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維中

一、尋找爺爺和

爸爸的墳塋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但他留給我的政治遺產(chǎn)我卻享受了幾十年。這份政治遺產(chǎn)的名字叫——地主。因?yàn)檫@份遺產(chǎn)在上世紀(jì)下半葉至中葉，讓我吃盡了生活的苦頭。基于這一原因，我在骨子里真的很恨這個給我政治遺產(chǎn)的人。

可是爺爺就是爺爺，這是我沒得挑的。

隨著年過五十了，不知為什么對原來很淡漠的故鄉(xiāng)、對遠(yuǎn)在那里長眠的人卻想念起來，于是就找個借口，去看看那生我但沒養(yǎng)我的地方，看看長眠在故鄉(xiāng)故土之下的祖上。于是以看望我們郎家僅存的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嬸兒為名，回了一趟故鄉(xiāng)。

初春的遼北還是很冷。有些陽坡兒的雪融化了，沒化透的地方就如同大地長了禿瘡似的，一塊黑一塊白。而在陰面的雪仍然白皚皚的，似乎對將要到來的春天無動于衷。

聽那個癟嘴的老嬸兒講，爺爺每年這個時候都只身騎著自己的棗紅色大馬（西洋種兒的），去到我們家的幾百頃田地上，他要構(gòu)思今年的春種夏鋤秋收的藍(lán)圖。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決定“一號文件”怎么發(fā)布和落實(shí)。

初春的風(fēng)還是很涼，吹起了爺爺?shù)拇箅ｏL(fēng)翻動著羊羔皮白色的毛，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那匹棗紅色的大馬卻格外精神，時而沖著料峭的寒風(fēng)長嘯，時而又打著響鼻，四個蹄子在殘雪上刨來刨去。爺爺用馬刺在它眼前一晃，這是告訴它不要干擾自己對今年“一號文件”的構(gòu)思。棗紅馬跟隨爺爺多年，早已達(dá)到心有靈犀或者是默契了，立時就沒了動靜。這時他拿出高倍望遠(yuǎn)鏡，向四處勘察自己的田地（據(jù)說這個望遠(yuǎn)鏡還是在爺爺家落過腳的張大帥部隊的一個騎兵團(tuán)長送給他的禮物）。

在望遠(yuǎn)鏡里他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個黑影在黑白相間的田地上艱難地匍匐移動著。這讓他萬分不解，于是就策馬奔去。

走近一看，是一個老婦人正在初春覆蓋著殘雪的堅硬大地上刨苞米茬子（玉米收割后，留在土里的根莖和上面留下的短稈莖）。

老婦人身穿破舊的黑棉襖，一條麻繩扎在腰間。凜冽的寒風(fēng)把她額前的灰白色頭發(fā)吹得飄來飄去，和她身下黑白相間的殘雪相呼應(yīng)著。那老婦人見到爺爺，忙起身向爺爺?shù)栏！?/p>

“東家過年可好？”

爺爺定神一看才知道，這是我奶奶住在鄰村的一位遠(yuǎn)房的表姐。自己按輩論還得叫她姨姐，忙抱拳回禮：

“姐姐過年可好？”

“好什么?。∧憬惴蚺D月二十二蹬腿兒了（遼北話即是死了的意思）?！?/p>

“怎么？姐夫歿了？”

“這個老不死的，去年下半年就下不來炕了?！?/p>

“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管家郎老五不是說，是你讓他把全年工錢都給了嗎？”

“這個老五，這么大的事兒也沒跟我言語一聲。那三個孩子怎么辦啊？”

“四個。還有一個懷兒抱的?！?/p>

“什么時候又有了一個懷兒抱的了？”

“前年生的?！?/p>

爺爺覺得眼圈兒發(fā)熱，就定了定神兒。

“姐姐，你回去吧。一會兒我讓人給你拉一大車柴禾，保證夠你燒到夏天了?！?/p>

“東家，不用了，這些年你沒少接濟(jì)我們。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難處，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姐姐，讓你富我辦不到，讓你這樣我還是辦不到，你就聽我的吧。你看你的身子骨還這樣一瘸一拐的，一天到晚你能刨多少苞米茬子？回去吧，一會兒送苞米茬子的車到了，你不在家還得差人找你?！?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4/zhxs201612zhxs20161206-1-l.jpg" style="">

說罷，爺爺策馬而去。老婦人一連串感謝的話，都留在初春空曠而寒冷的風(fēng)中。

老婦人抹了抹眼角的淚，背著多半袋苞米茬子，一瘸一拐地奔向自己的家。拖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一搖一晃的。

據(jù)說，當(dāng)天爺爺給他這位幾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大姨姐，拉去滿滿一大車柴禾，外帶兩麻袋紅高粱。但是不是苞米茬子有待考證。

在大姐的帶領(lǐng)下，我們?nèi)ふ覡敔敽桶职值膲瀴L，可是我們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問到一位開三輪兒拉活兒的司機(jī)。

“師傅，你知道郎慶吉的墳塋嗎？”

“郎慶吉？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個叫郎子祥的墳塋。”

“對，就是郎子祥。子祥是我爺爺?shù)淖帧！?/p>

“什么？你們是郎子祥的后人？”

“是，我們倆是郎慶吉的孫女，這個是他老孫子。”

“是嗎？你家老太爺可是滿族屯的名人，你要是早說就明白了。但我們都叫他郎子祥，我還以為老太爺就叫郎子祥呢?！?/p>

郎子祥的墳塋就在八虎山西南的高崗兒，據(jù)說是郎子祥臨死前自己選的，因?yàn)槟前嘶⑸较露际撬?dāng)年種下的松樹林。

松樹林早都沒了，五八年大煉鋼鐵就把這林子基本都砍下當(dāng)柴禾給毀了。當(dāng)時要用柴禾來燒各家砸碎的鍋和犁，為的是完成全民煉鋼鐵的指標(biāo)。為了這個還成立了一個林場，叫郎子祥林場。

幾經(jīng)轉(zhuǎn)悠，我們來到了兩堆黃土前。

開三輪兒的鄉(xiāng)親說這就是郎子祥和他兒子的墳塋。

我們謝過開三輪兒的司機(jī)，并要給他錢?？墒撬f什么也不要。他說：“聽說郎子祥在世時，為滿族屯的老少爺們兒沒少做善事，我太爺?shù)陌职趾孟窬褪悄銈兗业拈L工。多少年來我們這兒老少爺們兒還都念叨著這老爺子的好呢。我怎么能要你們的錢。”說著開著三輪兒就“突突”跑了。在遠(yuǎn)處他又忽然停了下來，向我們喊道，“幾位老輩兒，后晌兒我來接你們行不行？”

我的雙眼濕濕的，哽咽地說：“行！謝謝你了！”

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堆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荒草，還有一棵近一米高的柳樹斜歪著長在一個更小的墳塋上。姐姐說這小的墳塋是爸爸的。我們?nèi)齻€人心情都很沉重，望著兩堆黃土我想起了兩位前人，盡管曾經(jīng)如何如何，可如今無非就是兩個矮小的土饅頭。古人將墳塋叫作土饅頭真是恰如其分。

我把墳塋上的艾蒿草拔下帶回來，給了我們家的所有成員，并把一株艾蒿放在了母親的遺像前，讓我的母親也聞一聞長在她丈夫墳上的艾蒿的清香。

太陽剛剛偏西，那開三輪兒的人就來接我們了。

我們這才想起了問他姓甚名誰。他姓王，叫王三明。估計是在家排行老三的緣故。他說要論我們這一支是他的爺爺輩兒。

鄉(xiāng)情啊，這醇厚的鄉(xiāng)情時時在提醒我，腳下這片泥土才是我不能忘記的根。無論它是富貴過，還是蓑敗過。

在回來的途中，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八虎山腳下的那個叫作郎子祥林場的兩排小房子。我們不忍心也沒心情，去到這個以我爺爺名字命名的小房子去，有些時候忘記歷史和拾起歷史都讓人沉重。那小房子據(jù)說是已成為了木材加工廠。

在夕陽下，八虎山的山坳那兩排矮房顯得更加矮小，甚至有些無奈和無助。也就是從此，爺爺?shù)男蜗笤谖业男哪恐蟹炊桨l(fā)地清晰了。

二、郎老五常和爺爺

爭吵的原因

我家祖上是鑲黃旗，在滿族八旗中屬上三旗。

說到我爺爺弱冠之時，紫禁城的“老佛爺”把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給斬了，把萬歲爺光緒皇帝囚禁在瀛臺了。而孫中山正在海外為辛亥革命奔走，主要是以日本為基地，準(zhǔn)備武裝顛覆大清朝。

辛亥革命前，滿族的皇親貴胄也都知道要出事兒，而且也都知道要出大事兒?？墒潜本┑陌似熳拥茉诨蕦m的除了爭權(quán)奪利，再有就是紙醉金迷。余者該抽大煙的抽大煙，該討姨太太的討姨太太，該聽?wèi)虻穆爲(wèi)?，該斗蛐蛐的該遛鳥的還都是按部就班。大清亡與不亡，這些人覺得和自己關(guān)系不大。更有些享樂過度、揮霍太甚的王爺，竟給自己當(dāng)年的奴才當(dāng)起了腳夫。（這個腳夫不是說是給人家擔(dān)東西的腳夫，而是憑力氣在北京的胡同里來回背人的角兒。）

而身處遼北的我爺爺，也淪落到給一個科爾沁王爺當(dāng)管家的地步了。據(jù)說他給這個科爾沁王爺?shù)募夜艿孟喈?dāng)不錯，于是王爺賞賜，讓他又回到滿族屯的八虎山下置家立業(yè)。

回到滿族屯的爺爺也不知是用了皇上的賞地，還是自己購得的田地，總之有地近千坰，成了當(dāng)?shù)匾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蟮刂?。那時每年給我家扛活的雇工近百余人，鑒于此，爺爺就雇了一個漢人當(dāng)管家。這個人叫袁子德，字清澄，是一個落魄書生。爺爺因愛其才故此高薪聘為管家，并在滿族屯為他說了媳婦。他的媳婦是我爺爺?shù)囊粋€遠(yuǎn)房的外甥女，論輩分他還得叫我爺爺為舅丈人。我常揣測，爺爺此舉恐怕不單是善心所致，多半是為了這個袁子德能為他盡心盡力。上溯歷代滿清皇帝在坐江山滅勁敵過程中，此類招數(shù)用得不在少數(shù)。說我爺爺?shù)么苏鎮(zhèn)?，恐非憑空臆想。

只是這個袁子德長得有些對不起觀眾，更重要的是還是一個天生的羅鍋兒。所以鄉(xiāng)下人明里叫他袁管家，暗地里都叫他袁羅鍋兒。

而我爺爺?shù)耐馍忻郎弮?，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坯子，也姓郎也是鑲黃旗人。人長得不但白凈，而且是一個大個兒。兩只大眼睛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小伙子，誰看完了誰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但是造化弄人，美蓮兒天生有些踮腳兒，走起路來總是上下起伏不止。

據(jù)傳，新婚的那天晚上新娘在洞房里足足哭了一宿。第二天，天剛剛亮袁子德就找我爺爺，說自己實(shí)在沒有這福分，不能讓人家一個漂亮的姑娘就這樣將就自己。

說罷給爺爺磕了三個響頭后，搬著行李卷就要走人。爺爺是何等精明的人啊，豈不知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清澄，你且慢，等我說句話你再走也不遲。我們旗人的女人都火暴脾氣，這是從老汗王就打下了這樣的底兒。那時節(jié)，女人除了燒火做飯生孩子還得遇戰(zhàn)能搏，遇事能扛。慈禧老佛爺掌了四十幾年江山，并非浪得虛名。雖然最終是丟了大清的江山，但也是多種原因所致。旗人女子特點(diǎn)就是不想過就不過，要過就好好過。其實(shí)也怪我當(dāng)時只和她說你如何如何聰明了得，忘了說其他細(xì)節(jié)了。

“你給老夫一個時辰，我去和她再說些是非。如不行你縱是再走，我也不會再攔著你了。

”到時候你要是再覺得給我當(dāng)管家有些屈材料，我就不再攔著你了。有道是有緣聚無緣散，天下的事兒不就是這樣聚散無常嗎？”

袁子德聽了我爺爺?shù)脑挏I流滿面，跪倒在地泣聲說到：“東家，我袁子德早年雙親盡喪，是我舅舅把我拉扯大的?？既」γ忠蛭蚁忍觳蛔愣涞?，幸得東家不棄給我碗飯吃，又為我置辦了家業(yè)。您就是我的再造爹娘，只是不能因?yàn)槲野讶思乙粋€漂亮的女孩子的一生的都?xì)Я??！?/p>

爺爺說你等我回來，我們再說不遲。

爺爺來到東方的正院兒，站在天井大聲喊道，（站在大院兒和屋里的人說話，一直是我爺爺?shù)娘L(fēng)格。一方面表示自己光明磊落，二是讓所有人都聽聽自己說的是否在理。多少年來，我媽媽這些兒媳婦最怕老太爺站在院兒中央說話。據(jù)媽媽說，就是爺爺離世后她還總是隱約聽到爺爺在院兒里喊話。）：

“五外甥女醒了嗎？”

屋里沒有動靜，只有嚶嚶的哭泣聲。

“我知道你從進(jìn)洞房就作，袁子德和我說了要回家。人家袁子德是落第書生，孤苦伶仃被我收留，才華是沒得說，就是人有些缺陷。你是要過日子還是要擺設(shè)？當(dāng)年乾隆爺還重用劉羅鍋兒呢，你還有什么挑的？你自己不是也有自己的難處嗎？舅舅把話說白了，要過日子袁子德十里八鄉(xiāng)都找不到，要長相你還莫不如買一張畫兒貼在墻上。舅舅一輩子看到的事兒多著呢，有多少人只是貪圖個長相而最終人財兩空。再有，長得英俊的少爺你能養(yǎng)得住嗎？舅舅不逼你，你自己合計合計，哪長哪短。我出去遛一趟馬，回來你要是愿意就把你撕下的窗戶上的喜字再貼上，我就叫袁子德回來操持三天回門的禮物；要是沒把喜字貼上，我就親自把這些嫁妝連同袁子德一起送回他家。咱們不能讓這孩子兩手空空回去丟人?！?/p>

說著，爺爺翻身上鞍策馬而去。

待他回來時，看到窗戶上貼著大大的喜字，爺爺心中一塊石頭才算落地。

那邊，袁子德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匆姞敔敾貋?，袁子德疾步迎上，什么也不說只是直勾勾地望著爺爺。

“清澄啊，人我給你勸好了。別的我也不說什么了，今后你一定得對我這外甥女好才是?！?/p>

袁子德“撲通”跪下了。

“老太爺，我袁子德用自己的殘疾之身，也報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就看好吧?！闭f完就在地上泣不成聲。

“你趕緊回去和美蓮兒準(zhǔn)備準(zhǔn)備三天回門的禮品吧?！痹拥缕鹕砟四樕系臏I水，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爺爺忽然將他叫回。

“清澄啊，美蓮兒在她家排行老五，我今后就叫你郎老五吧，你看成不成？”

袁子德“哇”地一聲撲向爺爺，將爺爺緊緊抱住。

爺爺也將袁子德緊緊抱住，兩個人什么也不再說。

后來的事實(shí)證明，爺爺和這位管家之間的關(guān)系，簡直就是當(dāng)年劉備和諸葛再世。從春耕夏鋤秋收直到冬藏，郎老五事兒事兒有先有后，不但得體而且得當(dāng)。每年爺爺算的進(jìn)賬，都少于郎老五的實(shí)際的進(jìn)賬。爺爺有一手兒絕活就是會兩手打算盤，然而郎老五的活兒更絕，他根本就不用算盤，所有的進(jìn)賬和出賬，所有的開銷都在他的腦袋里，甚至就連每年爺爺出去送禮置席的份數(shù)和規(guī)模，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可是兩個人卻也爭吵不斷。這就怪了吧？可是這又是真的。

我家的長工們之所以愿意來我家扛活，就是因?yàn)槌缘煤霉ゅX多，再有就是東家老太爺是個馬大哈。

那時在我們家，爺爺奶奶吃得最好，每天都得讓我媽媽——他們的老兒媳婦為他們炒上幾樣菜。并且爺爺最愿意吃我媽媽包的餃子，有時吃飯到一半兒，就推開碗筷兒：“老疙瘩媳婦，我想吃餃子了，去給我包餃子?！?/p>

于是，我媽媽就得急忙放下碗，去給爺爺包餃子。更要命的是所有扛活的幾十人的飯都得這些兒媳婦做，并且不能有絲毫馬虎。

爺爺有一句口頭禪：“家里的飯可以對付，扛活的飯卻不能對付。”因?yàn)檫@些人要干活計，吃不飽吃不好活兒就干不好?；顑焊刹缓们f稼收成就不好，所以一年就掙得少。

只是他說的可以對付的并不包括爺爺奶奶，也就是說只適用于兒子兒媳婦等孫男弟女。這也難怪，好像大清皇上都這樣。

工錢的高低當(dāng)時大致也與別人家相同，因?yàn)槿绻阋翘岣吡斯ゅX就是挖了別人的墻角，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惡意競爭。我爺爺?shù)姆椒ㄊ?，每個扛活的人家里有個大事小情，爺爺都派管家?guī)еX物代表他看望。如果有哪家有些為難遭窄了，在我們家還可以提前預(yù)支工錢。

上面這兩項舉措，由于涉及我們郎家內(nèi)務(wù)，所以原來的袁子德現(xiàn)在的郎老五不能多說?？墒顷P(guān)于爺爺?shù)鸟R大哈，這屬于郎老五的職責(zé)所系，因此就成了兩位的爭論焦點(diǎn)。

那時節(jié)每年秋收在我們滿族屯都有一景，就是盡管是我們家的土地最多，但卻是我們家糧食出得最快。這使十里八鄉(xiāng)的其他財主們很不解，也很無奈。所以每年的秋作物的價格都是我們家的最高。

別人家在秋收時節(jié)，往往是人手不夠。因?yàn)橛泻芏嘈羧思?，由于急于將糧食收回，就高薪雇人打短兒。

而只有在我們家，每年秋收都像是過年一樣熱鬧非凡。因?yàn)槊康秸Ｄ昃扒锸諘r，我們家田頭的人就特別的多。

因?yàn)樵谶@時貪黑勞作的扛活兒人，在勞作之余在我家有犒勞。我爺爺規(guī)定秋收時干活的伙計要多干些時辰，要直到太陽落山后新月升起。而伙計們則對此津津樂道，因?yàn)槊康竭@時他們收工后就可以吃到我們家豬肉燉粉條子，可勁兒造！并且有燒酒伺候。

而每當(dāng)這時候我媽媽等兒媳婦就是累得要命。

在院子里擺上十幾張桌子，在十幾盞馬燈的照耀下，勞作了一天的長工們甩開膀子吃著豬肉燉粉條子，放開量喝燒酒。更有些愿意貪一口酒和愿意湊熱鬧的人，以幫忙為名也在這里蹭吃蹭喝（鄉(xiāng)下將此類人叫做嘮忙的）。每到這時郎老五就陰沉著臉在桌子旁走來走去，而每到這時，我爺爺就把郎老五扯到上房去和他下棋。下棋時兩個人面對棋局手握棋子兒，說出的話簡直就是一出戲文對詞。

我爺爺跳馬飛象出車：“開局呀，總是要不出紕漏啊?！?/p>

郎老五拱卒撥炮起士：“居家過日子啊，總得進(jìn)退有據(jù)?！?/p>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打沒一著地下到了中局。郎老五車馬炮俱全，而我爺爺這邊用炮破了對方的象士，并且用犧牲大車換得二卒過河，直逼老將。“有道是丟卒保車丟車保帥，其實(shí)呀，只有這卒子最讓我放心。因?yàn)樗幌褴嚹菢訖M沖直闖，不像炮那樣借力打力，不像馬那樣劍走偏鋒，它只知道前行前行。如果再能二卒挫，就是車馬炮也得讓它三分兒呀?！?/p>

“其實(shí)車馬炮還不是為了保一個帥，橫沖直撞借力打力劍走偏鋒，說到底并非性情所致，而是身份所致?！?/p>

爺爺把老帥蒯出。

“老東家，老帥兒露臉兒，此乃是棋之大忌。”

“整天身居宮中相士環(huán)繞，不得外情何以知天下?。俊?/p>

“我倒覺得應(yīng)當(dāng)各負(fù)其責(zé)，物盡其用為是?！?/p>

說話間已是終局，爺爺最終用二卒沉底兒，且自己老將露臉兒，將郎老五活活將死。

“所以呀，卒子不可小視，老帥兒呀，不能常在宮中啊?！?/p>

這時外面已是二更天了，喝得盡興的伙計們，有的劃起拳來，有的竟唱起了二人轉(zhuǎn)。

“王二姐淚盈盈手扶鐵門望南京……”

郎老五出去吆喝道：“老少爺們吃飽喝得了吧，趕緊回家歇息吧。別忘了，明天別賴炕頭，晚上別再忙活別的了?！遍L工們雖有些戀戀不舍，但也是晃晃悠悠回去了。

郎老五則向爺爺請安后，為爺爺把那本兒已經(jīng)磨得有些要爛的《三國演義》放到爺爺?shù)恼磉叢烹x去。

深邃夜空下的山村這才算徹底靜了下來。偶爾有幾聲狗吠，更顯得寂靜無比。

郎老五和爺爺爭執(zhí)最大的三件事，一是遛莊稼，二是地角被占，三是每年的賞錢。

我們北方在秋收后，總有些苞米土豆大豆高粱糜子因秋收人不細(xì)致而遺留在地里。所以每年都有些窮孩子和窮媳婦們，到地里去拾這些遺下的糧食。我們家鄉(xiāng)將此叫作遛莊稼。而每年遛莊稼的人在我們家的最多，而這些人又多是在我們家扛活的老婆孩子。只要是這邊兒拉莊稼的大車一走，只見這些老婆孩子就蜂擁而上。不多時，每個人的面袋子就滿了。這些人此時最怕的就是郎老五，只要他一來就得讓這些人把遛莊稼留下一半。而此時他們最盼的就是我爺爺，只要是我爺爺來了這些人就往我爺爺這里跑，而后面的郎老五總是被爺爺攔住。

此時的郎老五簡直就是怒目金剛，黑黑的臉上被氣得半紅半紫，身體就更加佝僂了。他有時竟被氣得甩著鞭子向地上抽打。這時爺爺總是先上前賠不是。

“老五啊，凡事兒不能太較真兒。水至清則無魚嘛?！?/p>

“老當(dāng)家的，你雇我是讓我為你管家，不是要我為你敗家。這些長工吃你喝你的，然后還禍害你，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老五啊，你說的在理兒又不在理兒。吃我的喝我的只是表面，那是人家用汗珠子用力氣換來的。沒有這些扛活的，靠你我能把莊稼收回來嗎？”

“三條腿兒的蛤蟆難找，兩條腿兒的人有的是?！?/p>

“兩條腿兒的人是有的是，是真心真意為你干還是假心假意，這是不一樣的?！?/p>

“這些人收莊稼時都故意留下一些，這還是真心真意？老東家，你可長點(diǎn)兒心吧！”

“老五你又短了見識了。這些人的老婆孩子，用面袋子遛回去的莊稼是吃。而我們用大車?yán)厝サ募Z食是賣，是喂牲口。而且出手的糧食一天一個價，多是先貴后爛。我們搶的糧價兒哪是他們用面袋子裝得回去的?！?/p>

“你裝善人，我裝犢子。好人你做壞人我當(dāng)。你就是婦人之仁，就是劉備摔孩子?！?/p>

“我不是裝善人，而是算大賬。好人和壞人在世界上都是相對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動不行，串了也不行。我在給科爾沁王爺當(dāng)管家時，也和你一樣。相信我老頭子的心胸和眼力，我心里有數(shù)?！崩衫衔遄吡?，而且是氣呼呼地走了。他騎的馬也好像也是氣呼呼，因?yàn)樗鼰o端地嘶鳴著。

爺爺望著越來越小的郎老五的背影，欣慰地笑了。

地角就是在我們北方的大塊兒的田地上，為了在秋收時能進(jìn)去大車，特地在田頭留下的停放車的地方。別人家的地角都不準(zhǔn)種地，因?yàn)榕虑锸諞]地方停車。而我們家的地角都被扛活的雇工們種下了莊稼。

為這事郎老五和我爺爺不知吵了多少回。他說這些扛活的都是得寸進(jìn)尺，而爺爺卻認(rèn)為這些人是為了生計所迫，種就種吧?？梢坏角锾焓涨f稼進(jìn)車時，郎老五非得要把車停在地角，想以此告誡那些算計東家的扛活的人。而爺爺總是讓大車從地中間蹚過。

郎老五問軋壞的莊稼怎么辦？爺爺說拉回來喂牲口。

爺爺說咱們喂牲口的莊稼，軋不軋壞都一樣?？墒堑亟堑那f稼，是扛活的嘴里的飯，我們能軋嗎？

最搞笑的就是每年我爺爺給郎老五發(fā)賞錢。按我們那里的規(guī)矩，管家每年臘月二十三前一天要向東家呈事兒，就是現(xiàn)在的年終匯報，同時感謝東家一年的護(hù)佑。而東家也要感謝管家一年的辛苦勞作，同時要發(fā)賞錢，類似現(xiàn)在的年終獎。

每到這時，郎老五就推說工錢已給，自己一年疏忽甚多，無臉再得賞錢。說罷離去。

那時，我爺爺給管家的工錢是五十塊現(xiàn)大洋。據(jù)說那時有三個現(xiàn)大洋就夠一個人活一年，所以五十塊現(xiàn)大洋就是非常高的了。爺爺一般給袁子德的賞錢是二十現(xiàn)大洋。

在每次給賞錢時最苦的就是我媽媽和美蓮兒。

由于郎老五不要，爺爺就讓媽媽去到村東頭代表他送去，而郎老五就讓美蓮兒再送回來。

媽媽送去時要說，老太爺差我給郎老五管家送今年的賞錢。而美蓮兒又從東頭到西頭把賞錢退給爺爺并說，我家郎老五說了一年自己無所事事，已經(jīng)空得了工錢，賞錢自己不能昧著良心再要。媽媽還得再去說，老太爺說了，郎老五一年辛辛苦苦為郎家操持內(nèi)外，這賞錢是應(yīng)得的，如果不要就是嫌少。

最后才是郎老五再親自到我家，向我爺爺謝東家的不實(shí)之賞。

我總感到在賞錢和退回之間的過程有些像是演戲，時下將此叫作秀。那時節(jié)，還沒有欠薪之說，更沒有跳塔跳樓討薪之說?？赡苁俏业睦霞夷菚r沒有高塔或者是高樓的原因吧？

爺爺故于土改前，我姐姐常說爺爺死在土改前是幸事，否則以當(dāng)時各村都要有槍斃指標(biāo)的話，他恐怕是在劫難逃。而管家郎老五卻被槍斃了，原因是民憤極大。因?yàn)槟切┰?jīng)遛莊稼的扛活的后代們，現(xiàn)在都翻了身，且很多又都是身居要職。那時槍斃人的最好理由，就是這句“民憤極大”。據(jù)說郎老五臨刑前只說了一句話：“老東家坑我?！?/p>

再后來到了二十一世紀(jì)，就是郎老五的孫子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他自己籌錢為家鄉(xiāng)修了一條路，現(xiàn)在這條路叫作狀元路。而實(shí)際上好像并非如此，據(jù)鄉(xiāng)親們說在郎老五押赴刑場時，他走的就是這條路。當(dāng)時的路是一條泥濘不堪的小路，郎老五還摔了一跤，弄得滿身是泥。當(dāng)時，郎老五說了一句相當(dāng)無厘頭的話：“我得告訴老東家，把這條路修一下?！?/p>

押送郎老五到刑場的民兵隊長把這話告訴了在家哭得死去活來的美蓮兒。美蓮兒聽到此話，停止了哭泣堅毅地說了句：“郎老五，我記住了。”

后來才有了這條所謂的狀元路。

據(jù)說土地革命時期，還有一個曾在我家扛活的人，在憶苦思甜的大會上說了一句話，被定為反革命。他說的是：“在萬惡的舊社會，我們勞動人民起五更爬半夜，為地主老財賣命。每到秋收忙的時候，我們都干活到二更天。但地主老財也夠意思，每天晚上都豬肉燉粉條子，燒酒可勁造。比現(xiàn)在強(qiáng)多了?！?/p>

三、我爺爺和紅

胡子的關(guān)系

胡子是我們東北話，就是土匪的意思。我們東北從張作霖開始就鬧胡子不斷，其實(shí)張作霖就是靠當(dāng)胡子起家的。東北軍二世而亡，如果認(rèn)真追究原因是很復(fù)雜的。好像是國共兩黨馮玉祥蘇聯(lián)人日本人，都逃不了干系。最大的根據(jù)就是，有少帥之稱的張學(xué)良，晚年誓死不回大陸，誓死不再登上養(yǎng)育他的黑土地。

但是張作霖是大胡子，所以就可以成為“王侯”，而那些小胡子們，由于自己的綹子小，所以終歸還是胡子，也就是說終歸是土匪。后來被改編為革命樣板戲的《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就是當(dāng)時東北各綹小胡子的代表。而在這些胡子中還有叫作紅胡子的一類人，這類人后來坐了江山。所以就不能再叫作胡子了，而多數(shù)都叫作抗聯(lián)戰(zhàn)士了，或者是叫作地下黨了。也還有一些胡子，因?yàn)榧亦l(xiāng)被異族人侵占就和日本鬼子在黑山白水間打得異常艱苦。也有說是讓當(dāng)時黨的抗日之策感召后，而和日本鬼子殊死決斗的。這類版本，在影視劇中我們?？吹?。

我爺爺能和這些胡子攪在一起，純粹是一種巧合。

大約是在公元1945年八一五光復(fù)后，從南方來了一個跑腿子跑到我們村（我們東北將獨(dú)自闖蕩的人叫跑腿子），自稱是命苦，父母雙亡才跑到北邊兒謀生。郎老五因感到和自己的身世相仿，就有些惺惺相惜，向爺爺推薦他在我家扛活。

這個南方人耕種起來，既了解土又了解肥，又能看些風(fēng)水，不久就被郎老五提拔為打頭的（我們北方人將扛長工的頭兒叫打頭的）。可誰也不知道這個南方人卻是個紅胡子，也就是說是個地下黨。這個人每年除了上縣城里買農(nóng)具買種子外，順帶著看一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余下只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干活兒。我爺爺也非常欣賞這個人，他姓關(guān)，叫關(guān)祥武，解放后被派到黑龍江某縣當(dāng)縣委書記。這是后話。

關(guān)祥武個子不高，說話聲音很小。干活時很有門道，不是賣傻力氣的主兒。那時的郎老五和我爺爺，對他既知天文又曉地理就應(yīng)當(dāng)有起碼的警覺。可是他們不知是真的不知還是佯裝不知，反正是在我家這個南方人就這么潛伏下來了。

這個紅胡子，和所有的扛活者一樣，整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很少說話。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人，有一天突然讓縣里來的當(dāng)差的（我們東北人將所有的政府公務(wù)員都統(tǒng)稱為當(dāng)差的）不由分說給抓走。盡管這個南方人拼命解釋自己就是一個扛活的打頭的，而且郎老五也發(fā)誓這個人是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干活人?？墒遣钊藚s只是說，你到縣里自己解釋吧，我們只負(fù)責(zé)抓人。

那天我爺爺正在縣里和縣警察局的劉局長喝酒，家里發(fā)生的事兒他是回來才知道的。

郎老五急匆匆跑到上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老當(dāng)家的！咱們家的打頭的關(guān)祥武讓縣里當(dāng)差的給抓走了?！?/p>

“是哪路當(dāng)差的抓的？”

“他也不和咱們說呀，帶著人就走。說他們只負(fù)責(zé)抓人，別的不管?！?/p>

“唉呀，你們總得問清楚才是呀。這個關(guān)祥武可別是紅胡子呀。”

“不能吧。紅胡子據(jù)說都長得三頭六臂，而且都說洋文，這小子我看連中國話都說得不利落。再有，人家可是把干活計的好手啊?！?/p>

“昨天我和法古縣警察局劉局長喝酒，他還真說了眼下咱們這個地界兒也有紅胡子了，讓我注意些。”

這時法古縣那邊兒也有人專程傳來信，說關(guān)祥武在牢里被打得夠嗆，傳話人說關(guān)祥武說了，要是東家不去保他，他恐怕就小命嗚呼了。

這時郎老五也沒了招數(shù)。

“老東家，他要是真的紅胡子，咱們保了可就攤事兒了?！?/p>

“要是真是紅胡子，我們更得保。你想啊，在咱們家抓出來紅胡子。咱們還有好嗎？”兩個人一番商量后，決定讓我爸爸去到法古縣找劉局長保人。

爺爺告訴爸爸：“老疙瘩，劉局長和我是至交，你帶上一百現(xiàn)大洋，不要都給他。先請他喝酒，再給他五十現(xiàn)大洋，剩下的再給具體當(dāng)差的二十現(xiàn)大洋。你再給劉局長的三姨太太，把俺們家從宮里流出乾隆年的青花瓷送去?！?/p>

“額（滿族人將爸爸叫額），那乾隆年的青花瓷是我額娘最喜歡的。”

“你額娘東西還少哇？再有你額娘能保關(guān)祥武出來呀？”

“可關(guān)祥武要真是紅胡子，咱們給保出來早晚不得還是漏了餡兒呀？”

“我告訴你，只要保出關(guān)祥武你就讓他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千萬別讓人再抓住了。就是讓人再抓住了，也不準(zhǔn)再提咱們老郎家?！?/p>

“可咱們這不是賠大發(fā)了嗎？”

“我告訴你，這個關(guān)祥武十有八九是紅胡子，這次要不把他保出來我們賠得就得更大。其實(shí)我早就應(yīng)當(dāng)察覺才是。據(jù)說紅胡子信奉一個姓馬的大胡子的外國人，老毛子那邊兒鬧成的新朝代，叫蘇維埃就拜這個姓馬的為祖師爺。這個姓蘇的朝代可邪乎了，凈殺地主老財?！?/p>

“那這些紅胡子要是鬧成了，不也得殺咱們嗎？”

“他們鬧成鬧不成還兩說著，可是現(xiàn)在殺紅胡子是朝廷的意思。只要沾上紅胡子就得沒好兒?！?/p>

“咱們現(xiàn)在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記住，如果錢不夠，就到法古縣咱們家當(dāng)鋪去找王老板，就說我要用錢。這一次無論怎樣也得把這個關(guān)祥武保出來。”

爸爸不敢怠慢，騎著爺爺?shù)臈椉t馬直奔法古縣方向馳去。

爸爸先是直奔法古縣警察局，警察局的差人說劉局長中午喝大了，已經(jīng)回去歇息了。爸爸又直奔劉局長家，可是家人說劉局長并未回家歇息，恐怕是在三姨太家歇息呢。

爸爸又策馬直奔三姨太太家。

那時劉局長的三姨太太，就住著琉璃瓦的正廂房俱全的大院兒。院子里花草茂密，池魚悠哉，鳥兒脆鳴。據(jù)說這三姨太是劉局長從省城沈陽討回來的高中生，叫李若妍，很有品位。

爸爸到了天井，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把劉局長扶了出來。爸爸趕緊作揖。

“劉局長好！三嬸嬸好！要不是事情緊急，我也不會到此打擾。家父讓小侄兒給三嬸嬸帶來了她喜歡的乾隆年的青花瓷，請三嬸嬸笑納！”

“哎呦，這個郎老太爺呀，他也是太多心了。我上次到你家，也只是隨便夸了兩句，怎么就給送來了，這不是奪人所愛嗎？”

“三嬸嬸把話說外了。我家祖上在宮里當(dāng)差的很多，尤其是民國肇始，宮里的東西流出來的很多，我家有幾件兒能入三嬸嬸法眼的也不是很多。額說有些物件兒，還真得交給行家才是。”

那李若妍雙手撫摸著乾隆青花瓷，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夠。

劉局長是行伍出身，據(jù)說是跟著老蔣參加過北伐，額頭上現(xiàn)在還有一塊彈片的傷疤。他是個四川人，張嘴閉嘴就是“啥子嘛”。

“你找我有啥子事嘛？”

爸爸上前附耳道：“能不能借一步到館子里說？”于是二人騎著馬到了一家飯店，爸爸隨手點(diǎn)下了好酒好菜。

那劉局長平日就貪杯，雖是好酒量可是因?yàn)槭呛鹊诙D，喝下半斤多酒就已是渾身只有舌頭硬了。爸爸看時機(jī)已到就說：“劉局長，我家的扛活的打頭的讓你們給當(dāng)作胡子抓了。”劉局長問道：“我們這兒是抓了幾個胡子。有一個是紅胡子，紅胡子是他媽的什么軍統(tǒng)抓的，剩下的是我們抓的。”

“什么紅胡子呀，那他媽的叫關(guān)祥武的，是我們扛活打頭的。他他媽的就沒長胡子?！?/p>

劉局長哈哈大笑：“賢侄兒啊，這他媽紅胡子不是說就是長著紅胡子，是他媽的什么共產(chǎn)黨?！?/p>

“那就更不能了。聽說共產(chǎn)黨凈殺地主老財，我們家更不能容紅胡子了。法古縣就您最大，您說什么也得把關(guān)祥武給我們保出來，我們家扛活的沒他就管不了?！?/p>

“賢侄兒啊，我不是和你說了嗎，紅胡子抓歸我們，剩下的我們就不管了。都他媽是軍統(tǒng)審?！?/p>

“是你大還是軍統(tǒng)大？法古縣我還沒聽說有你辦不了的事?！?/p>

“你還別擠對我，我啥時候說辦不了了？你回去，我這邊立馬就把這個什么關(guān)什么武給放了?！?/p>

“不行，我得看著你把關(guān)祥武放了我才放心?！?/p>

“賢侄兒啊，你傻呀。他要是真是紅胡子，你露了面不是‘屁眼子拔罐子——嘬屎（作死）嗎？”

“那你放了不也是攤事兒嗎？”

“誰讓這是你家的事兒了。所以你趕緊回去稟報老太爺，今后你們就說什么都不知道，也別再到我這兒來?！?/p>

而后，爸爸就策馬回家，而劉局長則騎著馬里倒歪斜地向警察局走去。到了警察局，劉局長要親自審這三個胡子?？僧?dāng)值的差人說，軍統(tǒng)說沒他們不準(zhǔn)審。劉局長大怒。

軍統(tǒng)算個球，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我他媽的就不屌他媽什么軍統(tǒng)。你去把那個叫什么關(guān)祥武的胡子給我放了，就說有人保他。

在牢里當(dāng)時有三個胡子。一個是六里堡的胡子頭叫趙大牙，一個是公主嶺的李大腦袋，再有就是關(guān)祥武了。這三個人都被打得死去活來，尤其是關(guān)祥武幾乎是奄奄一息了。這些人一聽說有人要保一個叫關(guān)祥武的，三個人都說自己就是關(guān)祥武，這可難壞了獄卒了。于是獄卒忙不迭告訴劉局長。劉局長也犯難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

“都他媽給我放了?！?/p>

獄卒也更愿意少麻煩：“你們?nèi)齻€犢子給我聽著，劉局長開恩，你們都給我滾吧！”三個人如同撿了金元寶，相互攙扶著離開了牢獄。

關(guān)祥武因?yàn)槭羌t胡子，人家早就有人接應(yīng)，而這兩個胡子卻沒人管了。關(guān)祥武讓拉他的大車將這兩個胡子也送上一程。

在車上三個人歃血為盟。關(guān)祥武說了，要是他日得了江山一定要厚報郎老太爺。而另兩個胡子則發(fā)誓說，日后做活兒見到郎家就繞著走。

事實(shí)證明三個人都沒有食言。

民國二十三年，我家鄉(xiāng)鬧胡子非常厲害?？墒堑轿覀兗业暮?，只要聽家人說是郎老太爺家時，胡子們立馬兒繞著走。至于綁票的事兒，也沒有人敢對我們家下手。而李大腦袋的公主嶺的胡子還在關(guān)祥武的策動下參加了解放軍。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劉局長，誰也沒想到他也是紅胡子的地下黨。在放了三個胡子后，他被上峰以瀆職罪罷了官兒。他干脆就從地下變?yōu)榈厣?，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參加了遼沈戰(zhàn)役和平津戰(zhàn)役，解放后雙雙官至局級。這是后話。前一段時間，他和三姨太太的孫子還為他們出版一本回憶錄，叫作《游弋在警察局和軍統(tǒng)的人》。寫他如何大智大勇同軍統(tǒng)斗爭，把他的三姨太太寫得和《潛伏》中的翠平差不多，把劉局長寫得和余則成差不多。就是沒寫他在解救革命同志時，曾收了我爺爺?shù)奈迨畨K現(xiàn)大洋，更沒說他家的“翠平”收了我爺爺?shù)那嗷ù伞?/p>

最慘的是關(guān)祥武，他在土改時是我們這一帶的區(qū)委書記，掌握著當(dāng)時槍斃哪個地主老財?shù)拇髾?quán)。當(dāng)他聽說在我們滿族屯的工作隊要槍斃我爸爸時，他騎著馬親自到法場，將爸爸在槍口下救出。

當(dāng)時的工作隊長說每個村都有槍斃人的指標(biāo)時，關(guān)祥武說了一句最后讓他喪了性命的話：“你就是把這個村的人都槍斃了，也不能斃郎贏，因?yàn)槔杉腋缸泳冗^我的命?！?/p>

當(dāng)時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文化大革命”時，身居縣委書記要職的他就是因?yàn)檫@樣的一句話，而被紅衛(wèi)兵活活打死。罪名是，包庇地主老財。

四、沒能看住的風(fēng)水林

在前邊曾說過爺爺在八虎山下種滿了松樹?？墒钱?dāng)初為了這些松樹，爺爺卻和幾乎所有鄉(xiāng)紳鬧起一場官司。

八虎山下有遼闊的丘陵地帶，終年長著一些草和矮矮的灌木。多少年來就這樣，沒有人能看出些什么，但爺爺卻從中看出了商機(jī)。他從遙遠(yuǎn)的省城買回了十多萬株松苗，將八虎山下種滿了小松樹。

爺爺當(dāng)時不無得意地說：“我為我的孫子們，在每棵樹坑里埋下了一塊大洋?！?/p>

等到別的鄉(xiāng)紳看明白爺爺舉動的深刻涵義后，他們才如夢方醒。這些人在懊悔之余，終于找出爺爺?shù)能浝摺?/p>

八虎山下的丘陵地帶乃是祖宗之地，你郎子祥種上松樹豈不是歸你家所有了？用現(xiàn)在的法律術(shù)語說，就是非法占有公共土地。但是這些人非常有韜略，等到松樹長到近一人高時，他們才一紙訴狀將爺爺告上法庭，理由是將祖宗之地?fù)?jù)為己有。要求要么毀苗兒，要么賠起訴的七家大戶人家五萬現(xiàn)大洋。

當(dāng)郎老五慌慌張張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時，爺爺正在看那本他永遠(yuǎn)也看不夠的《三國演義》。

爺爺慢慢放下書：“郎老五，虧得你還是書生，怎么這么拿不起放不下呢？我不是說過，急事兒慢說嗎？你先喝口水，慢慢說?！?/p>

“滿族屯前屯后屯七家大戶人家，聯(lián)名將你告到法古縣衙門了?！?/p>

爺爺微微一笑：“我估摸著應(yīng)當(dāng)八家才是呀？”

“可不是嗎，因?yàn)槔舷液驮蹅兗沂墙H，所以老溪家沒摻和。而且這信兒也是老溪家給咱們傳過來的?！?/p>

“老溪家還是很夠意思嘛，一會兒你把咱們家的燒酒，給老溪家送兩大木桶去。什么也別說，送完就走?！?/p>

“老太爺，這都不重要。你看把你告上衙門這事兒咋辦？”

“咋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癤子就得出頭。我就和他們在衙門走一遭。”

“據(jù)說人家可是從奉天城請來了大律師。咱們是不是也到奉天城請一個有名的律師？”

“不用，什么律師也得講理。我就去和他們把理講清楚。如果官司敗了我認(rèn)了，那我郎子祥就不在滿族屯多呆一天。如果我勝了，我和這七家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老太爺，這衙門的事兒可大意不得呀。要是稍有不慎，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啊。”

“郎老五啊，在這事兒之前我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戲。因?yàn)槟阆氚?，看著這等機(jī)會眼睜睜地讓別人占了，就是咱們也得氣不順。這叫一家飽暖千家怨，也當(dāng)是我有此劫數(shù)?！?/p>

“老太爺，我該怎么辦？”

“你就不動聲色地給我把消息打探準(zhǔn)了就行?！?/p>

民國三十七年，滿族屯七家大戶人家訴訟老郎家非法占用祖宗之地一案開審。

原告聘請了當(dāng)時奉天城最有名的律師李佑天。他是東京帝國大學(xué)的法學(xué)高材生，后來據(jù)說是參加了東京戰(zhàn)后對戰(zhàn)犯的國際審判。

而被告只有我爺爺和郎老五。

在法古縣由于歷史原因，凡是滿族人的官司原來得是縣太爺親自審案，到了民國就得是縣長親自審案。有些約定俗成的東西就是這樣，沒人要求必須這樣，但卻是就得這樣。

開庭那天法古縣及周邊的顯赫人物幾乎悉數(shù)到場。人們要看看，被說成是在法古縣南頭一跺腳，法古縣北頭都要顫一顫的郎老太爺是如何輸了這場官司的。

原因有三：

一是郎老太爺未經(jīng)族人集體協(xié)商，就將近幾千畝地盤歸入私囊，無論怎樣看都不在理。

二是這七家大戶人家平日里也非等閑之輩，有道是不平則鳴。俗語道：好漢難敵四手，餓虎也怕群狼。

三是這七家大戶人家是有備而來，且請了東三省甚至在中國都有名的律師。而郎老太爺是倉促應(yīng)戰(zhàn)。

也有很多和我家關(guān)系至厚的親友，出于關(guān)心讓我爺爺和這七家大戶人家私下里和解，免得輸了官司輸人又輸錢。

當(dāng)時可謂“烏云壓城城欲摧”。在我們郎家上上下下也是相當(dāng)沉悶，但是誰又不敢多說什么。

這些我爺爺當(dāng)然不會不知道。

于是他借和郎老五在天井說話，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家人。

“郎老五，你別垂頭喪氣的，我還沒死，誰說這官司就非得輸？當(dāng)年老汗王十三副盔甲打天下時，不就是靠‘不管爾等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老太爺，現(xiàn)在是民國了。老汗王的江山已經(jīng)丟了。”

“民國也得講理，也得讓人說話。你去到縣里請唱蹦蹦戲的，在咱家場院從開庭前一天晚上開始，天天晚上唱蹦蹦戲，一直唱到官司判完?！遍_庭的頭天晚上，在場院里唱的是《老少劉公案》。說的是劉家老少兩輩兒被冤枉，最后終于得以昭雪的經(jīng)過。那天晚上只有我們家的上上下下，懷著沉重的心情到場院看戲?？吹奖幣藗兌既滩蛔聡碌氐推饋?，而其他人家只是在遠(yuǎn)遠(yuǎn)處，偷著看著戲。因?yàn)槿绻覀兗覕×诉@場官司的話，我們前后兩屯的勢力劃分，就得重新洗牌。我們北方的土話叫作“要看準(zhǔn)火候兒”，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智慧。

開庭那天法古縣的衙門可謂“群賢畢至”，且又高官滿堂。

原告席上，七家大戶人家的律師，穿著一身黑衣頭上卻戴著一個白頭發(fā)的假發(fā)套。這在我們法古縣還是頭一遭，旁邊整齊齊地坐著七家大戶人家的當(dāng)家的。說來這些人和我們家，其實(shí)都沾親帶故，這就叫財寶動人心?。?/p>

而審案的縣長大人卻身著長袍馬褂，還有一些人則是穿著中山服坐在他的身后，應(yīng)當(dāng)就是現(xiàn)在意義的陪審團(tuán)吧。

李佑天先是宣讀了半個多時辰的訴狀。這訴狀寫得異常老辣，將我爺爺非法占有祖宗之地，從人情上到法理上說得幾乎句句在理項項坐實(shí)。最后要求被告，要么將已經(jīng)長成了近一人高的樹木自行毀掉，要么賠償七家大戶人家的損失五萬現(xiàn)大洋，并負(fù)擔(dān)訴訟費(fèi)三十現(xiàn)大洋。

而后就是雙方法庭辯論。

爺爺站起身來，抖了抖馬褂，清了清嗓子。

“我在沒說官司前，先要感謝縣長大人和其他政府要員能親自審這個官司，也為這么多各界名流來旁聽而感到高興。

“我是一個鄉(xiāng)間村野之夫，法律知識和學(xué)識和奉天的李佑天大律師都沒法比。我為什么沒有請一個能和李佑天律師相當(dāng)?shù)穆蓭熌?？因?yàn)槲遗逻@家里事兒傳到外面丟郎家人的名聲。我在這里先交一個底兒，這場官司如果最后要是縣長大人斷我郎子祥輸了，我郎子祥家從此就不在滿族屯了；要是縣長大人斷我郎子祥贏了，我們這些人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我們還是親戚朋友。

“你們說我占了祖宗之地，我想問祖宗之地有沒有我的一份兒？”

大堂靜了片刻，沒人站出來反駁。

“好。你們也認(rèn)為有我的一份兒。那么我這一份兒是多少？你們七家的份兒數(shù)是多少？

“對了，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yàn)橄瘸f歲爺將這八虎山賞給我們的祖上時，還沒有這法古縣。是我們祖上和許許多多漢民一代又一代的苦苦耕耘，是多少代老少爺們兒的艱辛勞作，才為我們置下了今天的產(chǎn)業(yè)。

“可八虎山多少年來都是一年刮兩次風(fēng)，一次刮半年，一有旱澇我們這些人就都得癟茄子。就是因?yàn)槲覀冏≡诎嘶⑸降暮笕?，沒有能力扛住風(fēng)，沒有能力留住水。而我栽下這十幾萬株松樹苗兒，在我們這些人蹬腿兒后，能為我們的子孫們扛住風(fēng)、留住水。你們說我將祖宗之地?fù)?jù)為己有，也對也不對，因?yàn)樗袡?quán)是歸我的子孫，可是為后代扛住風(fēng)留住水，也只有我郎子祥的子孫單獨(dú)享用嗎？樹長大了又能生樹，林又能生林，年年的枝葉我們拿去當(dāng)柴禾燒，能是我的子孫自己用得了的嗎？到那時候我們后代再有婚喪嫁娶，用的木材還用到法古縣甚至到奉天城去買嗎？”

又問得眾人啞口無聲，爺爺停了下，話鋒一轉(zhuǎn)：“咱們滿人從老汗王打天下起，就有窩里斗的風(fēng)，跟外人打咱們誰都不怕，可是在窩里斗時，也是誰也不怕。從老汗王升天后一直到宣統(tǒng)正式丟了江山，咱們滿人就沒停了互相爭互相整。大清朝要不是咱們滿人自己你整我我整你未必就丟得了?！?/p>

這時，縣長有些聽不下去了，忙提醒道：“現(xiàn)在是民國，就別說前朝的事兒了。”爺爺聞了聞鼻煙壺，又侃侃而談。

“朝廷的事兒咱們說不清，可是咱們自己的事兒，我們得拿得準(zhǔn)呀。昨天我為什么要讓唱蹦蹦戲的唱《老少劉公案》，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個道理，就是別‘相煎何太急了。人在做天在看，你們七家大戶人家，有的是我的長輩兒，有的是我的晚輩兒，我們今天在衙門里的一舉一動就不怕驚動了先祖？就不怕兒孫們在我們百年之后，說起來笑話我們今天這些人？”說到這里，爺爺有些哽咽，“縣長大人，各位官員，我就說這些了?！?

這時衙門先是一片寂靜，后來又爆發(fā)了一陣掌聲。

縣長大人隨后宣布休庭，下午宣判。

出了衙門，郎老五抱住爺爺兩眼含淚：“老太爺，我郎老五算是服你了。伺候你，我這輩子就沒白活。”

爺爺和郎老五都騎上馬后，爺爺就告訴郎老五五：

“你讓在旅館候著的老大，趕緊騎馬回滿族屯，讓唱蹦蹦戲的今天晚上唱《小姑賢》。這是一出描寫一個兒媳婦整日受婆婆和小姑子氣的戲。另外你再給我探好了，這七家大戶人家在哪個館子吃。我還有點(diǎn)事兒?！边@七家大戶人家中午是在慶升樓飯莊吃的，他們吃得很沉悶，尤其是那個奉天的大律師李佑天。他以他職業(yè)的敏感，已經(jīng)料到這場官司輸了，他沒想到這個村野之夫竟然打出這副牌。

然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我爺爺竟然也來到了慶升樓飯莊。

爺爺一進(jìn)來就和慶升樓的老板說，今天慶升樓的所有喝酒的錢不論多少，都記在郎家當(dāng)鋪的賬上。

當(dāng)爺爺走進(jìn)酒樓時，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就連經(jīng)多見廣的李佑天大律師也沒想到。

爺爺先是抱拳朗朗大笑：“老少爺們兒，我剛才到縣長家看了看他家的老娘，所以來晚了一步，怠慢了大家，我先自罰一杯?！?/p>

放下酒杯，爺爺又走到李佑天身旁：“李大律師嗎？我敬你一杯。你的狀子寫得真好，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難為你了。我們家里事兒，還得勞您費(fèi)心。我倒是想和您交個朋友，不知道李大律師嫌棄不？如果不嫌棄咱倆就干了這杯酒?！?/p>

“子祥兄，我李佑天當(dāng)時接了這個官司，沒承想碰上您這樣厲害的主兒。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這官司如果輸了，我李佑天訴訟費(fèi)分文不取。”

“李大律師此話差矣。你們律師是吃這碗飯的，無論是勝訴還是敗訴，這錢都得我們老郎家出。這事兒又是因?yàn)槲依勺酉槎?，所以就得我郎子祥出。只要我們能把事理說明白，我們這些老郎家人還得在八虎山下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是我們老郎家家里事兒。”

聽到這里，七家大戶人家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幾乎無地自容。爺爺見此就又說道：“你們還有事情商量，我再敬大家一杯酒，我還得去給我的馬釘一下馬掌，就不多陪你們了。你們慢慢喝，我已經(jīng)告訴飯莊老板所有的賬都記到我家當(dāng)鋪的賬上。我告辭了。”

爺爺轉(zhuǎn)身離去，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對了，今晚在我家場院唱蹦蹦戲《小姑賢》，我在這里先誠心誠意邀大家看戲。大家要是不去，我就一家一家去請大家。”

下午的宣判結(jié)果是：原告敗訴。

晚上的蹦蹦戲，果然七家大戶人家的當(dāng)家的都沒去，爺爺就真的一家一家地把他們請來。前后兩屯的大戶人家又一同坐在八仙桌前，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看著戲，而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至今沒有充分證據(jù)證明，我爺爺在那天中午是否真的去看望了縣長的老母。

那次在慶升樓的飯錢共花銷了十塊現(xiàn)大洋。李佑天律師的訴訟費(fèi)三十現(xiàn)大洋由我爺爺負(fù)擔(dān)。

我爺爺所說的為子孫們扛住風(fēng)留住水的松樹林，在1958年已是郁郁蔥蔥，且已達(dá)到樹生樹林生林的境地?？墒窃谀菆龃鬅掍撹F的運(yùn)動中，松樹都被砍去煉鋼鐵了，余下的樹根也被人們挖回去當(dāng)柴禾燒掉了。人們再說起郎子祥林場，有些似莊子夢蝶，不知有無。

爺爺在解放前過世后，叮囑家人把自己埋在八虎山西南崗上的那片林地坡上，說是要為子孫看住這片風(fēng)水林?？缮巴L(fēng)八面的爺爺最終沒有看住這片山林，光禿禿的荒坡上，只有爺爺孤零零的墳?zāi)陱?fù)一年與黃沙為伴……

責(zé)任編輯 鄭心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