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劍明/文
史林散葉(八十三)
■俞劍明/文
余杭章太炎先生與孫中山、黃興并稱“辛亥三杰”。他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魯迅語),這里的“小學”,實是“文字學”。他讀《說文解字》,凡七十余過,“卓然見語言文字之本。”對中國文字音、形、義的認識,當世無出其右。可作為學生的魯迅先生卻認為他“留在革命史上,實在比在學術(shù)史上還要大”。到底哪個更強些,暫且不去管他,在風云際會的民國,章太炎真正有別于他人的,卻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瘋”字。
比如,從司馬遷、唐宋八大家直到桐城派,逐一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還譏諷梁啟超“有一字能入史耶?”而章太炎對自己卻毫不謙虛:“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矣?!?/p>
這話夠瘋癲了吧,可仍是小打小鬧,還沒能真正體現(xiàn)出他的膽色。在清末的“中國議會”成立大會上,章太炎對該會宗旨猛烈抨擊,還當眾剪下辮子揚長而去。要知道,盡管當時的滿清政府搖搖欲墜,但專制大棒畢竟在手,難怪眾人被他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
這還不算,章太炎又在《蘇報》上大罵光緒,為鄒容的《革命軍》作序。當時,其他人只恨爹娘給生得腿短,早撒丫子逃去,只有章太炎穩(wěn)若泰山,儼然一副譚嗣同第二模樣。
章太炎一輩子最恨的人恐怕就是袁世凱了。老袁要稱帝,章太炎跑到袁府將東西砸了個稀巴爛,又扒下樹皮寫上“袁賊”二字,丟入火中燒掉。章太炎素有“民國禰衡”之名,袁世凱怕?lián)搻好?,最終只能忍氣吞聲。
這就是章太炎,嬉笑怒罵,痛快淋漓,即便是槍口對胸、鍘刀逼來,也不肯縮回脖子、側(cè)轉(zhuǎn)身子逃之夭夭。這種面對權(quán)貴不動顏色的超級硬骨頭,不能不使人對他的“瘋”勁兒平添幾分好感。
然而,從表面上看,章太炎想罵就罵、想吼就吼,可他實際上早就算準了。自己的盛名擺在那兒,對方要動刀動槍,必然有相當?shù)莫q豫。像罵光緒,對方當時已是個沒人疼愛的倒霉蛋,這步棋似險不險;殺國士這樣的惡名,曹操一千多年前就不背,袁世凱并不傻,當然也不會去硬扛;至于罵司馬遷等古人,對方?jīng)Q不會從墳?zāi)估锾鰜砼c他辯駁;梁啟超雖為同時代人,但文人之間至多打場筆墨官司而已??舌u容就不同了,原以為自首后不會怎么樣,可惜力薄名淺,剛滿二十歲就死于獄中。
如此看來,章太炎雖然表面上“瘋”得不輕,但他心里是有數(shù)的。他一邊恣睢放縱,一邊也在掂量著自己的處境,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人,只想找一個自己能打得過的人揍一頓一樣。否則,本來氣就不順,再自找些板子,豈不是氣上加氣?
章太炎墓冢前有個石碑,“章太炎之墓”五個字亦篆亦隸,是章太炎生前給自己寫的,大有睥睨千古、任由后人褒貶的“瘋”勁兒?;蛟S,他早就想好了,能褒更好,即使有貶,也只能更加提高他的知名度。
鄒容(1885-1905),是與秋瑾齊名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宣傳家。1903年,18歲的鄒容寫下《革命軍》一書,章太炎為之作序,稱之為震撼社會的“雷霆之聲”。清政府對這本僅兩萬字的書的出版驚恐萬狀,認為“此書逆亂,自古所無”。1903年6月,因《革命軍》引發(fā)的“蘇報案”發(fā)生,章太炎被捕。鄒容不愿章一人擔責,于7月1日主動投案,被判兩年徒刑。1905年4月3日暴死于上海租界獄中。
每每談到鄒容之死,章太炎總是一副懊喪不已、抱愧終生的神態(tài),原來,鄒容的主動投案,與章太炎的一封信有關(guān)。
“蘇報案”發(fā)生后,警探到報館抓人,鄒容已從后門逃走,經(jīng)好友張繼介紹,躲到虹口一個傳教士家中。如果藏匿不出,警探絕無到傳教士家里搜人的可能。
章太炎被捕后,本來不當回事。此前上海激進分子已被傳訊多次,每次都是問問有無私藏軍火、制造暴亂之類,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便立馬放人,這是章太炎能逃而不逃的重要原因。不料租界當局這次動了真格。章被拘以后,當晚沒被放回,這才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章之所以被抓,原因之一是他為鄒容的《革命軍》作序。他覺得,鄒容如果不到案,則所有關(guān)于《革命軍》的罪責都將落到他一人身上,而鄒容到案,則兩人各擔其責。于是,他給鄒容寫了封信。鄒容得信以后,這才投案自首。
章太炎在信上寫了什么,已不得而知。但章在事后曾解釋自己寫信的初衷:“《革命軍》為蔚丹(鄒容)所著,仆實序之。事相牽系,不比不行。仆既入獄,非有蔚丹為之證明,則《革命軍》之罪案,將并于我。是故以大義相招,期于分任,而蔚丹亦以大義來赴”。所謂“大義相招,期于分任”,就是臨難不茍,各負其責,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件事中,章、鄒都講大義,但境界不同,在章是以大義責人,在鄒則是以大義自擔。
經(jīng)特別法庭審訊,章被判監(jiān)禁三年,鄒判兩年。結(jié)果鄒容不到刑滿便暴死獄中,章太炎則坐滿了三年,1906年出獄,隨后東渡日本,繼續(xù)他的人生道路。
鄒容之死,由許多環(huán)節(jié)造成,其中,章太炎的信無疑是最重要一環(huán)。對此,章太炎自然明白。鄒容死后,章太炎“往撫其尸,口張目視,慟不能出聲”。他既為戰(zhàn)友、獄友的離去而慟哭,也為自己兩年前的那封信而愧悔。從此以后,鄒容之死成為章太炎的一塊心病。
鄒容死后,章太炎有過很多懷念、紀念鄒容的活動。最能體現(xiàn)章太炎愧疚之情的是,他在住所的墻上,掛了一幅鄒容遺像,前置橫板一張上設(shè)香爐,每月初一、十五沐手敬香,為鄒容祈禱。晚年遷居蘇州,亦在家中懸掛鄒容遺像,為鄒容上香,直到逝世。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因病逝世。太炎先生的生前好友向國民政府提出,應(yīng)對章太炎舉行國葬。1936 年7月1日的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第十七次會議上,作出了“章炳麟應(yīng)予國葬,并受國民政府褒恤”的決定。7月10日,《中央日報》正式公布了“國葬令”。
章太炎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罵過蔣介石,抨擊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對此十分頭疼。為何逝世后,章還能得到國葬的待遇?這是因為章太炎人稱“章瘋子”,不畏權(quán)貴,敢于罵人是他一貫的作風。
雖然章太炎痛罵蔣介石“賣國主義、黨治主義與民不聊生主義”,卻對事不對人。在他逝世前一個月,蔣介石寫信給他,保證相互信賴,庶幾團結(jié)一致共渡難關(guān)。太炎先生回信給蔣介石,提醒他相互信賴必須基于愛國主義,為了抗日必須容共。
中國人在蓋棺定論時,習慣強調(diào)人的功績,在定性定位時,即使是異己,也會更為包容。國民政府對于章太炎采用“國葬”,無疑能起到拉攏人心的作用。
按照1930年9月南京國民政府頒布的《國葬法》中規(guī)定,國葬費用經(jīng)行政院核定,由國庫支付。國葬儀式由總統(tǒng)以命令行之。國葬舉行之日,由總統(tǒng)派員致祭,全國下半旗致哀,凡公務(wù)人員均須臂纏黑紗,全國停止娛樂。此外,國葬墓要在首都選擇地點,如愿擇地另葬者,應(yīng)經(jīng)行政院批準,由受葬者之家屬領(lǐng)費自行安葬。
太炎先生的遺愿選擇葬于杭州。晚年,他見抗戰(zhàn)已興,但未見到戰(zhàn)爭勝利,所以產(chǎn)生了死后傍葬抗清民族英雄張蒼水墓側(cè)之囑,希望地下為鄰,共迎勝利。
雖然“國葬令”已經(jīng)批下來,但是政府并沒有遵照規(guī)定實施,3萬元的治喪經(jīng)費也遲遲不見兌付。很快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國民黨相關(guān)人員奔逃,國葬一事不了了之。為了安全考慮,妻子湯國梨只好將太炎先生的靈柩葬在蘇州家中的后園內(nèi)。
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章太炎的葬事才得以真正落實。1951年,上海市人民法院副院長葉芳炎,幫助湯國梨去浙江省人民政府聯(lián)系營葬一事。太炎先生的生前好友田恒曾經(jīng)為葬事專門寫信給周恩來,周恩來十分重視此事,并且發(fā)函告知江浙兩省隆重處理。
1955年4月3日,章太炎先生遺體在他逝世19年后,按照他生前遺愿終于葬在了西子湖畔南屏山下的張蒼水墓旁,全部費用都由國家承擔,連四面八方趕來參加葬禮的人,也由國家招待,成了真正的“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