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定平
中國古代文人是很看重衣著的。三閭大夫就喜好修飾打扮:“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蔽议]眼可以想見,他從汨羅江畔高高的山岡走來,風吹得仙袂飄舉,身影映刻在藍天上,好似一尊緩緩移動的雕塑,絢爛、精致、靈氣四溢。潘岳寫《秋興賦》,說到晉朝士大夫的生活情景:“高閣連云,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穿著素絹羅綢的上好衣服,頭上還要綴上許多花里胡哨的東西。
現(xiàn)代文人也不示弱。邵洵美的衣著器用就相當講究。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得見邵先生最后一面,那時他其實也不過六十歲剛出頭,只見他長發(fā)飄拂,姿容清奇,細長的鳳眼、高挺的鼻梁,微弱的光彩還存留于細膩的皮膚上。可見往日學識、閱歷和生活方面的深厚頤養(yǎng),終究還保存有長足而豐韻的底氣。先生平生善奇想、好散財、性浪漫、喜交游。邵府鐘鳴鼎食,有客來,先生輕裘緩帶迎迓??刹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文人就衣冠萎謝、風度猥瑣了。甚至有那么一段日子,您如果見到一位先生,他衣衫如被煙熏火燎、舉止畏首畏尾,那準是文人教授無疑。如今我離群索居,不知道現(xiàn)狀,只在電視里看到有些被采訪的人士,西裝的所有扣子都緊緊扣住,本來筆挺的西裝無可奈何地皺了起來。不久前,還在一次盛會上碰到一位知名文人,他的名氣與其衣著打扮、風度談吐實在不能相符。這樣的人士,大概只有一片背影還可以一觀。
文人俯仰天地,包納萬物;文人筆走龍蛇,無遠弗屆;文人吐納風云,罔事不問。文人身邊的一切,都同他的創(chuàng)作有關,尤其與他們宗法的哲學思想有關。前不久我寫了一篇文章,談文化必須有科學底蘊。意思是說,要寫詩的話,“功夫在詩外”,文人必須“旁騖”,才能成大器。要特別留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夠從科學中吸取什么營養(yǎng),獲得何種感悟。不過說起來,文人的創(chuàng)作非但同科學“有染”,還和穿衣戴帽有莫大干系。
這里談談卡夫卡,一個憂郁、乖僻、膽小、低調,而且對自己過分苛刻的奧地利作家。20世紀初期,統(tǒng)治奧匈帝國的哈布斯堡王朝已經老態(tài)龍鐘,搖搖欲墜。文人們最敏感,所以也傳染上了那王朝一線游絲般的龍鐘之氣,卻又學不會那威風和霸氣,只能在稿紙上一逞玄風、數(shù)說怪譎。想不到的是,正是因為卡夫卡太不像正常作家,他偏偏成了20世紀最出名的作家之一。他的名氣、他的反響、關于他的探究、圍繞他的研究,都經久不衰。對于卡夫卡的衣著,居然也有人悉心研究。
卡夫卡霸道的父親從事成衣業(yè),這對于小卡夫卡有雙重影響。他兒時的記憶里永遠沉淀著一些雜亂慌張的情景:師傅飛快地裁剪衣料,縫紉機的“嗒嗒”聲混合著電熨斗的“吱吱”音,模特兒穿著新款服裝曼妙地走著臺步,威嚴而不講道理的父親就是君臨一切的霸主……
卡夫卡一生瘦弱多病,才四十歲出頭就因肺病黯然告別人世。但是,他那單薄的身體卻喜好穿著質地上乘、剪裁精美的衣服。這倒又恰恰符合一條“文學定律”:要么你就穿著藝術化的服裝,要么你就自己縫制藝術,兩者必選其一。同時代的唯美主義者渴求、堅持并且踐行一個觀點:正像衣料應該轉化為精美的服裝一樣,人生的種種材料,也不該輕易付之東流,而應該轉化為美妙的藝術。上個世紀末的花花公子們,像波德萊爾、王爾德、比亞茲萊等人,都是藝術餐桌上和時裝冷餐會中的雙料美食家。如果溯流追源,可以說他們是深受古希臘文化影響。希臘人認為自然人生本質上是戲劇性的,宇宙萬物都構成戲劇情節(jié)。那么,文人豈能不盛裝登場?受此文化浸潤的卡夫卡也信奉這一理念,一生未變。
隨著年齡的增長,卡夫卡對于服裝款式和色彩的口味也發(fā)生了變化。這倒讓人想起另一位藝術家,雖然他的愛好同世紀末的唯美思潮天差地別。他就是凡·高。凡·高的創(chuàng)作生涯也分為黃色時期、藍色時期,等等。一開始,卡夫卡的寫作打出的是“頹廢派”的紫色旗號,他那時的作品是一篇篇紫色。紫色在德文里會撩起兩種不同的意象:紫羅蘭,代表溫馨和愛情;另外就是指王公貴族、大主教的紫色袍子。孱弱而深沉的卡夫卡,當然只能夠眼巴巴地向往愛情卻又不得。紫羅蘭色的愛情,對于卡夫卡亦如皇位那么難求,他三次同自己心愛的女郎訂婚,臨了又三次悄然取消。
卡夫卡生命的最后兩年貧病交迫,但他還是堅持要穿質地上等、剪裁精良的服裝,而且一定要到高級裁縫那里定制,因而經濟上時時捉襟見肘。這種卡夫卡式的怪譎就是東方人所不能理解的了??ǚ蚩ㄉ鸵粚ζ娲鬅o比的耳朵,不用畫成漫畫就已像歐洲童話里的大耳小精靈。我實在很難想象,這樣的卡夫卡穿著筆挺的高檔西裝,在口袋里插上絲綢手絹,并露出瀟灑的一角,那會是什么樣子。但卡夫卡卻一直這么堅持和追求著:他堅持著自己一份既超凡脫俗又符合身份的形象,以便支撐他在文學領域內進行無窮的探索;他執(zhí)著于一種近乎苛刻、挑剔的衣著嗜好,來表現(xiàn)他藝術上的潔凈和力量的統(tǒng)一;他更追求那種挺括卻又柔軟的衣料,以展現(xiàn)他藝術上那天衣無縫的剪裁……
唯美主義好像是物理學中一種奇異的粒子,生存時間很短,而且易于向別的粒子轉化。日本人把“唯美主義”譯成“耽美主義”,倒也頗得要領。卡夫卡正是從唯美出發(fā),走向了荒誕怪譎的荒原,從而成就了他一片昊天罔極的文學風景……
卡夫卡筆下很少彰顯西服的鮮亮之光?!杜袥Q》里只有一次提到主角的父親,“他連襯衣都有口袋”,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接下來就是《變形記》里,主角格雷戈爾的那身“服裝”了:“自己那穹頂一般的咖啡色肚皮,分成了好多塊圓弧狀的硬片?!弊骷以谧约汗P下塑造的服裝里,營造了一個理想世界,作家要向世人表明,他筆下的世界光怪陸離、荒誕不經、夢魘迷幻、不合邏輯,而他本人卻是衣冠楚楚、服飾整飭的??ǚ蚩◤男【突加蟹谓Y核,也許他正是靠著衣著精美這一物質力量的支撐,帶病延年,在當時的條件下活到41歲。
因此,文學這一極端復雜的現(xiàn)象,一定得從窮盡作家生活和思想的一切因素去考察、研究、解讀。現(xiàn)在有一種文學批評,專一地講究用批評者的“心”來“解讀”作家。我將其稱為單純地把心“映射”到文字空間的簡化操作。人類的心誠然可以相通,但是,一進入心的花園,那各色風情卻永遠不能一廂情愿地盡收眼底,除非你懂得那園藝中的一切微妙底蘊。
(林冬冬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誰解風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