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后半夜,人來叫,都起了。
摸摸索索,正找不著褲子,有人開了燈,晃得不行。渾身刺癢,就橫著豎著斜著撓。都撓,咔哧咔哧的。說,你說今兒打得著嗎?打得著,那魚海了去了。聽說有這么長??刹?,晾干了還有三斤呢。鬧好了,每人能分小二百,吃去吧。
人又來催。門一開,涼得緊,都叫,關(guān)上關(guān)上!快點兒快點兒,人家司機不等。這就來,也得叫人穿上褲子呀!穿什么褲子,光著吧,到那兒也是脫,怎么也是脫。
不但褲子穿上了,什么都得穿上,大板兒皮襖一裹,一個一個地出去,好像羊豎著走。
涼氣一下就麻了頭皮,捂上帽子,只剩一張臉沒有知覺。一吸氣,肺頭子冰得疼。真冷。玩兒命啊。吃點子魚,你看這罪受的。
都說著,都上了車。車發(fā)動了,呼地一下躥出去,都摔在網(wǎng)上了,都笑,都罵,都不起來,說,躺著吧。
草原凍得黑黑的,天地黑得冷,沒有一顆星星不哆嗦。就不看星星,省得心里冷。
騎馬走著挺平的道兒,車卻跑得上上下下。都忍著說,顛著暖和。天卻總也不亮,都問,快到了吧?別是迷了。
車也不說一聲兒,一下停住。都滾到前頭去了?;ハ嗤浦饋?,四面望,都說,哪兒呢?怎么瞅不見呀?車大燈亮了,都叫起來,那不是!
草原不知怎么就和水接上了。光柱子里有霧氣,瞅不遠。都在車上抓漁網(wǎng),胡亂往下扔。扔了半天,扔完了。都往下跳,一著地,嗬,腳腕沒知覺,跺,都跺,響成一片。
車轉(zhuǎn)了個向,燈照著網(wǎng)。都擇,擇成一長條,三十多米,一頭拴在車頭右邊。剛還黑著,一下就能看見了,都抬頭,天麻麻亮。都說,剛才還黑著呢。
先攏起一堆火。都伸出手,手心翻手背,攥起來搓,再伸出去,手背翻手心,摸摸臉,鼻頭沒知覺。都瞅水。
說是湖,真大,沒邊兒。湖面比天亮著幾成。怪了,還沒結(jié)冰。都說,該結(jié)了,怎么還沒結(jié)呢?早呢,白天還暖和呢,就是晚上結(jié)了,白天也得化。這才剛立秋。剛立秋就這么冷。后半夜冷。關(guān)外不比關(guān)里。北京?北京立秋還下水游泳呢!霜凍差不多了,霜凍也沒這疙冷。
酒拿出來了,說,都喝。喝熱了,下水?;鸩荒芸玖耍倏疽粫弘x不了,誰也不愿下水了。別烤了,別烤了,都離開了,酒傳著喝。
天一截比一截亮。湖紋絲不動。
都甩了大羊皮襖,縮頭縮腦地解襖扣子。絨衫不脫,脫褲子。都趕緊用手搓屁股,搓大腿,搓腿肚子,咔哧咔哧的。
搓熱了,搓麻了,手都搓燙了,指尖還冰涼。都勾著腰,一人提一截網(wǎng),一長串兒,往水里走。
都嚷,這水真燙啊!要不魚凍不死呢,敢情水里暖和。你說人也是,咋不學(xué)學(xué)魚呢?嘿,人要學(xué)了魚,趕明兒可就是魚打人了。把人網(wǎng)上來,開膛,煺毛,抹上鹽,晾干了,男人女人堆一塊兒,魚穿著襖,喝著酒,一筷子一筷子吃人,有熏人,有蒸人,有紅燒人,有人湯。
都笑著,都哆嗦著,漸漸往深里走。水一圈兒一圈兒順腿涼上來。最涼的是小肚子,一到這兒,都吆喝。
水是真清。水底灰黃灰黃的。腳碰到了,都嚷,嘿,踩著了!懶婆娘似的,天都亮了,還不起!別嚷別嚷,魚一會兒跑了。
網(wǎng)頭開始往回兜,圍了一大片。人漸漸又走高了,水一點一點淺下去。水順著腿往下流,屁股上閃亮閃亮的。都叫,快!快!凍得老子頂不住了!
天已大亮,網(wǎng)兩頭都拴在車頭后面。司機說,好了沒有?都說,好了好了,就看你的了!
半天沒動靜。司機一推門,跳下來,罵,凍上了,這下可毀了!都光著屁股問,拿火烤烤吧?
司機不說話,拿出搖把搖。還是不行,就直起腰來擦一下頭。都在心里說,嘿,這小子還出汗了。
司機的胳膊停在腦門上,不動,呆呆的。
都奇怪了。心里猛地一下,都回過頭去。
一疙瘩紅炭,遠遠的,無聲無息,一躥,大了一點兒。屁股上都有了感覺。那紅炭又一躥,又大了一點,天上滲出血來。都噤聲不語,心跳得咚咚的,互相都聽得見,都不說。
還站在水里的都一哆嗦,喉嚨里亂動。聽見那怪怪的聲音,岸上的都向水里跑。
湖水顫動起來,讓人眼暈,呆呆地看著水底?;尹S色裂開億萬條縫,向水面升上來。
都是魚。(欲何依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遍地風(fēng)流》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