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地球人都吃印度咖喱:用印度咖喱醬、印度咖喱粉……然而,印度人下廚,并不使用咖喱粉。
我們如今所見的、標準化的咖喱,很大程度上,是印度香料的英國口味版粉末、印度香料的日本調味版粉末、印度調味料的馬來西亞口味版粉末……
聽起來很怪異?因為印度咖喱是個包羅萬象的分類,其本身,并沒有標準化的“印度咖喱味”。
中文里咖喱這兩個字,對應英語curry這詞。而這詞最早是泰米爾語里來的,意思是“醬汁”。因此,所謂的咖喱(curry),最早該泛指許多種印度醬汁才是。
英國人到東方尋求香料,看什么都新鮮。
1598年,英語文獻里初次提到印度人吃東西愛蘸醬汁;兩年后,東印度公司成立;又一個半世紀后,英國政府直接控制印度事務,于是英倫三島的紳士淑女,都知道印度人就著醬汁吃東西了——印度語醬汁,被英國人轉為curry,我們現(xiàn)在讀作咖喱。
可是印度的醬,風格華麗多樣,理論上,可以有無限多的配方,隨各地不同。比如,馬哈拉施特拉邦的醬汁配料極辣,且愛加堅果;古吉拉特邦的醬汁會用椰奶;克什米爾的醬汁傳統(tǒng)上會有克什米爾紅辣椒和雞冠花萃取汁液。
印度家庭,各家預備著大量調味料,吃飯時,主婦就手磨、混合調理,并無一定配方。甚至各家各戶,臨時調制的醬料,味道也是大不相同。
可憐英國人,本地不盛產香料,所以也不像印度,隨便一個阿姨都是香料女王。早年間,他們只好模模糊糊覺得,一切印度咖喱醬汁,都該有郁金、姜與胡椒。更復雜一點的香料,他們也兩眼一抹黑。后來英國殖民者想了點法子,挽救那些想吃印度菜、又不懂現(xiàn)場調醬的人。1810年前后,英國有家所謂C&B的公司,自己定制了一個配方咖喱粉暢銷倫敦,算是第一次定了“咖喱”這玩意的規(guī)格:姜黃、郁金、胡椒,后來再陸續(xù)加入其他玩意。
——在印度華麗無邊、包羅萬象的咖喱,就這樣被英國人限定住味道了。
這道理,就像有人試圖用“重慶火鍋底”或“法國葡萄酒味”來限定一種味道似的。外地人看著容易理解,可是重慶本地人或法國老酒徒,都知道火鍋的配方和葡萄酒的味道,是可以天差地遠的。
東亞最常吃咖喱的是日本人。前幾年的統(tǒng)計,一個日本人,平均一年可以吃78次咖喱。可惜日本咖喱,也與印度咖喱不同。日本明治維新時,引進西方飲食,英國人擅自定制的印度咖喱,也隨之而來。妙在日本人雖然西化,卻吃不慣蔬菜燉肉與面包,東亞人嘛,終究得吃米飯。那時日本海軍正在苦思軍隊伙食,發(fā)現(xiàn)用咖喱粉來烹飪,配米飯、燉蔬菜,易于入口、方便制作,尤其在船上食用,咖喱醬濃稠,都不會被波濤帶動翻濺,實在太完美了!咖喱在日本軍隊里一流行,立刻全國風行。日本商人便動主意:用奶油面糊、土豆淀粉來配咖喱,加上果糖甜味,所以日式咖喱比起印度風味,辣不足而甜有余,濃稠有味,適合拿來對付米飯。
中國人所吃的咖喱,最初是自廣東引進,經過了馬來西亞與新加坡風味融合過的南洋香料風味。所以有些中式咖喱菜,甚至會摻雜沙茶。
如今我們所理解的咖喱,以及“咖喱的味道”,其實是英國人定制了、日本與東南亞各地再改良過的東西,是由姜黃、大蒜、洋蔥、辣椒、生姜、茴香、丁香、肉桂這些調料所成的方便印度醬汁。
而尋常印度老百姓廚房里,幾乎沒有咖喱粉這玩意——人家是現(xiàn)場自己調的,而且各家的咖喱,風味大大不同,絕對不會標準化,更不會有所謂純正的咖喱味。
這就像一個江南好廚子家里,沒有雞精,而是現(xiàn)成用雞來吊湯;一個成都好串串店里,都是自己做干碟,不會有“超市方便干碟”來蘸串串一個道理。
三年前,我在阿爾卑斯山的霞慕尼,見過一位印度老板的店。桌上隔著一排醬料供顧客自取;墻上開個洞,見得到里面是廚房。他見我是亞洲人,又表示能吃辣,大感他鄉(xiāng)遇知音。
“你平時都不吃這個,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個試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醬,半固態(tài),嚼一口,像奶酪,咂一下味,辣勁直沖腦門;第二碟咖喱醬,剛吃時不辣,但時候略長,就覺得是冷辣:舌頭口腔,包括吸氣的鼻子,都被小針微刺,耳朵慢慢就熱了起來;第三碟咖喱醬,咸辣,咸過之后,有魚的香味;第四碟咖喱醬,一點都不辣,但像怪味:滿嘴里一會兒甜一會兒香一會兒泛起八角一會兒涌起陳皮。老板喜笑顏開,給我遞水,問我夠不夠勁,我說好,好極了。
是的,對印度人來說,這種種不同的醬料,這令他們投注心力開發(fā)、遇到知音就相見恨晚的醬料,都屬于“咖喱”。他們相信咖喱是有靈魂的。
——而不是超市里,那一包包味道類似的所謂“咖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