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wèi)東
一九三八年,迫于時局流亡海外的茨威格創(chuàng)作了生平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主人公騎兵少尉霍夫米勒一次偶然的機會去當?shù)馗缓篱_克斯法爾伐家做客,酒過三巡,喜不自勝,卻冒失地因一面之緣,邀請主人家下肢癱瘓的女兒艾迪特跳舞,造成了對女孩的侮辱,從而萌發(fā)了對她的同情。艾迪特誤把這份同情當作了真愛,愈陷愈深,也因對愛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最終墜樓而亡?;舴蛎桌照J識到自己鑄成大錯,滿腔悔恨,恰逢“一戰(zhàn)”爆發(fā),他逃上了戰(zhàn)場,想以此來解脫良知的折磨。與之相應,小說中巧妙地安排了另一條暗線,即艾迪特的家庭醫(yī)生康多爾與其盲妻克拉拉,以此來反襯前一段悲劇。康多爾具有深厚的人道精神,對病人尤其是窮苦的人,滿懷同情,堅持醫(yī)治并負責到底。
茨威格在小說中描繪了兩種作為愛之同情,一種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心靈的焦灼”,一種是真正的感同身受并負責到底的決心。茨威格借康多爾大夫之口談到了對這兩種同情的理解,并將之移作小說的題解:“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吹絼e人的不幸,急于盡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拒絕,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因此,我們要想理解茨威格小說中愛的概念的深意,首先還是要搞清楚究竟何謂“同情”。舍勒關于同情現(xiàn)象的研究,歷來被公認為西方思想史上該類研究的經典之一,或許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茨威格的這部作品。舍勒在其《同情的本質與形式》中區(qū)分了同情感受的四個層級,對勘于人的四種先天共存形式(社群形式),融社會學維度與他者問題為一體。舍勒認為,同情的四個層級依次遞進,分別為:與他人的共同感受,指向他人共同痛苦的同情感,與兩者不同且可發(fā)生在任何數(shù)量的人當中的心理傳染,標志著自我與他者完全融合的同一感。
值得強調的是,同情的法則并不服從邏輯的調度,而是依據(jù)價值的秩序:首先,同情感須以同一感為基礎;其次,同情感立足于共同感受;最后,前兩者都基于一種人道主義,即每一個人都應該具有的對人類普遍的愛。按照舍勒的理解,同情現(xiàn)象所對應的社群形式則有:第一種形式名曰“人群”,蕓蕓眾生中,心理傳染機制居于要津。第二種形式稱作“生活共同體”,譬如家庭、家族等,起主導作用的是成員身份及共同的祖先傳統(tǒng)。第三種形式是“社會”,核心是陌生人之間自愿建立的契約關系。第四種形式是謂“總體位格”,包括宗教、文化以及國家三種類型??傮w位格不僅包括前三種形式,還囊括了人與人之間所有類型的同情經驗。
舍勒探討了同情現(xiàn)象的強度和社會形式,析出了同情現(xiàn)象的四維光譜。那么,茨威格在《心靈的焦灼》中所言及的兩種同情,究竟處于光譜上的哪一端呢?我們先來看看霍夫米勒對艾迪特的同情。從始至終,霍夫米勒都同情艾迪特的不幸命運,滿足于與艾迪特建立心靈的友誼,但又頗多顧慮,優(yōu)柔寡斷,口頭上每每輕言許諾,一逢關鍵時刻便不知所措,倉皇離場。隨著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霍夫米勒前前后后共有三次在艾迪特面前臨陣脫逃,由此我們或許可以見出其同情的境界。
第一次脫逃發(fā)生在兩人初次會面之際。霍夫米勒獲邀去開克斯法爾伐家做客,卻因故遲到,十分難堪。在被介紹給艾迪特時,他“在匆忙之中,只看見一張嬌小的、神經質的臉” ,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身患殘疾。這一伏筆,演化為霍夫米勒忘乎所以,冒失地邀請這個行動不便的姑娘跳舞。女孩受辱大哭,霍夫米勒才如夢方醒,看清自己的愚行。他此時所生發(fā)出來的同情,僅僅是一種對他人的共同感受。當目睹艾迪特因受辱而猛烈痙攣的身體,他心中生起了這種感受,正如他愚蠢的舉動迫使周圍的人都直視艾迪特的癱瘓,痛惜她的遭遇一樣。他驚慌失措之下,竟然害怕自己出丑會遭人嘲笑,全不顧旁人感受,倉皇離席?;氐杰姞I后,他仍是捫心自責:“這下子丟一輩子的臉,為社交界所擯斥,受伙伴們的訕笑,成為全城的話柄!”毫無疑問,霍夫米勒根本無法理解或體會艾迪特的癱瘓之痛。他不過人云亦云,可憐艾迪特的遭遇,只因自己做了傻事,才生出強烈的罪責感,在陡然間生出了無限的同情,于是有了送花致歉的一幕,與這個家庭建立了交往。
第二次脫逃可謂一刀斬斷了霍夫米勒與開克斯法爾伐家族本已真情日篤的交往。在邀舞事件之后,霍夫米勒頻繁地出入開克斯法爾伐家,關心和陪伴艾迪特?;舴蛎桌疹H為滿足于自己給艾迪特帶來的歡樂。但同時,艾迪特那難以抑制的脾氣發(fā)作,又讓他深深領悟到,“如今父親和女友顯然也和這個可憐的焦躁不耐的姑娘同樣深深地受苦,直到靈魂深處”。此時,霍夫米勒對艾迪特的確抱有一種舍勒所謂的“同情感”。因為他參與并分享了艾迪特父親和女友為其不幸所感到的悲痛。而當艾迪特抑制不住內心的激情,向他告白,強吻了他之后,他卻倍感驚嚇,將之歸咎為自己不當?shù)膹娏彝樾?,像個小偷一樣逃離了現(xiàn)場。此時此刻,他在與艾迪特交往中傾注的同情,實際上指向的是艾迪特父親和女友的共同悲痛,他只是在自己的同情中再現(xiàn)了他們的受苦。
第三次脫逃則徹底地預示了霍夫米勒和艾迪特的關系終將黯然收場。此時的霍夫米勒雖然已經完全認清了自己對艾迪特同情的性質,但卻無法拒絕康多爾和艾迪特父親請求他幫助治病的要求。說到底,霍夫米勒完全是被動地為周圍環(huán)境所驅使。換句話說,他此時所體驗到的同情,僅僅是一種源自人群的心理傳染。他的同情的來源,已經不再是艾迪特的痛苦、孤獨和殘疾帶給自己的內心震動,而是艾迪特周圍彌漫的一種群體性激情。良醫(yī)康多爾、女友伊羅娜、父親開克斯法爾伐、仆人約瑟夫,他們共同織就了一張同情心的無形羅網,俘獲了心煩意亂的霍夫米勒,使他再次被泛濫的同情心壓倒,答應與艾迪特訂婚。一開始,訂婚的現(xiàn)場感人至深,霍夫米勒覺得自己仿佛天主,以善意拯救開克斯法爾伐,以愛情拯救艾迪特。告別之時,艾迪特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情,丟掉了輔助裝置,僅憑自己的力量走向霍夫米勒,但卻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功虧一簣,摔倒在地?;舴蛎桌阵@恐地醒悟到:“我不再是天主,而只是一個渺小、可憐的凡人,他用他自身的弱點無恥地害人,以他的同情心攪得別人心亂如麻,弄得事情一塌糊涂?!彼谌误@慌失措,像罪犯一樣逃走。
三次臨陣脫逃,一浪高過一浪,極好地詮釋了霍夫米勒的同情性質。但在舍勒所揭示的同情光譜上,這種同情只徘徊在前三個層面,從未上升到“同一感”層面。顯然,霍夫米勒的同情并沒有逾出“人群”這種社群形式。看起來,茨威格筆下的第一種同情并不是真正的同情,那么,始終被贊賞為真正同情的康多爾對克拉拉的同情,就真的抵達了同情光譜的最高端嗎?相比霍夫米勒的猶豫不決,康多爾不僅堅毅果敢,而且對同情有著深刻的理解。他看出霍夫米勒的同情只是一種心靈的焦灼,努力想要說服他,幫助他提升到同情的第二層境界。這兩種對同情的理解,可以看作康多爾的夫子自道,但仔細分析起來,我們從中又可以見出一種同情轉移的現(xiàn)象,主要有以下三個層次:
首先,從病人的角度看,康多爾是一名有良心負責任的正派醫(yī)生,頑強的信念鑄就了他高尚的醫(yī)道:他拒不接受醫(yī)學上“無法治愈”這個概念,對醫(yī)學和科學進步懷有強烈的信心,認為醫(yī)生的使命就在于找到“治愈的可能性”。正是這種信念,使康多爾對所有病人都具有深切的同情:病人無論貧富貴賤,都一視同仁,為之盡心盡責,且不問報酬??刀酄査鲝埖耐椋涑霭l(fā)點是仁愛之心,其情感基礎是一種具有泛愛主義傾向的慈悲精神。
其次,正是康多爾的慈悲情懷,造就了他自我犧牲的性格,毅然娶自己未治愈的雙目失明的女病人克拉拉為妻,而克拉拉只是“這么一個毫無魅力,相貌難看的女人”,長期的疾患使得她脾氣乖戾,歇斯底里??刀酄栯m然對克拉拉的處境感同身受,并耐心地體貼她照顧她,但正如霍夫米勒從康多爾的言談中所察覺的,這種關系的建立更多是一種“贖罪”??刀酄枌τ谝话悴∪说臒o限同情,轉移到克拉拉身上,他認清了克拉拉的悲慘狀況:“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把這個女人棄而不顧,她會徹底毀掉。她只相信我,如果我把她的這點信念也奪去了,那她是沒有能力再活下去的。” 在此基礎上,雖然兩人建立起了婚姻關系,但不妨說,這種情感關系更多的是康多爾對病人的普遍同情轉移和延伸到了生活共同體之內。
最后,康多爾對克拉拉的這股柔情,也轉移到了艾迪特身上。他長期擔任艾迪特的家庭醫(yī)生,已然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之一??刀酄柹钪咸夭∪敫嚯?,治愈全然無望。他雖有清醒的認識,但出于醫(yī)道和同情,他對在醫(yī)學上無能為力的病例,總是設法拖延。換句話說,從社會層面來看,“無法治愈”這個事實,早以理性冷冰冰的聲音,宣告了醫(yī)生和病患之間契約的失效。但康多爾身上“做醫(yī)生的自尊心”,迫使他絕不放棄艾迪特。更何況,他深知自己的允諾和堅持,是艾迪特及開克斯法爾伐的最后一根稻草??刀酄柕耐?,可以說已經熔鑄于開克斯法爾伐家族的“共在”之中。同樣,如果踏出這個生活共同體,殘酷的真相便會流露出來,而一切溫情的、善意的謊言便煙消云散。
我們可以看到,茨威格筆下的兩種同情關系,霍夫米勒也好,康多爾也罷,實際上都沒有上升到真正的同情即“同一感”層面?;舴蛎桌諏Π咸氐耐?,走不出人群??刀酄枌死桶咸氐耐?,也從未攀升到社會層面,始終停留在家庭這個生活共同體圈子里。從這個角度來看,茨威格本人在小說中設置的同情的高低格局就被打破了。對同情的分析,必須要放置在對愛的概念的分析層面上,才能夠真正地看到其情感價值。在《心靈的焦灼》中,兩種同情看似有高低,但都基于一種“特殊之愛”的現(xiàn)象,因而實則并不存在高低之分!換言之,《心靈的焦灼》中的兩種同情關系,都沒有達到愛的層面,故此只是一種“假愛”現(xiàn)象。
我們還是回到舍勒,也正是舍勒在其《愛的秩序》中提出了“假愛”(Scheinliebe)一詞,并借此刻畫了一套愛與恨的辯證法。在他看來,愛的客觀秩序是由最高價值,即上帝之愛所實現(xiàn)的。恨則是與愛對立的情感行為方式,是對錯誤之愛的反映。但凡當個體選擇滿足于一種有限的善,并在其中釋放自身愛的沖動,就會出現(xiàn)“迷戀”(Vergaffung)現(xiàn)象。迷戀意味著個體根據(jù)自身喜好進行價值取舍,從而違反了愛的客觀秩序。錯誤之愛往往表達為迷戀,迷戀可以說是假愛的根源。一旦迷戀現(xiàn)象被現(xiàn)實擊破,假愛極容易走向愛的對立面——恨。換句話說,在愛與恨的辯證秩序中,假愛作為真愛的虧欠,亦作為恨的誘因,占據(jù)了一個中間位置。就此而言,通過《心靈的焦灼》中兩種不同的假愛模式,我們能夠把假愛現(xiàn)象看得更加清楚。
霍夫米勒對艾迪特的情感,是第一種假愛模式。兩人實際上對彼此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迷戀?;舴蛎桌毡拔⒌能姽偕矸?,以及刻板的軍營生活,根本沒法接觸到年輕的女性。自從和艾迪特及伊羅娜建立頻繁的交往之后,他便陶醉于這種兩性交往的快樂當中,一方面,“她們清亮的女性嗓音使我(我沒法用別的方式表達)簡直產生肉體上的快感”;另一方面,霍夫米勒發(fā)現(xiàn),同情的道德感使調情的肉體刺激消退,他“越來越深情地傾向于那病弱無援、受到命運歧視的姑娘,因為在這種神秘的感情化學里,對于一個病人的同情總是不知不覺地和柔情結合在一起”。可以說,霍夫米勒的迷戀某種程度上是自詡的“俠義之舉”,這是他所釋放情感的有限的個體之善。
而對于艾迪特而言,情況同樣如此。自小身患殘疾的她,也并沒太多機會和一個健康的青年男子接觸,尤其當她一次又一次收到霍夫米勒送來致歉的紅玫瑰時,難免誤會了對方的情感,陷入了痛苦的單戀。每當霍夫米勒稱她為“孩子”時,艾迪特都會焦躁不安,甚至以自殺來脅迫對方。艾迪特在枕頭上強吻霍夫米勒時,不斷地稱他為“傻瓜”。這個細節(jié)表明,艾迪特視自己的健康以及由此贏得對方的愛情為最高的善??墒?,艾迪特并不知道,霍夫米勒對她的迷戀早已有所預感?;舴蛎桌张既蛔x到《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個悲慘的故事,大受震動。故事講述了一個好心的年輕人對路邊的一個癱子發(fā)生同情,讓其騎在肩上,卻發(fā)現(xiàn)這個癱子原來是一個惡魔,不斷地鞭打他,奪去了他的自由,而他自己永遠也無法擺脫其奴役。 這個隱喻可謂霍夫米勒心理的真實寫照。
艾迪特接踵而至的表白,讓霍夫米勒驚惶不安,陷入了一種焦灼的困境。在這種境況下,他甚至想到了拋棄自己賴以為生的軍官身份,一走了之。也正是此時,霍夫米勒完全看清了自己抱有的同情,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愛罷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救世主的力量,像這殘廢的姑娘愛我那樣地去愛她,甚至于都不會有足夠的同情,哪怕只是去忍受這使我心神煩亂的激情。”對霍夫米勒而言,當假愛被揭示之際,他的個體的激情無法上升到真愛的層面,而又不具備恨的資格,因此他只有反反復復地逃離,游離在愛與恨的辯證之外。
從始至終,霍夫米勒從傾注在艾迪特身上的同情中所獲得的心理期許和滿足,根本抵擋不住外界的輿論壓力。他從與艾迪特的訂婚鬧劇中逃跑,回到軍官圈子中,矢口否認訂婚,同時怯懦地將一個小時前收到的寶石戒指往里面一轉,生怕?lián)]手時別人看見。隨著霍夫米勒公開否認訂婚的消息不脛而走,艾迪特極端地失望,受到了致命的打擊,滿腔熾熱的愛盡數(shù)化為憤懣的怨恨,下定決心實施她計劃已久的自殺:“我只消把身子一甩,就永遠擺脫了你們這該死的同情憐憫。” 艾迪特苦苦要求的是真愛,但最終卻只收獲了霍夫米勒的假愛。她的迷戀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碎,她無法忍受真愛的缺席,個體的激情必然走向恨的一端,唯有恨才能替補無愛之空虛。她在怨恨當中也就不再愛這個世界,奮力縱身一躍,從此香消玉殞。
康多爾大夫對克拉拉的情感,是第二種假愛模式。比起霍夫米勒和艾迪特之間如此明顯的假愛悲劇,康多爾和克拉拉之間的情感關系其實顯得并不那么明晰。兩人雖然建立了婚姻,但實際上仍然是一種假愛。與霍夫米勒盲目施與同情不同,康多爾一開始就認清了自己行為的后果:他遭受了世人的輕蔑與嘲弄,更放棄了門當戶對的婚姻和前程。在此意義上,康多爾所迷戀的,正是作為良醫(yī)的堅韌信條。雖然他拒絕接受“無法治愈”這種醫(yī)學說辭,但也深知,一個醫(yī)生面對世上病痛的苦海,其能力和作為不過滄海一粟。正是在此語境下,康多爾自己道出了他之所以要對克拉拉不離不棄,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至少拯救了一個人,至少使一個信任你的人沒有失望,至少做對了一件事,總是一件好事”??梢哉f,深刻的自我犧牲,既是康多爾迷戀的根源,也是他對克拉拉假愛的根源。他對霍夫米勒表白心跡道:“一個人作為醫(yī)生,恰恰是作為醫(yī)生,是很難使良心完全平安的。”康多爾的話也道盡了克拉拉作為一個依附者的性質:她作為婚姻伴侶的存在價值,在于標識了康多爾自身的良知。
從克拉拉的角度看,她對于康多爾的感情,其實也是一種迷戀。雖然已經和康多爾結婚,但她顯然能夠清醒地認識到康多爾對她的愛,實際上來自他作為醫(yī)生的信念和近乎泛濫的同情。當霍夫米勒去拜訪康多爾時,克拉拉誤以為他是病人,頓時煩躁不安,感到無比的憤怒和傷心,她歇斯底里地控訴道:“腦子里只有你們的疾病,只有你們的憂慮,除此之外你們什么也不知道!”霍夫米勒羞愧地看到,克拉拉的憤怒里含著一種真誠又病態(tài)的絕望。這種絕望在于,一方面克拉拉深知康多爾對她的柔情蜜意,完全建立在他那種泛同情主義上;但另一方面,她作為妻子,必定又渴望獨占這份同情。在這個意義上,克拉拉所迷戀的作為丈夫的康多爾,是經過她的單戀、她的依賴和痛苦所理想化了的康多爾。
當然,只要康多爾對醫(yī)道的迷戀永不消逝,克拉拉的迷戀就永遠不會為現(xiàn)實碾碎,她也就得到了永遠的慰藉。換言之,只要迷戀持續(xù),假愛就仍然作為愛的情感行為方式而發(fā)生作用。在愛與恨的辯證秩序中,它占據(jù)著一個中間的位置。它必有一半虛幻,用來遮掩住滿目瘡痍的現(xiàn)實;它又必有一半真實,唯此才能釋放個體即便有限,卻不無真實的愛之沖動。一旦迷戀被現(xiàn)實擊破,假愛就失去了這個中間位置,個體就會由于愛的虧欠而走向了作為分離力量的恨,譬如霍夫米勒與艾迪特。而康多爾與克拉拉,則能夠從作為同情的假愛中,汲取各自所需的生命動力,尋找到作為個體的價值。霍夫米勒最終悟出了這一點:“只有那些受命運虧待的人,只有那些內心慌亂、遭人輕視、喪失自信、相貌丑陋、備受屈辱的人才能真正通過愛情得到幫助。誰要是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他們,也就補償了人生從他們那兒奪去的東西。只有他們懂得愛,懂得為人所愛,像人家戀愛時應該有的那種樣子:滿心感激,態(tài)度謙卑?!?/p>
假愛意味著本質上脫離了愛的秩序。一旦迷戀被現(xiàn)實擊破,個體所追求的有限之善化為虛無,情感價值便無法歸位。作為茨威格唯一的長篇,《心靈的焦灼》最深刻地展現(xiàn)了人性中的假愛現(xiàn)象。不過,茨威格之所以未將解決之道寄托于上帝之愛,恐怕與茨威格本人的猶太身份有極其密切的關系。開克斯法爾伐本是窮困潦倒的猶太人,原本無家可歸,憑借偶然的機會,騙取了一個女人的財產,也因此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同情,娶之為妻。他雖然發(fā)跡,躋身上流社會,但并沒有就此獲得家園之感。開克斯法爾伐家族的命運背后實質上有著殘酷的社會—政治意義:猶太人問題。彌散在小說中的這股政治氛圍所影射的現(xiàn)實,最終在德奧社會醞釀出了驚世浩劫,殃及多少無辜者。僅以作品而言:艾迪特因戰(zhàn)事未能等來救命音信命喪黃泉,霍夫米勒雖因戰(zhàn)爭而成為英雄,卻無法回避良知的折磨。當然,最為切身的還是茨威格本人,他因此而流亡海外,最終在巴西自殺,客死他鄉(xiāng)??梢哉f,茨威格的這部作品,為那個真假難辨的動蕩時代提供了一幅沉郁的精神圖譜,更為他個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一個寓言般的注腳。
(《心靈的焦灼》,斯臺芬·茨威格著,張玉書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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