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琳
洞庭路上的有軌電車
焦紅琳
1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下班后,我會坐電車回家。電車吸引我的,除了定時定點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慢。
我不喜歡開車,就是不想太快——
在車上我喜歡倒坐著,看窗外的風景前行。那樣便是逆行,似乎是真實的穿越。過了第九大街,車里的人已寥寥無幾,我摘下耳機,也不關掉聲音,因為已不會影響到別人。
今天在我的前面,不,應該是后面還有個女人,因為她和我一樣倒坐著。
心里希望她回下頭,我好看看她長什么樣。她越不回頭,我的好奇心越強??上б恢笨吹降氖潜秤?,她戴一頂米白色的毛線帽子,長發(fā)分在兩邊,一件卡其色的羽絨服。
十三大街的終點站,我們一起下了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拉了只行李箱,戴著防霧霾的口罩。我重新戴上耳機,三兩步趕在了她的前面。還是能聽到她皮箱咯嗒咯嗒的聲音。下車的人太少了,況且是末班車。
太冷,我已完全沒有心思關心她的相貌了。況且路上很暗,路燈昏黃不明,它們和天上可數(shù)的幾顆星星一樣,像是被凍得集體瑟縮起來。
我豎起大衣領,雙手插兜,大步向前走著。沒想到那個咯嗒咯嗒的聲音一直在身后跟著進了小區(qū)。這沒什么奇怪,小區(qū)內(nèi)有幾十棟樓。
我三兩步跑上臺階,借著手機光摁樓宇門的密碼——門廳的燈壞了。當我打開門的時候,那個聲音竟然從行李坡道上繞到我的身后,我大驚,心想,這么巧啊!轉念一想,三十多層,每層三戶人家,共有一百多戶,不認識太正常了。
出于禮貌,我開著門,等她把行李箱提了進來。電梯里,同樣出于禮貌,我為她摁著電梯,感覺她的行李箱很重。
我按下19——我的樓層,她并不按也不說話,只是向我點點頭,這時,她才把一直戴著的口罩摘下來,我看到一張很是年輕、白凈的臉龐。
到了19樓,我不再紳士,大步跨出電梯。掏鑰匙開門,我住的是1903。心想,這是兩梯三戶的房子,她是1902的,還是1901的?
搬來三個多月了,我一直沒見過1901家的人,只見過1902家的。她或許是串門的親戚朋友?管她是去哪兒的!我用力地關上了門。
上衛(wèi)生間、換衣、打開電視……把自己交給沙發(fā)。電視里正播著,最近幾天將遭遇五十年來最低氣溫。竟然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沒錯,是在敲我家的門。
會是誰啊?公司的人會在這個時候到這里找我?不可能,他們會打電話的。
我大喊:誰啊?沒人應答。再敲,我從貓眼兒里看了一眼,嚇了一跳:竟然是那個女子!
2
我沒有貿(mào)然開門。
隔著門高聲問:有事嗎?
門外回答:我……有事要和你說。請問,能不能打開門?
什么事?我安慰自己,她不過是一個弱弱的年輕女性,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我一個大男人怕啥?
可是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有點后悔,萬一她是專門跟蹤我來的?她有什么企圖?
開門后,她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退到自己的行李箱旁邊,可能是為了消除我的疑慮,干脆坐在了上面,還向電梯門靠了靠。
確實,我的疑慮有所消減。
我希望1901或1902的房子里能有人出來,哪怕是出來倒垃圾,好為我做個人證。我又后悔剛才沒悄悄把手機的錄像功能打開……
她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的。我……
我沒有邁出門檻,也沒有放開門拉手。燈熄了,我立刻大聲喊了一下,她原地沒動,臉色看上去更白了,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我的心竟突突跳了起來。
我盡量壓制著內(nèi)心的恐慌,說:你到底有什么事?
她說:我不是壞人,這是我的身份證。她遞給我,眼睛盯著我,目光中有一絲的怯意,又有一丁點兒的犟。最初是一只手,后來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就這么兩只手端著一張小身份證,在我的眼皮底下站著。
我不接,也不正眼看,只是盯著她。我為什么要看?我的聲音很粗魯。
她說,請你看一下吧!她站起來,雙手幾乎碰到我的衣服。
身份證的照片比本人看上去更漂亮一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身份證照片。尤其這雙眼睛,如果排除雙胞胎什么的,應該是本人了:1991年生人。我順便看了一下名字:溫清婉。
我……請你能不能……給我一杯熱水?她囁嚅著。
我感覺自己的心那么地動了一下,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是的,這確實是最冷的一天,想想她在外面待了有二十多分鐘。這個樓的設計有點特別,兩部電梯中間是一個公共過道,過道的兩邊不是封閉式的,說白了就是一個小天橋。也就是說,這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她等于是在戶外。
她遞給我一只Hello Kitty圖案的杯子。我轉身進屋,順手帶上門。
溫清婉,溫清婉,這個名字我聽過嗎?外面那么冷到底要不要讓她進來?
我盯著廚房墻上的一幅粉色的貼畫,上面也寫滿了Hello Kitty和它的頭像,一住進來就那樣貼著,我也懶得理它,反正從來不在這里開火做飯。
她接過水杯,雙手捧在手里。返回屋——我其實是想加件衣服。
感覺她在身后猛地站起來,伸手拉住門。我緊急回身,她幾乎撞在了我的身上,上身緊貼在了我的右臂上,我感覺碰觸到了一種柔軟。但我還是側了下身子,鼻尖正好掃到她帽子前露出的發(fā)絲,一股清清涼涼的香味,淡淡地被吸到我的肺里。一瞬間我的心“萬馬奔騰”起來。她縮了一下身子,但沒退后,像犯錯的孩子,賠了笑臉,但那個笑臉是很勉強的。請聽我說一下好嗎?一只手拉住門,其實她的手已放在我的右手上,我的右手依舊拉著門把手。
我說:你該不會是有意跟蹤我,才來到……
她打斷我,急促地說:絕對不是!請不要誤會。我其實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太多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說點什么才能讓你相信我!
太多?和我?這是什么情況?哪里出岔子了?我被這個幾乎貼到我懷里的陌生女子弄得迷迷糊糊。但立刻告誡自己不要頭腦發(fā)漲,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你這個房子是不是兩室啊?請你去小臥室的床頭柜里看看是不是有一本《日本蠟燭圖》?她一連串地說著,一反最初的柔,慢。在我的眼皮底下!完全是仰視。我有點……享受這種感覺?《日本蠟燭圖》?我腦子飛快地轉動著,股票?期貨?貴金屬?投資分析師?可她怎么會……這也太意外了!
她盯著我,就是目不轉睛的那種,眼眶里濕濕的,反了幾點光。我想干脆利落地說,沒有!卻沒想到半道結巴了:沒……有,我住進來之前,中介……都收拾過了。
她眼里的光瞬間消失,我似乎感覺到她吸了口冷氣。喃喃地,又似乎是自語道:那就是說,那些被子、衣服、書什么的都不在了?
我的心軟了下去,說:嗯……應該在吧!有一些包裹、箱包都放在那個房間。
她呆立在那兒,好像還在費力想那“許多”中的一點兒什么。對了,客廳里那幅畫……《夜間露天咖啡館》還在吧?《夜間露天咖啡館》是我親自裝裱的。
我回下頭,從這個角度是看不到墻上那幅畫技還算不錯的臨摹畫的,因為我把它挪進了臥室。
這女子沒什么陰謀,只不過是我之前的房客罷了!我完全松懈下來了。
轉而有些許的自責:算了,自己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一個漂亮的女子在我的家門口瑟瑟發(fā)抖,我卻在這里不住地審問,況且我自己也凍得夠嗆。
但是讓她進來,意味著什么?
3
看看表,九點。接待一位客人還不算太晚,不是嗎?
我?guī)退研欣钕淅M來,確實不輕。又給她加滿熱水。
過了一會兒,她不再發(fā)抖。對我說,謝謝你信任我。我想……用一下廚房?
我當然很意外。但嘴上說:隨便用。所謂的廚房除了有水、有火,什么都沒有。冰箱里連一顆雞蛋都沒有。
她脫去外邊的大衣,似乎比想象中稍微豐滿了一些,但不影響她身材的勻稱。
她走進廚房,站定,四下看了一眼,轉而打開一個柜子,從里面找出一條碎花圍裙!抖了抖,系在身上,抬頭往上看,順著她的眼光,那里是和抽油煙機同高的一排壁柜,她踮起腳,打開其中一個,里面竟然有幾個放著各種雜糧的小罐子!她踮起腳,再踮起……最終也沒夠到一個。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我上前,站在她的身后,前胸貼著她的后背,她本能地抖了一下,想躲開,但空間太小……剛才在門口時的那股氣息又鉆進我鼻孔,剎那間,我竟想入非非。
這到底是不是自己住了三個多月的家?
她只用了一種食材,小米。
很快兩碗小米粥擺在了桌子上,她又從自己的皮箱里拿出一袋紅糖,各放了一點兒。很奇怪,我們竟像一家人一樣坐在了桌旁,喝著熱粥,盡管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屋內(nèi)蒸汽裊娜,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甜甜的米香味,這可是我的住所內(nèi)從沒有過的情景,我覺得自己……還好是清醒著的。她第一次仔細環(huán)顧屋內(nèi),我見她看墻上,我告訴她:哦,那幅凡·高的畫……我用手指我的臥室。我的臥室有點零亂,我關著門。
她又披上大衣。說,之前我們在這里住了三年。半年前,我們出門……她移開目光,眼神似乎有那么一點兒飄忽。接著說,后來出了點意外……我的手機丟了,很多號碼,所有的都找不到了,又沒能及時趕回來……接下來一直低著頭,也沒喝粥。
沉默了那么幾秒,她抬起頭:我本來只是想碰碰運氣,看看這個房子還在不在了。她說這兩句話時稍提了語速,似乎要彌補那幾秒的空當,并且臉上露出笑意,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牙齒不是想象中那么整齊,門牙旁邊有一處兩顆擠在了一起。
我也笑了,房子又沒長腿,能跑哪兒去?
我盯著廚房那張粉色的貼紙出神,她也往那邊看:哦,多幼稚!以后肯定不會這樣了。
她的臉不像剛才那么慘白了,但依舊沒有血色。
窗外飄起了清雪,西北風越刮越急,后來竟然呼呼地嘶鳴起來。這樣的黑夜,應該是拒絕所有外出的。眼前是位有一雙漂亮眼睛的女子,而且略帶病態(tài),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把她攆出去。
我說反正這里有你的被子,你要是不想走的話,就在這里休息一晚?
她睜著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很純,顯現(xiàn)出笑意。是意外的驚喜,還是在她意料之中?走神兒般地盯了我片刻。急忙說:謝謝你,謝謝你信任我。
我笑笑,紳士般地。說了句:你隨意吧。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
靠在門上,盯著那幅畫,我不懂油畫,但還是喜歡在自己的居室內(nèi)布置一些這樣或那樣的色彩。上面那片深藍色的夜空,有些神秘,感覺隱藏了一些秘密的符號,再轉眼細看卻又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問自己,假如這是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我會留她嗎?當然不會,可是……我沒法自圓其說,弄得坐立不安。我看到被扔在床上的暖寶寶,那是新上任的女助理買給我的。
門沒有插上,開著一條縫。我敲了下門。
她問有什么事嗎?我把暖寶寶遞給她。說,屋里冷不?冷的話,可以把空調(diào)打開。
她已把那些打包的東西拆散開,坐在床邊整理一堆書,見我進來,急忙站起來說“謝謝”。眼睛紅紅的,略顯出淚痕。
4
清晨,我踏上電車,像往常一樣倒坐在座位上逆行,看昨天消失的風景再次一一出現(xiàn)。有時我在想,如果有一項工作,不,是有一種生活,以一種速度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前行,我們會不會越來越年輕。
女助理的笑臉越發(fā)動人。桌上,一杯咖啡,微弱的熱氣裊裊娜娜,怎么看都像女助理出門前扭動的腰肢??Х鹊南銡猓苁钦T人,輕呷一口:可惜是速溶的。
晚上,我像昨天一樣又回到了家里,不同的是沒有一個女人再尾隨著我,也沒有一個女人在不久后來敲我的房門。
我的房間,被子散在床上,電腦、衣服、書桌、鞋子都是我早晨臨走時的樣子。
除此之外,客廳、廚房、另一間臥室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但是那些被子、衣物什么的并沒有全部被拿走。有一個揉皺的紙團,扔在垃圾桶里,展開,是一張男子的側身速寫,男子面部輪廓分明,瘦削,梳著一個很長的馬尾,如果散開,應該是長發(fā)及腰的效果,一件開衫上衣,自然敞開著……
男子側身坐在類似制作音樂的機器旁,我猜想是DJ那種吧。
昨天她是不是捧著這張畫落淚?
一個漂亮的陌生女性在我的家過了一夜,我們竟然什么也沒發(fā)生……就是那一段時間,我總有種不真實的錯覺,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了,晚上下班后,我總要去那間屋子看看,那幅速寫我沒有扔,它應該是真實的……
我從南方的內(nèi)陸,來到北方的海邊。沽,小海也。算命先生說我五行缺水,小海也是海,離海近一點,更近一點,一定會交好運的。以往過年回家,家人對我總是那句話:一個大男人,還是那么慢性子,以為全世界都會等著你,涼了的黃花菜好吃嗎?
我忽然想到我們竟然沒互相留下聯(lián)系方式,除非她再來這里找到我。
說心里話,我內(nèi)心一直等待她的再次造訪。但是過了很久都沒有。我在飯桌旁不止一次地設想:我們就著熱粥交談,談論著她口中的“我們”。
畫上的人是誰?是不是那個她口中說的“我們”之一?
我甚至設想她慢慢告訴我,他們相識的過程、方式:我有時會在豆瓣上看看人們讀什么好書,有一陣子人們都在找一本書,然而一直沒有找到。過了一段時間,有個人說他有,為了表示客氣,我們就聊了幾句。沒想到我們是校友,他先我?guī)啄戤厴I(yè),但我們不是一個專業(yè)。沒想到我們竟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聊到后來我們見面,再后來我們租了現(xiàn)在的房子,再后來我們一起出去,再后來就……出了……那次意外。甚至會想象她對我講述這些時的神情。
我甚至還臆想她會真的再次來找我,約我到時尚路的“牛子?!睍?,邊看書,邊吃街對面一種名叫“潘朵”的手工冰淇淋球。
我會在她專心吃冰淇淋時突然問她:那是本什么書?
她略思考一下說:《沙岸風云》。你要嗎?
我當然會說:我也想要。
很多次我甚至沒有在外面吃晚飯。回到家,用那些小米,回想著她的樣子,自己煮粥。但怎么吃,都沒有那晚的香味,我把這個歸究于沒有放紅糖的緣故。甚至總在晚上提醒自己明天買一袋紅糖回來……
我終于忍不住,從為我租房子的工作人員那里找來了租房合同。找到房東的電話,房東并不買我的賬,因為和他簽合同的人不是我。我只好讓女助理去辦這件事,幫我查找一下房子的前任租戶。
歐陽可人 天橋
5
公司每年的預算安排里,有一筆資金是要用在公益捐助方面的。當然就是稅前可以合理扣除的部分。
通過幾次開會商討,我們決定還是就近解決。身邊未必沒有需要幫助的人,何必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去貧困地區(qū)。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有些地方的官員們很討厭這種事,他們一點好處也撈不上,還要陪吃陪喝陪走路。其實我們只是想讓他們給牽一下線的,那樣雙方會省去不少猜測和顧慮,便于盡快達成共識,根本不用他們陪什么。有一次,通過一個朋友介紹,我給一位鄉(xiāng)鎮(zhèn)學校女校長打了電話,女校長不屑一顧的語氣——邊通話,邊嘴里咀嚼食物,令我大為光火。雖然是公司的資金,我這個曾經(jīng)的財務處長,現(xiàn)在的行政處長也想至少撈點尊重和面子吧!
于我們公司,也就是撈幾張照片或幾段視頻,貼在公司的會議室墻上、放在公司的網(wǎng)站上。
為了真正地把善心行到實處,那一陣我和另一個部門的同事,馬不停蹄,接連考察了幾家福利院。最后我們把目標鎖定在附近的一家兒童福利院,這家兒童福利院的硬件設施還不錯。實在拿不準到底是給孩子們怎樣的捐助,才是他們真正的所需、所求。是給每人解決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還是把資金給他們?當然我并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院長。
我們從最小的育嬰室開始,到幼兒的小班、中班、大班。孩子們高低不一,大小當然不一,買衣物絕不是事先想的那么簡單。
大一些的孩子都去附近的學校上學了,剩下的就是還在上幼兒園和學前班的孩子。
育嬰室里還有吃奶的孩子,我想這些孩子至少應該得到安全營養(yǎng)的奶粉吧?
同事說,我們不可能想那么周全,即使能想的都想到了,到了這里不見得能執(zhí)行得那么盡善盡美。你能保證保育員們不會把奶粉給偷了、換了?
我說,是的,盡量做好我們自己就可以了,因為我們不可能負擔這些孩子的全部費用。最初的熱情又被現(xiàn)實之冰水降了溫。
從一間育嬰室出來,路過另一間,向里隨便望了一眼,就這一眼,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纯丛鹤永飦硗膸讉€粗手大腳的護育員,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一雙柔弱纖細的手。覺得自己可笑。
回到公司,電腦上貼了一張便利貼,上面是一個人名:陳永強,下面是一串電話號碼。我迫不及待地按號碼撥過去: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查了一下,是本市的號碼。
因為前一天大致有了意向,隔天我們又來到那家福利院,以便最終簽訂一個捐贈的書面文件。
借著上廁所的空當,我在那間育嬰室里竟然又發(fā)現(xiàn)了那個背影。
是她,沒錯。她正抱起一個七個月左右的嬰兒,因為我實在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只能大致估計月數(shù)。
我悄悄拉過一位護工。她說,自己不是太清楚。又說,她肯定不是這里的職工,應該是志愿者,最近一直能看到她。不過她好像不是一般的志愿者,這里有一個孩子可能是她助養(yǎng)的。
我沒再多問。
回到院長室,我有意往這個問題上轉,我問,個人怎么資助這里的孩子啊?
院長說,除了志愿者外,也可以專門資助某一個特定的人。
我問,能隨時來看嗎?
院長又說,原則上是要有規(guī)定的時間。
但是有的志愿者對某個孩子特別關注,和門衛(wèi)混熟了,也會隨時來看的,不過這種情況很少的。
溫清婉,這是她的秘密嗎?
6
公司給我配的助理,是剛從另一家公司跳槽來的。很年輕的女孩,像所有現(xiàn)在的女性一樣,同時有高學歷,高智商,大膽、張揚,她毫不掩飾對我的好感。
說實在的,我很難分得清她對我的好是因為工作的上下級關系,還是我本身的魅力所在。
我不想和她浪費時間和那份感覺,也就懶得主動理她。但畢竟她是個美女,又有著細膩的皮膚,姣好的身材……有時還真是揪扯不清,我打心眼兒里不喜歡這種關系。
快餐,看上去都是色香味俱佳的,非常誘人,但當你吃過一次后,總有一種被表象欺瞞的感覺。我知道這樣想有點無恥,可對于她我何嘗不是另一份色彩頗有點誘人的快餐?
自己不主動,又不喜歡過分主動的女孩,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還是因為有過一些不足為道的經(jīng)歷了?
我不喜歡MSD(Modern Service District)里不分白晝的燈火輝煌,二十多部電梯總在忙碌之中。當然任何一家有野心的公司都盡力進駐這里,以彰顯其實力。
好在我有自己的格子。好在我有我的電車。我依舊是每天沿著電車的軌道回到我的世界,同時和這個世界隔開。從一大街,到十三大街,我感覺就是另一個世界了,沒有MSD的富麗、宏偉,同時讓那種過分逼人的現(xiàn)代氣勢散淡開。
我一直在想,要是那天我們發(fā)生點事,她會不會這么一去就杳無音信呢?我們?yōu)槭裁礇]發(fā)生點什么?當然我是討厭一切快餐式的,從骨子里討厭。
我無處排遣心里的煩悶,對女助理大發(fā)脾氣:這么簡單一點事兒,怎么就辦不了?拿個空號來糊弄我,之前的工作都是以糊弄為主?
女助理愁苦地對我說:對不起!那確實是我查到的真實情況。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快急出眼淚了,我并不為之動容。說實在的,我感覺她那份痛苦和急切里表演的成分多了點。相比那夜的溫清婉,那才是真實的。
女助理沉默著,似乎是在偷讀我臉上的表情。趕忙說,我知道這個號碼已經(jīng)是個空號了,明天我?guī)Ш贤偃^(qū)房管局咨詢,看會不會有收獲。
不僅晚飯吃不進去,白天的工作餐我也吃得很少了。
我一天比一天煩躁起來。
竟然還流起了鼻血,總是和衣服、金屬門把手、出租車車門擦出莫名其妙的火花,我被電到了!
有時一天洗兩次澡,還是覺得渾身干燥難忍。后悔自己不該從公司總部來到這個海邊的分公司。直到有一天助理對我說,一位女士打電話找我:問哪里不說,只說姓溫。我很奇怪,在這個城市我認識的溫姓女性只有一人,她怎么會找到我的公司?
我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溫潤起來,整個身心就像沐浴過一場南方的春雨。
是她,溫清婉,約我吃飯。
我特地去“金手筆”做了一下頭發(fā)。
這陣子以來,我心底所有胡亂想象的那些……是不是機會來了?我腦子里想著她那天坐在行李箱上,很疲憊,甚至一副病態(tài)的樣子。
回轉壽司。她說去這里,我沒有反對。反正是她請我,地點她定很正常。她又說離我公司近。
很久沒去這家店了,自從他們鬧出食材過期的丑聞,我就沒再去過。
7
她把繭形大衣脫下來,隨手搭在后面,里面穿著一件淡紫色連衣毛衫,寬松,隨意。一條圍巾長長地從頸上搭下來,顏色和毛衣很協(xié)調(diào),每一件衣服原本都不怎么出色,經(jīng)她這一搭,就顯出了幾分素雅,竟無端地顯出幾分落寞。比半年前明顯瘦了很多,妝是精心化過的,粘了假睫毛,怎么看都像一位當紅的明星,卻說不出是哪位。相比之下,那晚她不僅是素面的,而且顯出病態(tài)的憔悴。
見我盯著她,落座后對我微微一笑,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吃壽司我一般會吃很多,原因是芥末醬。我有一個特異功能,不知道為什么對芥末沒有免疫力。
我的吃法會嚇到很多人,那天奇怪,沒有嚇到她?;剞D臺上的芥末有兩次轉過來我吃過的空瓶!
她對我的行為一點也不吃驚,竟主動示意服務員給我加芥末醬。
吃壽司有個好處,就是不管怎么吃都不會杯盤狼藉。在這里吃飯,確實關系應該是很熟的,但我心里當然明白,我們并不是那么熟。也可能是我們“同居”過,放得很開。一點也沒有拘束的感覺,所以吃起來毫不造作,直到旁邊的盤子摞到看不到對面我才住嘴。
我說你看起來,神情狀態(tài)比之前好很多,更漂亮了。她笑著說:謝謝。你也很不錯。沒想到你這么愛吃芥末。
我說,是啊,本來是想要刺激點的,可是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刺激的可以刺激到我。越對它的刺激充滿幻想,越是達不到幻想中的那個感覺。
她笑笑,說,這只能有兩種原因:第一,你天生就對這個沒有免疫力;第二,吃得多了,味覺對這一感覺失效了。
我說,要是兩個原因都不是呢?
她說:這種情況當然不存在。她輕呷了一口酒。放下杯說:吃東西,現(xiàn)在多少人是為了果腹?當然都是吃感覺。至少你還是有感覺的,或許你只是想回味它曾經(jīng)給你的感覺。沒有感覺吃它就沒意義了,這里有這么多可吃的,更有你喜歡吃的,你絕不會是用它果腹。沒有感覺說明你在陪我。陪我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你對我有感覺;另一種是出于禮貌。
我的臉肯定紅了。大概、可能是青酒的原因……一瓶青酒她只喝了一小杯,其余的都被我喝了。
你希望我是哪種?我說。我想從她的眼里找點特別的東西,但是很遺憾,沒有。
她低頭,打開包,我抓住了她拿錢夾的手說:我來。我的手有意在那只綿細的手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她抬起頭,對我又是一笑,只是這一笑,從那雙深深的眼睛里還是沒找到我想要的。說好的,我請!她說著,輕輕推開我的手。
我把最后的也是唯一一杯青酒喝進嘴里,感覺,青酒的溫潤正滋過全身。心里想著,溫清婉,溫清婉,有兩個三點水的溫清婉。
這時忽然過來一個很另類的女孩兒,和她打招呼:溫姐,好久不見,你也在吃飯啊?女孩掃了我一眼,并不理會我的點頭致意。
我盯著女孩子在遠處落座后,又起身上洗手間。
我也上洗手間?;仡^看看溫清婉,她正低頭擺弄手機。
她說她住在旁邊的小區(qū),謝絕我送她。
只把一個厚厚的文件袋交給我:這是我托你的事。
很顯然,已過了電車的末班車時間。我希望她邀請我,也希望她像上次那樣跟上我,可惜這兩種情況都沒發(fā)生。我的心里很落寞,這份落寞和一瓶青酒帶給我的騷動讓我越發(fā)難受起來。
我打車回到了十三大街。直到躺在床上,我都感覺自己是迷迷糊糊的。
我在衛(wèi)生間門口堵住了那個女孩兒。
美女,你是怎么認識我女朋友的?
女孩兒愣了一下:女朋友?你是說溫姐?她上下打量著我。那溫姐住醫(yī)院時怎么一直沒見你?
醫(yī)院?
是啊,溫姐是從急診轉到我們科的,那天我正好值班。據(jù)說是被什么人打了,左臂骨折……后來早產(chǎn)。
你真的是她男朋友?她被人打時,你在哪兒?住院期間一直沒見你!新交的吧?還是小三兒?
我張口想辯解,卻不知道說什么,但我的臉一定紅了。
雖然七個月早產(chǎn),孩子倒是挺好。但子宮沒保住。
那……孩子呢?
女孩兒照著鏡子整理頭發(fā)。
后來好像聽說孩子沒了,死了還是被什么人抱走了?那幾天我正好休假,詳細的我也不太清楚。
我問:后來,怎么了?
女孩扔了紙巾,不屑地回頭看我一眼,她不是你女朋友嗎?問她啊。
女孩的這些話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我竟然越來越清醒了。
8
下車。打開文件袋。
請求你和我結婚。后面就是一串電話號碼。文件袋里有一沓文件,這是最上面的一句話。
看這一眼,我覺得好笑,不就是向我求婚嗎?至于這樣?好像大筆的交易,還附這么一沓文件。
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吸引力的,便沾沾自喜起來。我把這些扔一邊,站起來照鏡子。
拿起手機,我想給她發(fā)條信息:太夸張了吧?發(fā)送鍵卻沒有摁下去。
眼前出現(xiàn)她把這些交給我時的樣子:好好看,不急于答復。
莫非她很有錢?要做婚前財產(chǎn)公證?
好奇害死貓。又往后翻。
我要借你半年。借的方式,真結婚,假夫妻?!凹佟弊质羌哟旨哟蟮?。
絕不是兒戲。我,溫清婉,現(xiàn)年二十四歲。(身份證件及其他相關重要證件附后)
這是一個交易,與一切和婚姻有關的財產(chǎn)、感情均無關系。
我的目的,領養(yǎng)一個孩子。
因為我們國家法律不允許單身女人領養(yǎng)孩子。
等婚姻存續(xù)期內(nèi)條件達到領養(yǎng)孩子的所有要求,并辦理好所有領養(yǎng)手續(xù)后,婚姻自動取消?;橐鲋小㈦x婚后,你不負有任何撫養(yǎng)義務,這些相關細節(jié)都會詳細說明。
很嚴肅,萬望謹慎思考。
后面還有一些證件,什么碩士畢業(yè)證,本科畢業(yè)證,技術職稱證書,中級的、初級的不小一摞。甚至還有收入證明,存款證明,她老家父母的收入證明,這些可能是要說明她有絕對的經(jīng)濟能力撫養(yǎng)孩子。
最后面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其中一項,女方自動放棄男方應付的任何形式的撫養(yǎng)費。被用紅筆圈起來。
所有涉及時間的地方都是空白。
她把什么婚前財產(chǎn),婚后財產(chǎn)的規(guī)則,非常詳細地寫了進去,總的來說,是絕對維護我的利益。
最后強調(diào):不讓你在經(jīng)濟上有任何虧欠。不干涉你的任何私生活。
你放心,是我求你幫忙。我絕不會要挾你。我會以你的名義存一筆款,離婚的同時你就能得到這筆資金。求你先別急于拒絕。三思、慎思。
我用一晚上的時間看完,用半夜的時間思考。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真他媽的莫名其妙!我叨念著這四個字沉沉睡去。
9
第二天,到公司時比往常遲了半小時。
先是一個“90后”的小子,鬧情緒過來辭職。對這些孩子我一般都是先安撫,說服教育那是不能沾邊的。
助理說,越來越糊涂了,這個房子是第一次出租,根本沒有什么前房客。我都懶得理她了,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她或許見我對此事一下變得冷淡而大惑不解,但又有些誠惶誠恐,我明知道是冤枉她了,心里沒有歉意,反而有一點報復的快感。
過后財務部的人送來支票,說是給福利院的資金兩天內(nèi)到位。除了資金外,還有一部分實物。因為按照規(guī)定,交付的過程要有一個簡單的儀式。我就帶著行政部的幾個人又來到了郊縣的那家福利院。贈送方,接收方,拍照合影,一一按流程進行。
我又找機會來到了那間育嬰室。一個年齡稍大的阿姨,正在里面收拾。
我說我很喜歡孩子,想看看這些孩子。大部分孩子都有點殘疾。
他當然是一個非常健全且漂亮的男嬰,正在嬰兒車里抓玩一個玩具。我蹲下來逗他。
我說這孩子真漂亮。阿姨說,是啊,多可愛。這么好的孩子硬是被扔到大街上,那天一早,是個清潔工抱來的,他說一個女人在路上撿到的,交給他讓他抱到這里來。我們在孩子身上什么也沒找到。這父母是存心不要孩子了,連個紙條都沒留下。不過有位姑娘,來這里做義工,一直資助這孩子,要是能給孩子找個家就好了。話說回來了,這么健全的孩子在福利院待不久,很快會被領養(yǎng)的。
我從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清的、清清的一汪淚。
一封郵件引起我的注意:有人舉報你在捐款一事上,有徇私嫌疑。最近監(jiān)督部門有可能找你,請有所準備。
我腦袋一下大了,這才剛剛辦完沒幾天啊!不過捐贈計劃是之前就做好的,我拿出捐款的至少五分之一來專門資助那個男嬰!
我沒有做賊心虛的害怕心理,但不知為什么還是驚出一身汗,后背、前胸、額頭濕溽難耐。
進來一個年輕人,這是為我辦理租房子的工作人員。他向我歉意地微笑:您恐怕要搬家了。說著交給我一份寫著某區(qū)法院的信函:
您租住的××花園小區(qū)89號樓9單元1903房間,該不動產(chǎn)涉及產(chǎn)權糾紛。此出租和承租合同屬于無效合同。限在收到本告知函××個工作日內(nèi)搬出該住宅。
我強擠出笑容,安慰眼前這個年輕人:沒關系,抓緊時間再租一套,房子多的是。
我呆立在窗前。對面,同樣的摩天大樓外,在低層裝飾了郁郁蔥蔥的綠植,當然是假的。早上飄過一場若有若無的小雪,此時已無影無蹤。霧霾和陰云親吻得肆無忌憚?;野怠⒌统?,像我的心情。
走出溫暖如春的空調(diào)房,街上陰冷得讓人措手不及,身上的濕熱瞬間被吸走。十二月,寒冷的季風途經(jīng)內(nèi)陸,光顧渤海灣,帶著雀躍和幾分瘋狂,沒有目標,就像剛來時的我。路過昨天的回轉壽司店,心里掠過一絲暖意。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輕軌站,這是我每天乘車的前一站,同樣的干凈,同樣的復古,同樣的讓人有淡淡的惆悵。專用的站點,專用的軌道……
我不喜歡開車,就是不想太快。
在電車上我喜歡倒坐著,慢慢地看窗外的風景前行,像一幅畫,總想自己也進入畫里,做現(xiàn)實版的穿越。
網(wǎng)上說塘沽成陸只有八百年的歷史,黃河數(shù)次改道,“濁水所經(jīng),即為平陸”,即使穿越了,會去哪里?況且這里是開發(fā)區(qū),很多地方都是人工填海造陸的,要想穿越恐怕只能穿越到空空如也的大海上去。
電話響了好久,我看了一眼,是助理打來的,遲遲不想接,對她破壞我這份好心情甚是惱火。但看看手表,畢竟這還是工作時間,我溜出來是有點早了。
電話那頭,她興奮地對我說:終于搞清了,房東的房子是第一次出租,第一次就租給我們公司了。那個所謂的前房客陳永強,才是原來真正的房主。因為把房子抵押給現(xiàn)在的房東,借了一大筆資金救市。據(jù)說之前還挪用了所任職公司的幾百萬元資金,前一段時間股市大崩盤,全部資金所剩無幾。后來竟自駕出游,結果發(fā)生車禍。也有人猜測是自殺。而他老婆此時因為故意傷人被判刑,正在服刑。
我打個激靈,故意傷人?
對面說:哦,據(jù)說是在街上,和一個懷孕的女子發(fā)生爭執(zhí),致使對方流產(chǎn)、右臂骨折。
因為房產(chǎn)證一直在債主,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房東”手里。陳永強死后,“房東”試圖把產(chǎn)權過戶到自己名下。但此房是陳永強夫婦婚姻存續(xù)期間的共同財產(chǎn),抵押合同至少有一半是不合法的。不過你別擔心,我們是通過正規(guī)的中介……我把電話從耳邊拿開,后面助理說什么,我早沒了興趣。
沒有目標的我,竟然又回到了“家”。
我一骨碌趴在了那晚溫清婉睡過的小床上,身子發(fā)輕,腦袋發(fā)沉。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看到夾在床頭和柜子之間的一個似乎文件夾的東西,被死死地擠在了墻角,費了不小的勁兒才抽出來。竟然是份保險合同,險種是身故險,投保人:陳永強;受益人:溫清婉。
我?guī)滋靵矶枷霌?,卻猶豫不決沒撥出去的電話。通了,我說我想穿越!
對方“啊”地叫了一聲。
我說我想穿越回那晚喝小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