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勝
我們快到阿壩前四天的一個夜里。我們幾個人,因為腳被草鞋磨破,加上堿水的腐蝕,已經(jīng)發(fā)炎破爛,每走一步,膿和黃水,就往外流出一些。肚子里裝的野菜,早已消化,大家都四肢無力,在后邊彼此攙扶著、鼓勵著往前走。
我們艱難地爬上了一個小土包,看到不遠的低處,篝火星星點點的,好像夜市一般。篝火呈紅色,上頭是搖動的透亮的火焰,再上去,變成了藍色,終于和夜色相融,消失在夜色里了。驟然間我像吃了飽飯,我的腳像沒有什么疾病,所有的疲勞,完全消失了。起先我們還攙扶著走,現(xiàn)在我們像變成了健康的人,大家都獨立地向篝火走去。
“啊呀!到了,到了,這就是咱們的部隊!”同志們興奮地說。
“你們猜,他們現(xiàn)在干什么?”我問其他的同志。
一個拄著半截木棍的同志,鄭重其事地回答說:
“他們嗎?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飽了飯,去睡大覺了。他們還給我們留了兩大桶飯;怕飯涼了,把它煨在篝火旁邊,我們一到,端起來就可以吃了?!?/p>
明明知道這個同志說的話不真實,但我們都沒有糾正他,就好像那是真實的似的。夜黑得看不到每個人的表情,但是我的臉上的的確確出現(xiàn)過微笑,心里熱乎乎的。我向往著:兩大桶大米飯,還一縷縷的冒著熱氣,散發(fā)著噴香噴香的味道……
我走到一堆篝火旁。這堆篝火特別大,柴草被燒得噼啪噼啪響,火苗像紅綢子似地凌空飄動,火星子被烈焰帶到老遠的夜空。
篝火四周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有的坐著,有的斜歪著,有的彼此靠著,有的把頭放在別人的胳膊上、腿上。他們不像過去宿營那樣,東扯這個,西拉那個。此刻,他們是那樣地肅靜,幾乎是屏息呼吸。
“……曾國藩那個老漢奸,親自帶了幾十萬湘軍,想攻破南京,消滅太平天國;這時候,太平天國一位杰出的將領(lǐng)李秀成,帶了幾萬人馬,在南京附近和敵軍大戰(zhàn)四十余天。但結(jié)果敵人包圍了南京,南京供應(yīng)斷絕,李秀成不能支持。敵人一直打到雨花臺,南京危險極了……”
一個清晰的,帶著湖南口音的人正在講故事。
我繞過幾個坐著的同志,借著篝火,看到那個人盤腿坐在一小塊牛皮上,穿著一身破舊的青布衣服,臉上很瘦,長著滿下巴的胡子,他把八角帽拿在手上,頭發(fā)很長,像堆亂長著的野草。我慢慢蹲下,用胳臂肘搗了一下旁邊的一個同志。
“這是誰?”
那個同志瞪瞪我:“首長唄?!?/p>
我再沒有說話,靜聽那人繼續(xù)講。
“敵人把南京包圍得水泄不通。洪秀全自殺了。南京城里糧食越來越少。不管再困難,李秀成還是帶著隊伍誓死抵抗。他們把能吃的樹皮、草根都吃光了,最后不得不燒牛皮充饑。后來南京被敵人攻開,李秀成被曾國藩殺了?!?/p>
有個同志帶著嘶啞的聲音問道:“那不是完了嗎?”
“沒有!”講故事的人提高嗓門說:“人民是永遠記著李秀成。當時人民中間還流傳這樣一首民歌:
毛竹筍,兩頭黃,
農(nóng)民領(lǐng)袖李忠王,
地主見了他像見閻王,
農(nóng)民見了他像見親娘。
而且,太平天國的種子撒遍大江南北,后來和捻軍及其他革命人民一起,與統(tǒng)治階級進行著堅決的斗爭。他們不會完的,我們不就是繼續(xù)他們未完成的事業(yè)嗎?”
“今天我們是無產(chǎn)階級的隊伍,有馬列主義給我們作指針,有毛主席、共產(chǎn)黨來領(lǐng)導,我們的革命一定會成功的;哪怕現(xiàn)在再艱苦,可這是暫時的,只要我們度過這一關(guān),出了草地,我們的境況就會根本改變!”
篝火燒得更旺,像要把夜幕燒掉,讓黑夜變成白天。
圍著篝火的人,本來就好多天沒有吃到正經(jīng)東西,臉都變成黑綠色;再加上天天行軍,有時還和截擊、追擊的敵人打仗,神色很不好。但現(xiàn)在,情景完全不同了。同志們是那樣精神百倍,每個人的臉上,迎著篝火望去,都紅撲撲地放射光輝。而我呢?什么都忘了。饑餓呀!疲勞呀!好像從來沒有折磨過我似的。
我心里老是放不下:講故事的這個人是誰呀?
我又問我旁邊的那個同志,他卻反問了我一句:“你看他是誰呀?”
誰呢?按口音,按那消瘦的圓盤臉,按那胡子,莫非是我們的“弼時胡子?”(我們對任弼時同志的親切稱呼);按那個頭,并不像“弼時胡子”,而倒像關(guān)向應(yīng)同志……后來我干脆不猜他,我猜他干啥呀!反正他是我們二方面軍的一個首長,是我們中間的一個。
這天夜里,我剛迷迷糊糊地睡著,就夢見穿著戰(zhàn)袍的李秀成,在一堆熊熊的篝火旁,和士兵們燒牛皮充饑,那牛皮燒得焦黃焦黃的,看來怪好哩!
一個火星子落在我的腳上,猛一燒,我醒過來了。我看到有很多同志都還沒有睡,有的人聚精會神地正在缸子里煮著什么;有的人用柴棍子在火堆里撥拉著什么。我爬向他們,還沒看見是啥,就聞到一股爛牛皮味道。呵,他們在學太平天國的英雄啦,準備用牛皮充饑了。
牛皮燒得咝咝響著,牛油吹起無數(shù)米粒那樣的油泡泡。牛油掉在火里,火更旺了,火焰更濃了。
牛皮燒好了,那個同志分給我兩指寬二寸來長的一節(jié)。我放在口里,味道可好啦!像油炸糕似的,一點也不難吃。
兩天過后,我的腳爛得更厲害了,一拐一拐地簡直沒法走。其他很多同志也和我一樣,因為饑餓(牛皮也吃光了)和疾病,掉隊的越來越多。但是大家一想起那天夜里,首長講的太平天國的故事,就又振作了起來,彼此扶著,或拄著棍子向前走去。
奇怪,這天夜里的情景,和前天夜里的情景一模一樣;又是那樣黑的夜,星星在遠空眨著眼睛,夜風呼呼地吹著;遠處,狼在凄厲地叫著。
我們雖然強打精神向前走,但還是邁不開步子,大家吃力地走了半天,結(jié)果好像還在原地。這時我想起了我的草鞋來,我說:“同志們,找些柴火,我們燒牛皮吃!”
“牛皮?我們的牛皮都吃光啦!”
“我還有雙皮草鞋?!?/p>
大家一聽,忽然活躍起來了,就摸黑去找柴火。找來柴火后,有的主張燒,有的主張煮。主張煮的人說,煮的雖然難吃,但不易消化,飽的時間長——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言辭,我們都贊成他的意見,在附近水溝里搞來一缸子水,我們就煮起來了。
煮熟后,我們每個人分了比指頭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塊。呵呀,那可比燒的難吃多了!嚼不爛,咽不下。為了肚子,為了革命,只有硬咽下去。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吃了那點牛皮,的確不太餓了,我們有了點力氣,繼續(xù)又往前走。
我們走著走著,忽然前邊又出現(xiàn)一片篝火,仍和前天晚上在那土包上看到的一樣:篝火是紅色的,接著是飄動的透亮的火焰,再上去,變成了藍色,終于和夜色相融,消失在夜色里了……
“同志們,首長又在篝火旁講太平天國的故事呢,我們加油哇!”不知道是誰大著嗓門說了這句話。
我接著說:“好??!遲了就講完了?!?/p>
我們又忘了饑餓,忘了疾病,一瘸一拐地、爭先恐后地向篝火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