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特殊的演出場合——酒宴歌席,特殊的演唱者——嬌柔女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宋詞的風格,必然偏于婉約柔媚。
新音樂與詩教傳統(tǒng)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后世點唱率最高的一首詞,大概要數(shù)蘇東坡的這首《水調(diào)歌頭》,不但為《水滸傳》中的歌女所唱,時至今日仍被不斷搬演翻唱。不同版本的傳唱,在不經(jīng)意間提醒我們,宋詞雖早已被視為一代之文學的案頭之作,但實則作為兩宋通俗音樂配唱的歌詞而繁盛一時。
以詞來配合的音樂名叫“燕樂”,也稱“宴樂”,是隋唐之際從西域傳至中原的一種新音樂。經(jīng)與本土音樂的融合,成為流行于唐代的所謂“胡夷里巷之曲”。與本土的清商樂曲調(diào)相比,燕樂旋律更為復雜和變化多端,傳統(tǒng)樂府詩五七言的齊言形式難以配合,歌詞遂演變?yōu)殚L短不一的“長短句”。此外,區(qū)別于樂府詩的“以詩譜曲”,詞的創(chuàng)作是按曲填詞。這些流行于唐代的歌詞,今人依舊能從保留下來的186首《敦煌曲子詞》中一窺原貌。由于多半出于民間藝人之手,這些唱詞多半粗鄙直白,但其中的佼佼者,直白新鮮處,實已啟元曲之先河,比如“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為奴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望江南》)。
這些曲子詞的題材內(nèi)容雖然普遍,但談情說愛的部分仍然最多,占到三分之一。這其實并不奇怪,人們對新音樂的引入,本來就偏重于休閑娛樂。然而,這些多唱男歡女愛的新曲子,最初卻不可能在文人間流行。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諸葛憶兵看來,這正緣于儒家強大的詩教傳統(tǒng)。長期以來,作為尊體的詩歌,以言志教化為主,鮮有書寫男女之情的作品?!拔娜藢戇@些東西比較丟臉,類似于當代的艷照門,會對他們的仕途產(chǎn)生影響。唐代文人寫詞,最多像白居易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寫寫風景?;蛘呦駨堉竞偷摹拔魅角鞍橈w,桃花流水鱖魚肥”,寫寫隱逸生活。但是這些曲子不適宜傳唱,想想看,在燈紅酒綠的宴會上,唱什么江南好、漁歌子?不太搭調(diào)。
正因為沒有文人士大夫的大量參與,燕樂已在隋唐流行了200多年,曲子詞卻一直沒有興盛起來。情況在內(nèi)憂外患的晚唐發(fā)生了變化。在一個國破家亡、禮崩樂壞的末世,儒家思想失去效力,士人自覺沒有前途,整個上層社會縱情于聲色享樂之中。由此,便出現(xiàn)了宋之前的第一個詞作高峰——后蜀與南唐兩大創(chuàng)作中心。
然而,詞在宋代的發(fā)展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諸葛憶兵在研究宋詞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北宋初年太祖、太宗、真宗、仁宗早期四朝的80多年時間里,詞壇一片寥落,流傳下來的不過11位詞人的34首作品。其實對這一現(xiàn)象,早在南宋初年,詞學家王灼便有所關注:“國初平一宇內(nèi),法度禮樂,浸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于前日,此尤可怪?!敝皇牵踝茖Υ瞬o解答。諸葛憶兵的解釋則是,在一個大一統(tǒng)的王朝,儒家的思想管控重新建立,士風、文風為之一轉(zhuǎn),文人普遍不寫為配合歌舞酒宴間流行音樂演唱而作的詞。
北宋代周而起,“與士大夫治天下”,建國初年,帝國急需扭轉(zhuǎn)五代時期敗壞凋敝的士風,首要舉措便是以學校、科舉大力弘揚儒家的道德準則,以正士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風氣很快有所轉(zhuǎn)變,太宗時的翰林學士王禹偁對此總結(jié)道:“國家乘五代之末,接千歲之統(tǒng),創(chuàng)業(yè)守文,垂三十載,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興矣。”士風變化影響到文風,宋初的文人們再次舉起韓愈古文運動的旗幟,主張文以載道,重建儒家的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士大夫?qū)懺~,自然難以流行。寫得少是一方面,還有一部分則在家寫完酒醒之后燒掉,當時流行一句話叫“自掃其跡”。即使保留下來的詞作,也要爭取與男歡女愛保持距離。翻開宋初的幾首詞作,不論是王禹偁的“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點絳唇》),還是林逋的“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長相思》),抑或范仲淹的“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蘇幕遮》),所寫不過仕途失落、羈旅相思之情,倒更像中唐詞人的作品,而迥異于綺靡艷麗的花間詞與之后的北宋詞風。
然而,北宋初年士大夫“以聲妓自樂”的社會風氣已然形成,尋歡作樂的宴游生活并不奇怪,只是似乎更多停留在欣賞娛樂層面,與詞作保持了刻意的距離。而事實證明,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離開了歌舞酒宴、聲妓女樂,詞的真正繁榮仍然尚需時日。
奢華的都市生活
雖然詞寫得少,北宋初年的士大夫們卻迎來了一個堪稱境遇最好的歷史時期。這一切都源于國初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所形成的官員文化。被身加黃袍的太祖,最為清楚擁兵自重的下屬對皇權(quán)的巨大威脅,酒宴之后對權(quán)臣的一番話“多積金、市田宅,歌兒舞女以養(yǎng)天年”,自此成為宋代皇帝與士大夫共同遵從的圣訓。如此,國家用官員的富貴生活換取皇權(quán)的集中,士大夫們也樂得以奢華的生活,換取皇帝的放心。
據(jù)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的考證,僅就官俸而言,宋代比漢代增加近10倍,比清代也要高出2倍至6倍。此外,宋代對女色非常開放,皇帝不但公開鼓勵大臣在家多蓄養(yǎng)歌伎,有時候甚至親自出面代為操辦。據(jù)史料記載,仁宗時期的名相王曾,少時孤苦,不近女色,家中妻妾不多,皇帝得知后便派宦官買了兩個女人送去。還有一次,宋真宗派人察看大臣們退朝后的行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家全在喝酒娛樂,只有晏殊兄弟在家閉門讀書。真宗第二天公開表揚晏殊,沒想到對方回答:我并非不愿宴飲游樂,只是因為剛做官,家貧無錢?;实垡蚱湔\實,反而對晏殊更為重用。
時風使然,許多權(quán)臣官員家中都蓄有家伎,除此之外,各級政府還有負責接待官方宴會的官伎,而市井之間的酒肆樂坊之中則有所謂私伎。隨著范仲淹、晏殊等當時的名流都開始寫詞,士大夫?qū)ψ髟~的態(tài)度發(fā)生著悄然的變化,雖然仍將其視為樂府末造,不登大雅之堂,卻已然不以為意,在酒宴娛樂席間,越寫越多。
作為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國家,宋朝大概是唯一一個在口頭上也不強調(diào)勤儉節(jié)約的王朝。上層士大夫普遍奢華生活的背后,是作為支撐的繁盛的商業(yè)經(jīng)濟與市民文化。汴京在內(nèi)的大型城市的繁盛,除了發(fā)達的漕運,還得益于打破了唐以來坊市分區(qū)的硬性阻隔。北宋汴京城內(nèi)允許面向大街開店,與民居錯落交雜。乾德三年(965),宋太祖詔令解除宵禁,汴京很快出現(xiàn)通宵達旦的夜市。酒肆樂坊等娛樂場所帶來的詞作需求,同時在極大刺激著宋詞的繁盛。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決定了宋詞本身就是一種都市創(chuàng)作。“與詩歌不一樣,陶淵明跑到農(nóng)村待著也可以寫詩,詞就不行。到了南宋有一點改變,一些特別有創(chuàng)造力的詞人如辛棄疾也會寫農(nóng)村題材的詞,但并非主流,真正待在農(nóng)村寫詞的人一個也沒有。”諸葛憶兵說。
第一個大量寫作都市風情與市井生活的詞人,非柳永莫屬。柳永曾在汴京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四處奔波,對當時的杭州、蘇州、成都等大城市也頗為熟悉?!敖┗ㄉ睿C工日永,蕙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云復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保ā秲A杯樂》)寫的是汴京元宵佳節(jié)的繁盛景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保ā锻3薄罚﹦t是對杭州富庶繁華的生動描繪。據(jù)說,這首詞傳布甚廣,后來被金國皇帝完顏亮聽到后,“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在諸葛憶兵看來,柳永的都市風情詞,有粉飾太平、方冀進用的考慮。但當他屢試不中后,漸漸對科舉不滿,反映在那首著名的《鶴沖天》中,就是滿腹懷才不遇的牢騷:“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睋?jù)說,仁宗聽到這首詞后頗為不悅,特意讓他落榜,并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索性從此自稱奉旨填詞,寫下大量為妓院樂坊歌伎而作的俗詞。
柳永用直白熱烈的語言,寫下的這些大量描寫市井生活的俗詞,也讓他為當時文壇名流歐陽修、晏殊、蘇軾等人所不待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馬東瑤認為,這與主流詞壇的創(chuàng)作觀念有關,“當時的高官歐陽修、晏殊、蘇軾等人,受南唐詞影響較大。之前后蜀、南唐兩個寫詞中心,西蜀的詞多為應歌之作,拿給歌女唱的代言體;南唐代表詞人李璟、李煜、馮延巳等人,則屬于不用應歌謀生的上層社會,所寫之詞更多屬于自發(fā)抒發(fā),用詞也比較典雅,所謂‘詩客曲子詞”。由此帶來的雅俗之辯,在詞史上留下多段公案。晏殊、蘇軾都曾對柳永《定風波》中類似“彩線慵拈伴伊坐”之類的俗詞表示不屑。另一方面,懂行的蘇軾對柳永的雅詞則頗為肯定,甚至將其視為自己的競爭對手與寫作標桿。宋人俞文豹《吹劍續(xù)錄》記載,蘇軾問一個善歌的幕士:“我詞比柳詞何如?”那人答道:“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拍板唱‘楊柳外(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碧K軾聽后為之絕倒。
宋詞到了蘇軾手里,境界真正開闊起來。在宋人一般觀念中,詞為“詩余”“小詞”,馬東瑤解釋,“小”既包含著文人的輕視,也是相對于當時的“大曲”(大型組曲)而言。蘇軾將詞視為“詩之苗裔”,“以詩為詞”寫一切題材,真正達到“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地。在馬東瑤看來,蘇軾對詞看重的重要標志,是用詞來寫悼亡這樣嚴肅的內(nèi)容,這就是那首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元豐二年(1079),由于“烏臺詩案”,蘇軾被貶黃州,仕途遭遇毀滅性打擊,沒想到卻自此改寫了宋代文學史。黃州五年,蘇軾僅寫作100多首詩,卻寄情于詞,寫下包括《念奴嬌·赤壁懷古》在內(nèi)的大量名作。其間蘇軾的心理頗可玩味,一方面他不輕視詞,一方面也受了之前寫詩的教訓,覺得寫詞相對安全。無論如何,那些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成功之作,流布全國,影響了許多后來的詞人。
自蘇軾起,兩宋詞壇也隱然形成兩派,一派更為注重文辭內(nèi)容,一派則偏重音律,更為考慮演出效果,前者繼蘇軾之后的代表便是南宋大詞人辛棄疾、陸游,后者從柳永、周邦彥、李清照,一直到南宋中后期的姜夔,各自綿延不絕。比起蘇軾,辛棄疾“以文為詞”,在詞的題材與語言試驗上走得更遠。但高潮也往往蘊含著衰落,當自我抒懷的詞作日漸變成一種并不考慮演唱的案頭讀物,配樂而作的詞,便逐漸成為一種單純的抒情文體。此外,由于古人沒有保存演出的技術(shù)手段,舊的曲調(diào)被不斷忘卻,宋末隨著新的音樂形式流行,流淌于音樂之中活潑潑的詞作,衰落的命運已無可避免。
演唱形式與詞風
盡管原汁原味的唱詞已杳不可尋,但只有了解詞在宋代特殊的演唱環(huán)境與演唱群體,才能理解宋詞特有的風格。正如學者張鳴在《宋代詞的演唱形式考述》一文中,由前文所述那個關于柳詞與蘇詞區(qū)別的著名故事中所發(fā)現(xiàn)的,不同風格的詞,需由不同的歌者以不同方式演唱,在“樂、辭、唱”一體的曲子詞中,宋人把“唱”放在了關鍵的地位。
詞在宋代的演唱主要分為小唱、群唱(群謳、合唱、齊唱)、歌舞演唱等幾種情形,其中以小唱最為普遍,從勾欄瓦舍的商業(yè)演出到皇家宮廷宴會,官府宴會、士大夫的雅集聚會以至家宴,無不采用。所謂小唱,耐得翁在《都城紀勝》的解釋為:“小唱,謂執(zhí)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輕殺,故曰淺斟低唱?!?
手執(zhí)拍板,淺斟低唱,確實非常適合佐酒清歡。事實上,在唐代青樓中喝酒娛樂時所唱的詞,主要目的在于勸酒。不但許多詞牌與酒有關,每句詞背后還保留著“舉杯”兩字,可以推想,大概是唱一句,喝一杯的意思。到了宋代,不論在民間的紅燈區(qū),還是士大夫家中,詞依然伴隨著酒宴娛樂演出。某種程度上,這與今天的情形沒有太大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今天沒有彼時士大夫所養(yǎng)家伎一說,更沒有當時上層社會公開的對色情的開放程度。然而,在宋代,唱曲子詞逐漸形成了以女性演唱為本色的傳統(tǒng)。
蘇門六君子之一的李廌在名為《品令》的詞中,調(diào)侃一位擅長唱詞的老翁:“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老翁雖是解歌,無奈雪鬢霜須。大家且道,是伊模樣,怎如念奴?”可見當時雖然尚有男性歌者,但在宋人看來,唱詞應該由唇紅齒白、嬌柔漂亮的女孩子來唱才好。
特殊的演出場合——酒宴歌席,特殊的演唱者——嬌柔女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宋詞的風格,必然偏于婉約柔媚。其實,早在后蜀宮廷豪門那些為歌而作的詞便是如此?;ㄩg詞人的代表溫庭筠,依附豪門為以女性為主的教坊樂工填詞,為了適合演唱者的身份,“以男子而做閨音”,專寫女性視角的傷春悲月及對愛情的想象。
到了宋代,無論是市井的青樓酒肆,還是士大夫的家宴,對曲詞的需求都大大增加。席間被歌伎索詞,儼然成為一種酒宴文化,而即席演唱某位在座客人的詞,顯然也是一件令賓主雙方都感快意的風雅之事。柳永的好多俗詞,就是為歌伎而寫的即興之作。蘇軾在杭州做太守時,更給所有官伎每人寫了一首詞,離任之時,有位官伎說尚未給自己寫,我們這位才情無限的大文豪,很快也給她寫了一首。因為是寫給席間某人的即興之作,在詞作中便要加入符合其身份的應景之語。一次,蘇軾與外甥們在永安城樓上賞月喝酒,在座客人中剛好有善吹笛者,酒興大發(fā)的蘇軾很快“援筆作樂府長短句,文不加點”,在這首名為《念奴嬌》的詞中便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之語。而在賈文元擔任大名府太守時,一次以官方宴會接待歐陽修。宴會上,官伎特意演唱數(shù)首歐陽修的曲詞勸酒,歐陽修聽得高興,連連滿飲。
有的時候,實際的現(xiàn)場演出效果,也會對詞的內(nèi)容產(chǎn)生直接影響。史料記載,南宋宋理宗時,太子有次請皇帝皇后賞花聽曲,唱的正是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睒芳坎懦艘痪洹皩ひ捯挕?,理宗聽得不耐煩,打斷樂伎:“這首詞太愁苦,換一首吧!”太子隨即下令陳郁現(xiàn)場填詞,便是那首歌頌太平的《快活聲聲慢》:“澄空初霽,暑退銀塘,冰壺雁程寥寞。天闕清芬,何事早飄巖壑。花神更裁麗質(zhì),漲紅波、一奩梳掠。涼影里,算素娥仙隊,似曾相約。閑把兩花商略。開時候、羞趁觀桃階藥。綠幕黃簾,好頓膽瓶兒著。年年粟金萬斛,拒嚴霜、綿絲圍幄。秋富貴,又何妨、與民同樂?!边@首華詞麗句歌頌太平的應制詞,與原作風格迥然不同,但無疑更適合當時歡樂祥和的賞花活動。
在酒筵歌席的演出場合下,像“大江東去”那樣的豪放詞,得到的演出機會注定很少。事實上,即使以豪放詞人著稱的蘇東坡,所存的350多首詞里,與酒筵歌席無關的詞作也僅有40多首,其中真正能稱上豪放詞的不過七八首。也正在這個意義上,吳世昌否認宋詞中有所謂豪放派的存在。豪放與否,無可置疑的是,在蘇軾、辛棄疾等人的推動下,作為獨立文體的詞,案頭屬性越發(fā)明顯。也正因此,當一代之新音樂成為過眼云煙時,那些寄托無限深情的詞作,依然被人們傳誦不已。
(感謝張鳴、段瑩對本文采訪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