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強
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又要到哪里去?在對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的閱讀中,隨著閱讀次數(shù)的增加,隨著閱讀環(huán)境的越來越清凈,這幾個問題也越來越清晰地跳躍在文本中,答案也自在其中。
我是誰?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首先,作者好像是經(jīng)受了一場長久的禁閉似的,一吐久積于胸中的悶氣,并發(fā)出了明確的宣告:“歸去來兮!”這是在對自我身份的不斷質(zhì)疑中得出的清醒回答。那么,此時詩人在哪里呢?是呀,你是誰,你在哪里?這是詩人對自己剛剛經(jīng)歷過的塵網(wǎng)世界的沉痛反思,是沉痛反思后噴發(fā)出的火山般的決絕的吶喊,是下定決心后要掙脫那個污濁世界時的大聲宣告!
那么我又要到哪里去呢?
“田園將蕪胡不歸?”強烈的反問里,包藏了多少自責和愧疚啊!“田園”是自己明確的去處,可是那里“將蕪”,需要清除雜草。細想,這田園僅僅是自然的田園嗎?不,這也是自己的心之田園。在多年的塵世生活中,詩人的心頭蒙蔽了多少塵垢啊,現(xiàn)在正是為自己的心靈去蔽的時候了。因為自己“質(zhì)性自然”,在“矯厲”自己中所得到的,是那么有違自己的秉性啊。“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為了衣食所迫而出來做官沒有什么好惆悵悲傷的,但是本心為形體所役使卻是詩人不能忍受的,這是本性使然。為自己去蔽,關鍵是要為心靈去蔽。一個人心對了,他的世界就對了。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碧K格拉底說過:“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一過的?!笔前?,帕斯卡說人是會思考的蘆葦。在這一“悟”,一“知”,一“覺”里,作者完成了對過去生活的反思和覺醒,悔悟和慶幸之情溢于言表。作者在反思后,覺察到了當下自己的反思是正確的。
以上便是詩人對自己的人生追問和抉擇。在回答了“我是誰”和“我要到哪里去”的問題之后,他便要急切地踏上新生活的征程了。
你要到哪里去?適彼樂土!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p>
這完全是對回鄉(xiāng)路上的美好愜意和要急切回到溫暖的家的想象。輕揚的小舟載著自己漂游于水上,詩人已經(jīng)脫離了那令他不能忍受的世界,他面向著另一個世界,有情的風兒輕拂著衣袂,也帶走了眉頭心上的郁悶不快,懸石落地,心靈為之輕松。這里詩人之所以要取道水路,我想,是要經(jīng)過空間的大轉(zhuǎn)換,離開陸路世界,方會借小舟輕風在詩情畫意里完成人生的轉(zhuǎn)身,卸去身上久負的鎧甲,轉(zhuǎn)得更加自然而徹底,這樣一種新生活的開始方有味道。一旦轉(zhuǎn)過身來,便不要猶豫了,要急切地奔向自己的田園了,在那一“問”一“恨”中,急切的探尋和盼望,便呼之欲出,形神兼?zhèn)淞恕?/p>
接下來,詩人要在未來的樂土里,開始為自己精心地營建樂園了。
一是家室的樂園。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痹娙丝吹降碾m然是橫木為門的簡陋房屋,但它遠勝過金碧輝煌的巍峨衙門。作者一看到家門便一邊高興一邊奔跑,久別的游子終于回到了家的懷抱,詩人的赤子之心又被召喚回來了。“僮仆歡迎,稚子候門?!焙⒆觽兲煺鏌o邪,猶如如初夢醒的自己,毫不掩飾自己的歡樂,既歡迎又候門,主仆同心,何其樂人心懷?。?/p>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币浴叭龔健毖跃犹幹钠В熬突摹焙薏辉鐨w的感嘆;“松菊”喻堅貞秀美的品格,“猶存”是說堅芳之節(jié)仍在,有慶幸之意?!皵y幼入室,有酒盈樽?!边M入家室了,有稚子相伴,便有赤子之情;有盈樽之酒,便是生活的知足。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在這里,不必拘束,引酒自酌,想喝就喝,喝多少即性隨興;只要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庭院里的佳木扶疏,賞心而悅目。閑暇之余,倚著窗兒,放飛情思,再不用束帶起身,委屈自己了;居室雖小,有什么要緊呢?此心安居處是吾鄉(xiāng)啊!那么到庭院之中怎么樣呢?
二是庭院的樂園。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蓖ピ褐械纳钫諛釉娨獍邤蹋涸洪T再不需要為迎來送往而常開,庭院安靜,每天散步于園中,趣味良多。有時,拄著拐杖,隨意走走停停;常常抬起頭來向遠處望望風景。每每看到云卷云舒,自由出入山巒;看到鳥兒飛倦了,投林去休憩時,自己也浮想聯(lián)翩。那“無心”出岫之云,不正和自己無心做官一樣嗎?官場上倦怠的自己,正如倦飛投林的鳥兒,所以回歸田園,是理想的歸宿。這樣想來,精神上便更加知足而自得其樂了,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多么明智?。∫讯沼拔餍?,太陽落山,詩人扶著孤松送走了又一個落日,心中的志向依然如松樹般堅定不移。是啊,誰不想讓自己閑庭信步的空間里開滿自由精神的花朵?誰不想在腳下踩出合乎心性的生活節(jié)奏?
三是交往的樂園。
想到要回歸田園,詩人再一次發(fā)出了大聲的宣告:“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比绻f前面“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是面向外來的宣告,那么,這是詩人要與以往仕途生活徹底斷絕的再一次吶喊與疾呼,以堅定自己的志向與抉擇,是在寂寞的心園里給自己吃一顆定心丸?!笆琅c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詩人再次反思到自己的本性并不適合于這樣污濁的官場,在反問中再次確認自己的抉擇。如果沒有了仰人鼻息,看不到頤指氣使,會有一個怎樣的交往世界呢?“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迸c親朋說說知心話兒;獨處時,彈彈琴、看看書,完全沒有塵俗的功名沾染,純粹樂以忘憂,不必再因束帶而屈己,違心而逆志了。
四是田園的樂園。
詩人一開始便宣告要歸耕田園,適彼樂土。那將是怎樣的天地呢?
“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贝簛硖镆埃谵r(nóng)民的提醒下將要春耕了。詩人似乎沒有十分用心于久已向往的田園,令人有點納悶。詩人只是想掙脫那個屈心違志的官場世界,而對未來的田園生活淡化描寫,這是要描繪一個詩話的農(nóng)耕生活,對抗那個沉悶的塵網(wǎng)仕途。你瞧,“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痹谵r(nóng)事間隙,尋勝探幽,登山臨水,乘興出游,樂亦無窮。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笨吹阶匀蝗f物是那樣生機勃勃,樹木欣欣向榮,泉水涓涓流淌,萬物繁榮滋長,進入不惑之年的自己方才覺察到生命的自由與美好,可惜人生的大好時光也已白白流失了,怎么辦呢?就在“感吾生之行休”的哀嘆中沉淪嗎?此情此景,這一聲幽嘆,不僅是久積于心、郁悶難展的苦痛隱憂之情的自然流露,更帶來了對生命存在意義的再次追問:
我要追求什么呢?我將要到哪里去了?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詩人斷然打斷了自己的幽嘆:算了吧,不要嘆息了!身體寄托在這天地之間還能有多少時日呢?為什么不隨心所欲,聽憑自然的擺布呢?為什么要如此心神不定,想到哪里去呢?我們聽到了詩人胸腔中翻騰著的生命激流的涌動。詩人面對人生生命單行旅程的宿命,再次拷問自己:自己究竟要追求什么呢?“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彼炔辉溉缱访鹄甙惚甲咔髽s,也不想服藥求仙,超越天命;那么,怎么去做呢?“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彼獝巯篮玫臅r光,獨自外出;有時拄著拐杖除草培苗,躬親農(nóng)桑。有時登上東邊的高岡,放聲長嘯;有時在清澈的水邊,吟詠賦詩。這是怎樣的人生情懷??!面對當下,這是生命無畏、向死而生的豁達!最后“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姑且順隨自然的變化,度到生命的盡頭。樂天安命,還有什么可疑慮的呢!在這里,完全看不到什么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與前面連成一片,氣貫中脈,完全是積極樂觀的豪邁人生??!
紀伯倫在《沙與沫》中寫道:“有些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是因為他們忘記了出發(fā)點?!碧諟Y明在痛定思痛之后,認識到“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將要到哪里去”之后,便決計從當下出發(fā),聽從本性的召喚(“性本愛丘山”),要回歸田園,營建自己的精神家園,適彼樂土,回到自己精神的故鄉(xiāng)。
(作者單位:甘肅省酒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