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曉輝

2016年11月5日，朋友圈爆出一則新聞：一位跟隨女兒移民美國7年的81歲老人張奶奶，因女兒和外孫女常年對她十分冷漠，絕望之余決定回國獨自生活。讓張奶奶更寒心的是，做出這個決定后，女兒、外孫女像扔包袱一樣，提前3天叫車把張奶奶送到了亞特蘭大機場后就開始“失聯(lián)”。不會英語的張奶奶在機場饑寒交迫苦熬了兩天后，得到一位熱心華人的幫助。至此，一場以美國亞特蘭大為起點，常州為中轉(zhuǎn)站，北京為終點，橫跨地球兩端的愛心接力開啟，張奶奶最終安全返回故土。

短短幾天，這則新聞刷爆朋友圈，在網(wǎng)絡上激起千層浪，人們在譴責張奶奶家人的同時，更為這些熱心人士喝彩、點贊。借此，本刊特約記者獨家專訪了其中的幾位熱心人士。采訪結(jié)束，記者的內(nèi)心有些壓抑：愛心接力故事讓人看到了社會真善美的一面，澎湃、溫暖。但這背后折射出了一個非常普遍且無奈的社會化養(yǎng)老問題，不禁讓人深思。

老人心灰意冷回國，熱心人士開啟愛心接力“帶”老人回家

11月5日，美國時間13點10分，美籍華人Don去亞特蘭大機場送親人登機后，在冷清的32號候機區(qū)發(fā)現(xiàn)一位孤單的中國老奶奶精神萎靡地靠在座椅上，身旁兩個大行李箱異常醒目。

Don疑惑：老奶奶這么大歲數(shù)，身邊怎么沒一個親人陪伴呢？起初，Don以為老奶奶家人臨時離開一小會兒。但他在一旁觀察了15分鐘，發(fā)現(xiàn)老人的親人始終沒出現(xiàn)。于是，Don上前關(guān)切地問她：“您的家人呢？您這是去哪里？”老奶奶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道：“回北京，那里才是我的家。不要提他們了，他們不管我了……”

說著，老奶奶忽然哭起來。Don趕緊為老奶奶倒了一杯熱水，安慰道：“您別哭，有什么需要，盡管跟我說，我一定會全力幫助您！”

老奶奶握住Don的手道：“你是好人，我都不認識你竟能這么說，我那兩個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闭f完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老人向Don敞開了心扉：她叫張嵐，今年81歲，是北京的一名退休教師。老伴早在“文革”時期過世，她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女兒曉雯（化名）帶大，并培養(yǎng)她上了清華大學，后又支持她去美國留學。后來女兒結(jié)婚生女，為了支持她和女婿在美國干事業(yè)，張嵐毫無怨言地承擔起撫養(yǎng)外孫女可可（化名）的責任。2009年，可可12歲時，曉雯才把女兒和老母親一起接到美國生活。為了供可可上大學，張嵐再一次傾其所有，賣掉了在北京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

然而，女兒和女婿離異后，嫁了一個美國人。美國女婿對張嵐很不友好，平時除了對她冷言冷語，還極不尊重她，經(jīng)常罵她“老恐龍”。漸漸地，曉雯和可可對她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曉雯對她越來越冷漠，經(jīng)常為點兒小事挑她的刺；可可也開始嫌棄她，連叫她一聲“外婆”都不肯。面對這兩個血親的“冷血”，張嵐悲從心中來。在一次家庭紛爭后，張嵐賭氣道：“我要回國！”沒想到，曉雯非但不勸阻，反而讓可可給她買了張11月13日回國的機票。令張嵐沒想到的是，離回國還有10天，女兒一家竟趁她不在悄悄搬走了，只留下她和一棟空蕩蕩的出租屋，連平時陪伴在左右的小狗也不在了。

此時，張嵐徹底絕望了，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冰冷的家里，她讓可可把機票改簽到11月6日。讓她更傷心的是，可可把機票改簽后，竟然在11月3日早上就直接用電話叫車把張嵐送到了機場。只身一人的張嵐老人，不知如何應對滯留機場3天的吃住問題和登機事宜，只得打電話給曉雯和可可，但電話再也打不通了！為了不誤班機，她這兩天兩夜不敢合眼，不敢亂走動。張嵐患有糖尿病，又不懂英語，饑寒交迫和急火攻心，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

聽完老人的講述，Don很難過。他立即聯(lián)系了機場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及時安排張嵐住進機場酒店，給她送來了熱湯熱飯，并安排好工作人員全程送張嵐上飛機。Don臨走時，給張嵐留了電話，告訴她，如果有需要翻譯和幫助，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

老人被妥善安排，Don的心里依然難受：老人的女兒真的會不管不問嗎？畢竟是親人，有多少前嫌不能冰釋呢？

于是，Don懷著一顆幫助老人尋親尋愛的心，在朋友圈發(fā)布了老人的遭遇，希望曉雯能看到，親自趕到機場送媽媽上飛機。

當天下午3點，亞特蘭大所有華人的朋友圈，幾乎被Don的這條消息刷爆，并很快上了亞特蘭大華人生活網(wǎng)的頭條，引起不小的轟動和關(guān)注?？墒?，曉雯和可可依舊沒有消息！

亞特蘭大另一位華人劉晴晴，第一時間得知張嵐老人的遭遇后，心里很是放心不下。老人80多歲了，回國后，住哪兒？誰來照顧她呢？

無奈身在國外，劉晴晴想到了找“老大”幫忙安排張嵐回國后的生活。這位“老大”，就是常州“一加愛心社”創(chuàng)始人王德林。王德林童年遭遇車禍，高位截癱，40多年來，王德林只能待在家中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生活。十多年前，王德林創(chuàng)辦了“一加愛心社”，為廣大網(wǎng)友排憂解難。漸漸地，他成為常州市小有名氣的愛心公益人士。

劉晴晴就是“一加愛心社”的一位志愿者。北京時間11月6日早4點，劉晴晴給王德林發(fā)去了微信求助信息，并告知張嵐老人將在北京時間11月7日20點15分抵達北京機場，希望王德林幫忙聯(lián)絡北京的志愿者，安排接機并幫忙解決老人的住宿問題。

收到消息的王德林迅速聯(lián)系上曾在北京讀書的“一加愛心社”成員鈕健。通過鈕健，王德林又聯(lián)系到了北京通州區(qū)愛心人士王宏宇，王宏宇立即展開對接工作。下午2點，王宏宇告訴王德林：“對接工作就緒，我負責接機，北京市‘會蘭孝親敬老志愿隊梁會蘭大姐負責聯(lián)系愛心出租車和老人的生活安排?！?/p>

老人順利回國，心中一場愛的掙扎

11月7日，北京時間20點15分，經(jīng)過30個小時的旅程，老人乘坐的班機終于順利抵達首都國際機場。此時，王宏宇早已等候在了接機大廳。

因為不認識張嵐，王宏宇怕錯過了老人。時間一到，他就高舉寫著張嵐老人名字的接機牌，關(guān)注著出站口每一位旅客。

此時，機場工作人員用輪椅推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走出站口。王宏宇立即迎上去問老人：“請問您是張嵐媽媽嗎？”

張嵐從輪椅上站起來，眼前的陌生人讓她非常警覺：“你怎么知道我叫張嵐？”

王宏宇一邊攙扶張嵐一邊自我介紹道：“哦，我是北京的一名義工。我是專程來接您的?！?/p>

張嵐神色緩和了些，說了聲“謝謝”。王宏宇感覺張嵐的精神狀態(tài)不錯，就問她：“您家里的事情我大概了解了，您放心，女兒不管您，有人管您！”

張嵐停下腳步，遲疑了片刻，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絲的動容，但她隨即回答：“我是自己提前出來的，不是被趕出來了?！?/p>

回到國內(nèi)，張嵐說話的語氣變得警覺了不少，她轉(zhuǎn)而問王宏宇：“我的事情，似乎國內(nèi)好多人都知道了？”

王宏宇實話實說：“嗯，大家都挺關(guān)心您，希望您晚年過得幸福，您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助，盡管說?！?/p>

張嵐默默地低下了頭說：“沒事，我在美國過不慣，我有退休金，回國生活沒有任何問題。”

此時，梁會蘭帶著一位愛心出租車司機和北京一家敬老院負責人也趕到機場。她熱情地握住張嵐的手說：“張媽媽，我是‘會蘭孝親敬老志愿隊的梁會蘭，我們是來接您去敬老院生活的?！?/p>

張嵐說了聲“謝謝”，臉上明顯掠過一絲不悅。她重復問道：“我的事情，怎么國內(nèi)好多人都知道了？”沒等眾人回答，張嵐又趕緊為女兒找托詞：“在國外，子女沒有義務贍養(yǎng)老人，我女兒也是入鄉(xiāng)隨俗。”

梁會蘭和王宏宇面面相覷，他們知道，老人倔強的表達背后其實是要保護女兒、外孫女不被曝光。盡管受此冷遇，她仍不忘護著孩子。

這時，迎面走來了一位年輕人。張嵐看到年輕人，開心地迎了上去。她拉著年輕人笑著跟兩位志愿者介紹：“這位是我的忘年交朋友楊藍，他是來接機的，我暫時住在他家?！?/p>

看到有熟悉的朋友照顧張嵐老人，王宏宇和梁會蘭放心不少，他們和楊藍互留了電話，并叮囑老人，需要任何幫助，就打電話聯(lián)系他們。

第二天下午，王宏宇接到了老人的電話，張嵐的情緒明顯緩和了很多。“我非常感謝亞特拉大華人和國內(nèi)眾多熱心人士對我的幫助。我想請你轉(zhuǎn)告關(guān)心我的朋友，我現(xiàn)在已回國，只想安靜地生活，不想被打擾。你們也都挺忙，以后也別再擔心我了?！?/p>

王宏宇答應了張嵐。剛想掛電話，張嵐又強調(diào)說：“其實，我跟我女兒沒什么，我和她純屬和平分手。我不希望我的事影響到她的聲譽和生活?！?/p>

對著話筒，王宏宇說不出一個多余的字，他感覺心中一緊，老人如此保護孩子，而她摯愛的女兒、外孫女呢？他明白，這是為人父母對子女最大的包容和保護。盡管他尊重老人的選擇，但心情卻很沉重。

即使生活不如人意，也要鑄就幸福的盔甲

11月12日早8點，張嵐正在楊藍家吃早點，她的手機響起。張嵐沒想到竟是外孫女可可打來的道歉電話，她激動得熱淚盈眶。

掛掉電話，張嵐再也無心吃早餐。她一個勁兒地跟楊藍說：“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我脾氣也不好，一輩子的生活習慣融入不了女兒家的西化生活，跟他們分開是早晚的事?；貒粋€人過，更自由、更方便、更舒服，要想吃白粥、咸蛋、油條，天天都能吃上！”

當天下午，北京一家媒體得知張嵐外孫女道歉的事后，就主動找到張嵐，想請張嵐透露一些道歉的細節(jié)對話。張嵐卻堅決拒絕對于女兒和外孫女的任何詢問。

張嵐只對記者說：“女兒和外孫女，都是我用畢生積蓄和心力供入名校的。我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不能因為哪篇報道壞了她們的名聲。我們沒有大矛盾，只是不適合住在一起，她們沒有錯！”

這種絕對式保護，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張嵐老人即使落魄，也要拼命在熟人面前鑄就幸福的盔甲。

張嵐移居亞特蘭大8年間，曾3次回國。每次回來，她都住在老鄰居安嫂家。在安嫂眼里，張嵐是一個人生贏家，孩子培養(yǎng)得既優(yōu)秀又孝順。張嵐一回來，安嫂就圍著張嵐不停地問?！澳砩线@件衣服真漂亮，是女兒買的吧？”張嵐樂呵呵地說：“嗯嗯，是啊。我不要，女兒偏要買給我呢?！?/p>

有一次，安嫂問張嵐：“您在美國生活那么多年，女兒女婿一定帶您玩過不少地方吧？”張嵐就如數(shù)家珍，驕傲地說：“是??！他們經(jīng)常帶我旅游，紐約、夏威夷、拉斯維加斯、洛杉磯，我都去過，可好玩呢！”

然而張嵐在機場和Don描述的真實生活卻是，在亞特蘭大生活8年，綠卡在手6年，不要說去哪些城市旅游，張嵐就連自家門口的華人超市，女兒也才總共帶她逛過兩三次。有一次逛超市，張嵐選了一種“很不合適”的菜，曉雯就嫌棄地說她：“你怎么買這種破東西？懂不懂營養(yǎng)？你以為是在國內(nèi)??？”至于衣服，就更不必多說。張嵐不懂英語，不敢隨便外出，每天深居簡出，衣服都是十幾年前的。只有在回國時，張嵐才會托華人鄰居幫自己買兩件。

11月8日一早，安嫂聽說張嵐回來，便來到楊藍家看她。張嵐第一句話就問安嫂：“你沒聽說什么吧？”安嫂回答“沒有”，張嵐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下。15日，安嫂看到了網(wǎng)上的新聞，她再次和兒子來看張嵐。一進門，安嫂就抱著張嵐哭了：“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別的什么都別想，今天我和兒子是專程來接你的，以后就住我家，我們一起來照顧你！”

張嵐眼睛濕潤了，她拍了拍老鄰居的肩膀哽咽地說：“謝謝你，謝謝你?！碑斕欤瑥垗垢采┳∵M了她家。

20日，王宏宇和楊藍去看老人。王宏宇好心提醒她：“在鄰居家住，要跟社區(qū)打聲招呼?！睆垗孤犃藚s連連擺手道：“千萬別讓社區(qū)知道我回來了。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活一天算一天，我不想給社區(qū)找麻煩?！蓖鹾暧钪?，其實張嵐是怕社區(qū)核對女兒的身份信息，擔心曝光這件事會對她造成聲譽上的影響。

僅隔一天，張嵐就給王宏宇打來電話。她還是把最重要的話說出來了：“謝謝你們，但您真的不用跟社區(qū)打招呼，我真沒什么困難需要麻煩社區(qū)的?！?/p>

那一刻，王宏宇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老人到底有沒有那套房子，暫且不得而知。她畢竟81歲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規(guī)律，假如她病了，有個三長兩短，她的女兒到底在哪里？會不會還是這樣杳無音訊？會不會依然不聞不問？

據(jù)楊藍和安嫂說，回國這段時間，張嵐一天24小時手機始終不離身。外孫女在打過一個道歉電話后就再沒有打來。每次手機鈴聲響起，老人就會顫抖著手接聽。然而，迎接她的，始終是失望。也許，她在夢里都在想：那個讓她熟悉又陌生的號碼、那個讓她夢中牽掛的聲音、那個遠在大洋彼岸的問候何時才能再次出現(xiàn)呢？

因為一直聯(lián)系不到老人的家人，作為局外人，我們無法探究這些事情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真實原因？更無法對人性的良善輕易做出判斷。但是，老人獨自滯留在亞特蘭大機場3天的事情是真實的；年邁的老人回國后沒有可去的安身之所、借宿在朋友家中也是實情。從11月5日到20日，短短15天，有超過20名好心人士對老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剛剛下飛機的陌生人、機場的工作人員、遠在中國常州的愛心人士、在北京素未謀面的志愿者、老人的忘年交朋友、她的老鄰居……這些人也有自己的生活，然而當他們都愿意放棄自己的時間，用耐心和真誠去陪伴、關(guān)心老人的時候，她的孩子又做了什么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許，美國社會整體崇尚的獨立精神，讓子女不知不覺間放松了對父母晚年生活的關(guān)注；但請千萬別忘了，和年輕時移民海外的華人不同，不少中國父母在花甲甚至古稀之年才來到異國他鄉(xiāng)，想讓他們像早期移民或美國當?shù)乩先四菢营毩⑸?，無論從語言障礙還是文化隔閡來看，都絕非易事；更何況，讓年老的父母適應美國社會，子女發(fā)揮的橋梁和引導作用至關(guān)重要。

請別忘了在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上，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請千萬給孝道留一些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