兒。“這就拉倒了?我兒子的腦袋誰包?”
煙頭兒一指鐵門?!鞍缸游移屏耍瑑词志驮诶镱^,你去抓呀?!?/p>
當(dāng)——鐵門中彈,眾人一顫,趕緊都散了。
小余跑回來時,老余正擦槍。兒子沒客氣?!鞍?,你這是要上山打游擊啊還是要跨洋滅老美呀?”
“你啥意思?”老余沒見過兒子這樣跟自己開玩笑,抬頭卻見兒子的臉色比鉛彈還鐵青。
“你還問我啥意思,我倒想問問你啥意思,你說你干的這事兒,街坊鄰里的就不嫌砢磣?”
勤勤咋咋呼呼地跑進來,拉扯小余。“余,砢磣啥,他是你爸?!?/p>
“滾!”老余憋不住了,吼一嗓子。
勤勤受了極大侮辱樣含淚跑出去。小余喊:“勤,咱不滾,這家有我一份?!?/p>
老余說:“我沒讓她滾,讓你滾?!?/p>
小余不但鐵青,而且是顫抖著的鐵青,說:“我告訴你老余……”
“老余?!”老余手里的槍險些走火兒,“你叫我老余?”
兒子像一門填足了彈藥的小鋼炮兒?!皩?,就老余了,剛才廠長把我叫去了,一頓臭罵,說你要是不認罪就把我的工程收回去。”
“我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老余繼續(xù)擦槍,手也顫。
“我倒不想認你這個爹了,可人家把我當(dāng)你兒子?!毙∮辔靡蘖耍斑@工程要是泡湯了,我就得欠一屁股債你知道不?”
媽躺不住了,欠起上半身去拉兒子?!皟鹤影?,別著急,欠多少錢媽有,媽替你還。”
“你還,你能還得起嗎,把咱們一家都賣了也還不起,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咋就這么不讓人省心呢?!眱鹤右凰κ?,媽的手握空了。
老余緩緩站起身,開口了,那聲音像滿載的大貨車碾軋過來?!澳阏f我讓你不省心了?!”
小余感到一股壓迫,似乎大貨車的輪子正在碾自己的胸口。他有點語,“啊,就是了,咋的?”
換幾年前,耳光早結(jié)結(jié)實實地糊臉上了,今天沒有。老余沉默著,背上槍,像當(dāng)年奔赴戰(zhàn)場一樣,悲壯地朝外走。
“爸……”
“老頭子……”
“你干啥去?”
老余在門外甩回一句:“誰都別跟著我,我的槍子兒不認人?!?/p>
日頭咣當(dāng)砸進地里,黑暗呼啦漫將上來。
北窯再北是稻田。稻田里陷著一洼水泡子,按說這么個水泡子不該有名字,它不但有且古怪,叫挖臉兒。挖臉兒鳥蟲多水草密。傳說有人在泡子里尋過死,被水草托舉上來,沒死成。老余背著槍,穿過沒膝的稻苗,在挖臉兒岸邊站住腳。月光鮮亮,蒲草動蕩,整片水面都發(fā)出幽靜的光,把周圍都映亮了許多。老余想起從前在這里打鳥,不為吃,只為了玩兒。死在他槍口下的小鳥不計其數(shù),一想起來就覺得那些小鳥很可憐,現(xiàn)在說什么也不忍心打了??墒抢嫌嗵矚g槍了,當(dāng)初就是為了摸槍才當(dāng)兵的。抗美援朝時他那桿槍保過他的命,也要過別人的命,這東西嗜血,卻有那么多人愛不釋手。
老余摘下槍,撫摸。讓我繳槍,沒門兒!退伍時讓他繳槍,他哭了三天三夜,首長說再不繳槍軍法從事。時代不同了,槍成了廢物,而且是危險品。退伍后他弄了這支氣槍。它殺不了人,可它一樣能傷害性命,槍就是為了傷害性命才出生的,否則就是燒火棍。今天他在兒子的眼中成了沒用的燒火棍。但冷靜一想,兒子也沒錯。若不是自己惹事,兒子也不會對自己發(fā)火。為老不尊了啊!背著槍出門那一刻,他就決定把這把槍沉到水底去,一點點被水化掉。
嗒——嗒嗒嗒——一串清脆的聲響。一個小東西在水面上蹦蹦跳跳,沒入水中。
嗒嗒嗒——又是一串。
“誰?”老余問。
蒲草里站出一個瘦弱的黑影來。
“你是誰?”黑影問。
老余聽出來了,那聲音低沉,細弱,透著自卑和膽怯?!笆羌堹Q兒?”
“嗯?!?/p>
老余走過去,見紙鶴兒兩只眼睛锃亮,手里拎著一支彈弓?!澳銇泶蝤B?”
“不,我不打鳥,打水漂兒?!奔堹Q兒說。
“好孩子?!崩嫌鄵崦堹Q兒的頭。紙鶴兒撫摸老余的槍?!坝酄?,你來打鳥嗎?”
“我也不打鳥。”
“那你帶槍干嗎?”
老余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于是扯開話題說:“紙鶴兒,這么晚了你一個人來這里不害怕?”
“害怕?!奔堹Q兒撓撓頭。
“害怕還來?”
“練膽兒?!奔堹Q兒低頭了。水面托著星月,偶爾有小魚在水面上一躍,星月也跟著起伏?!拔遗挛覌屗赖臅r候我害怕。”
老余眼有點潮,不知該怎么安慰孩子,就反復(fù)撫摸孩子的腦袋?!盎匕?,多陪陪你媽?!?/p>
紙鶴兒往回走,路滑,他像一根被風(fēng)推來搡去的蒲草。老余喊:“以后別再打燈泡了。”
紙鶴兒停了下,喊:“我媽就快死了,他們又唱又跳?!?/p>
菊香死了。在北窯西邊空地上搭起靈棚,親屬忙前忙后,紙鶴兒披麻戴孝。
老余家壘起了爐灶,一口四百斤重的大肥豬,放血褪毛割肉剔骨,香氣籠絡(luò)了全北窯。滿院子六桌大席,菜滿酒溢,廠長來了,拴著女秘書。煙頭也兒來了,牽著小牛小馬。扭秧歌的以老成為首坐了三桌。三驢家連親帶故的占了兩桌。起酒前廠長先發(fā)話。
“小余,去把你爸叫出來?!?/p>
小余點頭哈腰?!笆鞘?,這就去?!?/p>
屋里,老余呆坐在床上,挽著老伴的手。老伴滿臉笑?!霸蹆鹤咏Y(jié)婚啦?辦這么大席面!”
老余說:“你老糊涂了。”
“那是為啥呀?”老伴問。
老余揉著老伴的手心?!八麗壅φ垓v就咋折騰,咱不管他?!?/p>
兒子進來了說:“爸,就等你了?!?/p>
“等我干啥?”
兒子語氣吞吐?!拔遗诉@么大還不就是為了……你不露面不好吧?”
老余手有點抖,一萬句話在嗓子眼里鼓噪著,卻吐不出一個偏旁來。
“爸!”兒子在央求了。
老余哈下身子,撫著老伴的耳朵,小聲說:“我背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老伴躺著點頭。老余抱老伴,心里暗苦。老伴臥床十年,沒想到這么輕了,不能再輕了,再輕就沒了。
兒子趕緊上前幫手?!皩Γ屛覌屢踩コ韵?。”朝外喊:“勤勤,快給我媽加把椅子?!?
勤勤沒動,嘴里塞著拆骨肉。自從魚池那晚,勤勤就不再勤勤。
老爸擋開了兒子的手?!拔乙粋€人行。”
把老伴兒背上身,不如半袋面,軟塌塌的。十年了,怎么第一次想到要背一背她呢?老余心里慚愧得厲害。出門時抓起了手電筒。
小余問:“爸,你拿它干啥?”
老余不答,出門,穿院,過主街,往田地里去了。
酒是照喝不誤,廠長起杯?!敖裉彀。∮嗄馨汛蠡镎堖^來,這就是誠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嘛,以后還得和平共處,這道理強有力不?”
“有力有力!”
“兒子你多吃血腸,流了那么多血,得補回來?!?/p>
“對,吃死他?!比H嘴里塞得直嘔。
田野里溢著溫?zé)岬牡鞠?,蛙蟲的鳴叫此起彼伏。老余和老伴都默著,各有心事一樣。挖臉兒平平靜靜地候在那兒,也像有心事一樣。
老余找了個平坦的岸邊,抓把干草墊在地上,自己坐好了,把老伴兒放在自己腿上。老伴兒細軟的手臂勾住老余的脖子。這是不得已的姿勢,卻像是年輕人如膠似漆。“被人看見該說咱老不正經(jīng)了。”老伴兒羞赧。
“天黑了,沒人來?!?/p>
“你帶我來這兒干啥?”
“我嫌家里鬧,估計你也是,出來靜靜。”
“干啥非來這兒?”老伴兒語氣越來越重。
“我把槍沉在這兒了?!崩嫌嘀钢嬷醒搿?/p>
老伴“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但老余知道,她心里有話?;蛘咚诘戎男睦镌挕?/p>
哀樂賊一樣摸進院子,廠長皺眉了,問老嚴(yán):“這是誰家人沒了?”
“忠厚媳婦兒,菊香啊,大眼睛,賊能干,老笑盈盈的那個?!?/p>
“哦,記得記得,白瞎這個人兒了,趕的不是時候啊?!睆S長頗為傷感。
煙頭兒也說:“可不是嗎,早不死晚不死,趕上這時候死?!闭f著端杯起身,酒竟晃灑了一半。“娘了逼,三驢,你把你那卡什么玩意弄出來,讓我們大家吼一吼?!?/p>
有人跟著喊:“對,今晚白唱,不要錢。”
三驢站起身,手拎酒瓶子?!皬U話吆?”
三驢媽趕緊說:“廠長當(dāng)然白唱,別人不行,那東西可是有磨損的喲。”
三驢跑出去搬設(shè)備了。
老成的心也活了。“咱也扭唄?”
“扭啊,干啥不扭?!?/p>
老成也推了酒杯往院外跑。
老余的話不出口,就都默著,連蛙蟲也默了,等著老余開口。北窯卻不等,秧歌曲、卡拉OK一齊響了。
老余重重嘆口氣,預(yù)示著要開口。他害怕再不開口,那些嘈雜的噪音就會殺將過來陷落一切,再想說就由不得自己了?!澳阒溃疫@人倔強,一輩子不肯低頭,這些年啊……委屈你了,老伴兒?!?/p>
老伴兒輕薄的身子一顫,又一顫,咿咿地哭了。“要不是這水草救了我的命,你就沒機會跟我說這些話了?!?/p>
老徐也哭,但無聲。
北窯淪陷了,被裹挾在一團雜亂無章的噪音中。群魔亂舞加上鬼哭狼嚎,中間還夾雜著哀樂和哭聲。天知道怎么會這樣??删瓦@樣了,活的活著,死的死了,都攪到一塊兒了。老余覺得自己像條狗一樣被從自己的小窩里拖拽了出來,他拼命想咬斷拴在脖子上的索套,但那索套厲害,你希望它硬的時候,它是軟的,你希望它是軟的時候,它又堅硬無比。那一刻,老余想到了瘦弱的紙鶴兒,想到了炸碎的燈泡,也想到了他那支沉入水底的槍。而出現(xiàn)在眼前的竟是那輪被水草慢慢地托舉了起來的月亮。月光照在老伴微笑著的臉上。
純靜,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