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是一個永恒而又司空見慣的主題。這是一個牽動著千千萬萬讀者心田、能演繹出永無止境的千千萬萬故事的主題。在這樣的主題面前，高手林立、有血有肉的故事呼之欲出，千奇百怪的情節(jié)令人咋舌。作家徐鐸是個編故事的高手，但是他的故事卻深深植根于生活，經(jīng)得起生活的推敲，也可以說有些故事就是從生活的原地生吞活剝過來的，因此，可信而且充滿生活的激情。自然，故事編多了就有了更高的水準(zhǔn)和要求，這篇小說如果說生活氣息濃厚是它的優(yōu)點的話，那么不足之處，是否在敘述的手法上能否再新穎一些呢？我看作家應(yīng)該是能做到的。

海青島三面靠海，北面連著陸地，是個半島。很多年以前，這里確實是個海島，島上的人多以打魚為生。男人們駕船出海打魚，女人守在家里生養(yǎng)孩子、洗衣做飯侍候老人。很多年以前，地殼發(fā)生了變化，海島的東西南邊地層升高，形成了今天的半島狀。因為連著陸地，海青島也就不那么封閉。

谷青青是解放前嫁到海青島的。當(dāng)年，她嫁的是島上最有名的船老大郝大清。娶新媳婦進(jìn)門那天，海面上就風(fēng)高浪大。谷青青沒有坐船，而是坐著四頭青騾子拉的大轱轆車，來到了海青島。大轱轆車上搭著席棚，席棚上貼著大紅喜字。嗩吶嘀嘀噠噠響個不停，郝大清揭開青嬸紅蓋頭的那一瞬間，鄉(xiāng)親們眼珠子差點掉到了地上，新嫁娘有多俊美，反正海青島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新媳婦。鄉(xiāng)親們樂瘋了，喜酒一直喝到了半夜。如果不是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闖海漢子們還是不肯散了酒席。因為下雨，酒席曲終人散時，郝大清才走進(jìn)洞房，跟自己的媳婦圓房。那些冒著雨躲在墻根聽悄悄話的人什么也沒聽到，過了一會兒，倒是聽見了郝大清打起了呼嚕。大伙心里的那盆火，一下子給這雨水澆滅了。

新婚后的第二天，郝大清就急三火四地駕船出海了。島上的人就瞎議論，說這個新娘子一定是騎馬披紅過門來的，新婚之夜，郝大清沒能圓成房，守著媳婦不能圓房，就像一個饑餓的漢子守著一塊鮮美的肉吃不成，還不如出海朝著魚鱉蝦蟹出氣去吧。

郝大清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不知在海上遇上了風(fēng)，還是出了什么意外。郝大清是海青島最好的老大，有他掌舵，能躲開風(fēng)避得開險礁暗流，還能打得魚蝦滿艙。三天過后，海面上沒有出現(xiàn)歸來的帆影，誰也沒有在意。五天過后，不見郝大清歸來，最著急的是新娘子。公公婆婆安慰青青，說：“不定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咱家大清早晚會回來的?！笨傻鹊绞爝^后，青青再也坐不住了，她天天跑到海頭上，望啊望啊，海面上只有飛翔的海鷗，就是沒有歸航的帆影。

半個月過后，海青島的當(dāng)家人二大爺走進(jìn)了青青的家門。二大爺說：“有人捎來了口信，大清，他在海上遇到風(fēng)，倒船了，人也踢蹬了……”

海島年年都會有闖海漢子遇到海難，這回大清喪命海上，鄉(xiāng)親們都格外悲傷。剛過門的新媳婦青青已經(jīng)哭死過去幾次。因為沒有尸首，家里人把大清生前穿過用過的衣物包裹在一起，為大清立了一座衣冠墳。大清的爹媽趴在墳頭上，老人也傷心落淚，往后，誰給俺們養(yǎng)老送終啊。島上的人倍感痛惜，痛惜大清，也可憐青青這個剛剛過門的新娘子。青青扶起了公公婆婆，她說：“爹呀！媽呀！大清不在了，往后，俺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再說，大清的死沒個說法，他的尸首也沒漂回來，俺覺得，大清他，還活著?！?/p>

在這揪心剜肝的時候，也該說這寬慰人心的話。青青換下了身上的紅嫁衣，穿上了一身青布褲褂。她摘下了頭上的紅絹花，鬢角上插上了一枝白色的餑餑丁花。當(dāng)家的不在了，一家人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弈[的眼睛沒有消下去，青青就下海趕海了。沿著海灘行走，青青繞過了晾曬在海灘上的魚網(wǎng)。她知道，女人不能從網(wǎng)上面跨過去。海島上人家的規(guī)矩要比莊稼人的規(guī)矩多得多，到海青島之前，青青特地尋問過海島上的那些規(guī)矩。海頭的女人不能出海，但卻可以下海趕海。青青也不會趕海，她向別人討教。周邊的嬸子大娘，還有姐妹們都同情青青，她們教給她，只要用小鈀子扒開海底的泥沙，就能扒到里面的鵓鴿頭和蛤蜊。泥沙里面還有各種各樣的螺和蟶子。青青心靈手巧，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趕海。等到大海要漲潮的時候，青青的筐子里也裝了不少的海鮮。海島上缺淡水，青青就用海水洗凈了海鮮?；氐郊依铮陀煤ｕr煮面條。海島上的人家，一日三餐少不得海鮮。青青把飯菜端到桌上，公公婆婆原先在飯桌上多擺了一雙筷子，那是給大清預(yù)備的。為了不讓青青傷心，二位老人也撤下了大清的筷子?？粗推牌哦似鹜雭?，青青端著一碗面，走進(jìn)廂房。廂房里鎖著一個人，他就是大清的弟弟郝大海。蓬頭垢面的郝大海被一根粗粗的鐵鏈鎖著，他生到這個世界，就是個“武瘋子”，因為傷害到人，險些出過人命，才不得不將他用鐵鏈鎖在廂房里，不讓他見天日，不讓他見人。但是，還得讓他喘口氣活著。廂房里面臭氣熏天，比豬圈還骯臟。青青頭一次給大海送飯，她就差點嘔吐出來。武瘋子住的地方不如豬圈，這臭氣真能把人給熏死。青青要打掃一下廂房，婆婆囑咐青青，可不要靠近大海，犯病的時候，他爹娘不認(rèn)。如果不是他險些傷害過人命，爹媽也不會將大海鎖起來。

青青說：“我小心就是了?！闭f也怪，青青為大海打掃廂房，大海很安寧，那一頭長發(fā)與濃密的胡須，使他很像一位困在牢籠里的革命者，而不像是精神病患者。成功地替大海打掃了廂房，青青還想給大海換洗一下身上的衣服。他的衣服骯臟不說，也破爛不堪，簡直衣不蔽體。該青青做的，青青做了，不該青青做的，她也做了。雖然在自己家里做的這些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青青做的事情傳到左鄰右舍鄉(xiāng)親們的耳朵里，大伙都豎起大拇指。郝家娶的這個媳婦，不僅人長得俊，心眼也好?？上Ь褪敲缓?，剛過門，就死了丈夫。贊嘆之余，鄉(xiāng)親們也猜想，青青會在郝家待多少日子。是啊，年輕輕的媳婦死了丈夫，她不可能一輩子守寡，她也守不住寡。

海島上的人總是愿意替別人操心，這樣的好媳婦可要留住。有人給大清爹媽出主意，晚上吹了燈，把綠豆撒在地上，讓青青一粒不漏地給拾起來。或者讓青青搬院門外的磚頭，今天將磚頭搬到東頭；明天再將磚頭搬回到西邊。讓她出力，消耗精力和體力。太陽落山后，青青便會頭沾著枕頭，就呼呼大睡，連夢都不會做，更不會想改嫁。

大清媽雖然也擔(dān)心青青會離開這個家，可她卻沒有使用別人教唆她的這些對付年輕寡婦的招術(shù)，她心疼這個閨女，剛過門，丈夫就沒有了。開始，有人說青青是個喪門星，追命鬼，她也有過這樣的念想?？伤H眼瞧見青青的善良賢惠，而且不是一天兩天，大清走了兩年了，青青盡心盡力守著這個家，未曾有過動搖之意。漸漸地，大清爹媽也給青青感動了，甚至勸過青青，改嫁走道。青青沒有答應(yīng)，她改嫁了，扔下他們老的老，有病的有病，可怎么辦哪。大清媽也替青青感嘆，這閨女的命不好，才嫁了她的兒子大清。

直到1945年以后，二大爺才告訴青青，大清是為山東抗日武裝運送戰(zhàn)爭所需的藥品之類的物資，在海上遇上了風(fēng)，發(fā)生了海難。他沉在了海底，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

一直盼著大清回來的青青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大哭了一場，整整一天沒吃東西。親戚鄰居們都好言相勸，大清媽說，憋屈了這些年，讓青青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青青哭過后，她按海頭的規(guī)矩，把大清的衣物拿到他墳?zāi)骨岸紵袅?。她不是要斷了念想，而是燒了亡故人用過的東西，就是把這些東西送到陰間去給她丈夫使用。大家都以為，這時的青青該走了?？伤齾s鐵了心，守著大清撂下的這個家。她說過了，她要給公公婆婆養(yǎng)老送終，她也不能扔下神經(jīng)病的小叔子不管。青青也沒說什么誓言之類的話，她一大早就去趕海，扒些蚶子蜆子之類的海鮮，然后就忙著一家人的早飯。大清過世后，一家人的生活的重?fù)?dān)落在了青青身上。經(jīng)歷了互助組合作社，一家人生存的重任也要青青來管。親戚鄰居也時不時地伸出手幫青青一把，可畢竟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別人的幫助總歸是幫助，青青也是個要強的女人，自己家的難處，從不愿意跟別人說起。

海青島的當(dāng)家人二大爺看在眼里，也盡可能地幫青青一把，盡量幫助這個不幸的家庭。合作化時，青青家報不上軍烈屬，好歹報了個五保戶。五保戶那點生活保障也少得可憐，青青只要能騰出身來，她就出工，到生產(chǎn)隊去掙工分。海青島守著大海，魚鱉蝦蟹倒是不少，可就是因為有大山隔著，沒有官道，只有一條崎嶇羊腸小路。鮮溜溜的海貨運送不出去，守著大海的海青島人過的日子卻并不富裕。青青家沒有男勞力，日子比起平常人家過得艱難。

這些年，二大爺一直惦念著大清這一家人。他是海青島的支部書記，他對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講，對婦女隊長說，咱們要多關(guān)照大清家，大清畢竟為了革命而犧牲。咱們都吃上了魚，至少也要讓大清一家人喝上湯。生產(chǎn)隊長和會計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青青年輕漂亮，有一百雙眼睛一千只眼睛盯著，讓婦女隊長紅英多用點心吧。

郭紅英與青青年齡相仿，她也是嫁到海青島來的媳婦。紅英長相不如青青，命卻比她好多了。紅英嫁的男人是郝大光，與郝大清是本家兄弟。結(jié)婚以后，趕上抗美援朝，郝大光當(dāng)了志愿軍跨過了鴨綠江，去跟美國鬼子打仗。等到打完了仗，郝大光就像當(dāng)年的趙子龍，渾身上下沒留下一塊疤瘌。在朝鮮沒有回國，郝大光升了排長。丈夫不在家，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還有公公婆婆幫著，她也是累得跟頭把式的，忙得連褲子都提不上。將心比心，她也經(jīng)常想到青青，一個寡婦支撐著一個家過日子，真的是不容易。

打完了仗，郝大光回家探親了。那個夜里，他們兩口子折騰了一夜，炕頭石板都塌了。紅英枕著丈夫的胳膊，撒著嬌說：“受累吃苦倒也不害怕，怕的是守著空房睡覺。睡不著覺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郝大光撫摸著紅英的肩膀，他說：“我也想你，哪對夫妻不想天天守在一起，相親相愛?？墒?，美國鬼子不想讓天下太平，咱們不保家衛(wèi)國行嗎。熬吧，等到我提升到了營職，就能帶家屬，你和孩子也能隨軍，離開海青島，遷到城市過日子?！?/p>

紅英很是驚喜：“真的，我能隨軍？”

大光說：“當(dāng)然是真的，我上前線去打仗，為的什么，不就是為老百姓過上幸福生活。老百姓當(dāng)中也包括你和孩子?！?/p>

那一刻，紅英覺得幸福無比。公雞打過鳴了，海天交際處也透出了灰白色的晨曦。郝大光又摟過紅英，二人再親熱一回。

紅英問：“你們上前方打仗，又不能帶老婆，想老婆的時候，怎么辦？”

郝大光說：“還能怎么辦，自慰自樂唄。”

紅英問：“什么自慰自樂？”

郝大光說：“你真不知，還是假裝不懂？”

看紅英真的不明白，郝大光說：“自慰自樂，就是老婆不在身邊，自己解決問題。在朝鮮，團(tuán)長師長也不能帶老婆，他們也是自慰自樂。”

郝大光為什么要給紅英講解？當(dāng)兵的長期不在家，孤守空房的女人也寂寞難耐，懂得自慰，也是克服孤獨的方式。學(xué)會自慰自樂，發(fā)生紅杏出墻的事情就少。

探親假結(jié)束了，郝大光要回部隊了。走的時候，路過青青家門口時，郝大光問了一句：“大清家嫂子還沒改嫁呀？”

紅英說：“沒有。”

郝大光喃喃地：“真是好樣的……”他對紅英說：“你也是好樣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連職了，等熬到營職，你和孩子就能隨著軍了。”

郝大光回部隊那天，夫妻倆相舍難分，一直翻過那道路山梁。走到路口，郝大光不忍心讓紅英再送他，可又舍不得分開。兩個人緊緊地?fù)肀?，這一走，又要一年后才能探親。郝大光抱著紅英，熱烈地親吻她。她從丈夫的眼神里面看得出來，他又想那事……丈夫的大手又伸進(jìn)了她的衣襟，急切地?fù)崦男?。另一只手，順著她的腹部往下探……紅英也不再矜持，就在路旁那片松林里面，她依著樹干與大光面對面過了一回野地里的夫妻生活。過后，兩個人像闖了禍的淘氣孩子一樣笑了。紅英說：“幸好沒有人看見，不知底細(xì)的，還以為咱們倆在搞破鞋呢?！?/p>

郝大光撫弄著紅英的頭發(fā)：“回到部隊，我一定好好干，爭取早日提干，讓你和孩子早日隨軍。咱們倆也不再像牛郎織女，過兩地分居的生活?！?/p>

話說到此，紅英眼淚流了下來。她知道，當(dāng)兵的個個都是好樣的，想提干，多不容易。她說：“你不要想我和孩子，我再難，也比青青嫂子強。公公婆婆幫著我，而她卻要伺候公公婆婆，還有一個‘彪小叔子?！?

郝大光說了一聲：“這就是命?！比缓蠼o了紅英一個長長的吻，再說了一聲：“我走了?！彼蜕下妨?。

沒有想到，郝大光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在一次演習(xí)當(dāng)中，因為突發(fā)事件，郝大光為保護(hù)戰(zhàn)士，犧牲了。天天盼著隨軍的紅英心都碎了，她哭干了眼淚。人死了，不能復(fù)活，紅英還得帶著兩個孩子生活下去。她生下的二兒子，就是大光探親時打下的種。兩個孩子，部隊給養(yǎng)到十八歲，對紅英本人，年年都有撫恤金。雖然數(shù)額不多，在漁村，紅英又是婦女主任，她家的日子過得要比普通人家好很多。大光犧牲以后，也有人勸紅英改嫁，紅英真的沒想過改嫁。她與大光是結(jié)發(fā)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難舍這份情分。再者，如果改嫁，屬于她的烈屬待遇也會取消。死了丈夫的女人似乎就不應(yīng)該再嫁別的男人，聽到屯子里的人對青青的贊美，紅英也想做個人人豎起大拇指的賢良女人。

守寡的女人總是眾人議論的話題，不少人關(guān)注著紅英，看她紅旗到底能打多久。說句心里話，世上最難熬的，莫過于守空房。人們都說，二茬子光棍難熬。其實是守空房的寡婦更難熬。屯子里的人暗地里議論：“知道不知道，青青為什么能守得住空房？為什么，就是因為她沒有品嘗過梨子的滋味?！闭f得深入準(zhǔn)確一點，她沒有親身感受和體驗過夫妻生活。海青島的人斷定，青青至今還是一個囫圇身子，懵懂少女。紅英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心中的喪夫悲傷情緒也漸漸地淡化了。夜深人靜時，她思念丈夫郝大光，開始思緒中還夾著傷感，隨著思緒的脈絡(luò)，大光留給她深深的記憶，就是夫妻那貼膚之親刻骨之愛。她和大光有了頭一個孩子，那時候，她似乎并未真正的性啟蒙，或者說覺醒。而真正讓她體驗到性生活的美好，就是大光那次探親。大光也似乎懂得了真正的男女之愛，不知是他自我啟蒙，還是別人傳授的性經(jīng)驗，他對她的愛撫，讓她簡直不能自持。她分開了她的大腿，她期待著他像一頭野獸那樣鉆進(jìn)她的圈套。大光反倒耐得住性子，像一條滑膩的魚，就是不肯鉆進(jìn)她的網(wǎng)里，他不停地親吻她，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地親吻，翻來覆去。沒有等到他對她那最后一擊，閘門打開時，她就像高潮波濤的開花浪一樣，撞擊著礁石。她歡快得甚至流出了眼淚。大光真的學(xué)壞了，他學(xué)會愛撫女人了，他說：“夫妻倆過性生活，真正得到快感的是妻子，而并非丈夫。如果沒得到快感，女方不會呻吟不會叫喚。所以，上帝最公平，不能讓女人光體驗快活，也要讓她體驗一回分娩的痛苦?！奔t英還以為，是丈夫?qū)λ捻б饪旎畹谋憩F(xiàn)有什么戒意，大光親吻著她的肩膀，說：“咱倆老大是個閨女，這一回，你肯定能生個小子。”紅英不明白：“為什么你敢肯定我能生兒子？”大光說：“只要女人起了性，興奮到達(dá)了頂點，懷上必定是兒子?！奔t英說：“如果真是這樣，下回咱倆同房，我起一百回的性?！贝蠊鉅奚院螅t英也經(jīng)常夢見大光……他和她在路口松林里的偷情做愛過后，他對她說：“我走了……”這句“我走了”，似乎就是一句暗示，他告訴她，他不會回來了……

郝大光去世，青青嫂子來看過她一回。紅英哭著說：“嫂子，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p>

青青說：“你呀，有盼頭，等到孩子長大了，你也就好了。”

自己做了寡婦，紅英對青青多了幾分敬意。這一回，她與青青有了同病相憐之情。海青島八百多戶，四千多口人，第一號不幸的人，要數(shù)青青了。青青如果真要改嫁，海青島的人也說不出二烏眼來。偏偏青青不改嫁，島上那些生著花花腸子的二流子，敢趴誰家的墻頭，也不趴青青家的墻頭。似乎這個寡婦小院里面浸潤著正氣，邪氣滲透不進(jìn)來。

沒事時，紅英經(jīng)常到青青家來坐坐。她發(fā)現(xiàn)，青青也不是不接觸男人。有個男人，也走進(jìn)過青青家的小院。這個男人不是海青島的人，他是一個魚挑子。聽青青說，這個男人是李大鼻子介紹來的。李大鼻子能介紹什么好人。

因為海青島與外界隔著山，自古以來，海青島的魚鱉蝦蟹就是靠著挑擔(dān)子的腳夫，將海鮮翻山越嶺地用擔(dān)子挑到縣城去。一大早打上來的魚鱉蝦蟹，二十里的山路，等挑到縣城，也要到太陽過午。不是什么樣的男人都能當(dāng)魚挑子，沒有一副好身板，當(dāng)不了魚挑子。

走進(jìn)青青家小院的魚挑子姓于，不到四十歲，是個光棍。頭回走進(jìn)青青家，他借口討口水喝。青青舀了一瓢水給魚挑子。盡管青青素面朝天，這個女人的姿色還是讓魚挑子有些動心。李大鼻子沒有言過其實。

從那以后，魚挑子又到青青家討過兩回水喝。等到第三回，魚挑子再去敲門，青青便不給他開門?！笆裁从懰?，你不懷好意?！?/p>

魚挑子說：“這回，我真不是討水喝的，我是來給你送活干的?！?/p>

“什么活？”青青這才打開門。

魚挑子從柳條筐里取出一捆絲線來，他說：“我的一個朋友想織盤旋風(fēng)網(wǎng)，別人他信不過，他相信我，我問李大鼻子，海頭上哪個漁家嫂織網(wǎng)織得好。李大鼻子說，數(shù)青青嫂子織得好?！?/p>

青青說：“我一天忙到晚，哪有空閑幫你朋友織網(wǎng)。再說，俺也不會織網(wǎng)?！?/p>

魚挑子說：“漁家嫂生來就會織網(wǎng)，不會可以學(xué)嗎，人家肯出五塊手工錢?！?/p>

青青動心了，因為家里沒有人能干活掙工分，那點五保錢，只能買點油鹽醬醋。全家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大錢。這五塊錢，對青青真的很有誘惑。她答應(yīng)了魚挑子，從他手里接過了三斤白絲線，說好了，十天后，讓魚挑子來取織好的網(wǎng)。

魚挑子走了，婆婆問青青：“沒聽說你會織網(wǎng)。”

青青說：“我不會織，可婆婆是個織網(wǎng)的好手，我跟你學(xué)呀?！?/p>

婆婆說：“我老目卡嚓眼，哪里還能織網(wǎng)?！?/p>

青青說：“我可沒指望你織網(wǎng)，我想讓你教我織網(wǎng)。有這五塊手工錢，咱家能過一個月的好日子?！?/p>

說實在的，青青操持這個家，從早忙到晚。等到全家人吃過晚飯，她才將絲線拴到院里的棗樹上，先拴網(wǎng)梗，打下第一個網(wǎng)扣，開始織旋風(fēng)網(wǎng)。旋風(fēng)網(wǎng)是魚網(wǎng)中最小的一種，是打魚人搭在胳膊上，像旋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著，用力甩出去捕魚的一種網(wǎng)。青青并不會織網(wǎng)，是婆婆手把手地教她，婆婆拿出了自己織網(wǎng)用的梭子。這把梭子是竹子做的，梭身是黃色的，打磨得光滑無比，就像女人的肌膚一樣。婆婆織了很多年網(wǎng)，只是她眼睛花了，手也哆嗦，不過，她告訴青青怎樣使用梭子，怎樣利用網(wǎng)板控制網(wǎng)眼的大小。因為旋風(fēng)網(wǎng)每織一圈要加十扣，那梭子在網(wǎng)眼中一來一去一上一下，等到織得熟練了，可以憑借梭子的上下翻飛，可以不用眼睛盯著。青青忙完了活計，她就坐下來，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練習(xí)，她專心致志地，眼睛緊緊地盯著梭子與網(wǎng)眼。每穿過一下，等于絲線打了一個結(jié)，織得越多，結(jié)也就越多。海頭上的歇后語，梭子鉆網(wǎng)眼，沒完沒了。不過，青青似乎就是為織網(wǎng)而生，沒用多長時間，她不僅學(xué)會了織網(wǎng)，而且在很短的時間里，就成了織網(wǎng)的快手好手。那把梭子似乎天生與她有緣，梭子拖著扯不完的細(xì)細(xì)絲線，青青覺得，她就是一只拉網(wǎng)的蜘蛛，天生就會織網(wǎng)，而且是一張旋風(fēng)網(wǎng)。

婆婆睡了一覺，醒來時，青青還在棗樹下面織網(wǎng)。雞叫頭遍了，婆婆再扒著窗戶往外瞧，青青還沒睡。黎明時分，針落到地上，都會發(fā)出一聲很大的聲響。黎明前的寂靜，能聽得到梭子穿過網(wǎng)的聲響。

公公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青青頭一點一頓地打盹了。公公本想說你不要命啦，嗔怪她幾句。瞧著青青睡著了，公公也沒驚動她，讓她睡一會兒吧，能多一會兒是一會兒。青青手里攥著梭子，緊緊地攥著，生怕把梭子丟失了。

青青似乎與生俱來就會織網(wǎng)，她沒有費多少時日，就織好了平生第一張旋風(fēng)網(wǎng)。

婆婆告訴她，織好了網(wǎng)要用豬血漿出來。

平常日子，海島上也沒有人家殺豬。不殺豬，也就不會有豬血。這可怎么辦？

婆婆說：“沒有豬血，使用雞蛋清也行?！?/p>

平常日子，雞下蛋，全家人都舍不得吃，把雞蛋攢起來，換個針頭線腦?？蛇@一回，青青慷慨了一回，用雞蛋漿她織好的網(wǎng)。漿好的魚網(wǎng)還要抻拉出來，抻得溜直，那網(wǎng)才規(guī)整。使用起來順手，而且耐用。

等到魚挑子來取網(wǎng)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魚網(wǎng)已經(jīng)漿好了。當(dāng)初，他與青青也沒講浸漿魚網(wǎng)的事。青青漿好了網(wǎng)，魚挑子多掏了兩塊錢，算是追加的工錢。

手里捧著錢，公公和婆婆的眼淚流了下來：“要是大清活著，哪里要你出這樣的力。孩子，這輩子是我們家欠你的。下輩子，我們?nèi)胰诉€你?！?/p>

青青門前出現(xiàn)了男人，卻沒有出現(xiàn)什么是非。

同樣是寡婦，紅英家里門前也沒有男人出現(xiàn)，她不明白，人們總是夸青青，說她的好話，卻很少有人贊美她幾句。不過，生產(chǎn)隊選舉婦女隊長，大伙都舉手，把票投給了紅英。天天一早，生產(chǎn)隊的鐘聲一響，紅英就帶領(lǐng)婦女出工了。

今天，男社員們到山上打石頭。婦女們就在山下收拾菜地。歇息時，男社員們就談?wù)?，哪個女子俊美，誰的媳婦好看。要論臉盤，誰也比不過青青嫂子。要論身段，看腰條，婦女隊長頭一號。說來說去，談?wù)摰氖莾蓚€寡婦。男社員們也打起了賭，山下這么多的女人，誰要敢下山，跟哪個女人親一個嘴，今天，他的活咱們大伙包了。

誰有這樣的本事？有人就有這本事。一個綽號叫李大鼻子的男社員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說：“這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你們給我瞧著……”

李大鼻子邊說邊朝山下的女人們走去。山上的男社員們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只見李大鼻子走過去，不知跟紅英說了什么，他真的俯下身去，一個接一個地跟女人們親了嘴。那一瞬間，山上的男社員們上差點暈死過去。這個李大鼻子真的是厲害，他使了什么魔法，讓全體女社員親他那張臭嘴。

李大鼻子得意洋洋地回家睡覺了，他的工分讓全體男社員們替他掙了。

收工以后，二大爺問紅英：“你們婦女隊也太不值錢了，怎么能跟一個地痞二流子親嘴？”

紅英糊涂了：“什么親嘴？誰跟誰親嘴？”

二大爺說：“你們都不一個接一個地讓李大鼻子給親了嗎？”

紅英說：“李大鼻子走下山來，說我們不好好干活，偷生產(chǎn)隊地里的蔥吃。我說我們沒偷蔥吃，他不相信，說是要用鼻子聞一聞。我們沒偷，心里沒鬼，聞就聞吧，他就用他那個大鼻子一個接一個地聞我們嘴里有沒有蔥味。他那大鼻子里面噴出的臭氣，讓人聞著就惡心?！?/p>

二大爺罵了一句：“俺們都讓大鼻子給騙了，這小子，腦筋都用在這上面。要用在正道上，他肯定是個好樣的?！?/p>

二大爺說得沒錯，海青島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腦子沒有能比過李大鼻子的，李大鼻子膽子也大。開春時節(jié)，冰海剛剛開始融化，海狗海豹披到浮冰上面的時候，李大鼻子就敢在鞋底下纏幾道草繩子，手里拿桿鐵鉤子，攀到浮冰上去打海狗海豹。打到母的就剝下皮毛賣掉，打到公的就賣海狗的雀兒（生殖器）。那海狗雀兒可是值大錢，請來懂行的老中醫(yī)，連皮帶毛用刀子片下來，然后用藥物養(yǎng)出來，它常年不腐。據(jù)說女人用手握一握它，它就會膨大勃起，替代男性的生殖器，為獨居的女人解決性饑渴。從前，那些帶兵出征的將軍們，臨出征前，都要給自己的女人預(yù)備一具海狗雀兒，讓她守空房的時候，不至于寂寞。

海青島的男女老少沒有人說李大鼻子的好話，眾口一詞，李大鼻子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流子。唯有李大鼻子的媳婦愛他愛得死去活來，天天想把李大鼻子拴在腰帶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因為這次親嘴鬧劇，紅英心里憋著一股勁，她總想找機(jī)會，收拾李大鼻子一把。女社員們也是心有不甘，讓二流子陰謀得逞，讓他聞了一下嘴，他卻歇了半天工。

剛剛過去三天，等到第四天，李大鼻子鬧出了光景。村里的一個小媳婦，丈夫剛剛出海，他就趕了人家的熱被窩。在海頭上，社員們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抓破鞋爛襪子的現(xiàn)形。抓了現(xiàn)形，還要讓他們現(xiàn)身說法，把他們倆怎么樣搞的破鞋，每個細(xì)節(jié)，每個過程，都要說清楚。抓現(xiàn)形那天，李大鼻子媳婦上前抽了小媳婦幾個耳光。小媳婦也不躲閃，也不求饒，她先是認(rèn)錯，說她對不起嫂子，這件事，怨不得大鼻子，錯在她身上，要打要罵，全朝著她一個人來。因為是她勾引的大鼻子，而且她與大鼻子也是老相好了，只是別人不知道。

紅英說：“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不勾引，女人不會輕易解開褲腰帶的。你不要袒護(hù)大鼻子，他就是個二流子。再發(fā)展一步，他就是流氓壞分子?！?/p>

小媳婦有點執(zhí)迷不悟，她堅持往自己身上攬錯，不把臟水潑到李大鼻子身上。

事后，紅英聽到一些議論，說是李大鼻子襠里夾了根驢屌。通過這件事，也驗證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說法。

公社派出所還專門調(diào)查過李大鼻子，紅英跟司法助理說：“錯在那個女的身上，怪不得李大鼻子。”

有一天，紅英外出有事。在路上，與李大鼻子相遇。他嘻嘻哈哈地跟紅英打著招呼，似乎沒發(fā)生過紅英抓他現(xiàn)形的事情。紅英也不搭理他，悶著頭，一個勁地朝前走。李大鼻子也沒有再煩她，只是說了一句，感謝紅英為他說了一句公道話，他才沒給抓到派出所去。

等她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她拐的筐子里面多了一個小油布包。這一定是李大鼻子放進(jìn)她筐里的，打開一瞧，紅英怔住了，油布包里包的是一個黑乎乎的物件，細(xì)細(xì)地瞧，紅英才瞧出來，原來這是一具海狗雀兒。那一刻，紅英說不出是什么心情，想扔了這物件，又沒舍得出手。那一刻，她就是心跳，怦怦地跳，跳得面紅耳赤。仿佛讓人扒開了身上了衣服，讓人扒開了胸膛，心里的那點秘密讓人全部窺測到了。大光活著的時候，大多時間不在身邊，睡覺時，她緊緊地?fù)е磉叺哪侵徽眍^，把它當(dāng)成大光。大光不在了，那些個漫漫長夜是怎么熬過來的，她都是采用自慰的方式，度過這寂寞長夜。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酸楚和孤獨，李大鼻子卻像鉆進(jìn)她心房看過了似的。

那天晚上，紅英怎么也無法入睡，她借著淡淡的月色，打開了那個油布包裹，取出了那具海狗雀兒。人們傳說的沒錯，在手心里輕輕地握了一會兒，它就開始膨大了。她羞澀地將它緊緊地貼著心口，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那天晚上，她睡得安然，而且沒有做夢。醒來時，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敲鐘了。她爬起身來，第一眼就看見了放在躺箱上面丈夫的遺像，郝大光那雙眼睛似乎帶著疑問和嗔怪，她扭過臉去，給孩子帶上干糧，打發(fā)孩子上學(xué)后，她也急匆匆地上工了。

派工時，紅英總是心不在焉，總是出岔子，而且她也不像往常，說話的口氣也不再帶著芥末的沖味了。今天，女社員們到海灘上修補魚網(wǎng)。青青也出工來了，嬸子大娘們趕緊把一塊紅頭巾包在她頭上。海上刮來的風(fēng)硬，半天光景，就能把女人的皮膚吹得像蚧疤子皮一樣粗糙。青青今天來，是想借著這個機(jī)會，跟織網(wǎng)的高手學(xué)學(xué)怎樣織圈網(wǎng)掛網(wǎng)和褲襠網(wǎng)。

補網(wǎng)這活兒也不忙活人，織網(wǎng)的好手們得空就教青青幾招。幾個年歲大的嬸子大娘心疼地拉著青青的手說：“有那合適的人家，就改嫁走道吧。你公公和婆婆背地里也跟俺們說過好多次了，說青青命已經(jīng)夠苦的了，再把她困在這個家里，可就毀了青青一輩子。”

青青也是無奈，好改嫁，她也早就改嫁了?？蛇@個家里，老的老，彪的彪，他們都有病，她走道能走得了嗎？殺了她也不能改嫁走道啊。

何家嬸子出了主意，要不，你就坐山招夫，憑青青這般模樣，這樣的人品，肯定會有人愿意上門，幫扶這一家人過日子。

青青淡淡地一笑：“算了吧，要改嫁，何必等到如今?！?/p>

何家嬸子說：“別說街坊鄰居看著心里不好受，連你公公和婆婆也有這個意思。看著你吃苦受累，他們心里也不忍。他們年歲大了，可他們不糊涂，跟我說過好幾次了，讓我?guī)椭o你找個好人家?！?/p>

看著天快要晌午了，青青也回家去了。望著青青的背景，女人們也都感嘆，雞叫時睜開眼睛，她就忙活，得空就織魚網(wǎng)，等到天黑，不過半夜不上炕，都得拽著貓尾巴上炕。她哪里顧得上想三想四，這個可憐的女人??！

殊不知，青青晚上還要熬夜，給人家織魚網(wǎng)掙手工錢?？恐灞Ｄ屈c錢，日子哪里能過得下去，何況她的公公婆婆還有彪小叔子都要吃藥。病重了，還要送到醫(yī)院去。

那一天，在海灘上，女人們議論青青，話題是紅顏薄命，沒有一個人說到紅顏禍水。

老棗樹的枝椏上，已經(jīng)讓網(wǎng)梗磨出了一條凹痕，磨去了皮的老棗樹裸露出紫紅色的血痕。春夏秋三季，青青都在老棗樹下織魚網(wǎng)。到了冬天，那手凍得像貓咬得一樣疼，她才不得已挪進(jìn)屋里，將網(wǎng)梗吊在房梁上。屋子里空間狹窄，房梁也低，織網(wǎng)的人本來就在穿梭編織大網(wǎng)，在堂屋里，青青真找不到織網(wǎng)的感覺。

婆婆點亮了油燈，走到堂屋，她說：“青青啊，睡覺吧，別織了，大海里的魚鱉蝦蟹到了冬天都要貓冬，你一年到頭地忙，到了數(shù)九寒冬，你也該歇一歇了。聽媽的話，睡覺吧，網(wǎng)梗一直繃著，早晚會斷了?！?/p>

青青這才爬到炕頭上，婆婆往灶洞里填了一把玉米秸子。灶洞里閃爍著跳動的桔黃色的火焰，漸漸地，火勢也奄奄一息，火光也黯然了，一縷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射進(jìn)屋里。冬天的夜晚，沒有野蟲，寂寥而寧靜，沒有一絲生氣。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狗叫，從叫聲里也聽得出來，那狗叫聲也無敵意。狗有窮精神，夜里只是打盹，而不會睡覺。狗能發(fā)現(xiàn)竊賊，也是能看得見鬼魂的動物。這時辰叫，它一定看見了鬼魂。盜墓的人為什么要牽條狗，為的就是讓狗嚇跑鬼魂。

枕頭旁邊，放著青青織網(wǎng)用的梭子，這把梭子是竹子做的。原本黃黃的梭子，已經(jīng)讓青青的汗水給浸潤得變了顏色。因為不停地織網(wǎng)，梭子已經(jīng)磨得十分滑膩，只是青青的手卻讓梭子打磨得皸裂粗糙。青青已經(jīng)對梭子萌生了感情，她用手不停地?fù)崦笞樱瑢⑺笞虞p輕地貼在面頰上，本來尖尖的梭子尖也已經(jīng)不再尖銳，扎在皮肉上面，也不會產(chǎn)生痛感。冬至過后，到了數(shù)九寒天，因為沒有漁船靠岸，魚挑子也很多天沒有到海青島來了。今年最后一盤網(wǎng)快要織好了，不知他什么時候來取，或許要等到明年開春吧……

大清走了以后，魚挑子算是第一個走進(jìn)她這寡婦小院的男人。公公婆婆說：“人家是給我們送生活來的?！睕]錯，如果沒有魚挑子送來織網(wǎng)的活兒，他們一家人的日子不會過成這樣，春節(jié)前，青青給公公婆婆都做了新衣服，甚至給他們預(yù)備下了送老的衣服。青青給公公選的是藏青色的綢緞，給婆婆選的是紫紅色的錦緞，海頭上的老人，生活寬裕的，都是活得里旺旺興興的時候，就預(yù)備好送老衣服。大清爹媽從未有過這樣的奢望，喪夫的兒媳婦替他們做到了。不僅對公公婆婆這樣，青青給“彪”小叔子也做了新衣服?？峙逻@個一直給鎖著的男人從未穿過新衣服，等青青把新衣服送到他面前，讓他脫下舊衣服、換上新衣服的時候，青青看見，“彪”小叔子眼眶里面有淚珠在打轉(zhuǎn)。

青青覺得怡然，因為她感覺到了，即使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也知好知壞，他也有感恩的思想。自從青青走進(jìn)這個家門，那個一直給鎖著的年輕男人再也沒有犯病，一直很溫順，很安寧。“彪”小叔子像他哥哥一樣英武，有男子漢的氣度。青青總是聽到人們議論她的丈夫大清，說他是海青島上最了不起的船老大。海島上的人崇敬船老大，出海的日子，大師傅做好了飯菜，總是先端到老大面前，只有老大動了筷子，別人才能吃。海頭上的規(guī)矩、船上的規(guī)矩真不少，破除封建迷信、除掉陳規(guī)陋習(xí)時，這些傳統(tǒng)的習(xí)慣也一直沿襲著。

青青睜著雙眼，她一直沒有入睡，幾乎天天如此，總是要熬過下半夜，才能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地合一會兒眼睛。自從這把梭子成了青青的伴侶，青青找回了童年時，媽媽拍打她入睡的情景，媽媽會哼著自己編造的歌謠，好寶寶，睡覺啦……懵懂的記憶，逝去得似乎并不久遠(yuǎn)，她睡在媽媽的懷里，或睡在媽媽盤著的腿上……直到她長大懂事了，她也耍賴，非要睡在媽媽的身旁。她撒著嬌，我就要媽摟著我睡覺。媽媽感嘆著，等到你長大出門子了，就會有人摟著你睡覺了……

女人的幸福，就是小時候有媽媽的愛，長大以后，又能得到男人的愛。青青沒有得到丈夫的愛，她覺得丈夫是個不幸的男人，在新婚之夜，他甚至沒來得及愛撫她一回，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人世間的溫情，男女之情，他都沒能獲取。大清在青青的記憶中漸漸地淡化，他留給她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都要努力搜索，才能找得到。這怨不得青青，她與大清接觸得太短暫了。男人和女人的貼膚之親，切骨之愛，她和他均沒有感受到。對于青青來說，不能不說，是人生的悲劇，也是做女人的悲哀。在生活當(dāng)中，對性的渴望，除了來自于本身的那種萌動，還有周圍女人們的閑談末論，就連飼養(yǎng)的雞鴨鵝狗們發(fā)情季的舉動，她也感覺好奇與神秘。每天的勞心費神，雖然消耗了她的大部分精氣神，這種神秘的渴望卻沒有淡化，每天剩余的那點屬于她的睡眠時間，她也常常難以入睡。灶洞里的柴火漸漸地燃盡時，她身子下透過了一絲暖意。拘謹(jǐn)?shù)纳碜邮嫣归_了，她輕輕地合上了眼睛……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是大清？還是魚挑子……他很健壯，肩膀很寬厚，肌肉很發(fā)達(dá)，能看得到那一絲絲的肌腱。他生著一雙大腳板，五個腳趾像五根釘子一樣，緊緊地釘在船板上。又像是野獸的爪子一樣，牢牢地勾住了懸崖的巖石縫隙。這些時日，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雖然他的影像模糊，但他們都是距離她最近的男人。他究竟是誰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他敢于走近她，他扳過她的身子，將她緊緊地?fù)г趹牙铩Ｋ呀?jīng)感覺到了男人的氣息，汗味里面夾雜著猛獸一樣的氣味。那雙大手，撫摸著她的臉龐。幾根粗大的手指攏著她面頰上的頭發(fā)，并將她的頭發(fā)攏到了她的腦后。他的手沿著她的脖頸，撫摸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渾圓而豐滿，她緊緊地依偎在他的懷里，這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避雨的大樹下面。雨越下越大時，雨水順著樹干流下來，前來迎接她的父親把衣披到了她的身上……那雙大手開始觸摸她的身體，她那敏感的胸脯……她記著媽的叮囑，女孩子的乳房最金貴，結(jié)婚以后，只有自己的男人才可以觸摸它。生了孩子以后，女人的奶子就屬于孩子，女人的奶子能分泌出奶水喂養(yǎng)孩子。他的手觸摸到了她的乳房，她感覺一陣暈眩，一陣顫抖，直接刺激到了她骨子里的那根神經(jīng)。她的身體微微地抖動著，那只大手并未停下來，而是繼續(xù)向下，順著她的腹部，繼續(xù)向下。本來她緊緊地夾著的大腿可似乎已經(jīng)由不得她控制，一直緊緊繃著的肌肉也松弛了，她愿意讓那只大手滑進(jìn)屬于禁區(qū)的身體禁地……她的身體已經(jīng)微微泛出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

青青從睡夢中醒來時，她的手里緊緊地握著那把織網(wǎng)的梭子。梭子上面沾著她的汗水，浸潤著她的體液，她不由得羞澀地罵了自己的一句，不要臉……

青青很珍惜這把梭子，不用它的時候，她就把梭子放在枕頭下面。這把梭子的顏色每天都有變化，只是青青瞧不出來，就像她容顏一樣，每天都在老化。

開春時節(jié)，魚挑子又敲開了青青家的院門，他是來取織好的魚網(wǎng)的。青青把織好的魚網(wǎng)交給魚挑子，魚挑子付給她錢，然后，又從筐子里面拿出一捆嶄新的魚線，交到青青手里。

魚挑子走了，青青一直望著他的背影。

站在身后的公公說：“這個人心眼好，體格也健壯，是個靠得住的人?！?/p>

青青沒說話，轉(zhuǎn)身走開了。

一個島上住著，不管房前屋后，還是左鄰右舍，誰家發(fā)生的事情，都瞞不過鄉(xiāng)親們的眼睛。自從魚挑子走近大清家的院子，自從青青給魚挑子織魚網(wǎng)，就有人議論，青青可能有相好的了。這個傳言沒有多久，便自消自滅，沒有人再去議論了。其實，最先說出這個謠傳的，就是紅英。她覺得，她也是個寡婦，可關(guān)于她的溢美言詞卻并不多。說起青青，人們總是贊美有加。大清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他死了，他娶進(jìn)門來的媳婦卻替他出力盡孝。鄉(xiāng)親們?yōu)槭裁床辉傧嘈抨P(guān)于青青的過耳傳言，因為鄉(xiāng)親們親眼所見，這些年，青青的所作所為。一個珍惜名譽如同生命的女人，怎么可能會做出那茍且之事。在此之前，也有過傳言，說是青青不肯改嫁，大清不在了，青青跟她的公公不清不白地扒灰。再后來，又傳言青青的“彪”小叔子之所以沒有再發(fā)瘋犯病，是因為青青與小叔子也有染。后來，這些挺惡毒的傳言都不攻自破，不僅沒有毀了青青的名聲，反而讓鄉(xiāng)親們更加看清了青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這些年，青青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她用女性的賢惠，用女性的善良，征服了整個海青島。有個海貓子不知潮流的女人背后嚼青青的舌頭，婦女隊的人不但不相信，反倒將這個長舌頭女人痛扁了一頓。

青青的公公去世之前，他把二大爺找來，他說：“你是大隊書記，你說話算話，等到我們老兩口子死了以后，你把我那彪兒子送進(jìn)精神病院，無論如何，也要讓青青改嫁。這樣拖累青青，我們做老人的就是傷天害理呀。”

二大爺也答應(yīng)了，他還保證，雖然新社會不講這個，但他還是想留下話來，以后，要給青青一個說法，雖然不能立個貞節(jié)牌坊，但可以樹一通貞節(jié)碑。

二大爺在大隊會上說起了這件事，隊委們都沒有意見，因為海青島的老人們經(jīng)常拿青青教育自己家的晚輩。咱們守海巴沿的人家，丈夫出海打魚的，家里的女人更要守婦道。青青就是一個難得的榜樣，讓海青島的大姑娘小媳婦好好地向青青學(xué)習(xí)。

紅英對此有意見，她說：“如今是新社會，再說，我們共產(chǎn)黨也不興這個，因為這是封建迷信，什么貞節(jié)牌坊，就是封建統(tǒng)治者愚弄老百姓，把婦女當(dāng)成犧牲品殉葬品的把戲而已。新中國發(fā)揚的是新風(fēng)尚，我們要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不能再搞封建迷信這一套?！?/p>

二大爺是海青島的一把手，他也是海島上的當(dāng)家人。本來他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人人都聽。可紅英提出的反對意見，句句字字都在理，連二大爺也不好反對。不過，他與大隊貧協(xié)的人說了他的想法：“要給青青立塊貞節(jié)碑。”貧協(xié)的人說：“立貞節(jié)碑，那是青青百年之后的事情。現(xiàn)在談?wù)?，有點早了?！?/p>

二大爺說：“我就是想讓你們記著我的話，我老了，一旦我死了，你們別忘記給青青立塊貞節(jié)碑?！?/p>

青青的公公去世以后，她的婆婆身體也一下子垮了。本來，婆婆還能幫著青青做些家務(wù)。這回她病倒在炕上，自己都顧不了自己。婆婆生了什么病，誰也不知道。村子里只有跳大神的巫婆和神漢，他們只說青青婆婆是邪鬼附體，只能驅(qū)鬼去邪。可折騰了半天，婆婆的病也不見好轉(zhuǎn)。

那天，正好魚挑子又取魚網(wǎng)。等到他收了青青織好的魚網(wǎng)，付了手工錢，又把一捆魚線送到青青手里的時候，青青說：“這一盤網(wǎng)，可能要費些工夫?！?/p>

魚挑子問：“怎么了？”

青青說：“俺婆婆生病了，躺在炕上不能下地?！?/p>

魚挑子說：“俺能幫上你什么？”

青青說：“能不能幫俺找個大夫，給俺婆婆看看病?！?/p>

魚挑子說：“俺一定給你找來縣城最好的大夫?！?/p>

魚挑子說到做到，他真的請來了縣城最好的大夫。

婆婆聽到這話，說：“青青，不要請大夫，你爹走了沒過三年，他是非要帶上俺走不可。我跟著他去吧，省得他一個人在陰間悶得慌?！?/p>

青青說：“有病咱就治病，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遭罪?！?/p>

魚挑子把縣城里最好的大夫請到了海青島，他私下里不知給了大夫多少好處，那大夫才肯跟著他走了二十里山路。走到海青島時，大夫已經(jīng)累得快要不行了。歇了半天，大夫才給青青的婆婆看病。青青婆婆患的是腎病，挺嚴(yán)重的，她的腿已經(jīng)腫得老粗。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就是等到女性病人的頭部浮腫了，就已經(jīng)接近死亡了。大夫開了藥方，并叮囑青青，不能讓病人吃咸的，不吃鹽才利于她治病。腎病就是要保養(yǎng)，想要痊愈，基本不可能。

天已經(jīng)晌午了，青青挽留大夫吃飯。魚挑子到海邊靠幫的船上買了一條新鮮魚，讓青青給燉上。青青還炒了雞蛋，搟了面條。平時，家里吃的蝦醬臭魚醬也端到桌子上。

大夫吃得滿頭大汗，他用筷子指著那些醬說：“記住了，患腎病的人，不能吃這類醬。因為口味太重，不利于治病。想要多活幾年，最好不吃鹽?！?/p>

青青說：“沒有滋味，怎么下飯？”

大夫說：“想要治病，你就得口味清淡，而禁忌重口味?！?/p>

從那以后，青青就把蝦醬臭魚醬從桌子上撤了下去，不讓婆婆吃到這些醬。她做飯也盡量少放鹽，有時候也不放鹽。服過藥的婆婆臉龐明顯有了血色，看來，魚挑子請的這個大夫，開的藥方管用，真的是個好大夫。

算計日子，今天，魚挑子要來取魚網(wǎng)。一大早，青青掃了院子，并在院門口撒了一層細(xì)沙子。因為魚挑子上門讓她織網(wǎng)，這幾年，她們一家的日子過得還說得過去，至少手頭上能拿得出閑錢。再者，魚挑子還請來了縣城的大夫給婆婆治病，青青想給他做雙鞋。他一年到頭翻山越嶺走路，最費的就是鞋子。沒別的報答他的方式，就給他做雙鞋吧。

魚挑子沒有結(jié)婚成家，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并不等于他不想找個女人過日子。魚挑子不會別的手藝，打年輕時起，他就靠出力氣掙錢。手里的那根扁擔(dān)，就是他掙錢的家伙。那扁擔(dān)是刺槐木的，要論扁擔(dān)，八年生的刺槐樹做扁擔(dān)最合適，年頭不夠，沒有老辣的韌性。超過八年，那樹木全是筋，幾乎沒有彈性。選那溜直的槐樹干，去掉槐樹皮，就取樹皮與樹心那段材料，細(xì)細(xì)打磨，不能傷害槐木的每一條經(jīng)絡(luò)。打磨到最后，魚挑子也不用工具，就用手作磨具，一直將扁擔(dān)打磨到扁扁的，兩頭微微上翹，壓著肩膀的地方最厚，厚也厚不過一寸半。這樣的扁擔(dān)上肩，挑上百十斤的重物最合適。扁擔(dān)一上肩膀，挑扁擔(dān)的人的腰會一聳，邁出極富彈性的一步。隨著富有彈性的這一步，那扁擔(dān)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吱嘎一聲響。隨著響聲，那扁擔(dān)也向上彈起，彈起的那一刻，扁擔(dān)已經(jīng)跳離了人的肩膀，挑扁擔(dān)的人會隨著韻律，再邁出第二步。魚挑子這一路并不是在走路，而是跳舞。扁擔(dān)為他打著節(jié)拍，他就嚴(yán)格地按照這個韻律，腰部到肩膀直直地挺立，而他的兩條大腿、兩條胳膊都在揮舞扭動，扁擔(dān)在他的肩膀上極有彈性地跳動。因為他的腳掌也要隨著節(jié)奏扭動，他腳上的鞋子磨損得最快。每一雙鞋子，他都要在鞋底打上一塊膠皮。等到膠皮磨損得薄薄的，這雙鞋的鞋幫也破得不能穿了。

魚挑子不會想到，他向往的這個女人會量他的腳板，打算給他縫制一雙鞋。他無意間踩在細(xì)沙上面的腳印，留給了青青尺寸。魚挑子因為總是有旋風(fēng)網(wǎng)讓青青織，一盤盤絲線把他和她聯(lián)在了一起，魚挑子總是有借口走進(jìn)青青家的小院。

通過織魚網(wǎng)的這個方式，他和青青開始了交往，他和青青，和這一家人也熟悉了。他知道，他對這個寡婦動了心思。但是，他不能莽撞，他把自己的這個念頭深深地藏在心底。青青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給她送活干的人，而他就老老實實地當(dāng)這個中間人。

這次請大夫給青青婆婆看病，更是感動了這一家人，青青才萌生了給魚挑子做雙鞋子的想法。多次接觸，她和魚挑子除了談?wù)撊绾慰楐~網(wǎng)，別的什么也沒有說過。她對魚挑子一無所知，幾次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她要用最結(jié)實的布，用織網(wǎng)剩下的線，納底做幫，給魚挑子做雙鞋子吧，以表達(dá)她對他的感激之情。

鞋子快要做好的時候，紅英來青青家看望，看到炕頭上那雙快要做好的鞋子，紅英多了一句嘴：“想不到，青青嫂子的手藝這么好，這雙鞋子是給誰做的？”

青青一時給噎住了，她竟然沒說上話來。

紅英自問自答：“是給大海做的吧……”

青青隨即“嗯”了一聲。

紅英嘖嘖感嘆：“怪可憐的人哪，好在有嫂子疼他，他這輩子也算沒白活?！?/p>

青青婆婆也沒插嘴，她想留紅英在家吃飯。

紅英也不留下，她說：“是二大爺打發(fā)她來家瞧瞧，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

青青說：“沒有什么事情，謝謝生產(chǎn)隊對我們家的關(guān)心?！?/p>

鞋子做好了，青青想，等到魚挑子來的時候，她就把鞋子塞給他，讓他穿上她親手為他做的鞋子?？墒?，等到魚挑子上門時，青青卻遲疑了，沒有把鞋子給他。那一瞬間，她的腦海里面也畫了一個渾兒，成年累月鎖在石屋子里的小叔子也沒有穿過一雙新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青青把鞋子穿到了“彪”小叔子的腳上。

“彪”小叔子的眼圈發(fā)紅，眼淚在他的眼眶里面打轉(zhuǎn)。

青青心里那滋味，說不出來，只覺得堵。都說彪子傻子活得簡單，說他們四五六不懂。從小叔子的眼睛里面，她似乎也看到了里面的渴望，他也需要量溫情，需要關(guān)懷。

看到這一幕，婆婆也落淚了。她知道，青青是給誰做的鞋子，青青能把鞋子穿到自己“彪”兒子的腳上，婆婆也感到很欣慰，她可以相信，至少自己去世以后，青青不會拋下“彪”小叔子不管。

婆婆服用縣城大夫開的藥方以后，病情有了好轉(zhuǎn)?？陕闊┑氖?，藥服用完了，必須要到縣城里的藥鋪抓藥。抓藥麻煩，也要花錢。紅英再到家里來的時候，婆婆求她幫忙，給找個偏方，偏方治大病，說不定也能治好腎病。

紅英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她在大會小會上講，幫助青青的婆婆找個治腎病的偏方。青青的感人事跡已經(jīng)很多了，可紅英還是講她親眼目睹青青怎樣給“彪”小叔子做新鞋，那個“彪”小叔子給感動得潸然淚下。這說明什么，說明“彪子”“傻子”也通人情也知道感恩。

李大鼻子給找了個偏方，偏方也不復(fù)雜，就是用老頭草熬水喝，治療腎病很有效。海青島的人托親戚、找朋友，想著法子幫著青青婆婆找老頭草。用老頭草熬水，一天喝兩碗。這偏方雖然不能根治腎病，至少可以維持病情不再加重。

青青婆婆靠著老頭草，又維持了兩年。在大清爹去世的第三個年頭，青青的婆婆也終于病倒了。她的腦袋腫脹得像個笸籮，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經(jīng)擠到了一塊兒。其實，婆婆可以多活一些時日，她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青青嫁到他們家，出現(xiàn)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婆婆一直不相信，兒媳婦會為兒子守寡。青青的表現(xiàn)，讓婆婆這輩子親眼目睹了貞潔烈女，在此之前，她也一直懷疑，兒媳婦能在她們家待多久。直到如今，婆婆相信了，青青會永遠(yuǎn)守在她們這個家，這個家里老的老，病的病，婆婆突然感覺到，自己就是個追命的鬼，在消耗著青青的命。在婆婆生命最后這半年時光，婆婆偷偷地倒掉了老頭草熬的水，她偷偷地吃缸里齁咸的蝦醬臭魚醬。她聽大夫說過，患腎病的，第一要禁忌的，就是咸鹽重口味。她偷偷吃咸，等于服用毒藥，她就是想早點死，早點讓青青解脫。她也想，在自己死之前，也給“彪”兒子下點毒藥，她要帶走“彪”兒子?？墒?，婆婆死到臨頭時才知道，人哪，死到臨頭之際，連下毒藥的氣力也沒有了。

臨咽氣之前，婆婆拉著青青的手，渾濁的老淚流了下來。她說：“青青啊，不知不覺，你也過了中年。是俺們一家人，拖累了你，你跟著俺們一家人遭了罪，受了累。給俺下葬以后，你就改嫁走道吧?！?/p>

青青只是哭泣，她真的悲痛欲絕。

婆婆又對紅英說：“你是婦女干部，你要幫青青一把。把我埋了以后，你們把俺那‘彪兒子送進(jìn)養(yǎng)老院，把他鎖在那兒，讓他能活就活，不能活，俺就帶他走。真的不能再拖累青青了?！?

紅英說：“嬸子，俺們不能看著青青不管，青青也不會扔下你老兒子不管。你就放心地走吧，別再有一絲一縷的牽掛。”

婆婆走了，她依然牽掛著“彪”兒子。紅英聯(lián)系過公社養(yǎng)老院，想把青青的“彪”小叔子送進(jìn)公社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不能接收精神病人，何況他還有暴力傾向，一旦發(fā)生傷害事件，誰也負(fù)不了責(zé)任。這樣的人，應(yīng)當(dāng)送到縣城的精神病院，可送他到精神病院，需要一筆錢。

青青沒有這筆錢，她也從未想過送小叔子進(jìn)精神病院。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她可不能公公婆婆不在人世了，就拋下小叔子不管了。留下他吧，他可能傷害所有人，但他不會傷害他的嫂子。確實如此，只要青青走進(jìn)那間石頭屋子，只要“彪”小叔子看見了青青，他就像一只溫順的小綿羊。這個精神分裂的人在青青的眼里，就是個孩子。有好幾次，青青都想打開鎖在他身上的鐵鏈子。鄰居們勸阻青青，如果不是他彪得像頭惡獸，你公公婆婆也不會狠心將他鎖起來。

隔天，紅英給青青送來了一只蟈蟈籠，里面裝著一只青綠色的蟈蟈。紅英是個有心人，青青婆婆活著的時候，她一天到晚能跟青青嘮叨。婆婆走了，連個嘮叨的人也沒有了，小院子里靜得嚇人。有了蟈蟈，就有了悅耳清脆的叫聲。聽了蟈蟈叫，就會有好心情。紅英似乎很懂蟈蟈的習(xí)性，她告訴青青：“平時，想聽蟈蟈叫，就把它放在稍熱的地方，不想讓它叫，就把它放在涼爽之處。蟈蟈吃什么呢？如果喂它蟲子，蟈蟈的性情就會兇悍。喂它青菜葉兒吧，這樣蟈蟈的內(nèi)心就會清靜?！薄跋X蟈要喝水嗎？”“是，野地里的蟈蟈天天一早要喝露珠?；\子里的蟈蟈，你可以天天朝它噴些清水?！?/p>

起初，青青沒有把一只蟈蟈當(dāng)回事，自從棗樹下面掛了這只蟈蟈籠，小院子里面有了蟈蟈的清脆叫聲，青青的心情也一天天地舒緩而開朗起來。只要有空閑，青青就會走到籠子跟前，瞧瞧里面的蟈蟈。她發(fā)現(xiàn)，蟈蟈這只小生靈很愛干凈。它經(jīng)常會梳理自己的翅膀，也梳理頭頂上的觸角。蟈蟈的觸角又細(xì)又長，它用兩只靈巧的前足攏過觸角，然后用嘴里分泌出的液體輕輕地清洗。那一舉一動，讓青青想起了小時候梳辮子的情景。不知不覺，她愛上了蟈蟈。聽蟈蟈叫，看蟈蟈自我清洗，青青的心癢癢的。隔上三五日，青青會把一塊浸著清水的毛巾放進(jìn)籠子，讓蟈蟈洗澡。

魚挑子很多日子沒有在海青島露面了，這一回，魚挑子出現(xiàn)在海青島，似乎蒼老了許多，也消瘦了不少。這一回，魚挑子照舊給青青帶魚線來，好多年了，他始終沒有空著手走進(jìn)青青家的小院。十天半月后，他再把青青織好的魚網(wǎng)帶走。好多年，因為魚挑子送來的魚線，青青掙到的手工錢，使這一家人的日子好歹過得下去。

青青問魚挑子：“這些天，你是不是生病了？”

魚挑子說：“俺以為，俺這輩子注定不會生病?？蓻]想到，一個傷風(fēng)感冒小病，把俺給撂倒了，在炕上躺了這么多天?！?/p>

青青說：“當(dāng)魚挑子出大力，好生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吧?！?/p>

魚挑子說：“挑擔(dān)子的腳步可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可就再也挑不動也走不動了?！?/p>

青青望著魚挑子的背景，她看他，背也駝了，腰也塌了，腳步也有了老態(tài)。腳上穿的膠皮靰鞡就是廢舊的大車輪胎縫制而成。她下決心，這一回，一定要給魚挑子做雙鞋，讓他穿著合腳，讓他走路舒適。更要緊的，是她想向他表表心意。青青知道，他心里惦記著她。說不好因為什么，她也一直害怕魚挑子跟她說出他的心事來。這些年，魚挑子愣是沒說出來，這讓青青很感激他。

沒有織魚網(wǎng)的日子，青青就坐在棗樹下面給魚挑子做鞋子。納鞋底子時，細(xì)細(xì)的麻繩穿過時發(fā)出的嘶嘶啦啦聲響，像是有人給青青說悄悄話。青青沒聽過悄悄話，她的悄悄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這個魚挑子，一定是個死心眼，因為他一輩子就會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挑擔(dān)子，走山路。肩膀上的那根扁擔(dān)也陪著他度過了青年、中年。本來金黃色的槐木扁擔(dān)，已經(jīng)讓魚挑子的汗水、血水給染成了紫紅色，閃著光亮。魚挑子保持著一個習(xí)慣，不管走到什么地方，第一件事情，一定要把他的扁擔(dān)倚著墻角立著放好，他也從來不許別人碰他的扁擔(dān)，他管他的扁擔(dān)叫伙計，意思是給他出力干活的伙伴。走進(jìn)青青家的小院，魚挑子總是把扁擔(dān)放在她家的院門后面。他總是在院子里跟她說話，從來也沒有走進(jìn)過她的屋子。這些天，青青腦子里出現(xiàn)的那些往事，都是這個與他接觸最多的男人，映現(xiàn)的也都是他留給她的美好記憶。沒用多長時間，青青織好了魚網(wǎng)，給魚挑子的鞋子也做好了。算著日子，魚挑子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日子，他卻沒有出現(xiàn)。

這天晚上，青青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手里依舊握著那把梭子，梭子尖已經(jīng)光禿禿的溜溜滑，用力扎她的皮肉，也會會產(chǎn)生痛感。梭子掠過青青的乳房，她沒有一絲的激動，欲望已經(jīng)溜走了，梭子劃過的仿佛是塊老樹皮，她似乎麻木了一般。這些年，手里的這把梭子陪著她入眠，陪著她度過漫漫長夜。就是這把梭子，拖著一根永遠(yuǎn)也不完的細(xì)細(xì)長線，為她織了一張又一張的旋風(fēng)網(wǎng)。圓圓的旋風(fēng)網(wǎng)，能團(tuán)團(tuán)地將海水里游動的魚給罩住，細(xì)細(xì)的網(wǎng)眼，連條小魚崽子也逃脫不出去。青青永遠(yuǎn)不會忘記，有一次，她看到船艙里裝滿的魚兒。魚兒們都瞪著圓圓的大眼睛，直直地不肯閉上。她問船老大，魚兒為什么不閉眼睛？船老大說，魚兒不閉眼睛，它是記恨打魚的人。后來，青青婆婆告訴她，魚兒生下來就不會睡覺，魚兒一生也不會閉眼睛，不是記恨吃它的人。

一連幾日陰霾，云霧散去，陽光明媚。在一個陽氣升騰的日子，魚挑子終于又出現(xiàn)在了海青島。他走進(jìn)青青家的小院，他來取青青織好的旋風(fēng)網(wǎng)，他也把手工錢付給青青。魚挑子要走的時候，青青叫住了他，把為他做的那雙鞋子遞到了魚挑子的手上。

魚挑子真的很感動，這輩子，頭一回有女人給他做鞋子，而且這個女人正是他心儀的女人。他百感交集，想說聲謝謝，卻沒能說出來。倒是青青說：“謝謝你，這些年，讓俺織魚網(wǎng)，讓俺們一家人能吃上油鹽醬醋，有病還能吃上藥……”

魚挑子把鞋子緊緊地抱在懷里，他幻想著，他把青青抱在了懷里……

青青說：“把腳上的鞋子換下來吧……”

可他哪里舍得穿上這雙鞋，他緊緊地抱著鞋子，生怕有人搶走了他的新鞋子。

青青說：“穿上吧，別舍不得，以后，俺還會給你做?！?/p>

魚挑子這才脫下腳上的破膠皮鞋，換上了這雙嶄新的鞋子。這雙鞋子做得真合腳，魚挑子一輩子也沒穿過這么合腳舒適的鞋。人人小時候都穿過娘做的鞋子，魚挑子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他不知道生他的娘是誰，他只知道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鞋子穿在腳上，暖在他魚挑子的心里。他的腿腳似乎輕快了許多，腰板也挺直了。

走出院門時，魚挑子回過身來說：“等下回來，俺再給你帶魚線來。”

青青說：“等下回，俺再給你做雙新鞋?！?/p>

魚挑子哼著小調(diào)，來到了船靠幫的海頭。

出海打魚的人說：“瞧啊，魚挑子今天唱著喜歌，他是沖撞了喜神了?！?/p>

海頭上的人問：“老伙計，今天你要挑多少斤魚？”

魚挑子說：“跟往常一樣?！?/p>

“你還能挑得動百十斤嗎？”

“俺說了，像往常一樣，裝一百五十斤的擔(dān)子?！?/p>

筐子里裝滿了剛打上來的魚，魚挑子把一塊浸透海水的布蓋到筐子的魚上面。然后，他背一躬，腰一聳，擔(dān)子就上了肩膀。扁擔(dān)兩頭彈跳了一下，他順勢邁出了腳步。在眾人注目之下，魚挑子像是跳舞一樣，借著扁擔(dān)的彈性，向上彈起的那一瞬間，是他步伐交替的那一刻。步子越大，他負(fù)重的力量越小。他的腰桿挺得溜直，他的腳步像是踩著鼓點，極有節(jié)奏感。那根槐木扁擔(dān)就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上下顫悠扇合，一開一合地拍動著。他像是掠過海面的海燕一樣輕盈，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就上路了。

身后的人們大聲喊：“嗬，魚挑子返老還童了?！?/p>

孩子們拍著巴掌唱歌謠：“老光棍，老光棍，襠里夾著一根棍。腦子里面一根筋，專門去扒寡婦門?！?/p>

魚挑子喜滋滋的：“小兔崽子，回家問問你們娘，你們是不是光棍打的種。”

魚挑子的骨子里面有股熱流，他似乎回到了年輕時，那時候，他從老輩子挑魚的人那里得來的經(jīng)驗，只要上路起步，一定要走到身子發(fā)熱，冒出汗水，這樣筋骨才能松弛，血水才能融通，即使到了精疲力竭時，稍稍歇息一會兒，身上的體力又會恢復(fù)。魚挑子已經(jīng)感覺到骨子里面的那股熱流，只要他不松弛，再快走幾十步，咬著牙別松勁，一會兒汗水就會冒出來?？闪饪煲猛炅?，他的腳步快要失去了節(jié)奏，那股熱流還憋在心窩里面。不能松勁，不能停下，只要停下來，扁擔(dān)再上肩，那副擔(dān)子就像有千斤重。不能停下，再堅持一會兒……魚挑子抬頭望了一眼升到半空里的太陽，透過薄薄的云霧，撒到山野的陽光很嫵媚，像是剛剛從被窩里爬起來的姑娘。野草尖尖上面的露珠消逝了，綠綠草尖上面撒著一層金色的光亮。魚挑子最喜歡踩著小草挑擔(dān)子，小草給他的大腳板踩下去，又會彈上來，為他助力，給他加勁。扁擔(dān)吱吱嘎嘎不停地叫，那叫聲有些嘶啞，像是從老人的喉嚨里面發(fā)出的，歇息吧，歇息吧……不能停下，熱汗沒冒出來，血水沒串通開，筋骨也無彈性。扁擔(dān)的叫聲越來越難聽，聲音越來越嘶啞，嘎嘣一聲，那根陪著魚挑子好多年的槐木扁擔(dān)斷裂了，魚挑子也一頭栽倒在草地上。他的身上沁出了一層冷泠的汗水，也撒滿了一層陽光……

海青島的李大鼻子出面，料理了魚挑子的后事，在魚挑子獨居的那間陋室里面，堆放著好多盤旋風(fēng)網(wǎng)。這些網(wǎng)，都是青青一梭一線織出來的，這些年，魚挑子把掙的錢都買了魚線，讓青青給織成了網(wǎng)，這些網(wǎng)他沒舍得動，都好好地積攢在他的屋子里。

李大鼻子告訴青青：“魚挑子死了?！?/p>

青青的心給戳了一下：“他是哪天死的？”

大鼻子說：“穿上你做的新鞋那天?！?/p>

青青再也沒說話。她關(guān)上門，把自己也關(guān)進(jìn)屋子，她蒙上被子，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反正蒙頭的被子讓眼淚給濕透了。

魚挑子死了，籠子里的蟈蟈也不叫了。等到青青想起蟈蟈到籠子跟前去看它的時候，蟈蟈也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它先吃掉了頭頂?shù)挠|角，再吃掉了前足。青青去看它的時候，蟈蟈正蜷曲著身子啃噬自己的后腿。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蟈蟈怎么會如此殘害自己。

紅英告訴青青，這就是蟈蟈的天性，蟈蟈本來是只百日蟲，它來到世上，只能活一百天。快要到壽限時，它就不再吃東西，而是自己要吃掉自己。不必為它難過，如果喜歡，我再給你送一只蟈蟈來。

青青拒絕了，她可不想再受這樣的折磨，她也沒想到，小小的一只蟈蟈，竟然死得如此慘烈悲壯。

青青的小院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了嘶啦嘶啦穿梭子扯線的聲音，連蟈蟈的叫聲也消逝了。蟈蟈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本來青綠色的身體，死的時候，已經(jīng)通體發(fā)黑。青青就把蟈蟈埋在了棗樹下面。青青不由得想起了魚挑子，他死在了自己挑擔(dān)子的山路上，也挺悲壯。青青只能把內(nèi)衣的袖子上面綴了一塊黑布，算是暗暗地悼念魚挑子。這是她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不僅是戴孝，更是懷念。她知道，后半生再也不會遇到魚挑子這樣的人。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二大爺?shù)膶O女要出門子了。閨女出嫁，陪嫁要有四鋪四蓋，鄉(xiāng)下的習(xí)俗，四床被子，四條褥子。陪著閨女出門子的嫁妝很講究，鋪蓋的針線活要由夫妻雙全、兒女雙全的老女人來做。誰也沒想到，二大爺抱著被面和棉花走進(jìn)了青青家的小院，他要請青青給她孫女做鋪蓋當(dāng)嫁妝。

青青想不通，村子里的人也都想不通。

二大爺說：“青青嫂子用她幾十年的清白，幾十年的善良與賢惠，在咱們海青島上樹立起一塊講孝道講賢良的豐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青青占全了，海島上的人都應(yīng)該以青青這個女性為榜樣。”

二大爺開了個頭，接下來，紅英的閨女出嫁，也來找青青做被褥。海青島只要有兒子娶媳婦，閨女出門子，都找青青做針線活。不圖別的，就為青青能給后生們留下針腳，拖著長線，能延續(xù)一個好門風(fēng)。海島上的人也有一份心意，借著讓青青做被褥，還可以給她三塊兩塊手工錢，讓她日子過得舒心一點。

過了兩年，海青島輩分最高的二大爺患了不治之癥，臨終前，他向支部的支委們交待，“好好樹立青青嬸子這個典型，她是新社會新風(fēng)尚的標(biāo)桿，可以給下一代青年人做榜樣。新社會不興立貞節(jié)牌坊，但可以刻下一塊碑，把青青嬸子守孝守節(jié)守寡的事跡記錄下來，傳給下一輩人，看看老一輩人是怎樣恪守婦道的。要把咱們海青島好家風(fēng)好門風(fēng)傳承下去?！?/p>

青青活到了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運動剛剛興起時，批斗地主漁霸。海青島上也沒有地主漁霸，就把二流子李大鼻子當(dāng)成壞分子揪出來批斗。貧下中漁們邊打邊審問，你這個大鼻子，占了咱們海青島婦女多少便宜？

李大鼻子雖然老了，可他還是生性不改，他對批斗他的人說：“一輩子啦，俺也記不清占了多少個女人，回家問問你們媽媽去吧?！?/p>

造反派們一直將李大鼻子批斗致死。他死的時候，眼珠子瞪得溜圓，就像隔了潮的魚眼睛一樣，紅得冒血。

青嬸死在了彪小叔子后面，相隔沒有幾日。那天晚上，海面上飄來了霧氣，如同一塊巨大的蓋尸布遮掩著海青島。青嬸在睡夢中合上了那雙曾經(jīng)很美麗的眼睛。不知她是抑郁而死，還是無疾而終。小院里無聲無息，沒有人為這個孤零零的寡婦哭泣。

生產(chǎn)隊安葬青青時，有人提議，將那把織網(wǎng)的梭子當(dāng)作陪葬品吧，它陪了青青嬸子一輩子。大家也都贊成，把青青使用了一輩子的織網(wǎng)梭子也埋葬了。生產(chǎn)隊的人來收拾青青嬸子的遺物。青青嬸子這輩子過得清貧，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紅英掀起了炕上的席子，她發(fā)現(xiàn)，炕席子下面猛然現(xiàn)身一個肉乎乎的黑色物件，那是什么物件？紅英拿起來讓大家瞧。

有人認(rèn)出了，那是一具雄性的海狗雀兒。很多人雖然沒見過這物件，可也聽說過。那一刻，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了，誰也不說話，心里的感覺是相通的，那個一直矗立在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偶像一下子就毀了，半天沒有人說話。

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提起要為青青嬸子刻碑文的事情。寡婦炕席子下面藏著海狗雀兒的故事卻成了人們的笑料，流傳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