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在社會性別意識上存在著雙重性。在異性面前，他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護身邊的少女，但是又無法擺脫他所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顯示出他性格的軟弱一面。他心中是有君父家國的，但是卻承擔(dān)不了一個封建時代男性所該承擔(dān)的使命，采取了逃避世俗的方式。賈寶玉一方面向往追求美麗的女性，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能像大觀園中眾多可愛的少女一樣生活，和她們能夠融為一體。

關(guān)鍵詞：賈寶玉 雙重 社會性別意識

從人的自然屬性上來講，人的性別無非為兩種，男或者女。《周易》中就有非常明確的性別意識：“至哉坤元！萬物滋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zé)o疆。”{1}將天地分為陰陽，天為陽，地為陰，陰為女性，要和代表陽的男性相互配合且順承于他。而社會性別意識則是人的社會屬性的體現(xiàn)，它不僅僅是生理性別，更重要的是受所處環(huán)境以及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的定位等復(fù)雜人為因素的影響之下所塑造出的性別特征。而性別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包含區(qū)別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權(quán)利關(guān)系和權(quán)利模式的概念。這些關(guān)系是從社會這個角度定義和構(gòu)建的。它不是生理性的定義。因此，作為一個概念，它有別于通常所指的以男女生理差別為基礎(chǔ)的概念”{2}。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在《紅樓夢》中是作為生理性別上的男性形象出現(xiàn)的，但是這個男性形象身上卻帶有無法剝落的女性特質(zhì)。他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特質(zhì)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表現(xiàn)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當(dāng)中，是周圍的環(huán)境所賦予他的。盡管帶有較為明顯的女性特質(zhì)，但是賈寶玉身上仍然保持著他作為男性的特征，使這個人物具有了雙重的社會性別。

一、異性面前的陽剛與陰柔

賈寶玉是作者塑造的男性形象，在生理性別上具有典型的男性特征，但在與異性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他則表現(xiàn)出了性別的雙重性。這種雙重性主要體現(xiàn)于兩個方面。

首先，賈寶玉作為一個男性主人公，在對待異性之時表現(xiàn)出男性的陽剛一面。賈府這個顯赫的貴族家庭，秉承著封建宗法制所要求的所謂正統(tǒng)觀念，因此男性享有繼承家業(yè)的唯一資格和合法權(quán)利。在這些男性當(dāng)中，嫡出還是庶出又是一個評判繼承權(quán)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賈寶玉是賈政正妻王夫人所出，并且深得祖母賈母喜愛，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自不必說，還要把他養(yǎng)在深閨之中，整日圍繞于身側(cè)的皆是些嬌美動人的丫鬟和美貌多才的姐姐妹妹。面對這些美麗嬌柔的少女，作為男性的賈寶玉天性中便生出一種呵護之心。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中，寶玉看到賈府買來的小戲子齡官在地上劃字。“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理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珊尬也荒芴婺惴中┻^來?！保ǖ谌兀氂裆踔吝B齡官是誰、外貌如何都沒有看清楚，僅僅從其背影看去，便生出這么多的憐愛之情。一陣涼風(fēng)過后便下起了雨，他看到女孩子齡官的衣服被淋濕了，禁不住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保ǖ谌兀┒约毫艿接陞s未曾感覺，只顧著擔(dān)心這個柔弱的女子了。寶玉這種對女孩子的癡心顯然是與愛情無關(guān)的，而是建立在男性對女性保護的基礎(chǔ)上的一種天性呵護，且他的這種呵護程度之深，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于所謂的紳士風(fēng)度了。他的這種呵護是發(fā)自于內(nèi)心深處的，并不帶有任何表演性質(zhì)。

賈寶玉在女性面前的陽剛除了表現(xiàn)在細(xì)心的關(guān)愛之外，還表現(xiàn)在盡自己所能去保護這些女孩子。為了避免這些女孩子受到傷害或者責(zé)罰，即使她們所做的事在賈寶玉看來是并不正確的事情，他也主動將事情往自己身上攬。王夫人房中少了玫瑰露，林之孝家的懷疑是柳五兒所偷，告到了平兒那里，五兒大呼冤枉，說玫瑰露是寶玉房里芳官送的，茯苓霜是其舅舅送的。平兒便去賈寶玉那里核實，證實了五兒所言。王夫人房中丟的玫瑰露實際上是彩云偷去給趙姨娘之子賈環(huán)了。平兒等為了維護探春的面子，不愿意又牽扯到她的生母趙姨娘，寶玉最后把玫瑰露與茯苓霜之事都攬于己身，對彩云言道：“彩云姐姐果然是個正經(jīng)人。如今也不用你應(yīng)，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rèn)。只求姐姐們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第六十一回）如此一來，既不傷及探春的顏面，也保護了柳五兒和彩云。盡管作為一位生長并且依賴于封建貴族之家的公子，賈寶玉無法擺脫、也無力沖破宗法制度的種種約束和限制，但他的潛意識當(dāng)中是存在著一股叛逆之流的，只不過他的反抗顯得軟弱無力。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因為繡春囊事件被攆，寶玉見到之后非常傷心，含著眼淚說：“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第七十七回）司棋走后，“寶玉又恐他們?nèi)ジ嫔啵薜闹坏芍麄?，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盡管他十分希望自己有能力去保護身邊這些柔弱的女子們，卻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她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賈寶玉在異性面前表現(xiàn)出的陽剛，一方面是出于他作為男性的一種本能，另一方面則是他獨特個性的體現(xiàn)。在深宅大院成長起來的富家公子，加之生活于眾多女子之中，使得他對女性有著一種特殊的偏愛。因此，他除了男性陽剛的一面之外，還有著女性化的陰柔一面。這也成為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獨特之處?！皩氂褡ブ軙r，‘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玩弄。抓周誠然不能判定和預(yù)測一個人的性格命運，但他先天敏于艷色馨香的感官功能卻露出端倪?！眥3}這樣便與他在呵護女性之時表現(xiàn)出來的陽剛一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為秦可卿送殯途中，王熙鳳對賈寶玉說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了鳳姐之言，便“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第十五回）。盡管他是堂堂男兒，但是也被視為女孩兒般嬌貴。不僅在他人眼中如此，賈寶玉自己也鐘情于女子之事物。他為自己房中大丫鬟麝月篦頭（第二十回），為王熙鳳的陪房丫鬟平兒理妝：“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xì)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寶玉又將盆內(nèi)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第四十四回）對女孩子的梳妝打扮是如此精通而細(xì)致，平兒作為女子尚不及寶玉對化妝用品了解得多，可見寶玉對此項事情的用心之深。這些女子專屬的事情，本就與男性性別特性不符，況且在男權(quán)主義至上的封建時代，賈寶玉的所作所為則顯得更為大逆不道了。他既想在這些柔弱的女子們面前表現(xiàn)得強大陽剛，又想與這些女孩們一樣徜徉在溫柔鄉(xiāng)之中，從而走進她們的世界。

二、男性使命的履行與缺失

封建時代是男權(quán)主義至上的時期，男性有著非常尊貴的社會地位，而男性尊貴社會地位的實現(xiàn)則是特定時代賦予男性的特定使命。正如亨德森所言：“社會性別的意義是社會建構(gòu)的，我們中的每一分子均被納入這種建構(gòu)，因此，社會性別是指一系列社會建構(gòu)的關(guān)系，它產(chǎn)生并再現(xiàn)于人們的行動中。”{4}生活于這樣一個時代中的人，不管是否出于本心，都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去履行時代賦予的特定使命，而賈寶玉正是在社會建構(gòu)中不自覺履行時代使命的人物之一。

在封建專制的古代中國，男性的重要使命之一便是男權(quán)主義的實踐和履行。對于傳統(tǒng)的仕宦之家，男性的主要使命便是作為“士”的使命。從“士”階層蛻變而出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承擔(dān)起了承載社會的重?fù)?dān)。余英時先生在其《士與中國文化》中言道：“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開始就管的是愷撒的事；后世所謂‘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等觀念都是從這里濫觴出來的?！眥5}也就是說，作為封建時代社會主人公的男性，尤其是男性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了他們重要的人生內(nèi)容。賈寶玉出身于官宦之家，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規(guī)劃了人生的終極目標(biāo)，那就是承載讀書人的使命，讀書仕進成為了正途。這是作為一個他這樣出身的男性所無法逃避的任務(wù)。

從小耳濡目染的傳統(tǒng)讀書仕宦觀念，并不是沒有給賈寶玉帶來任何影響，盡管他并不完全認(rèn)同這種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方式，但是他骨子里仍然沒有擺脫作為古代知識分子家庭男性成員所應(yīng)履行的使命?！都t樓夢》第三十六回中，襲人與寶玉二人談心，說到了死的問題：

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第三十六回）

賈寶玉的這番議論所厭煩的歸根到底就是“沽名”，他所不喜的是追求功名利祿，但是我們看不出他拒絕履行讀書人的使命。在他心目中，真正能為國為民做些實際之事也是最重要的，如果迂腐地為了沽名釣譽去付出自己的身家性命則是非常不值得的。他的這番話隱約透露出了封建文人的清高之氣。這也是為什么大家一旦提起仕途經(jīng)濟學(xué)問，賈寶玉便不高興的緣故。第三十六回中寫到，寶釵等人勸導(dǎo)他時，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dǎo)后世的須眉濁物?！保ǖ谌兀┮虼诉€將除了四書之外的古人之書燒掉了?？梢?，他有多么地痛恨虛偽的利祿功名。盡管他所向往的是遠離俗塵的生活，但是并非意味著賈寶玉完全脫離了當(dāng)時大的社會環(huán)境。有一次戲子芳官扮了男裝，賈寶玉說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fēng)霜，鞍馬便捷……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dāng)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保ǖ诹兀┛芍闹胁皇菦]有“君父”的，不是沒有絲毫知識分子的使命感的，他在閨房游戲之時，還能聯(lián)想到處廟堂之高的君父，要“為君父生色”。由此可見，不管賈寶玉如何地叛逆不肖，那個時代所賦予他的東西，他是無法擺脫干凈的。

賈寶玉的讀書作文都是迫于其父的威嚴(yán)，不得已而為之的，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泯滅了他的文人才華。最為突出的事件便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lián)，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第十七回）。在賈政看來，賈寶玉的詩詞文采都是“歪才情”，上不了臺面的東西，與科舉功名相關(guān)的才是真正的才情、真正的學(xué)問。盡管如此，賈寶玉在游覽大觀園并題詩題字之時，賈政是非常滿意的，在眾門客們面前也是大感風(fēng)光，頗有顏面。雖然賈寶玉的詩詞才能不及大觀園中的眾姊妹，但與賈政身邊的眾幫閑相比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么所謂的“肖”與“不肖”，不過是評判標(biāo)準(zhǔn)的不同罷了，不能由此否認(rèn)賈寶玉作為文人的身份。賈寶玉并非不讀書，而是不愿意讀對謀取功名有用的書籍，他身上有著典型的古代文人的清高之氣。

賈寶玉的“不肖”是他對謀求功名手段的排斥，這在傳統(tǒng)仕宦之家中，是非常叛逆的表現(xiàn)。賈寶玉在上學(xué)前去辭他父親，他父親表現(xiàn)得非常不屑一顧，對跟寶玉的下人李貴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都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xué)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yīng)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保ǖ诰呕兀┰谫Z政看來，讀書的最終目的很顯然是追求功名富貴，并非想把賈寶玉培養(yǎng)成多么優(yōu)秀的作家，但是這些恰恰是賈寶玉最反感的東西。寶玉進入私塾讀書也不過是為了應(yīng)付他的父親，避免被呵斥打罵罷了。賈政外任將要回家，還是丫鬟襲人提醒賈寶玉“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以備父親檢查。“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保ǖ谄呤兀┖茱@然，讀書做功課都是為了免受父親責(zé)罰，心思完全不在此處。

賈寶玉作為封建時代仕宦家族中的公子，對于他面對的社會使命與責(zé)任其實是迷茫與混亂的。一方面，他痛恨功名利祿，厭惡仕途經(jīng)濟學(xué)問；而另一方面，他并不是一個完全的隱士，仍然心懷君主與家國，只是看透了塵世的黑暗面，看透了人生，像大部分清高的文士一樣，博取一身的潔凈，清清白白地離開這個紅塵。他的參禪頓悟也好，為朝廷無能而讓探春這一弱女子遠嫁和親憤憤不平也好，或他對大觀園女兒世界的沉溺也好，都不過是他矛盾而混亂的心態(tài)的外在體現(xiàn)罷了。

三、內(nèi)心深處的雙性傾向

談到社會性別意識，我們很難避免男女性別問題，如果單純從生理角度看男女性別，便更多地帶有了生物性成分?！傲_雷德是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的一位醫(yī)學(xué)家，他在好幾年前就說過，絕欲或絕對童貞的現(xiàn)象是根本沒有的，少數(shù)真正能絕欲或真正毫無性的表現(xiàn)的人無非是一些性能或性感缺乏（sexual anaesthesia）的例子罷了?！眥6}賈寶玉作為《紅樓夢》中的重要男性形象，表現(xiàn)出性別上的雙重傾向。

首先，作為一個正常的男性，他對女性有著更多的好感，這更多表現(xiàn)在他對林黛玉的愛情，以及對美麗少女的向往。賈寶玉追求的是純美的愛情，是心靈上的一致，而林黛玉正是符合他心理預(yù)期的這樣一位知音。二人不僅有著共同愛好，而且最重要的是互相理解，心靈相通。有一次史湘云勸賈寶玉多會會那些為官做宰的，談?wù)勈送窘?jīng)濟學(xué)問，他便不高興了，讓湘云去別處坐坐，襲人說道：“云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里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第三十二回）寶玉的回答是：“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保ǖ谌兀┎粌H林黛玉從不勸他去追求功名利祿，而且二人性情相近，惺惺相惜。林黛玉多愁善感，暮春時節(jié)葬花，賈寶玉也非常憐惜這些飄落的殘花，“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fēng)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第二十三回）。這些在他人看來也許很可笑、很怪異的舉動，卻令二人相互欣賞，最終視對方為知己，賈寶玉放棄了和薛寶釵的“金石姻緣”，選擇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

盡管賈寶玉追求的是和林妹妹在一起的純美真摯的愛情，但是作為男性的本能，他對其他美艷少女并非保持著圣人般的高潔。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在一位名叫“兼美”，字“可卿”的仙女引導(dǎo)下，領(lǐng)略了男女之事。夢醒之后，他將夢中之事講給丫鬟襲人聽，“然后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第六回）。這是一個成年男性的正常行為，在男權(quán)至上的封建時代，賈寶玉有三妻四妾都是被允許的，他和襲人的初試云雨情并沒有影響他后來對林黛玉的深摯愛情。賈寶玉在女孩堆里長大，面對大觀園中的眾多美麗少女，作為男性的他也有過除了林黛玉之外的情感沖動。貴妃元春有一次給眾親人從宮中送來了禮物，薛寶釵得了一串紅麝串子，“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到：‘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第二十八回）。薛寶釵與林黛玉在大觀園中是一對美人胚子，有著不同風(fēng)格的美，賈寶玉目睹寶釵的美艷而動情，作為一個男性而言，也是正常反應(yīng)。

不論是對黛玉的深摯愛情，還是與襲人的云雨之事，或者是對寶釵的動情，都體現(xiàn)出賈寶玉作為一名正常成年男性的性別特征。而賈寶玉的與眾不同之處，還在于他的女性性別特征。生活于女性當(dāng)中，在賈寶玉看來是十分愉快而幸福的事情。他搬入大觀園之后，“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第二十三回）。女性感興趣的事情，賈寶玉也覺得充滿了樂趣。春季花落之時，他也會像個多情的少女一般，將花瓣收起埋葬；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淚水，傷心時就痛快地流淚哭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程式，在賈寶玉身上是不適用的。與女孩子們親近是他平生最幸?？鞓返氖虑?，連身邊最貼心的小廝都感嘆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第四十三回）男子之身，卻有著一顆女孩子的心，能夠融入到女孩子們的世界之中，是賈寶玉感到非常幸福的事情。他視自己為她們中的一員，并沒有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甚至去吃女孩子們唇上的胭脂。第十九回中，襲人就勸寶玉說：“再不可毀僧謗道，調(diào)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保ǖ谑呕兀┎粌H貼身丫鬟襲人知道賈寶玉這個嗜好，其他丫鬟也深知其癖性：“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第二十三回）他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并不帶有淫邪的想法，而是一種單純的愛好，沒有涂在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他照吃不誤。湘云住在黛玉處，早上還未梳妝寶玉便去了，要與她們一同梳洗。“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果在身后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第二十一回）賈寶玉對這些女孩子并沒有明顯的性別區(qū)分意識，有的時候他是作為男性去愛戀或者保護她們，而有的時候他又是作為女性去向往著她們的日常起居，這樣一來，他身上就具有兩種不同性別，即男性與女性，這也成為賈寶玉這一藝術(shù)形象的獨特之處。

{1} 郭譯注：《周易》，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頁。

{2} 請參考王國富、王秀玲總編譯：《澳大利亞教育詞典》，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

{3} 傅守祥：《女性主義視角下的紅樓夢人物——試論王熙鳳和賈寶玉的“雙性氣質(zhì)”》，《紅樓夢學(xué)刊》2005年第1期。

{4} 轉(zhuǎn)引自郭愛妹：《社會性別——從本質(zhì)論到社會建構(gòu)論》，《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第1期。

{5}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頁。

{6} [英]靄理士：《性心理學(xué)》，潘光旦譯注，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192頁。

作 者：孔慶慶，南開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博士，天津商業(yè)大學(xué)理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