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蕃夫
隨著冷戰(zhàn)的結束,西歐各國社會全面轉向了經濟發(fā)展和區(qū)域整合。
此時的政治領導人要打敗的,再不是軍事上敵人或者假想敵,而是失業(yè)率、通脹、
收入差距,還有移民、難民所帶來的認同、信仰、生活方式的融合難題
2016年12月4日,意大利總理馬泰奧·倫齊所大力推動的國會改革方案由5000萬意大利選民進行表決。年僅41歲的倫齊為這次公投押上了自己尚不足3年的總理生涯,但是最終改革方案被意大利民眾用接近60%的大比率否決。事先已經決定孤注一擲的倫齊,在正式投票結果尚未公布時,就宣布自己辭去總理職務,成為二戰(zhàn)后意大利混亂政局中的又一個黯然謝幕的總理。
在2014年年初,時年39歲的倫齊用“推動改革”的口號,在執(zhí)政黨意大利民主黨黨內逼宮成功,推翻時任總理恩里科·萊塔,意氣風發(fā)地接任總理之位,成為意大利統(tǒng)一150多年以來最年輕的政府領導人。然而,這位身材和品位都媲美阿瑪尼男模的年輕帥氣的總理最后卻倒在了他自己念茲在茲的“改革”二字之上,為2016年混亂不已的歐洲政壇畫下了又一個驚嘆號。
12月5日,意大利羅馬,時任意大利總理倫齊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承認公投失敗,宣布辭職。
即將過去的2016年里,英國的卡梅倫之前也因為輸?shù)艄叮鋈浑x任;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四面楚歌,已經宣布不會尋求在明年大選中連任,而其領導的左翼社會黨敗相盡顯;德國總理默克爾雖然決定謀求自己的第四個任期,但她明年也將面臨政治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如今,西歐四大國政局的不確定性空前升高。人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西歐為何難以出現(xiàn)“政治強人”來穩(wěn)定時局?
二戰(zhàn)后,西歐都確立了成熟的多黨民主和權力制衡機制,因此,西歐的“政治強人”,是要經過穩(wěn)定的憲政程序被合法選舉上臺,在反對黨和輿論的監(jiān)督下還依舊可以保持足夠的民意基礎,能夠連選連任,從而得以開展較為有連續(xù)性的施政計劃。
雖然條件看似苛刻,但過去數(shù)十年中,這樣的政治人物在西歐各國其實不算稀少:“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連任三屆英國首相,布萊爾也勝選三次;法國的密特朗和希拉克都成功連任,各自坐滿憲法規(guī)定的兩任任期;意大利的貝盧斯科尼三次入主總理府,長期處于政壇的風口浪尖;而德國就更是存在“政治強人”的傳統(tǒng),總理科爾跨越兩德統(tǒng)一的劇變年代,連續(xù)執(zhí)政16年,而當年由他發(fā)掘出的東德“小姑娘”默克爾,現(xiàn)在距離這個目標也已不遠。
仔細審視以上這些大名鼎鼎的政治家,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除了任期長,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都作為反對黨的一員在大選中挑戰(zhàn)執(zhí)政黨成功,從而奪取了執(zhí)政權。換言之,他們連續(xù)執(zhí)政的江山都是自己打下來的,沒有同黨派的前輩交班這種好事。因此,高舉“變革”的旗幟上臺,是這些政治家的共性,而且這些變革的諾言在執(zhí)政后基本都獲得了兌現(xiàn),并在幾年內取得了一定成果,獲得了選民的認可。比如,撒切爾夫人的私有化、打擊工會力量等等政策,就徹底扭轉了英國戰(zhàn)后的產業(yè)結構與政治生態(tài)。
而在外交問題上,這些“政治強人”都曾經有過重大決策,并對國際局勢造成過深遠影響。馬島戰(zhàn)爭勝利,給撒切爾帶來了極高民望;兩德統(tǒng)一,讓科爾永載史冊;希拉克堅決拒絕參與伊拉克戰(zhàn)爭,讓自己避免了布萊爾的尷尬;而默克爾處理歐債危機和難民危機的決策,是福是禍尚未可知,但她對歐盟造成了最深刻的影響已是不爭事實。
但時勢變遷,在當今的西歐,除了暫時仍然屹立不倒的默克爾,確已再難見到這樣的強勢領導人。
法國這邊,2007年薩科齊繼承了希拉克的政治遺產,五年后即敗選下臺;其繼任者奧朗德也是從執(zhí)政開始就民望一路下滑,為了避免社會黨選情被自己拖累,近期則干脆宣布不謀求連任。想卷土重來的薩科齊也在共和黨內的初選中慘敗,只能眼看著自己做總統(tǒng)時的總理菲永代表本黨,去應對極右翼領袖馬琳·勒龐的洶洶來勢。
海峽對岸的英國,卡梅倫2010年通過聯(lián)合政府上臺,帶領英國經濟復蘇,還頂過了2014年蘇格蘭公投的挑戰(zhàn),并領導保守黨在2015年大選中取得完勝。這位兩百年來最年輕的英國首相,本來看上去很有機會開創(chuàng)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卻在英國退歐公投上遭遇了令人錯愕的失敗,隨后辭任首相和議員,黯然告別政壇。
至于西歐經濟第四、第五大國意大利和西班牙,前者自從貝盧斯科尼下臺后,像走馬燈一樣更換總理,經濟發(fā)展陷入停滯,失業(yè)率卻一路走高;后者更是干脆就無法組成一個政府,不到10個月內被迫兩次大選,進行了多次組閣嘗試仍不能成功,最后還是靠國會第二大黨的集體棄權,才勉強組成了一個風雨飄搖的少數(shù)派政府。
而即便是最像撒切爾夫人的默克爾,在這個時代也難以重塑撒切爾當年的強勢形象。德國《明鏡》周刊在對比了兩位女性領導人后認為,盡管兩人都是自己國家第一位女性政府首腦,也都被稱“鐵娘子”,但是撒切爾夫人面臨的內外任務顯然比默克爾的艱巨;撒切爾夫人想要發(fā)動的是一場巨大的變革,默克爾在內政和歐盟事務上則處事低調;前者總是極端化,后者總是調和。撒切爾夫人作為強人政治的代表,主要是時代需要;默克爾雖然也被稱為“鐵娘子”,但更多是國內和歐洲內部“調和者”,這也是時代決定的。
西歐大規(guī)模產生政治強人的時代,正是冷戰(zhàn)后期,當時西方世界內部正經歷凱恩斯主義難以為繼的滯漲危機,外部又面臨著不斷強勢擴張的蘇聯(lián)的威脅。而當時的一批領導人,童年成長在法西斯和戰(zhàn)爭的陰影下,青年時經歷歐洲的戰(zhàn)后重建以及冷戰(zhàn)鐵幕的緊張壓抑,可以說,他們都擁有在困難時期將大家團結在一起的凝聚力,更不缺乏使命感與責任感。而這一點,恰是目前這一代歐洲領導人所欠缺的。
當今這一代政客,都是二戰(zhàn)后的嬰兒潮一代,相比前人,他們的性格更加軟弱,也更傾向于妥協(xié)。這在當下歐洲各國民粹力量風起云涌的大背景下,就顯得十分致命。卡梅倫作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弟,有著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的完美履歷,不到40歲就成為保守黨領袖;而當他面臨無論蘇格蘭獨立派還是英國脫歐派的訴求時,卻都選擇了用公投這樣一種原本不屬于英國議會政治傳統(tǒng)的方式來應對,而且兩次都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押上了賭桌。命運讓他贏了第一次,卻沒有放過他第二次。意大利的倫齊對憲法改革公投的情況,亦十分類似。
而且,政策的搖擺不定也成為近年來歐洲各領導人的命門。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上臺時,高舉著的是非常典型的左派價值觀大旗。上臺伊始,他曾強力推動對法國的富人征收75%的高額個稅,然而在富人們怨聲載道并紛紛轉移財產時,這個原本就過分冒進的政策又被裁定為違憲,奧朗德的支持率最終掉到了可憐的4%,創(chuàng)下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最低紀錄。英國自由民主黨的前領袖,上屆聯(lián)合政府的副首相克萊格,則更是為了政治利益而背離了原有的政治立場:在保守黨推動大學學費改革方案時,自由民主黨選擇了出賣最支持自己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和大學生選民,結果下一次大選就被“票債票償”,一蹶不振,淪為只有十余席的小黨,克萊格亦黯然辭任黨首一職。
“政治強人”的難產,也和西歐各國的制度限制、訴求變化,以及歐盟政治一體化的不斷強化密切相關。
首先必須明確的一點是,西歐在經歷了刻骨銘心的二戰(zhàn)之后,民眾普遍對政客的個人權威十分警惕。雖然有小部分歐洲中下層選民也羨慕甚至期盼一個政治強人的出現(xiàn),可以領導他們像亞洲一樣走上快速發(fā)展的道路,但是絕大部分民眾,尤其是知識分子、行業(yè)精英階層以及媒體,都對強人政治表達出相當?shù)姆锤小?013年撒切爾夫人去世之時,即使國家對逝者可謂是極盡哀榮,但主流媒體對她的評價依然偏中性,甚至不乏尖刻的批評,其中很多都是針對她的強硬擅權。
正因為這種對單一政客權力過大的警惕,除了法國(第五共和國)實行半總統(tǒng)制之外,西歐各國都是議會民主制國家,政府是由議會中產生。而議會民主的一大特點就是黨派的政治傾向變得十分重要,民眾大都難以記住議員候選人的名字和履歷,而多是依靠比較其黨派的統(tǒng)一競選綱領決定自己的選票歸屬。出于這個原因,和美國的民主、共和兩黨制不同,西歐在二戰(zhàn)后的政黨基本都以意識形態(tài)進行了自身的定位和彼此的區(qū)隔,黨派無論大小,總要在左右區(qū)分的政治光譜上占據(jù)一個位置,才能夠在政壇獲得生存空間。
但近些年來隨著選民訴求的多元化,這種依靠左右光譜劃分的政黨政治中,加入了更多非傳統(tǒng)黨派的崛起的因素。英國議會大選中,蘇格蘭民族黨以掃蕩之勢席卷整個蘇格蘭,一躍成為全國第三大黨。意大利北方聯(lián)盟也用地方自治、分離主義的訴求,在意大利北部經濟較發(fā)達的城市地區(qū)不斷擴張。這兩股力量,在英國和意大利兩國今年的公投中,都各自發(fā)揮了相當?shù)淖饔谩?/p>
蘇格蘭民族黨為蘇格蘭的利益站臺,旗幟鮮明反對脫歐,而公投結束后,就不停地用“蘇格蘭二次獨立公投”對倫敦進行威脅,要求保障蘇格蘭人民不愿脫歐的地方選擇,這讓公投失敗后的卡梅倫和繼任的英國首相特麗莎·梅都不勝其擾。而意大利北方聯(lián)盟則是在憲法改革公投宣傳時,就將公投描繪為一個“倫齊想要大權獨攬”、削弱參議院權力、壓迫北方各富裕省份利益的“陰謀”,他們和主要深耕于意大利南部鄉(xiāng)村地區(qū)的“五星運動”一起,對倫齊形成南北夾攻之勢,并最終使得憲法公投失利。
而德國情況特殊,恰在于其國會選舉中有半數(shù)席位實行的是比例代表制,政黨議席的入閘門檻高達5%,這就使得在德國聯(lián)邦議會中幾乎不存在非傳統(tǒng)、非主流政黨的生存空間。少了這種干擾,默克爾的長期執(zhí)政才成為可能。
關于政治制度,另一個無法忽視的點在于自上世紀90年代初歐盟各國簽署《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后,歐盟的政治一體化大踏步地邁向不斷深入。進入本世紀以來,隨著歐元的引入以及歐洲政治的進一步整合,歐洲各國已經再難僅僅根據(jù)自己國家的利益作出決策,反而要受制于歐盟議會和歐盟委員會所通過的法律和政策。曾經“政治強人”們力排眾議、揮斥方遒的魄力已經無從施展。
自二戰(zhàn)后至今,西歐雖然經歷了相當長時間的民主社會主義和福利社會改造的洗禮,但是左派政客最終能成為“政治強人”的只是鳳毛麟角。撒切爾、科爾、希拉克、貝盧斯科尼,莫不是右翼政黨出身。左派執(zhí)政時間一旦長了,高福利往往使財政不堪重負,而重稅收又會使經濟失去活力,因此右派推翻左派上臺,并維系較長的執(zhí)政時間,算是合乎情理,也符合現(xiàn)實。但是,西歐各國近些年面臨的一致問題,就是極右翼勢力的崛起對傳統(tǒng)精英政治體制造成了極大的沖擊,這是上一代的“政治強人”們所未曾遭遇的新挑戰(zhàn)。當極右翼可以加入,并切走右翼的蛋糕時,事情就會變得更加復雜。
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法國的“國民陣線”及其兩代領導人勒龐父女。2002年,老勒龐出人意料殺入了法國總統(tǒng)選舉的第二輪,獲得了和希拉克總統(tǒng)對決的機會,法國的傳統(tǒng)政治精英從此再不敢無視國民陣線的存在。隨后兩屆選舉,國民陣線在左右兩派的聯(lián)合圍剿之下,都未能出線第二輪。
不過,自奧朗德執(zhí)政以來,激進的左派路線不得人心,查理周刊、巴黎劇院、尼斯海濱接連發(fā)生惡性恐襲事件,而其對加萊港難民問題的處理失當,將更多的法國民眾推向了極右的懷抱。根據(jù)目前的最新民調,在社會黨和共和黨都已推出各自的候選人之后,國民陣線的瑪琳·勒龐的支持率仍與共和黨候選人菲永不相上下,遠高于社會黨的支持率。如不出意外,明年選舉中國民陣線很可能擠掉左派的社會黨,再次殺入第二輪。屆時法國民眾將又一次面臨著只有“中右翼”和“極右翼”可選的局面。
意大利“五星運動”的躥紅,也是抓住了歐洲懷疑主義這個法寶?!拔逍沁\動”號稱為人民自發(fā)的政治革新運動,并不屬于左派或右派的政黨,但是其以承諾舉行退出歐元區(qū)甚至脫離歐盟的公投,卻是和歐洲多個民粹主義的政黨別無二致。英國獨立黨全力推動的退歐公投的成功,更是鼓舞了以“五星運動”為代表的歐洲各國的疑歐派勢力。此次借憲法公投之勢,推翻倫齊,并極可能在明年觸發(fā)意大利提前大選,“五星運動”今后還能爆發(fā)出多少能量,意大利會不會成為歐盟第二塊倒下的骨牌,目前只能拭目以待。
而“德國另類選擇黨”的快速崛起,讓世界為這個曾經有過深刻歷史教訓的國家再捏一把汗。其反難民、反外來移民以及仇視伊斯蘭的綱領,正戳在了戰(zhàn)后德國最尷尬的神經上。雖然由于德國極其苛刻的選舉制度限制,一般不認為“德國另類選擇黨”能在聯(lián)邦議會中獲得有影響力的議席數(shù)量,但是“德國另類選擇黨”在州議會選舉中的一再告捷,已經讓歐洲僅剩的一位“政治強人”默克爾如坐針氈??v使她可以成功連任四屆總理,但是對于這個成立不足四年卻發(fā)展迅猛的新對手,她會拿出怎樣的應對方案?更重要的是,針對會把選票投給“德國另類選擇黨”的這部分右翼極右翼選民的訴求,默克爾又將要如何回應?
隨著冷戰(zhàn)的結束,西歐各國社會全面轉向了經濟發(fā)展和區(qū)域整合。此時的政治領導人要打敗的,再不是軍事上敵人或者假想敵,而是失業(yè)率、通脹、收入差距,還有移民、難民所帶來的認同、信仰、生活方式的融合難題。這無疑是個枯燥艱難且很難討彩的任務,而且處處掣肘,動輒得咎。
近年來,無論制度的限制、訴求的變化、新勢力的崛起還是政客主觀的性格原因,都使得西歐各國“政治強人”難得一現(xiàn),而歐羅巴這艘無舵手的航船,正在暴風雨中駛往一個充滿更多挑戰(zhàn)和未知的前方。
(作者系政治評論人,英國保守黨華人之友成員,長期關注英國政治及在英華人參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