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現(xiàn)廣東
?
變臉記(組章)
高世現(xiàn)廣東
我還要趕到公元730年,去送一個故人,每一個故人的聚散我都湊巧趕來。我好像病了,江水也在感冒,黃鶴樓也在傷風,我真的是來送孟浩然的嗎?就像下一次芙蓉樓送辛漸,我都了然于胸。還有上一次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還在眼前。城闕輔三心,風煙望兩意。我多像那座駝了背的山,每天都送走不馴的江流,而那舟、那車、那馬從未愛過我。我也從未專心送過一個人,而我也快要離開江夏。江夏也只留黃鶴樓,卻不敢留我的千古愁。至于揚州,我已經(jīng)將煙花三月交給你,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
我難道真的是來送孟浩然的嗎,我不要膾炙人口的送別,至于長江,我已經(jīng)將天際交給你,其實我是眺望我魂兮歸來。
你仿佛聽到了回聲。
既然摸了摸臉又變成了王維,也吟首《鹿柴》吧。
空篇不見字,這是詩歌的懸崖邊。
大霧籠罩的地方,但聞詩人失足墜下的回聲。
氣壯山河的一句砸醒了,公元九世紀的國家,這是遙遠得難以抵達的夢鄉(xiāng),空床不見人。這是獸性的郊外,神性籠罩的地方。這是絕句的辜負,留下華麗的仇視:孟城坳,華子崗,文杏館,斤竹嶺,木蘭柴,茱萸,宮槐陌,臨湖亭,南,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輞川一直清洗艷冶鼻毛,無法把出世和空洞分開!呼嚕聲最后飛著送我們回家。遠天!這個空房不知道今后干嘛。天使們集體在這時感冒。六十歲的王維,在樓梯上搬動一個很空的地球。我嘗試著朝鹿柴方向撬動唐朝。青苔是上好的復寫紙,刻下蝸牛的足跡與悠然。
——那天我知道我們必將靜靜地坐到至德二年的渭城某客舍,在那一刻安西仿佛也知道元二的黯然銷魂是地球人的黯然銷魂。人身難得!此世幸得人身,離亂中離別如魂離人身,前世不知何物,來世不知何身,深究者,滿心的灰塵便來了。何不顛三倒四,朝今暮古,渺渺乎便茫茫,何不改名換姓,該高世現(xiàn)和你出場了!
沒辦法,摸了摸臉又變成了劉禹錫。
我在朱雀橋來回走了三次。
一場雷雨為它舉行了國葬,萬馬在廄中跺腳。
我緊緊抓住橋的欄桿。像野草花緊緊抓牢大地的血肉,此刻我不關(guān)心金陵的傷痕,也不留戀六朝的金粉,秦淮的艷色,不逗留水泄不通的夫子廟,卻悵然于朱雀橋上,待撇下了風雨交加的媚香樓往西南行數(shù)十米,到了烏衣巷又怯步了,我來——只為與風韻高邁的韞姑娘私奔,在正在水災的巷,在正在水深火熱的國家,我卻兒女情長,血脈僨張的要帶走安西將軍謝奕之女、大書法家王羲之的二兒媳,情何以堪啊我,十六個世紀后卻選擇我來拆散王謝的門當戶對,我千古的韞姑娘,是否看見正在口水之中掙扎過來的白臉書生?
時空無序,想來就該如此。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我以為找到了古老的楓橋鎮(zhèn)就能找到你,前生今世,我要本能地尋找慈悲而和善的靈魂,那在塵世備受折磨的肉身是你嗎?越來越近的背影,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張繼,詩生命的秘密不在于保持變,詩人生命的秘密不在于保持不變,至今我為此仍不勝歔欷,有時你讓我在歷史之外也發(fā)現(xiàn)你,就像你已回歸,而你之生,恰如我和我重逢。
這事發(fā)生在這片夜色不遠處,詩神掉了一顆牙。
我念叨著這些地名:月落村、烏啼山。
果然,派下來的霜降,滿天滿地就在這找牙呢?動用了月光細碎的手,秋收的烏啼,滾過山丘,輕盈地跳躍,江楓鎮(zhèn)上的女人此刻都睡熟了。我該,我做什么好呢,此刻中國,正在指點我,在嫦娥太太的汽車里鉆出來,歷史是個最奸詐的廣告商——雖然那個時代是疲憊的,我是亢奮的,雖然觀念的漁火對照我,愁卻像個商標。帶上墨鏡,也沒有用,烏啼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滅,像慈善事業(yè),自從烏啼唱紅了月亮的日子起,那些淫蕩的霜白像天上的游夢人,莊嚴的懷疑分子,冷血的悲觀論者,和臭蟲似的愁緒,在鋪天,在匝地,如果我能吃下,我能咽進這黑夜里的漁火,我就可以替代張繼占有楓橋的一夜。
而在這罕見的、稀有的一夜,我竊走了鐘聲,沒有鐘聲的寒山寺,使得姑蘇城外突然顯得空闊,被誤入的江楓就讓被故意來攪亂的,漁火去誤讀吧。然而我真的是來竊走鐘聲的,至于夜半的寒山寺有沒有鐘聲,山寺的鐘聲能不能在江楓鎮(zhèn)聽到,我不去追究,我只關(guān)心我能不能竊走更多的鐘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