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柏樺與張棗
何小竹
知道柏樺的名字并讀到他的詩歌,是1983或1984年。當(dāng)時我在涪陵的朋友,也是柏樺的好友陳樂陵,從重慶帶回一本地下詩刊《日日新》,柏樺是主編,上面有他本人及其張棗等人的詩。從陳樂陵的口中,聽到了有關(guān)他的一些“八卦”。這些“八卦”后來又在一些成都詩人的口中得到了印證:神經(jīng)質(zhì)、羞怯、很瘋、天才。而這些特質(zhì)也在其詩歌中得到了印證:抒情的結(jié)構(gòu)、陡峭的寓意、突兀的句子。在先鋒實驗詩歌群體中,他被稱為最后一個抒情詩人”。
1992年,我和藍馬、楊黎、吉木狼格在成都黌門街辦公司,一天,楊黎告訴我,柏樺中午要來一起吃飯。由于我對這位傳說中的詩人懷抱著敬畏之心,不到中午,我就開始緊張,不知到時該如何面對。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朝飯桌走來的柏樺十分普通,普通的衣著,普通的發(fā)型,普通的近視眼鏡,普通的雙肩背包,普通的重慶口音(只是比地道的重慶口音偏軟一點)。彼此握過手,坐下開始說話,語調(diào)也很家常,喝起酒來,笑容也很和藹。我開始懷疑傳說有誤,或者就是,他變了?
他那時正在寫《左邊》這部書,同時在《廠長經(jīng)理報》兼編輯。有次我專門去他住所拜訪,見到了他的妻子,也讀到了《左邊》的部分手稿,然后漫無邊際地聊天聊到天黑。他給我的感覺仍然不像傳說中那個柏樺,倒像個羞怯而又寬厚的兄長。
后來,大約是1986年底或87年初,他搬來我住的小區(qū),我們成了鄰居。有時,他到我家里喝酒,有時,我到他家里喝酒。但更多的時候,他喜歡約我在小區(qū)門口的雜貨鋪前,或者是菜市場賣散酒的攤位前,坐在小板凳上喝寡酒。他說他喜歡在這種地方像這樣喝,而不習(xí)慣正兒八經(jīng)的在酒吧和飯館里喝。
再后來,他有了兒子柏慢。他說取名“慢”,是因為自己性子太急了,希望兒子“慢”。柏慢小時頑皮任性,他總是全力滿足。我半夜三更從酒吧回家的時候,多次看見他背著裝有奶瓶和玩具的背包、手里抱著兒子出門。我問他這么晚了還要去哪里?他說,柏慢要去天府廣場。
柏樺有好多年都過著艱苦的生活,給書商做稿子做到完全沒有脾氣。有次老朋友聚會,不常出門的柏樺喝醉了,很興奮,主動要求跟我們轉(zhuǎn)臺,并不停地說,我還是很頹廢的,這么認(rèn)真地做一件無聊的事情,就是一種頹廢。
幾年前,我跟他去外地參加一個詩會,有青年問他,柏樺老師,怎么現(xiàn)在不寫詩了?柏樺回答說,以前有病,現(xiàn)在病好了,所以不寫了。
柏樺九十年代辭去教職做了書商的寫手,過了一段
“頹廢”的日子。后來,又重回大學(xué)當(dāng)了教授。他又開始寫詩了。但這不是因為他又病了,而是他本質(zhì)上就是個詩人。作為一個詩人,僅僅喝酒是不夠的,唯有詩,才能釋放出內(nèi)心孤獨中那種潛藏著的熱情與奔放。
在同代詩人朋友中,張棗是唯一英年早逝的。其他哥們都還健在,活蹦亂跳的繼續(xù)著張棗生前的生活。那是一種什么生活呢?隱秘的詩人生活。公開的身份是教授、書商、餐館老板、小說家、自由撰稿人、記者、編輯、酒徒、混子,而暗地里卻是一個詩人。
我與張棗屬于沒有私交的那種朋友。也就是從未有過一對一的交往。我們一生見面的次數(shù)只有三五次,見面場合都是群體性的。但我對他卻很熟悉,他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原因是我身邊的幾個朋友與他有很深的交道,他們經(jīng)常提起他,好像他離我們并不遠,一個電話就能把他叫過來,盡管那時他已身在德國。就是現(xiàn)在也是這樣,朋友們在講到某件事情的時候,還會順口提到他,就好像他仍然沒有離開一樣。
張棗最廣為人知的一首詩是《鏡中》。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在涪陵,是在朋友陳樂陵從重慶帶回的一本油印刊物《日日新》(柏樺主編)上讀到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讀到張棗的詩,知道張棗這個人。那時他在重慶四川外語學(xué)院讀研究生,與柏樺等詩人過從甚密。后來聽說他又在成都混了一段時間。而當(dāng)我來到成都之后,他已經(jīng)去德國了。
九十年代初,具體哪一年我不記得了,也就是我與楊黎經(jīng)營夜總會的那個期間,張棗從德國回來了,楊黎拉上我,參加了張棗與成都朋友的系列聚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與我的想象有些出入,在我的想象中,張棗不應(yīng)該是這種偏胖的身材。我不記得那次聚會我們聊了什么,當(dāng)然肯定是聊起過詩歌的,我也肯定當(dāng)面向他表達了我對《鏡中》這首詩的喜愛。他的老朋友柏樺也在場,應(yīng)該是他們聊得更多一些。我的印象是,從德國回來的張棗落地成都后顯得十分亢奮,覺得這種成群結(jié)隊吃喝玩樂的生活太好了,太有意思了。之后大約間隔了兩年,他又回來過一次,還是這樣成群結(jié)隊的吃喝玩樂,他還是很興奮,覺得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進入2000年之后,便聽說他在北京某大學(xué)兼任了一個教職,一年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另一半時間在德國。然后,某一年,我還是記不準(zhǔn)具體的時間,只記得是應(yīng)楊黎邀請去北京一個酒吧參加《橡皮年鑒》的首發(fā)活動,完了去二毛在北京開的餐館“天下鹽”吃飯,在那里又碰到了張棗。他跟另一幫人在一個包間里吃飯。二毛把我叫過去,跟他喝了杯酒,聊了幾句。據(jù)說這個時候他的身體就不太好了,但由于包間的光線比較暗,我除了看見他的頭發(fā)比以前更稀疏了一些之外,沒覺得他氣色有什么不對。
所以,當(dāng)去年我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是很驚訝的??赡茉谖覀冞@幫朋友中,大家都覺得彼此是可以一起活到老的。張棗的去世無疑給了這幫人很大的打擊。也提醒我們,對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否需要一些反思?我自己以及身邊的許多朋友其實跟張棗一樣,對身體健康這個問題是比較忽略的,其生活方式延續(xù)了年輕時候的一種慣性。隨性,沉溺,不控制,興之所至,揮霍,透支。雖然說,像張棗這樣的詩人,生前已寫出了足以傲視天下的詩,應(yīng)該死而無憾了。但實際上,48歲的年齡還是太早了點,因為我們誰也不能確定,在這48歲之后,張棗就不會有更重要、更驚人的作品問世?每個詩人在生前都會說,我最好的作品還沒寫出來。這不完全是一種謙辭,而是詩人的本性,也是詩歌的本性,即沒有邊界,也沒有終點,只要還活著,就不會停止探索。
那么現(xiàn)在,張棗以其生命的結(jié)束而自然停止了他對詩歌的探索。但我們對他詩歌的探索才剛剛開始。他留給我們的詩歌數(shù)量雖不算太多,但足夠伴隨我們翻幾座山,過幾趟河了。就這個意義而言,詩人是不死的。
注:本文寫于2011年,張棗因肺癌于2010年3月8日逝世。
責(zé)任編輯◎韓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