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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沖突、政治力量與政黨制度——政黨制度解釋的新視角

2017-01-12 14:48肖存良
關鍵詞:軍事力量政黨國民黨

肖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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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沖突、政治力量與政黨制度——政黨制度解釋的新視角

肖存良

(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200433)

任何政黨制度都是社會沖突的產物。各政黨之間政治力量的不對等塑造了政黨制度。政治力量通過軍事力量和社會力量塑造政黨制度。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政黨制度主要由社會力量決定,而后發(fā)展國家的政黨制度則受軍事力量和社會力量雙重影響。中國政黨制度也是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雙重復合的結果。

政黨制度;社會沖突;政治力量;社會力量;軍事力量

一、文獻綜述

不同國家的政黨制度為什么會有差異,中國為什么會形成現有的政黨制度,這是政治學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西方學者主要從社會學方法、制度主義方法和競爭方法三個方面來解釋政黨制度的形成及其差異。社會學方法強調社會分野尤其是階級分野在政黨制度形成中具有重要作用。制度主義方法強調選舉制度對政黨制度有決定性影響,迪韋爾熱認為簡單多數選舉制容易促成兩黨制,比例代表制容易促成多黨制。競爭方法強調主要政黨在選舉競爭過程中通過塑造“社會分野”來謀求政黨利益,改善與選民關系,實現連續(xù)執(zhí)政,最終影響政黨制度的形成[1]。

上述三種理論都是對西方政黨制度的解釋,都不能有效地解釋中國的政黨制度。按照社會學方法,社會分野決定政黨制度,中國自辛亥革命以來,社會高度分化,形成了不同的階級、階層,理應形成多黨制或兩黨制,但我國并沒有沿著社會分野線而形成多黨制或兩黨制。按照制度主義方法,簡單多數投票制應該產生兩黨制,但是中國自晚清以來所舉行的四次議會選舉(1909年咨議局及資政院選舉、1913年第一屆國會選舉、1918年安福國會選舉和1947年國民黨國會選舉)都實行簡單多數投票制,并沒有形成兩黨制[2]。按照競爭方法,主要政黨在選舉過程中通過塑造“社會分野”來型構政黨制度,但是蔣介石并沒有通過容納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民主同盟等黨派來擴大政治包容面,建構有利于國民黨長期執(zhí)政的政黨制度。

國內學者對于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五論:現代化論、黨建國家論、政黨性質論、社會生態(tài)論和社會成本論?,F代化論認為,后發(fā)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需要有一個強固的領導核心來推進現代化建設,控制政治參與擴大與政治制度化不足所帶來的政治不穩(wěn)定風險,中國作為后發(fā)現代化國家,現代化任務繁重,政治參與擴大所帶來的政治不穩(wěn)定風險高,因而需要建構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核心的政黨制度[3]。黨建國家論與此類似,強調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建立了現代國家,因而自然形成了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核心的政黨制度[4]。政黨性質論主要從馬列經典理論出發(fā),認為無產階級革命政黨的政黨性質決定了以中國共產黨為領導核心的政黨制度[5]。實際上,上述三種理論都只有效地解釋了中國政黨制度的前半部分,即“中國共產黨領導”,對于后半部分即為什么要堅持“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則解釋力不足。而且中國的現代化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即已啟動,為什么要經過109年之后,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才形成現在的政黨制度?更為關鍵的是,按照上述解釋思路,更是助長了西方關于我國是“一黨專政”的判斷。

社會生態(tài)論從政黨制度與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的動 態(tài)平衡出發(fā)來認識政黨制度,通過揭示政黨制度與整體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內在關聯和相互作用來探討中國政黨制度的發(fā)生根源、歷史演進及其內在合理性,以及所面臨的挑戰(zhàn)與需要作出的適應性變革[6](1?14)。社會成本論把經濟學的成本概念引入政黨制度分析,認為效率成本和優(yōu)越成本構成了決定一國政黨制度的社會成本,我國的政黨制度作為非競爭性政黨制度,具有很強的效率性,政策一經制定,就會立即實施,不會出現競爭性政黨制度中的互相扯皮現象[7]。這兩種理論指出中國政黨制度低成本,高效率,且與社會環(huán)境相契合,但這種解釋主要是從政黨制度“外部”來解釋中國政黨制度的合理性,而沒有從“內部”解釋中國政黨制度的合理性。

本文嘗試從“內部”來解釋中國的政黨制度。從社會沖突和政治力量的角度來論證中國政黨制度的內在必然性。任何政黨制度都是社會沖突的產物,中國的政黨制度也不例外。在社會沖突中,各個政黨之間的力量結構及其力量不對等塑造了政黨制度。因此,政黨制度建立在政治力量基礎之上,但是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在政治力量上的一個重要差別就是前者的政治力量與軍事力量分離,后者則與軍事力量緊密連接在一起,以軍事力量來支撐政治力量。所以,不能用考察發(fā)達國家政黨制度與軍事力量分離的視角來考察發(fā)展中國家的政黨制度。在中國政黨制度的型塑過程中,軍事力量實際上成為了舉足輕重的重要力量,而這一維度是發(fā)達國家政黨所不具備的。對于中國的政黨制度而言,型塑政黨制度的決定性力量主要是以軍事力量為基礎的政治力量,而不是選舉制度或社會分化,更不存在通過塑造所謂“社會分野”來鞏固執(zhí)政的社會基礎。這是中國政黨制度的內在規(guī)定性。

二、政黨制度形成的理論分析

馬克思是社會沖突理論的奠基者。馬克思之后,以劉易斯·A·科塞、查爾斯·賴特·米爾斯和拉爾夫·達倫道夫為代表,對社會沖突的起因、形式、制約因素和影響等進行了系統(tǒng)的社會學研究。他們認為社會沖突對于社會鞏固和社會發(fā)展具有積極作用,主張社會變革[8]。謝茨施耐德把社會沖突理論引入政治學研究領域,被稱為“沖突政治學家”,他指出“所有政治都植根于具有普遍意義的沖突這一語匯中”[9](1),“政治的動力源于沖突”[9](16),“如何控制沖突是政治的關鍵。無法應對沖突的政治體制將難以為繼。所有的政治、所有的領導過程以及所有的組織均涉及到對沖突的控制問題。所有沖突都對政治空間進行分割。沖突的結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未建立沖突系統(tǒng)的情況下,一個政治體制的存繼便難以想象”[9](63)。政治系統(tǒng)中到處都存在沖突,沖突的范圍、受關注程度、激烈程度和向度四個維度決定了政治策略的制定,政治就是一種應對、處理沖突,把沖突私域化或社會化從而形成不同政治政策的過程[9](1?17)。

杰克·奈特把社會沖突理論引入到新制度主義研究之中,認為指導人類行為的社會制度是在利益分配過程中所形成的社會沖突的產物,“制度不是為了限制群體或者社會以努力避免次優(yōu)結果創(chuàng)設的,而是社會結果所固有的實際分配沖突的副產品”[10](41),“在發(fā)生實際利益的沖突時,社會行為人在尋求分配優(yōu)勢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社會制度。在一些情況下,他們有意地創(chuàng)造了制度規(guī)則;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制度規(guī)則的形成是尋求策略優(yōu)勢的一種無意的結果”[10](130)。在利益分配過程中,參與利益分配的各方力量強弱不對等,力量強大的一方總是能夠在分配過程中占優(yōu)勢,從而形成了一種有利于力量強大者的力量結構,這種力量結構一旦穩(wěn)定下來就形成了社會制度,“然而,力量的不對等,并不意味著那些未能維護自己意愿的人對制度的形成就無法施加影響。在自發(fā)形成的案例中,社會制度的最終形式,是各種力量的行為人之間不斷發(fā)生沖突的副產品。在政治競爭的案例中,法定的制度是各種競爭者相關協議力量所產生的結果”[10](221)。

要理解政治制度,就要理解制度背后的政治力量,政治制度是政治力量沖突與妥協的產物,因而制度的形成了反映了力量結構。那么,什么是政治力量呢?杰克·奈特認為,“要對某個人或某個群體行使力量,就是要通過某些方法來影響那個人或群體可供選擇的東西。用更正式的語言來說,力量與影響一個人可行配置的能力有關”[10](42)。政治力量是由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等各方面資源組成的能夠對他人形成影響力、甚至改變他人行為的一種結構性能力。

政黨參與國家政治生活形成制度性的政黨關系、行為規(guī)則和運行形態(tài)之后,就形成了政黨制度,政黨制度是現代國家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政黨制度都源于各國特殊的社會歷史,但是縱觀各國政黨制度發(fā)展史,毫無疑問,政黨制度都是社會沖突的產物。李普塞特和羅坎認為,政黨本身就是沖突的力量和整合的工具[11](138),政黨“有助于使利益沖突、潛在的緊張以及現存社會結構的懸殊差別一目了然,而且還迫使蕓蕓眾生從不同陣營走到一起,確立自己承擔義務的輕重緩急并為體系內的統(tǒng)治階級或自己期望中的角色效力”[11](138)。政黨在整合沖突的過程中把不同階級階層的力量凝聚起來,形成了不同的力量結構,力量結構體現在政黨制度之中,從而最終使沖突轉變?yōu)檎h制度[11](138)。在政黨制度中,一個政黨的政治力量就意味著它能對其它政黨產生影響力,甚至改變其它政黨的行為選擇。

政黨制度背后的政治力量雖然與經濟和文化相聯系,但主要包括兩類:一是社會力量,二是軍事力量。社會力量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政黨所代表社會階級階層的力量,即政黨制度中各政黨受到社會支持的程度和所代表社會階級階層人口數量的多少,如果政黨所代表的社會階級階層越多,人口數量越大,社會支持度越高,社會代表性越強,政黨的社會力量也就越大。二是政黨滲透社會的程度,政黨與社會聯系越密切,滲透社會的程度越高,社會力量也就越強。在西方民主政治之中,政黨所代表的階級階層、人口數量、受歡迎程度和滲透社會程度都體現在選票之中。因此,獲得選票的多少是衡量政黨社會力量的重要體現。軍事力量體現為政黨對軍隊和武裝力量的支配和控制能力,政黨能夠控制的軍隊和武裝力量越大越強,則政黨的軍事力量越大,反之,政黨的軍事力量則 越小。

在政黨制度與社會力量和軍事力量的關系中,西方發(fā)達國家與后發(fā)國家由于政黨與國家的關系不同,因而形成了不同的路徑選擇。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先有成熟的現代國家制度,后有政黨和成熟的政黨制度,因而政黨制度是嵌入國家制度而不是塑造國家制度,政黨制度受國家制度制約。在政黨制度與軍事力量的關系上,“任何政黨都不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都無權也無法控制軍隊;軍隊只忠于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國家,而不忠于任何政黨。西方軍隊對黨派保持中立關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軍隊向國家負責而不向政黨負責;二是軍隊只由國家而不由政黨直接掌握與指 揮”[12](246)。

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憲法都明確規(guī)定政黨與軍隊分離的原則。美國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總統(tǒng)是武裝力量的總司令,文官控制軍人,軍隊不向任何政黨負責,“任何軍人都不能加入黨派。現任職業(yè)軍官不能參加政黨和競選,不能參政,其職責就是遵照當選的總統(tǒng)和政府的命令,維護國家的安全或遵命執(zhí)行向外擴張的戰(zhàn)爭任務。作為三軍統(tǒng)帥的總統(tǒng)和作為內閣成員的國防部長都是文職官員,屬于同一個政黨。但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則是職業(yè)軍官,是非政黨人物。從普通士兵到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沒有任何一個職業(yè)軍人是任何政黨的黨員,這就從體制上決定了任何政黨都不可能在軍隊系統(tǒng)發(fā)展黨員和建立黨的組織,不可能對軍隊發(fā)生政治影響”[12](247?248)。在英國,憲法規(guī)定,“英王是世襲的武裝部隊總司令,統(tǒng)帥武裝力量。而英王是非政黨的人物,不卷入政黨之間爭奪權利的斗爭。憲法賦予英王在軍事方面的法律權限和英王是非政黨人物的特點,從法理上表明了英國軍隊只需效忠英王及其代表的國家,而不應該也不能效忠任何政黨”[12](247)。“另一方面,英國按照憲法慣例,實行文官控制軍事的原則。文官控制軍事的根本目的,就是防止軍事左右政治,保障徹底貫徹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原則”[12](247)。法國、德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日本等國家都實行嚴格的政黨與軍隊分離的原則[12](250)。

在政黨與軍隊分離的情況下,軍事力量不能體現在政黨制度之中,政黨制度也不反映軍事力量。政黨制度與軍事力量的分離使得政黨制度的政治力量主要體現為社會力量。從歷史上看,西方政黨的政治力量在排除軍事力量之后,主要轉向社會,尋求社會力量的支持。在西方,隨著20世紀以來選舉權的逐漸擴大和普選制的日漸實施,政黨的社會力量主要以選票來衡量,并通過選舉來組建議會制或總統(tǒng)制政府。所以西方發(fā)達國家通過政黨在選舉中獲得選票的多少來決定能否組織或參與政府,進行執(zhí)政,同時又通過選票的多少來決定政黨的生死存亡,因而以選票為核心的社會力量對政黨制度具有決定性作用,社會力量也塑造了政黨制度。

社會力量塑造政黨制度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政黨產生于議會內,政黨先有了牢固的院內組織即議會組織之后,再隨著選舉權的擴大而走出議會,走向社會,尋求社會支持,最終依靠社會力量的支持而形成兩股或多股社會力量,最終形成了兩黨制或多黨制。在這種類型中,政黨雖然不是直接產生于社會,但是社會力量最終決定了哪個政黨能夠在選舉中獲勝,并最終決定政黨制度。比如在英國,先是在議會內產生了托利黨和輝格黨兩大黨,后來在普選制下,兩黨尋求社會支持,逐漸演變?yōu)樽杂牲h和保守黨。在美國,先是在議會內產生了聯邦黨和反聯邦黨,后來逐漸演變成現在的共和黨與民主黨。另一種類型是政黨產生于議會外,直接誕生于社會之中,然后通過競爭性選舉而進入議會,并執(zhí)掌或參與政權,塑造政黨制度,形成兩黨制或多黨制。歐洲大量工黨和社會民主黨都是這種類型。由于以選票為核心的社會力量決定政黨制度,因而選舉制度的變化、社會階層的分野和政黨在選舉中對“社會分野”的塑造都能夠影響政黨制度,并由此形成西方政黨制度的多種形態(tài)。

但是在后發(fā)展國家是先有政黨,后有國家制度,且國家制度并不成熟,“不是政黨反映國家意志,而是政黨締造國家,國家是黨的工具。政府的行動只有反映了政黨的意志才是合法的。政黨是合法性的根基,因為它是國家主權、人民意志或無產階級專政的制度化身”[13]?!霸谖鞣较劝l(fā)展國家,政黨和國家是兩碼事。但在后發(fā)展國家,兩者的關系并不很明確,甚至不能分離開來。這不僅是因為國家的生存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政黨的生存,而且,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也更多依賴于政黨的決斷”[14]。因而政黨在建設現代國家、運作國家制度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把政黨掌握的軍事力量嵌入到政黨制度之中,形成了軍事力量對政黨制度的強大影響力。

由上可見,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政黨制度主要受社會力量的影響,而后發(fā)展國家的政黨制度則受到軍事和社會雙重力量的影響,而且由于后發(fā)展國家缺乏成熟的競爭性選舉,因而軍事力量比社會力量更為強烈地影響政黨制度。這是后發(fā)展國家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重要差別所在。也是西方學者在研究政黨制度的過程中長期忽略之處。

后發(fā)展國家軍事力量影響政黨制度也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革命政黨直接把軍事力量嵌入政黨制度之中,從而形成以革命政黨為首的一黨制國家。比如在非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一批民族主義政黨領導了本國的反帝、反殖民主義斗爭,在斗爭取得勝利之后,建立了一批新興獨立國家。這些民族主義政黨在建立新興獨立國家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把軍事力量嵌入了政黨制度,從而形成了以民族主義政黨為核心的一黨制。二戰(zhàn)之后,在非洲獲得獨立的50個國家中,就有37個國家先后實行一黨制。[15](174)越南、朝鮮和古巴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共產黨在領導社會革命取得勝利之后也都把軍事力量帶到了政黨制度之中,形成了一黨制。東南亞的老撾也是如此。另一種類型是革命政黨領導民族革命取得成功之后,建立了西方的議會民主制度,甚至有的國家憲法也規(guī)定政黨與軍隊分離,從而形成了多黨制或兩黨制,但是由于軍隊強大的影響力,時斷時續(xù)地干預政黨政治,導致難以形成穩(wěn)定的多黨制或兩黨制,甚至有的國家返回到了一黨制。如柬埔寨、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緬甸、泰國和菲律賓等國家都實行了多黨制或兩黨制,但長期以來都沒有完全擺脫軍事力量對政黨制度的 影響。[16]

毫無疑問,中國是后發(fā)的發(fā)展中國家,在中國政黨制度形成過程中,并沒有成熟的現代國家,不是先有現代國家制度,后有政黨,而是先有革命政黨,后有現代國家制度,由革命政黨在傳統(tǒng)帝國的廢墟上建立起現代國家制度,這種政黨與國家關系決定了軍事力量對政黨制度具有強大的影響力。但是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除了軍事力量之外,也離不開社會力量的影響,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之間的有機復合就形成了中國的政黨制度。從歷史上看,雖然中國政黨制度誕生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1949年,但是中國政黨制度形成的歷史過程可以追溯至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以來政黨力量對比的變化對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

三、中國政黨制度形成的歷史進程

辛亥革命推翻傳統(tǒng)帝制之后,中國開議會,立憲政,行民權,建立議會民主制,促使各派社會政治力量群起組織政黨,以期在競爭性選舉中獲勝,然后進入議會,組織政黨政府。因而政黨如雨后春筍,“從1911年武昌起義至1914年1月國會解散,新興的公開的各種黨會達682個,其中從事政治活動的約有312個”[17]。這些政黨經過分化組合之后大致形成了四個主要政黨:國民黨、共和黨、統(tǒng)一黨和民主黨。四個主要政黨分為兩派,國民黨屬于革命派,共和黨、統(tǒng)一黨和民主黨屬于立憲派。在政黨制度選擇上,革命派和立憲派不約而同,都主張實行兩黨制。立憲派的梁啟超認為一黨不足以籌劃國家,解決對內對外各方面問題。他在多個場合贊揚英美兩黨制,并撰寫了《中國立國大方針》來詳盡闡述兩黨制的優(yōu)勢。革命派的宋教仁在起草國民黨宣言時即明確表示一國只宜兩大政黨對峙,政黨政治的最好運作方式是兩黨競爭[6](49?52)。孫中山也強調了朝野兩黨存在的必要性,“國民見在位黨之政策不利于國家,必思有以改弦更張,因而贊成在野黨之政策者必居多數。在野黨得多數國民之信仰,即可起而代握政權,變?yōu)樵谖稽h”[18]。

在兩黨制的政治預期之下,國民黨在1913年的國會選舉中大獲全勝,統(tǒng)一、民主、共和三黨對國民黨的勝利驚恐不已,于是便在袁世凱的支持下合并組成了進步黨,以與國民黨相抗衡。這樣,在1913年4月8日召開的第一次國會會議之中,形成了國民黨與進步黨兩黨對峙的局面,國民黨在朝而進步黨在野,兩黨制在中國可謂呼之欲出。但是在當時的政治局勢中,國民黨雖有軍事力量和社會力量,但軍事力量薄弱,社會滲透程度低,進步黨則全無軍事力量,更無民眾基礎。真正的實力派是握有北洋軍閥的袁世凱,袁世凱、國民黨和進步黨三者之間力量不對等。袁世凱起初欲借進步黨來掌控局勢,但是當國民黨在選舉中大獲全勝,欲單獨組閣,并欲以黎元洪取代袁世凱任總統(tǒng)的時候,袁世凱借進步黨以掌控局勢的目的不能實現,便屢屢以軍事力量來干擾政黨政治,“把所謂政黨,任意玩弄;把所謂內閣制直踹在北洋軍警的鐵蹄之下”[19](329)。先是導致唐紹儀內閣、趙秉鈞內閣相繼垮臺,然后刺殺宋教仁,解散國民黨,消滅國會,最后干脆復辟帝制。[19](329?364)軍事力量徹底打垮了政黨政治,也擊碎了原來社會各方所心儀的兩黨制,這是軍事力量影響政黨制度之始。

袁世凱去世之后,國內軍閥割據,政黨也進入了變黨為朋的時期,各政黨無主義,無實力,且與人民隔絕[20],不可能形成穩(wěn)定的政黨制度。在此期間,中國共產黨于1921年誕生,國民黨1924年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隨后國共兩黨合作進行北伐,促成蔣介石于1928年建立了全國統(tǒng)一政權。國民黨建立統(tǒng)一政權之后,根據孫中山軍政、訓政和憲政三個時期理論,依托于國民黨的軍事力量,于1928年10月頒布了《訓政大綱》六條,其核心是由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國民大會領導國民行使政權,國民黨以黨治國,以黨訓政,并由此建立了嚴格的一黨制。在此期間,中國共產黨走上了獨立反對國民黨的道路,還產生了中國青年黨、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第三黨)、中國國家社會黨和中華職業(yè)教育社、鄉(xiāng)村建設派、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等中間黨派。[15](280?292)但是這些黨派由于與國民黨相比力量懸殊,力量的不對等使得國民黨堅持一黨制。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日本的持續(xù)侵略極大地削弱了國民黨的軍事力量,逼迫國民黨蝸居于重慶一隅。力量的削弱也使得國民黨一黨制遭到削弱,“國民黨一黨專制政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如確定了最高領袖制度,開放了一些民主,允許人民有某些自由,在一定程度上開放黨禁,承認中國共產黨與其他黨派的合法性,適當給予各黨戰(zhàn)前沒有的政治權利,并在黨政關系方面作了一些修飾和調整”[6](86)。國民黨力量的持續(xù)削弱推動政黨制度由原來的強一黨制轉變?yōu)槿跻稽h制,但并不足以推動政黨制度向兩黨制或多黨制轉型。

抗日戰(zhàn)爭結束之后,全國政治力量結構進一步發(fā)生變化,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力量顯著增強,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由5萬發(fā)展到120萬,掌握的民兵達到220萬人以上,中共黨員發(fā)展到120余萬人,根據地人口超過1億人。[21](26?27)但是與國民黨的政治力量相比,共產黨還是處于絕對下風,“國民黨的總兵力有四百三十萬人,其正規(guī)軍多為美械裝備,還接收了一百萬日本侵略軍的武裝。國民黨政府控制著有三億人口的地區(qū),全國幾乎所有的大城市和大部分鐵路交通線,都在國民黨軍隊的占領之下”[22](404)。中國共產黨的兵力不及國民黨四分之一,根據地人口只占國民黨三分之一,而且美國全面援助國民黨。

面對軍事力量強弱懸殊,中國共產黨準備與國民黨繼續(xù)合作,建立聯合政府,聯合政府的提議也得到了中國民主同盟、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國致公黨和九三學社等中間黨派的支持。毛澤東在1945年指出,“現在我國在全國范圍內可能成立資產階級領導的有無產階級參加的政府。中國如果成立聯合政府,可能有幾種形式。其中一種就是現在的獨裁加若干民主,并將存在相當長的時期。對于這種形式的聯合政府,我們還是要參加進去,進去是給蔣介石‘洗臉’,而不是‘砍頭’”[21](7)。 “我們還要準備在合法斗爭中去進攻,利用國會講壇去進攻,要學會做合法斗爭”[21](9)?!皩碚匍_國民大會時,共產黨員可否投票選蔣介石當大總統(tǒng),這要看情況才能決定。蔣介石是共產黨的敵人,但我們又不得不和他搭 伙”[21](16)。

中國共產黨表達了與國民黨繼續(xù)合作、建立聯合政府的強烈意愿與政治準備,當時包括中間黨派在內的社會各界都希望能夠和平建國。在各方政治力量的壓力之下,國民黨與中國共產黨和中間黨派于1946年1月召開了政治協商會議,提出了《和平建國綱領》,通過了以廢除國民黨一黨專制為主要內容的和平建國五項協議。如果《和平建國綱領》能夠得到實施,中國共產黨和中間黨派在國會中與國民黨進行合法斗爭,中國又有可能形成以國共兩黨為核心的兩黨制。但是在最后關頭,軍事力量不對等妨礙了兩黨制的實現,“迷信于武器決定戰(zhàn)爭勝負、戰(zhàn)爭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蔣介石,仗恃著他們的軍事力量和美國的援助,氣焰囂張,狂妄宣稱:48小時內消滅中原解放軍,3至6個月消滅全部人民解放軍,占領整個解放區(qū)。蔣介石得意忘形地說:‘時間到了,成熟的蘋果自然會墜入我們的懷抱?!盵22](404)。1946年6月,蔣介石對解放區(qū)發(fā)動了全面進攻,軍事力量再次干預了政黨制度的形成。

人民解放軍經過一年的內線作戰(zhàn),“共殲敵一百一十二萬人,國民黨的總兵力下降為三百七十五萬人,機動兵力僅剩四十個旅(師)左右。人民解放軍的總兵力增加到一百九十五萬人,而且裝備大為改良”[22](409)。中國共產黨的兵力占到國民黨總兵力的一半還要強。到1948年上半年,“人民解放軍已增加到二百八十 萬”[22](425)?!皣顸h軍隊雖然還有三百六十五萬,但用于第一線的兵力只有一百七十萬,被孤立在西北、中原、華東、華北和東北五個戰(zhàn)區(qū)上的少數堅固設防城市,被迫進行重點防御”[22](426)。力量結構已經開始向共產黨傾斜。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布“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口號,號召“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并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22](446)。號召得到了各民主黨派的熱烈響應。

1949年三大戰(zhàn)役結束之后,國民黨的軍事力量土崩瓦解,力量完全傾向于中國共產黨。此時中國共產黨與各民主黨派之間又呈現出完全的力量不對等,中國共產黨有軍隊400萬人[22](459),各民主黨派雖然幫中國共產黨做了大量的軍事和情報工作,但本身缺乏軍事力量。在此背景下,1949年3月7日,民盟總部臨時工作委員會正式上書毛澤東,表示“對于今后工作的進行本盟同人愿以至誠接受貴黨之領導”[23],開啟了民主黨派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之先河。1949年底至1950年底,各民主黨派先后召開全國會議,宣布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24]從中國共產黨的角度來看,雖然與各民主黨派之間在軍事力量上完全不對等,但是中國共產黨并沒有像以往國民黨一樣基于軍事力量而堅持一黨專制,而是認識到民主黨派雖然缺乏軍事力量,但是擁有社會力量,代表著民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毛澤東指出:“要充分看到民主黨派的作用。有人認為民主黨派只是一根頭發(fā)的功勞,一根頭發(fā)拔不拔去都沒有關系。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民主黨派和民主人士是聯系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從他們的背后的聯系看,就不是一根頭發(fā),而是一把頭發(fā),就不可藐視?!盵25]這樣,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的有機復合就形成了民主黨派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共產黨與民主黨派合作協商的政黨制度。

辛亥革命以來的歷史過程表明,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受到了軍事力量的強大干預,軍事力量妨礙了民初兩黨制的形成,支撐了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的一黨制,國民黨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軍事力量的弱化也伴隨著一黨制的弱化??谷諔?zhàn)爭勝利之后,國民黨又以軍事力量干預兩黨制的形成。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以軍事力量打敗國民黨,中國共產黨與民主黨派之間的力量不對等與政治合作又促使民主黨派宣布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從而把軍事力量嵌入到政黨制度之中。與之前袁世凱和蔣介石忽視社會力量不同,中國共產黨基于民主黨派的社會力量以及合作歷程,與民主黨派合作協商,從而形成了中國現在的政黨制度。所以中國現在的政黨制度是中國政治力量結構的內在必然,也是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雙重復合的必然結果。

四、結論

制度是社會沖突的產物,政黨制度也是社會沖突的產物。社會沖突中各政黨政治力量的非均衡結構塑造了政黨制度。塑造政黨制度的政治力量主要包括軍事力量和社會力量兩個方面。但是西方發(fā)達國家與后發(fā)展國家的軍事力量和社會力量對政黨制度的影響不一樣。在西方發(fā)達國家,軍事力量與政黨政治分離限制了軍事力量對政黨制度的影響,主要是社會力量塑造政黨制度,因而形成了西方主要從社會學方法、制度主義方法和競爭方法來解釋政黨制度的視角。在后發(fā)展國家,軍事力量與政黨政治并未分離,反而把軍事力量嵌入政黨制度之中,成為影響一國政黨制度的重要力量。西方發(fā)達國家政黨制度主要受社會力量的影響,而后發(fā)展國家的政黨制度則受雙重力量影響,是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雙重復合的產物。這是西方學者在研究政黨制度時長期忽略之處,也是本文的重要發(fā)現。

中國政黨制度也是軍事力量與社會力量雙重復合的結果。在中國政黨制度形成的歷史過程中,軍事力量也多次干預政黨制度的形成。袁世凱的軍事力量干預了民初兩黨制的形成,蔣介石的軍事力量支撐了國民黨的一黨制,中國共產黨把軍事力量嵌入到政黨制度之中,并基于民主黨派的社會力量而與各民主黨派合作協商,就形成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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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al conflicts, political power and political party system: Explain a new perspective of political party system

XIAO Cunliang

(School of Marx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ny political party system is the product of social conflicts. The non-equivalence of the political power among different parties shapes the political party system. And it is specifically through military power and social power that the political power shapes the party systems. Political party systems in western developed countries are mainly decided by social forces while the political party systems in later developing countries are under the dual influence of military and social power. China's political party system is the result of dual compound of military power and social power.

political party system; social conflict; political power; social force; military force

[編輯: 顏關明]

D6

A

1672-3104(2017)03?0122?07

2016?09?21;

2016?12?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四個全面’戰(zhàn)略研究”(2015MZD004)

肖存良(1976?),男,湖南衡陽人,法學博士,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統(tǒng)戰(zhàn)理論研究基地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民主政治,政黨政治,人民政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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