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天釗
我第一眼看到貓眼睛時,就被它的美麗打動了。它首先搶占了高度,春天里草類植物大都還很弱小,等到夏天才能演繹成荊棘叢生,即使挺拔的狼蒿這時也望之項背,而它已經(jīng)相當(dāng)豐茂,如樹冠一樣打開;當(dāng)人們視野進(jìn)入了草地,它首先就點亮了目光。那時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花朵造型是那樣的與眾不同,色彩單一,與整體色彩保持一致,一點也不妖嬈也不嫵媚,卻有了其它花朵不曾有的神韻——炯炯有神的神韻,因為每一花朵就是一只眼睛,雙眼皮的大眼睛,無數(shù)很多雙眼皮的大眼睛在那里眨呀眨的,又像散落漫天的繁星。知道了名字之后再重新審視,一點不錯,稱之為貓眼睛更確切更傳神。給貓眼睛命名的那個人是誰呢,那人一定是一個很淵博的人,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人,也一定是一個感情相當(dāng)豐富細(xì)膩的人,草木都能觸動他溫柔的內(nèi)心世界。人們真的應(yīng)該感謝他,世界便誕生了這么一個極具靈動的名字。
我喜愛極了,盯著它看了好一陣子,想把它折下來,拿在手里或者編一個花帽頂在頭上,這個樣子對于當(dāng)時還是孩子的我來說肯定是很漂亮的,定能夠引起其他孩子們的羨慕。待我伸手剛要接觸它的時候,我猛地被嚇了一跳,隨后趕過來的母親大聲地喊道:別碰它!千萬別碰它!母親的神情極其嚴(yán)肅,是在嚴(yán)厲地警告。是什么東西這樣看重?我心里嘀咕,母親對于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孩子們手狂,我知道母親怕我損害,往往都是這樣煞有介事地阻止我。我站在那里還是戀戀不舍,我想等母親走過去之后我再做打算。母親顯然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說,貓眼睛點了眼,明早就是大黑碗!我問什么是大黑碗。母親說大黑碗就是眼睛瞎掉了。母親用鋤頭把貓眼睛砍成了兩節(jié),斷處都冒出乳白色的汁液來,母親說這就是毒液。后來知道這句話不只是母親知道,在我們家鄉(xiāng)廣泛流傳。眼睛瞎掉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意味著再也不能隨便跑著玩了。一句話在一瞬間就改變了我的審美觀,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貓眼睛立即變了面孔,美麗一下子變成了猙獰,似乎就是傳說中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現(xiàn)身了,呀呀地怪叫著向我撲來,或者就是瘟神,陰沉沉的一張臉,碰它一下就活不成了,我慌忙逃命一樣逃掉了。
孩子就像一張白紙,起初的第一筆,留的最早卻也最清晰。告誡是終身的,在我的意識里貓眼睛是最毒的,比眼鏡蛇還要毒,我沒見過眼鏡蛇,屬于傳說,而貓眼睛就散落在田間地頭,我曾割草喂牛,順著河溝里抽毛丫,年復(fù)一年地在田間勞作,和它有著無數(shù)次親密接觸的機(jī)會,卻不曾和它有過一次的肌膚接觸。它是植物,我不招惹它,它也無法招惹我。貓眼睛只管自生自滅,享盡天命,它的茂盛與凋敝與我無關(guān)。我一直沒有親眼見證貓眼睛的厲害,它的毒也沒有得到過證實,我想根本的原因應(yīng)該是從來沒有人讓貓眼睛的毒液濺到眼里,人們對它的戒備和我對它的戒備一樣戒備著,貓眼睛從沒有得到展現(xiàn)的機(jī)會。
母親病了,到處尋醫(yī)問藥,半年之后確診為食道癌,晚期。
有人說趕緊手術(shù),舉例誰誰手術(shù)了現(xiàn)在還在活著,活很多年了。有人說不能手術(shù),舉例說誰誰手術(shù)了出了院就一命嗚呼了。有人說化療,馬上就有人說不能化療,生不如死,誰化療誰死得快。我父親沒了主張,我父親其實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臨大事不糊涂的一個人,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很無助,因為只有他在決定著母親的生死,生死是何等的大事,決定者不堪負(fù)重,對于一個個體的生命,不知道哪一種治療是有效的,那一種治療屬于致命殺手,生命不能實驗,但惟有實驗?!翱倦姟笔寝r(nóng)村人們的說法,不知道烤電實質(zhì)上就是“放療”。我舅家表姐夫患的也是食道癌,接受的是放療,他活了很多年,我母親去世之后他還健在?;钌睦泳驮谏磉?,給了我父親足夠的信心,他決定讓母親接受放療。放療時沒有任何感覺,每天躺在儀器下面幾分鐘就完事了,如此簡單,如此輕松。副作用是一個過程,慢慢地,放療之后副作用就突顯出來,母親的前胸后背上的皮膚像燒灼了一樣,色澤慢慢加深加重——灰色、淺黑、燒焦了一樣的黑。母親疼痛異常,不住地用手輕輕地揉搓。睡覺都不能安穩(wěn),徹夜翻騰來折騰去。想盡辦法,每想出或聽到新的辦法馬上就去實施。熱敷治療疼痛,寒冬臘月出不了手,母親坐在床上,上身大半裸露著,向前傾著,父親用兩個毛巾交替給母親熱敷。我懷疑其作用,但母親總是說好多了。
自母親患病以來,母親便再也沒有離開藥,除了去世之前昏迷的幾天時間天天都在吃藥,每頓都在吃藥。別人記著,她在記著,別人沒記著她還在記著。飯可以不吃但藥不可以不吃。是藥三分毒,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如果終日地吃藥也會吃出病來。至少有兩個器官是深受其害的,肝臟和腎臟,什么樣的毒素最終都要經(jīng)過肝臟的處理和腎臟的排泄。家里成了小小的藥鋪,每一個地方都極有可能存在藥,有常見的,有不常見的,有吃的,有備用的,有沒有的。母親患病到去世有兩年多的時間,吃了兩年多的藥,我覺得母親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藥,甚至每一個毛孔里都在散發(fā)著藥特殊的味道。屋里散發(fā)著混合的味道,異常的味道,雖然父親把衛(wèi)生搞得很好。因為輸液母親的兩只手臂上到處都是針眼,這里青一塊那里紫一塊的。隨著血管的破壞越來越多,扎針的難度越來越大,很多時間不是一次,多次才能成功。母親很配合,她主動地把袖子挽得老高,拳頭攥得很緊。問她疼不,她說不疼。
起初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情況,即使醫(yī)生也未必能很快做出正確的判斷。母親總要大便,下了床但什么也沒拉,一蹲就是半天,上了床要不了多久再下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上了床只有呼氣的力氣。當(dāng)時是過罷年,天氣還很寒冷。我以為是腸道感染,讓母親吃了一天的諾氟沙星,癥狀一點沒有改善。我用一個手指插進(jìn)了母親的肛門觸摸,原來是一團(tuán)屎,鵝蛋那樣大。我懷疑不是屎,或許少量的屎,因為母親已經(jīng)很少進(jìn)食了,很大成分應(yīng)該是藥物的集聚凝結(jié)。屎團(tuán)石頭一樣硬,這樣的情況就是灌腸也不起作用,何況時間也不允許了,母親更加煩躁不安。我手指上抹了香油用來潤滑,伸進(jìn)去的手指只能利用手指甲一點一點地?fù)赋鰜恚瑩噶税肷?,一點也不夸張,摳完比我下了一天的苦力還要累。雖然我的動作極其緩慢極其溫柔,我感覺到母親在瑟瑟地抖動,我問疼不,母親沒有回答,但她的痛苦的面容已經(jīng)告訴了我。當(dāng)天母親睡得酣香,一點動作都沒有,全家人都害怕母親就此睡得再也不會醒來。
不知道母親知道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反正是沒人告訴她,她也沒有追問過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無法知道她是有意回避還是無意回避,從不談生死這樣的話題。這樣糊里糊涂地很好,其實避免了生者的難堪,生者受到追問而無法回答的難堪,無論是回答是或者不是,都無法面對病痛中親人清澈明亮的目光。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應(yīng)該是有意不談的,母親是一個很明白的人,一家人的生日只有母親一個人記得清清楚楚,回答時從不遲疑,母親去世那年七十三歲,當(dāng)年活著時有人問她的歲數(shù),卻說是七十二歲,我們那里有句俗諺,“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七十三是一個很不吉利的年齡,是人生的一個關(guān)口,劫難,顯然母親是想躲過去這個年齡關(guān)口,躲過去就應(yīng)該能奔到八十四了。
事實讓我在無聲中感受到了母親與病魔斗爭的決心,母親絕不輕易認(rèn)輸,就像對抗曾經(jīng)的病痛一樣,每次她都是勝利者。放療之后母親的病情得到了緩解,原發(fā)腫瘤應(yīng)該是治愈了,母親一直能進(jìn)食,接下來一年多時間里安然無恙。后來母親的肚子疼,疼的地方用手摸能摸著一個鵝蛋大的疙瘩,檢查之后醫(yī)生告知轉(zhuǎn)移了,已經(jīng)無能為力,沒有必要再瞎折騰了。母親并不認(rèn)命,在去世之前還在說:我的病根本就不嚴(yán)重,就這個疙瘩在作怪,你們都不舍得,要不把我的肚子割開,看看里面這個疙瘩究竟是什么東西。我聽懂了母親的意思,母親根本就不想放棄治療,不過她這樣說是很委婉的。全家人都默不作聲,我看到了母親的臉上寫滿了無助凄涼,同時也隱現(xiàn)出求生的強烈欲望。
我是一個愚鈍者,我無法理解生命,無法理解生命的意義,無法理解自然賦予人的意義,無法理解每一個人的生命意義,無法理解若干年前和若干年后世界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就如同我無法理解時間,無法理解暗物質(zhì),無法理解虛無,但我能夠理解生命的至高無上,理解人的生命與螞蟻的生命沒有什么不同,理解帝王生命未必比一個乞丐有意義,理解現(xiàn)在進(jìn)行時,理解生命原始的本能,我也完全理解母親此時的生命意義,可能就是延長生命而獲得的意義。
母親接下來吃癩蛤蟆,也就是蟾蜍。在春夏交接之時,癩蛤蟆活動開始,父親隔三差五地總要逮一些回來。雨剛停住父親就出去了,這個時候正是癩蛤蟆出沒的時間,一次性就逮了半桶。父親把它們開膛破肚,五臟六腑掏出來扔了,只剩下一個軀殼。父親用細(xì)繩子把它們吊在院子里,一溜兒地排開。晾干了父親就把這些癩蛤蟆放在小瓦上用煤火焙烤,焙烤干了砸成碎末就能服用了。癩蛤蟆的有抗癌作用是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但我覺得這樣的辦法是不對的,經(jīng)過高溫之后有效成分就被破壞掉了,母親吃的癩蛤蟆不過是和吃其它的肉食動物一樣,吸取的都是一樣的蛋白質(zhì)而已。但我沒有這樣說,我只是對母親說好多吃癩蛤蟆的人的病都好了。
母親還吃了壁虎,是整體吃掉的。
不管是吃癩蛤蟆或是壁虎母親都不是第一人,很多的絕癥患者都吃過,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竟然服用了貓眼睛;在我的生活范圍內(nèi),至今為止我還沒有看到或聽說過有第二個人服用貓眼睛的。母親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識得一個,我不知道她懂不懂得以毒攻毒的道理,但我明白母親很明顯的用意,在她的意識里貓眼睛的毒最毒,她要用貓眼睛的毒打敗她體內(nèi)的毒。
父親就像肩負(fù)了神圣的使命,他來到田地里并不是很隨便地弄幾棵來,總是很仔細(xì)地審視那些貓眼睛,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它們,他要在它們當(dāng)中挑揀出那些最粗壯最茂盛的,或是說一眼看上去最美麗的。為了尋找它們,父親把村莊的旮旯里都摸了個遍,哪里有貓眼睛,有多少,是小葉的還是大葉的心里都亮堂堂的。父親把貓眼睛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如同侍奉一種生命,這種生命能嫁接到母親的生命上?;貋硐磧魮v碎,然后再摻一些冰糖一起煮了。煮好的貓眼睛是一種黑乎乎,帶有粘性的液體,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味道,只有母親知道。
母親第一次第一口如同平時做飯時那樣放在嘴唇邊,用舌頭沾觸了一點品嘗,顯然不是美味,母親擰起的面孔極其難看,是我平生以來看到母親最難看的面容。我想那不僅僅是一種苦,她必須要承受住毒藥給她帶來的心理上的壓力,母親比我更清楚那是毒藥,更懂得它的毒,母親怔怔地、失神地盯著碗中的液體好大一陣子,我不知道該不該勸阻,我替母親擔(dān)心,我真的想把母親手中的碗奪下來摔掉,再也不要如此毫無意義地抗?fàn)帯>驮讵q豫間,母親似乎下了決心,屏住呼吸,皺著眉頭一口氣喝完了那碗貓眼睛。那段時間母親吃飯喝水一直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每一次都浪費了大量時間,很久沒有這樣了。半晌之后母親說有效果了,貓眼睛的勁兒真大,她的舌頭不是自己的,一切的味道也辨別不出了,很厚,厚得磚頭塊子一樣,她的眼睛發(fā)昏,看什么都是模糊的,雙人影的,她的頭很大,這么大,母親說著用手比劃著,磨盤那樣大。母親的神智難得這樣清醒,表情難得這樣生動。
我想哭,但沒哭出聲來。我不知道上蒼為什么安排人類這樣的結(jié)局,人生受盡折磨——一生經(jīng)歷那樣多的坎坷,咀嚼了那樣多的苦,深味了人間的那樣多的悲歡離合,最終還在痛苦中了結(jié)生命,難道,每個人無論怎樣修行,都是有罪的?每一種欲望,都要遭受懲罰?不論是善良還是丑惡,最后都淪為不幸者,無辜者。
母親飲食越來越少,什么都不想吃。做飯之前問她想吃什么,她說吃面疙瘩,給她做好了端在她的面前她卻搖了搖頭。她又說想吃面條,做好了面條她又搖了搖頭,說想吃空心面疙瘩,空心面疙瘩可是不好做的,父親請教了很多人實驗了很多次才做出來。飯做好了端在母親的床頭,她說熱,等涼了之后她說涼,溫度正適合的時候,母親卻在昏睡,很多時飯最終被倒掉。有幾次是我做的,我失去了耐性,母親說不吃,我呼啦一下就把飯潑到了院里。母親看在眼里,愧疚一樣地對我說:哎,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母親的飯食一天天減少,飲水量一天天減少,母親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母親全身的血管一條條地干癟,然后完全消失了。皮膚極其干燥,泛起細(xì)碎的皮屑,極其褶皺,如破碎玻璃的紋理。嘴唇萎縮得也包不住牙齒了,牙齒猙獰地裸露在外。眼眶深陷,似乎就是石頭沖擊淤泥留下來的大坑。母親佝僂地卷縮著,個頭愈發(fā)矮小了。全身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一點累贅,該消耗掉的都消耗掉了,水分也似乎沒有一滴了,血液也干枯了,只剩下皮膚和骨頭,我一個人完全就可以把母親抱起來,并不費多大的力氣。母親成了木乃伊,鮮活的木乃伊。但母親一直沒有拒絕服用貓眼睛,毒素反應(yīng)越厲害,母親就越歡喜。貓眼睛成了母親的依賴,成了母親的強心劑,最后一些日子,母親什么也不吃了,只喝貓眼睛。我覺得母親的身體里含的盡是貓眼睛,各種器官都被貓眼睛置換掉了,發(fā)出的氣味就是貓眼睛的氣味。貓眼睛成了母親最后的、惟一的給養(yǎng),當(dāng)母親連貓眼睛也不能喝了,母親就離開了她的親人,離開了她愛著的恨著的,最終眷戀的世界。
貓眼睛由此走入了我的生命當(dāng)中,在思想里留下了很深很深的概念,如鐵簪子在石頭上刻鑿。我感恩貓眼睛,敬畏貓眼睛,它讓我的母親——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人還在希望中繼續(xù)生命,懷抱著希望死去。
自母親走掉之后時光就改變了速度,如賽車一樣狂飆起來,一腳油門下去就是十七個春秋。我知道,我所謂的人生,其實也正是在趕往和母親相逢的途中,越來越近。然而,貓眼睛依然在春天里無休無止地輪回,那樣美麗,那樣青春,看到遍地的貓眼睛,猶如看到了母親的眼睛在眨呀眨地,那樣鮮活,那樣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