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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帶我去東京?

2017-01-10 23:32琪官
西部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神戶紙板

琪官,原名陳琪榮,1992年生人,現(xiàn)居日本。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后留學日本的中文寫作者,自身就是個矛盾綜合體。宿命文學主義者,熱衷于物哀美學。寫作是為了從現(xiàn)實生活脫身,尋求文字世界里的安寧。作品多專注于探討生死關(guān)系、人世的無常以及人性的復(fù)雜性。筆下的人物雖大抵難逃悲劇命運,卻又常常借助超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讓讀者看到殘存的希望。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十余萬字,作品散見于《西部》《青春》《長江文藝》等。

課間的時候,有個學生跑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臉困惑地問我是不是真的相信這世上不存在魂靈,不存在上帝。我看了眼她胸前的十字架項鏈,笑了笑,告訴她說,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種選擇可以讓你更有幸福感,可以讓你更加快樂地活在這人世。

學生站在那兒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回報我一個大大的笑臉,說了句“謝謝”就跑回去了??伤x開后,原本在備課的我卻再也無法繼續(xù)集中精力,記憶的閥門已被她鑿出一個豁口來。

話說起來,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并且這事到底有沒有確實發(fā)生過,我到現(xiàn)在還是無法確定。就算我現(xiàn)在在日本的大學里教哲學,教唯物主義論,可我內(nèi)心深處還是愿意相信,二十幾年前那個夜晚所有一切難以用唯物主義論解釋清楚的事情,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二十幾年前我剛來日本神戶留學,還是個一腔熱血的愣頭青。在經(jīng)歷了神戶大地震大難不死之后,我總覺得這撿回來的一條命絕不能白白浪費,于是便萌生了去日本各地看看的想法,第一個目的地當然是東京,可苦于囊中羞澀,一直未能實現(xiàn)。

一日,在學校和有宗美子先生閑聊,無意中得知先生是東京人,老家就在富士山腳下。1995年神戶大地震時隨志愿者大部隊來到神戶救援,結(jié)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兩人在滿目瘡痍的廢城之上一見傾心,之后先生便在神戶結(jié)婚定居。

我于是笑問道:“先生你可知道去東京最便宜的方法?”

先生皺著眉頭,思忖片刻,臉上露出謎一般的微笑,隨即便在辦公室里四處尋找。

“找到了!”先生興奮地叫道,徑直走向角落里的一個紙箱,“嘩”的一聲利落地撕下紙箱蓋。

先生將紙箱蓋拿在手里正反端詳,然后走向辦公桌,拿起黑色馬克筆,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幾個大字。我歪著腦袋,追隨著馬克筆摩擦紙板的“沙沙”聲,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出來:“誰か——私を——連れて——東京に——行き——ませんか?(誰能帶我去東京?)”先生寫完這句話,蓋上筆帽,將紙板塞到我的手里。

我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抬起頭看著貌似對自己的杰作仍不滿意的先生:“不……會吧?這難道就成了去東京的車票了?”

“對!這就是車票,拿著這個紙板到高速公路路口舉著,保證你能順利抵達東京——便宜到只需你動動嘴皮說幾句感激的話?!毕壬灰猹q未盡,又從我手里接過紙板,在底下畫了一個“拜托了”的表情。

我半信半疑地帶著這塊紙板回家,半路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回到家洗了個熱水澡后躺在榻榻米上對著天窗外的天空發(fā)呆。發(fā)了一會兒呆后突然頓悟到發(fā)呆的人生也無趣,于是便一骨碌爬起來開始收拾行李——也沒多少行李需要收拾,就幾件換洗衣服加上幾本書而已。我只是借收拾行李這個過程在心里告訴自己:“看吧看吧,行李都收拾好了,箭已在弦,彈已上膛,不去也不行了?!?/p>

下午五點半,我穿著一件無花紋的白色短袖T恤,黑色短褲,黑色涼鞋,背上簡易的迷彩雙肩包,輕裝上陣,甩上了家門。鄰居是位六十幾歲的獨居老太太,老太太在三年前的大地震中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自己也失去了一條腿。可每次見到她時,她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參透了人生的真諦一般。此刻她正拄著拐杖在樓下澆花,看到我后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也熱情地回應(yīng)她,可心里卻滿是悲涼,總有種即將慷慨就義的悲壯感,覺著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時值盛夏,日本的梅雨季節(jié)一過,天氣便猛地燥熱了起來。雖已是傍晚,仍熱得讓人發(fā)暈,汗珠成群結(jié)隊地在脊背上短道速滑。道路兩旁震后新建起來的民居門口栽種著各式叫不出名的花兒,這會兒都在熱浪里耷拉著腦袋,作林黛玉嬌喘狀??吹竭@些花花草草,總是會不由懷念起我那個遠在一海之隔的小村莊來。母親嗜花如命,幾平米見方的小庭院里種滿了各色花草,這個時節(jié)應(yīng)該已是一派櫻紅芭蕉綠的情景。小時候總覺得那花團錦簇間成群飛舞的蜂蝶很像紅紗綠帳下的花戲臺上捋著長長的雉翎唱大戲的。

天空是神戶特有的藍,荷紅色的晚霞跌了一跤似地灑滿了天際,烏鴉“嘎嘎”地叫喚著,已經(jīng)出來尋覓晚餐了。遠處的六甲山郁郁蔥蔥,氤氳著云霧,靈活的電車在山林間呼啦啦駛過,四面八方涌來的蟬鳴響徹半邊天。

我在神戶三宮站搭乘最近的一班公交,前往長田區(qū)的高速公路路口。

從公交車下來,我先觀察了下地形,四周視野寬闊,一邊是成排的工廠建筑,一邊是碧汪汪的日本海。這段公路正好處于上下坡路段的交會處,適中的車速應(yīng)該有足夠時間讓司機看清我手中紙板上的字。這個點兒已近下班高峰期,車流量也算可觀,對于想搭順風車的我來說簡直是占盡天時地利。我從背包里取出紙板,鼓足勇氣,對著川流不息的車輛高高舉過了頭頂,腦子里不知為何一直浮現(xiàn)著那幅高舉旗幟的勝利女神的世界名畫《自由引導(dǎo)人民》。

不用說,“勝利之旅”并不會走得那么順利,各式各色的車輛從我身邊呼嘯而過,車內(nèi)的司機大抵都會瞇著眼睛看下紙板,再看下我的臉,然后揚長而去,有幾個還朝我報以抱歉的微笑。

我的臉已然脹得通紅,心里一遍遍罵著自己真像個白癡,可內(nèi)心深處卻總有一星微亮的希望火苗在忽閃著。

紅心蛋黃似的大太陽一半已經(jīng)沉浸到了海岸線里,海水也暈染成鐵水般的金紅色??諝庖廊粣灍?,我整個人現(xiàn)在就是瓶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啤酒,滲出一瓶身細密的水珠。我看了下手表,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六點二十分了。心里吹起一陣涼風,呼啦啦扇著心里的小火苗。

又等了十來分鐘,終于有一輛車頂綁著沖浪板的黑色豐田汽車打亮了靠邊燈,在我面前降低車速停了下來。

我興沖沖地跑過去,感謝的話剛要蹦出口,黑色的車窗慢慢降下來,伸出一個戴黑墨鏡、穿橙色花襯衫的中年大叔的臉。大叔噘著嘴,從眼鏡上方看了看我手上的紙板,操著一口熱情的關(guān)西腔問我:“小哥你要去東京?”

“正是正是,不知道您可不可以……”我滿臉堆笑準備討好大叔,可話還沒說完,大叔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朝我擺了擺手,說道:“小哥你搞錯啦,這條路是去廣島方向的,去東京的車在馬路對面。”

我一臉尷尬地笑:“這……這樣啊……對不起,我搞錯了……”

天際的蟬們看熱鬧似地叫喚得格外歡暢。

大叔扶了扶眼鏡,對我擺了擺手,說了句:“祝你好運哦小哥,去東京可是段不短的旅途呢!”然后就搖上了車窗,踩下了油門揚長而去。

看著黑色豐田麻利遠去的身影,我腦子里只有四個字——出師不利。

眼看遠處海面上的夕陽就剩下一點點金魚尾巴似的殘紅了,我趕忙沖上不遠處的人行天橋,跑到馬路對面,一鼓作氣再次高高舉起紙板。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穿行的車輛漸次亮起了車燈,不再那么濕熱的海風在耳際呢喃細語。我內(nèi)心焦灼萬分,反復(fù)看手表,明明才過去幾分鐘,卻感覺已經(jīng)等了幾個小時。

夕陽已經(jīng)完全不見蹤影。頭頂開始稀稀拉拉閃爍起微弱的星光。遠處海面上的燈塔也都亮了起來,遠航的輪船發(fā)出長長的鳴笛聲,即將啟航離去。

一直高舉著的手臂已經(jīng)酸脹得就快失去知覺。腦子里暈乎乎的,抬手摸了摸腦門,似乎有點發(fā)燒的預(yù)兆,許是下午那場雨的緣故,這下心底的火苗算是徹底熄滅了。那輛中古的銀白色鈴木汽車到底是什么時候停在我身旁的,我是真的一點兒都未察覺,或許是從哪條小道上駛過來的也說不定。我剛放下紙板垂著頭,就聽到車內(nèi)的男子對我喊了句:“喂!走嗎?”

還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又來了精神,坐在副駕駛上變著花樣把我所能想到的日語中表達感謝的句子都說了一遍,邊緣已經(jīng)有些破爛的紙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靜悄悄地躺在我的腳下。男子只是點點了頭示意了一下,卻什么也沒再說,自顧自地繼續(xù)開著車。車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青柚香薰味,音響內(nèi)流淌出來的是披頭士的《Free as a Bird》。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去,道路兩側(cè)高聳的路燈一路目送我們遠去。這平凡的一天已接近尾聲,而我憧憬已久的東京之旅才剛剛開始。

我側(cè)過頭去,偷偷打量起這個男子來。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一張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低低地扣著黑色棒球帽,眉毛修成日本男人特色的細柳狀,睫毛濃密,像兩叢茂密的熱帶雨林的陰影從眼簾里欠出身來。蓄著短短的絡(luò)腮胡,使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更成熟些。兩瓣沉默不語的嘴唇上映著路燈的流光。穿不規(guī)則裁剪的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頎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隨著音樂打著節(jié)拍。

男子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眼睛里布滿血絲,一張冷冰冰的臉孔似乎在問“你為什么一直盯著我看”。

我機械地把頭轉(zhuǎn)向前方,空氣里滿是尷尬的氣味。我本來就是個不太會主動跟人說話的人,可心想著既然上了別人的車,總該表現(xiàn)得熱情些才對,況且距離到東京還有好幾個小時呢。于是我便搜索枯腸,使出渾身解數(shù)積極地跟男子搭起話來。

“你……這是要去東京旅行嗎?”我熱情地問道。

“不是,我住在東京?!彼浔鼗卮?。

我余光看到后車座上平鋪著一套西裝,便又問道:“那你是來神戶出差的嗎?”

男子沉默不語,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又恢復(fù)了平靜。

我自知無趣,便決定在找到下一個合適的話題之前不再開口講話。

《Free as a Bird》之后是一首《Real Love》。

混在音樂聲里,沉默的男子突然冒出了一句:“為了一場葬禮來的。”

“葬禮?”我怕是自己聽錯了。

“真不好意思,剛才一直在思考著一個問題,都沒來得及跟你說話。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朝我微微一笑,如夢初醒般。

“陳。請多多關(guān)照?!蔽一呕诺卮鸬?,倒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是中川真士,多多關(guān)照。你是留學生?”

“留學生。”

“哪里來的?”

“中國?!?/p>

“中國啊,一直想去一次來著。萬里長城什么的,太帥了。陳君你可去過?”可能照顧到我是留學生的緣故,真士君的語速慢了下來,動詞形態(tài)也運用得準確無疑。

“沒去過,我之前一直住在南京?!蔽覍擂蔚卮鸬?。

“南京啊,聽說南京人很恨日本人是嗎?我要是去旅行會被揍嗎?”

“揍倒是不至于,只不過是些殘留的歷史問題罷了?!?/p>

“作為日本人,真是對不起啊,陳君。”真士君朝我苦笑道。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為什么?”

“曾經(jīng)無意間看到過一組南京大屠殺的照片,從那以后就一直有一種隱隱的負罪感壓在心頭,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自己什么都沒做過。可作為一個日本人來到這個人世,就得默然接受日本所有的歷史。這種感覺很奇怪,卻沒有別的選擇?!?/p>

“又不是真士君的錯,歷史已經(jīng)過去,出生在哪個國家又無法自己選擇,你沒必要跟我說對不起的。你能載我去東京,我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呢。”

“話說陳君你為什么要去東京?”

“一直想去看看咯,也沒什么特殊的理由,心血來潮想去就去了?!?/p>

真士君瞥了一眼我放在腳邊的紙板,問道:“那你為什么會想到用這個方法去東京?”聲音有點異樣。

我摸了摸后腦勺,訕訕而笑:“還不是因為新干線太貴了嘛!”

真士君只是一笑,又開口道:“我一直住在東京,倒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繁華是繁華,卻總覺得較之關(guān)西地區(qū),少了那么點人情味兒。人們的腳步永遠都是那么匆忙,電車內(nèi)總是塞滿了滿臉疲倦的上班族,過段時間就會有承受不住生活壓力的人從電車站臺上一躍而下……我倒是愿意住在神戶,有海有山,天空碧藍,人也熱情。”

“神戶跳站臺自殺的人也不少啊。真士君你剛才說你是來神戶參加葬禮的?”

“嗯,一位女士的葬禮。”汽車正行駛在過江大橋上,高架橋繩索的陰影在真士君的側(cè)臉上飛速明滅,恍恍惚惚地看不清他的臉。

“對不起?!?/p>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個時候不都應(yīng)該說句‘對不起嗎?”

“謝謝你,陳君,你相信人死后還會有靈魂游離在這個世間嗎?”

“我也說不清,現(xiàn)在正在大學里學哲學,按照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怕是真沒有靈魂這玩意兒。不過我從小到大,這類故事倒是聽得不少?!?/p>

“我對此倒是深信不疑呢??傆X得人死去后意識的一部分會借助一定的媒介殘留在這個世上,比如生前穿過的衣服啊,寫過的日記本啊,或者沒被焚化的某些身體的部分——頭發(fā)指甲之類的。如果這部分意識足夠強烈,強烈到越過一定的界限之后,就會發(fā)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p>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在這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談?wù)撘恍┧篮笠庾R之類的話題,我感覺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真士君的電子手表響了起來,我瞄了眼車內(nèi)的電子計時器,顯示著八點整。真士君關(guān)掉了手表上的鬧鈴,從座椅旁的儲物盒里拿出一個小藥盒來,一只手就熟練地打開了藥盒,取出兩粒白色的藥丸丟進嘴里,也不就水,只見兩節(jié)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就咽了下去。

真士君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從小心臟就不好,十六歲的時候做過一次心臟移植手術(shù),我這條命一直就這么靠大大小小的手術(shù)和藥物維系著,竟然也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到了二十幾歲,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p>

“心臟移植手術(shù)?!”

“嗯,那時候父親都快要在病危通知書上蓋章了,突然被告知有了匹配的心臟,急急忙忙就連夜做了心臟移植手術(shù),沒想到手術(shù)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功,排斥反應(yīng)少得連我的主治醫(yī)師都覺得不可思議,仿佛那顆心臟十分中意我這副病歪歪的軀殼,像急于躲雨的麻雀慌里慌張地躲進烏鴉的巢穴一般,恰如其分地融合進了我的身體里。”

“聽說做過心臟移植手術(shù)的人性格都會發(fā)生一些變化,這是真的嗎?”

“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有一次,大概就在術(shù)后三個月左右,我當時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做著什么事,具體是在做什么事我現(xiàn)在是一丁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可當我一轉(zhuǎn)頭就看到站在房門口的母親,正在用一種惶恐的、驚愕的甚至帶著一點兒憤怒的眼神看著我,仿佛那時候的我不是我,而是一個突然闖入家里來的陌生人??晌夷菚r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連之前的自己在做著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仿佛那一小段時間內(nèi)的自己正被某一個無形中的人支配著。”

“還真是詭異。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身體里裝著另一個陌生人的心臟。”

“怎么說呢?一開始我也有點不適應(yīng),總恍恍惚惚地不知日夜,常常半夜驚醒,覺著枕邊有另一個人微弱的呼吸聲,很怪異的感覺。雖然那顆心臟已經(jīng)成了我的身體的一部分,但總覺得它仍然殘留著它前一個主人的一點點尚未死透的意識在,像在暗中算計著一場陰謀似的。

“手術(shù)后的大半年,我都是在這種云里霧里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一種非死非生的游離狀態(tài)??砂肽旰筮@種狀態(tài)并未有任何改善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我竟患上了臆想癥?!?/p>

“臆想癥?”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匯,但我還是從日語假名的發(fā)音上在腦海里迅速推算出了這三個漢字來。

“嗯,那個醫(yī)生在病歷單上就是這么寫著的——術(shù)后臆想癥?!?/p>

“具體是個什么癥狀?這種?。俊?/p>

“就是從某一天起,我就一直都覺得背后有人在尾隨著我??赊D(zhuǎn)過頭去,滿大街都是自顧自奔走的陌生人?!?/p>

“這種癥狀持續(xù)了多久?”

“大半年左右。”

“然后就突然消失了?”

“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不復(fù)存在了。陳君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會帶你去東京嗎?”真士君轉(zhuǎn)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

“因為真士君心地善良吧……”我也轉(zhuǎn)過頭去看他,可他的臉被擋在棒球帽的陰影里,完全看不清表情。

真士君沉默地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開車。披頭士精選輯也在此刻播放完畢,音響里只剩下滋啦啦的電流聲,以及腳下發(fā)動機呼啦啦轉(zhuǎn)動的聲響。銀白色鈴木在寬闊無車的高速公路上飛馳,窗外不斷變換的風景融化在黑色的夜幕里,成了類似黑巧克力醬般流動的液態(tài)狀。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闭媸烤а劭戳丝春笠曠R。

“嗯?什么感覺又回來了?”

“服務(wù)區(qū)到了,我們休息會兒吧?!闭媸烤噶酥盖胺搅林⑷鯚艋鸬牡桶ㄖ铩?/p>

不知不覺,車已經(jīng)開到名古屋市了。

我們在服務(wù)區(qū)下車,真士君去給車加油,我跑到旁邊的“7-11”便利店買了點三明治、罐裝咖啡和一包“七星”牌香煙。

從便利店出來,真士君已經(jīng)加完油坐在車里等我。汽車沒發(fā)動,車內(nèi)黑乎乎的,青柚味的香薰味又濃了點兒,真士君靜靜地坐在座椅上,依然扣著他酷酷的棒球帽,帽檐的陰影恰好裁剪到唇角處。

我把裝有三明治和咖啡的塑料袋放到他身前方向盤后的臺面上,說道:“請用。”

真士君說了句“謝謝”,然后只打開了咖啡,慢慢地喝著。

“抽煙嗎?”我打開煙盒,半抽出一支來遞到他面前問道。

“之前倒是抽得很厲害,最近已經(jīng)戒了?!?/p>

“那介意我抽一支嗎?”

“請便。”

真士君啟動鑰匙,鈴木又“突突”呻吟了兩聲,繼續(xù)運作了起來。

我點上了煙,按下了車窗玻璃,對著車外吐出長長的一口煙,說道:“我倒是戒不掉了?!?/p>

“陳君最好也戒了吧,畢竟不是什么好東西?!闭媸烤f著支起身子,在后視鏡里反復(fù)確認著什么。

“我也想啊,來日本一個人生活后怎么也戒不掉了。”

“突然這么問可能會嚇到你,陳君你覺得我們車后面有沒有什么人在?”真士君繼續(xù)仰著頭看著后視鏡。

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看了看后視鏡,頭又伸出車窗外看了看,哪有什么人,鬼影都看不見,就對真士君搖了搖頭。

真士君只是微微一笑,又打開了車內(nèi)的音樂播放器,是一曲我沒聽過的鋼琴演奏,然后拉動操作桿,踩下油門,說了句:“沒事,我們繼續(xù)走吧,還有好長一段路要開呢?!?/p>

靈活的鈴木在服務(wù)區(qū)扭了個身,又重新駛上了前往東京的路途。

“真士君你剛說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是什么意思?”我抽完煙,把煙蒂塞進喝完的空咖啡罐里,撕開三明治一邊吃一邊問他。

“有人在尾隨我的感覺?!闭媸烤羯畛?,如同車外的夜色。

我一口三明治嗆在喉嚨里上下不得。我再次從后視鏡確認車后的情況,只看見被縮小了的馬路像銀灰色的飄帶一般向后翻飛而去。距離很遠處有一輛車的燈光在微微閃爍著。

“你是說后面那輛車?”

“不是車,是被某個人緊緊跟隨的感覺?!闭媸烤f得輕描淡寫。

我瞄了眼速度表,顯示著“110km/h”,壓著下巴終于咽下了喉嚨里的三明治。

“這種感覺從我一出神戶三宮就有了,有點像剛買的衣服里的標簽硌著后頸的異樣感,可轉(zhuǎn)過頭去自己根本看不到標簽。我正想就這么一個人大半夜開回東京心里總感覺怪怪的,就看到了一臉沮喪舉著紙板的陳君了?!?/p>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們?nèi)毡救硕际沁@么一本正經(jīng)地開玩笑的嗎?”

真士君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云淡風輕地一笑,并沒說什么。

真是上了賊船了,下次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買新干線的票好了。我心想。

一段突如其來的沉默,車內(nèi)的空氣也變得濃稠起來,音響里繼續(xù)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聽著很熟悉,卻叫不出名字。我半按下車窗,頭倚在車玻璃上,呼啦啦的夜風撲打著我的臉。

汽車依然在高速公路上孤零零地奔馳,后面跟隨的那輛車也在上一個出口下了高速。在這深夜,人坐在高速運轉(zhuǎn)的汽車里總有種恍惚感,似乎周圍一切的物什都失去了原本的形態(tài),時間和空間雜糅在一起,汽車正在混沌之中開向未知。

不一會兒,我感覺到真士君正在慢慢減速,回過頭來就看到了前面幾百米處正拉著警備線,交警正揮著指揮棒示意真士君停車。警備線后是一起交通事故的現(xiàn)場,一輛大型載貨汽車橫斜在馬路中間,大大小小的紙箱散落一地。不遠處中心線的灌木叢旁是一輛四腳朝天已經(jīng)被撞得七零八落的黑色家用小轎車,車旁圍聚著幾個人,人群中心有一個滿身是血的女人抱著懷里的男子痛哭流涕。

真士君在警備線后慢慢停下了車,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變得沉重起來。

事故現(xiàn)場不斷有人跑來跑去,女人仍在痛哭著,懷里的男子看上去跟我們差不多的年紀,也許是她的兒子。醫(yī)護人員正從停在一旁的救護車上搬出擔架來。

“不會吧……”真士君呢喃道。

遠遠地看到一群人把男子抬上擔架,塞進救護車里,不一會兒救護車就“嗚啦嗚啦”從我們身邊開走了。女人仍癱坐在馬路上,垂著頭,臉面埋在頭發(fā)的陰影里。

“貌似很嚴重啊,看來我們得等上一會兒了?!蔽肄娱L脖子看著。

“陳君,可以給我一支煙嗎?”

我轉(zhuǎn)過頭去就看到真士君渾身都在微微發(fā)顫,雙手緊緊攥著。

我趕忙從包里翻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替他點上火。

真士君猛吸了一口,只見煙頭上猩紅的火光迅速向后退去。真士君閉著眼睛,眼球在眼皮底下轉(zhuǎn)動著。

“不要緊嗎?真士君。”

“不要緊的,謝謝你。煙果然還是好東西。”

“發(fā)生了什么事了嗎?”

“前面那個女人……不可能……我剛剛參加完她的……”

我身體緊緊貼在靠背上,手心里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車內(nèi)表盤上綠色電子計時器閃了一下,變成了“00:00”,新的一天開始了。

“等等……”真士君睜大眼睛盯著電子計時器,“陳君,今天是幾號?”

“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了,已經(jīng)八月十三號了啊。”

“八月十三日……盂蘭節(jié)開始了……”

“盂蘭節(jié)?”

“今年是平成幾年?”

“平成啥的我不太清楚,但今年是西歷1998年啊。真的不要緊嗎,真士君……”

“1998!平成十年咯。這不可能……今年明明是平成十八年,我是平成十年八月十三日凌晨做的手術(shù)……”

“真士君,你的玩笑越開越大了……”我已經(jīng)有一種打開車門跳出去的沖動了。

真士君停頓了一下,把吸完的煙嘴跟我一樣塞進空咖啡罐里,用平靜的語氣開口敘述道:“當時我對那顆匹配的心臟原本的主人一無所知,問了很多次父母也沒肯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只知道這顆心臟是一個在交通事故中腦死亡的年輕男子的?!?/p>

我看了一眼前方的事故現(xiàn)場,又看了一眼一本正經(jīng)說著話的真士君。

“術(shù)后臆想癥什么的其實根本不是我的憑空臆想,那天夜里我從噩夢中醒來,真切地感覺到身后有人微弱的呼吸聲,我伸手拉亮了臺燈,轉(zhuǎn)過身去,就看到了正趴在我的床沿,用空洞的、渾濁的、呆滯的眼神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的她。”真士君抬起手指了指前面坐在地上的那個女人。

“父母被我的驚叫聲驚醒,跑過來后立即報了警。在警局里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流著淚,警察從她隨身的背包里找到了她的住民證,得知她住在神戶西宮。她的丈夫第二天就從神戶趕來了。他看著警局里銬著手銬的妻子,不停地嘆氣,最終說出了所有的事情。

“他們的獨生子半年之前在前往東京旅行的途中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去世后根據(jù)兒子健康保險證背面寫著的‘本人腦死亡后愿意捐贈自己的器官的遺愿,將心臟捐獻了出去。失去兒子后的她受到了無法恢復(fù)的打擊,整個人變得神志不清起來。可一個月前,她不知從哪得知自己兒子的心臟被移植到了一個在東京的男子的體內(nèi),之后不久就失蹤了。沒有誰知道她是如何跑到東京來又找到我家的地址的。我至今仍記得她那天夜里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她的身體跟我并不在同一時空里,她眼中看到的,也并不是眼前的我。

“那之后,我每年都會來神戶一兩次,看望他們。她雖然一直神志不清,但每次看到我時,眼神里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給我的感覺就像炭灰里最后一點猩紅的火星子。然而,前幾天,我就接到了電話,說她已經(jīng)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人世。我一個人開了車,到神戶參加她的葬禮。在葬禮上的某一刻,我的心臟就那么突然地少了一拍之后又恢復(fù)了跳動,那時候我就知道從此以后自己的身體里有一些東西也跟著一起失去了,一種說不清楚是什么但心里明確知道確實存在過的東西?!?/p>

我聽得暈頭轉(zhuǎn)向,車內(nèi)的頂燈照得我滿臉發(fā)燙。

“可這明明是八年前的事情了,今年明明是平成十八年了啊……”真士君始終攥著他的拳頭,一刻都未松開過。

真是見鬼了!意思就是說,我所搭乘的是一輛八年后開往東京的汽車?我在心里自問。

“還是說,我從神戶開出來的時候,進錯了路口,開進了八年前發(fā)生交通事故的那一天來?”真士君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我對他搖了搖頭,我現(xiàn)在一句話都講不出來,渾身冷颼颼的異樣感,只想快點離開這被交通事故阻攔住的深夜的公路。

前方的事故現(xiàn)場還是亂糟糟的一片,看樣子距重新通行還有一段時間。我看著窗外那輪大得有點怪異的紅月亮,渾身燥熱得厲害,這會兒腦門兒也變得滾燙起來,我閉著眼睛在腦中迅速回憶這一天里所發(fā)生的一切,試圖找出在哪一環(huán)節(jié)出了什么差錯。可迷迷糊糊地根本無法分辨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臆想,還是說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jīng)悄然跌入了夢境……

我在一陣顛簸中清醒過來,頭頂仍是那顆紅通通的月亮,月亮下是迅速向后撤去的流動樹影。腳底下的發(fā)動機仍舊發(fā)出輕輕的“呼啦”聲,那張寫著“誰能帶我去東京”的紙板仍然壓在我的腳面上。我瞥了一眼表盤上的時間,已經(jīng)是“03:32”。轉(zhuǎn)過頭去,真士君正專心致志地握著方向盤,眼角里流淌著月光的影子。

我在座椅上欠起身子,一直壓在身下的右胳膊已經(jīng)麻木失去了知覺,像折斷的樹枝一般從胳膊肘處垂下來。

“你醒啦?!闭媸烤龑ξ益倘灰恍?。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發(fā)生過還是自己無意間睡著后的夢境。

“就快到了,”真士君對我說,“你打呼聲可吵死我了。不過還真得感謝你的呼嚕聲,不然我也得開睡著了?!?/p>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回了他一連串的“哦哦哦……”

“陳君,你知道我?guī)銇頄|京還有一個原因是什么嗎?”

“真士君心地善良吧……”說完我就發(fā)現(xiàn)這句話自己好像已經(jīng)說過了。

真士君會心一笑:“我這人吧善良是善良,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那天在警局里,警察們在她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和陳君你這差不多的紙板,上面也寫著‘誰能帶我去東京……”真士君朝我腳下的紙板努了努嘴。

我的心底似乎有一股微乎其微的暖流在流淌著,我沒再言語,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著車窗外的月亮,那月亮里有不屬于這個國度的嫦娥,有桂樹,但卻也有屬于這人間的一切傷痕和記憶。

東京肯定是個極其美好的城市,我心想。銀白色的鈴木繼續(xù)馳騁在這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路旁巨大的藍色指示牌在白光中顯示著“距離東京市區(qū)還有三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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