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琳

鉆石時代

焦紅琳

焦紅琳，河北人，1969年生。在機關(guān)工作多年，后調(diào)入文聯(lián)，2011年開始專業(yè)創(chuàng)作。著有中篇小說《察哈爾的秋天》《小巷深幾許》；短篇小說《還有一個》《油漆斑斕》《舊時光》《誰是誰的美食》等。部分作品發(fā)表在《當代小說》《奔流》《參花》《短篇小說》《五臺山》等刊物。

1

憑良心說，我和葉枝曼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她的年齡稍大些。眼下她正發(fā)飆，而且當著林家豪的面，我慌了。

忍著沒掉淚，憋醒了。一連串的咳嗽，有東西堵在了嗓子眼兒。肺很賣力，一次比一次加大馬力，每一次都有更多的東西抽進去，一次比一次深入，眼淚流得倒是順暢多了。

一個人影立在窗前，披頭散發(fā)，從我的角度望去，活脫脫一個吊死的女鬼，一小點兒火光忽明忽暗，左右移動。

下地，開燈。

鬼影不是真鬼，是蘇黎詩。她回過頭，腦袋很靈活地輕輕一轉(zhuǎn)，一個、兩個、三個，煙圈慢慢地飛了出來，緊跟著后面是一排很長的煙線，在我看來，那就是一根直搗我肺泡的探測針。

果然夠準，一口氣沒上來，全吸了進去。咳咳!肺就是這樣被激活的，也可能會這樣死機吧?

我似乎聽到:“為什么開燈?”但釋放煙圈后，那腥紅的嘴唇分明是閉著的。

踩著蘇黎詩的床邊，手伸到上鋪，亂攪和一頓。方便面空袋子、520空盒、吃完或沒吃完的棒棒糖、空了的或還有半包的薯片、沒洗的襪子……呸，我竟摸到了她還沒洗的內(nèi)褲!算了，我那半盒潤喉片不找了。

開門，想去接杯熱水，睡衣領(lǐng)子被從后面拽住，兩粒小白紐扣一前一后飛出去，一個趔趄向后倒去，杯子摔在地上，玻璃清脆的著地聲，碎裂、飛濺，我很想讓這些碎片穿越到一樓阿姨的美夢里。一只腳伸過來，門“咔”地被踢住?！翱浚阆胱屗薰馨⒁虂泶野?”

蘇黎詩這兩天煩著呢!以兩天往上鋪扔個空盒的速度，騰云駕霧。

2

晨跑前早點名，咳嗽就是停不下來，老師停下講話，看著我。我捏著鼻子，用外太空機器人的聲音說:“報告老師，今天PM2.5爆表，本儀器非常精準!取消晨跑!取消晨跑!”

同學們跟著起哄，晨跑真的取消了。

不過老師繼續(xù)強調(diào):從一開學就精心準備的這次活動，千萬不要搞砸了，“上面的人”這幾天就要來檢查，你裝也要給我裝好這幾天!

如何配合學校，等待“上面的人”來檢查，這是從小學就經(jīng)過嚴格特訓的，是基本素養(yǎng)。以前不懂得那樣有什么好處，這次明明白白聽到的:如果上面檢查通過了，學校會得到一筆資金，女生宿舍樓會每層增加三個沐浴設施，一個七層過濾的凈水爐。

蘇黎詩有“病”，每個人都知道，尤其在冬天晨跑時會集中幾天“犯病”，所以她的請假手續(xù)簡單。我們要是想有“病”，必須先給家長打電話，再由家長打給宿管阿姨，阿姨上來確認后，“生病”才生效。在給葉枝曼打電話撒謊和離開熱被窩這兩項中單選，我的良心儲備還是相對充足的。不過，這不能說明我有多乖，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輕易動用。

蘇黎詩今天生“病”，不全是被窩的緣由，第二節(jié)課快下課了，我估計她睡得差不多了。歷史書上，我一個接一個地畫林式鼻子。回頭看看倒數(shù)第二排的鄭妍燕，地球人都知道她單戀林家豪，她一手托腮，懶洋洋地望向窗外。我在想，她在想什么呢?前面?zhèn)鱽硪粡埣垪l:知道高更在哪兒嗎?

我回:不是轉(zhuǎn)學了嗎?

又回身扔過一個:錯!

不帶這么吊胃口的。給他發(fā)條微信:少啰唆，說人話!

他也回了微信:下星期就出國了，美國。這段時間在一家外語機構(gòu)強化英語學習!

又問:林家豪呢?

他回:去法國了啊!

歷史老頭兒正在說:“就這樣，我們不戰(zhàn)而敗，清政府……”下課鈴及時響過。宿管阿姨跑進來:“吉諾拉，快點兒，車叫好了，你們直接到醫(yī)院做霧化?！?/p>

昨晚蘇黎詩問我:“你陪不陪我去?”

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zhuǎn)過臉!’但怎么出去是個問題。”

她說:“這個不用操心?！?/p>

她確實什么都能辦到，冬天時把嘴唇涂灰，大口喘氣，給管早點名的老師打電話，說哮喘犯了，宿管阿姨會神速地跑上樓來證實!沒錯，一冬天的早點名及晨跑，她就全免了。

她想出去放風，就拜托手機里一個“備用爸爸”給老師打電話請假，更絕的是，在老師那兒留底的家長聯(lián)系資料里，竟然就是那個號碼。

3

高二五個班，前四個班的畫室都和自己的文化課教室對門，只有五班例外，五班的畫室被擠在了樓梯拐彎處。這就使一切都有了可能!

從門上的玻璃窗向里看了一眼，整齊、干凈，畫架、靜物、模具井然有序，卻不失藝術(shù)的生動，一把銅色的新鎖锃亮顯眼，之前是沒有的。我想到一句話:上鎖的藝術(shù)!

放靜物的灰藍色桌布還在，那天，在它的褶皺里，林家豪看到了那個東西。原本，他正在講板上講一幅素描的。我相信，當他把筆伸下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意識到那是什么，只在他挑起的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變了，但已經(jīng)晚了。對于那東西，我只見過沒拆包裝時的圖片，當它以拆開的、骯臟的、被拉長狀態(tài)出現(xiàn)時，我一下真不知道是什么。雖然，林家豪飛快地扔出去——門后有垃圾筐，但他的投擲技術(shù)顯然太差，那東西竟然掛在了門把手上!這無疑給了一個特寫，有幾個男生立刻看清楚了，他們發(fā)出一陣陣怪叫，還伴著曖昧的口哨。我悟出了它大概的真實身份。林家豪的臉卻從紅變白，又從白變黑。緊接著，他把手中的畫筆“叭”地折成兩截向墻角用力摔出去。

我從心底不希望我們班的畫室是“第一現(xiàn)場”，不過，又希望是，實在是好奇!

從出租車上下來，蘇黎詩把校服塞進背包里。她白色的連衣裙，配上長長的、濃黑濃黑的假睫毛，非常的cosplay化，不過還算好，上下都挺嚴實，介于正常的公主裙范圍。長發(fā)已經(jīng)散開，有不少人向我們注目，她命令我脫掉校服。

我肯定不會告訴她高更的事，我怕這女魔頭無處撒野，把我給殺了!好在離開她的日子快到了，就像是等待“上面的人”，是有期限的。不是有一個很有名的試驗嗎?給孩子們每人一塊糖，告訴他們?nèi)绻谝?guī)定的時間內(nèi)不吃，還會得到更多的糖。沒錯，我就是那個能把一塊糖留到最后的人。

歐陽可人 夏山尋幽

我們?nèi)ゴ髳偝浅粤擞腥臉有〕裕洲D(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沒什么新鮮可玩的，差不多一點從那里出來。

我和蘇黎詩第四次來這個小區(qū)，前三次每次都撲空。

這次站的地方不一樣，我們堵在地下車庫通向電梯的大廳，她掏出一張卡，在讀卡器上鼓搗了半天，沒用。她在大玻璃門上踹了兩腳，門只輕微地動了兩下，只好死等。

透過玻璃門，一對男女向這邊走過來。他們一走進來，蘇黎詩就從旁邊閃出來，猛撲過去，雙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在他臉上狠命地親起來。男人穿了一條米黃色褲子，露出腳踝，一雙淺綠色耐克板鞋，黑色的緊身T恤，領(lǐng)子豎著，在蘇黎詩撲上去之前我看到兩塊很明顯的胸肌。頭發(fā)兩邊剃得很青，中間的半立起來，整個發(fā)型很精神，也酷。

林家豪當然也酷、也帥，但林家豪是自然的，是藝術(shù)的。想想，假如我現(xiàn)在這樣勾住林家豪的脖子，真真碰到那個讓人魂牽夢繞的鼻子……我想不下去了，感覺臉頰發(fā)燙。

男人掙不開蘇黎詩，摘下藍色太陽鏡。哎，哎地叫著，伸開兩只胳膊。旁邊的女人顯然愣怔了，半晌，揚起一只手，沖著蘇黎詩打過去，男人被蘇黎詩吊著，一只手臂護著蘇黎詩的頭，另一只手用力推出去，女人差點兒摔倒，踩著一雙水晶高跟涼鞋，一拐一拐地返回車庫，直到玻璃門在背后“砰”地關(guān)上。

蘇黎詩放開男人。我竭力收住笑，男人抬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假裝低頭玩《嘻悠悠》。

但耳朵還支向他們。

“說吧，又是多少?”

“八萬!”

“什么?瘋了吧!”

“你自己算啊，兩個假期、兩個學期近十一個月的時間，全部的文化課、專業(yè)課、住宿費、生活費加起來。給你打八五折!”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畫室，離開學校也好，去畫室也好，我的終極目標不過是離開這個女魔頭，宿舍里另外兩人已成功逃離，我怎么辦?葉枝曼對我去住畫室最后是不是同意，我還不清楚。在她那里，安全第一，學習第二，這絕對是不二法則。上的是專業(yè)學校，反而要去外面高價上專業(yè)課，她怎么也理解不了，怎么也接受不了!一談到這個問題，她就像要發(fā)瘋。

“哪所畫室?”男人長著和蘇黎詩一樣的眼睛，狡黠地向我這邊掃過來。

“告訴你你也不知道?！?/p>

“不行，這次畫室我親自聯(lián)系?！?/p>

“不!”

“那就別想拿到錢!”

“好啊，我這就退學，坐臺去!”

“好了!我給你爺爺打電話，讓他考察一下畫室，我把錢打給他?！彼咽址旁谔K黎詩的肩上，蘇黎詩閃開他。

蘇黎詩大喊:“你別來這一套，又想騙蘇衛(wèi)東的錢!”

“不騙你，下個月我結(jié)婚，還指著你們捧場呢。”男人涎著笑臉。

“是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歡迎我去砸場子?！彼鋸埖厣斐鍪?，手心向上。

4

我的電話響了，我驚出一身冷汗。看看表，正是下午第二節(jié)課時間，葉枝曼絕不會在上課時間給我打電話的，明天就是周五，不能回家說嗎?怎么辦?接不接?沒想好說辭，怎么接?就這么一直響著……終于不響了。

馬上，蘇黎詩的電話響了起來，她走到這邊來接:“嗯，是。阿姨!我?是，是的。現(xiàn)在好多了，沒事!阿姨，我這是老毛病了，來得快，去得也快!吉諾拉啊?她去幫我拿藥了，您別擔心。”她一邊說話，一邊向我打手勢，我怎么能理解她打的什么鬼手勢!

蘇黎詩從背后的包包里掏出錢夾，把銀行卡裝進去。對我說道:“本來想請你吃飯的，可你媽在學校等你，讓我們馬上回去?！庇谑请S手叫了輛出租車。她得意地說:“你媽剛才說了，讓我們打車回去，她出車費!”上車前惡毒地朝我一笑。

夜里的夢一下浮現(xiàn)出來，葉枝曼對我大聲呵斥!我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哪件事露餡兒了?我把最近的好些“不法”行為過了一遍:哪件事都不值得她跑到學校來打擾我的學習。我感覺輕松了一些。

我說:“我一直以為吉衛(wèi)東是你爸爸，鬧了半天這兒還藏著一個!”

“你說蘇東一?”

“這人叫蘇東一?名字不錯!”

“我不過是他多年前一時快活的失誤。還是我姥姥英明:‘認他，就是為了錢!’要不是我姥姥打不著蘇東一，就去打蘇衛(wèi)東，他們可沒人認我!”蘇黎詩轉(zhuǎn)過頭去，我好像看到她眼里濕濕的。趕忙說:“你還有你媽啊!”

“她掙的錢，不夠她上美容院的。”

“不過，你媽也夠漂亮的，我上次以為是你表姐什么的。”

“哼!高中讀了一半，倆人就把我搞出來了，要不是我姥姥，我早就被流掉了。”

她平時在宿舍總說這種又生又野的話，我們早已稀松平常。今天她這樣說自己，我聽得還是有點兒頭皮發(fā)麻。

馬上到學校了，我催她快點換衣服。站在這種裝束的人旁邊，萬萬不能讓葉枝曼看到!我又驚出一身汗。她快速地套上校服，把很顯仙兒的白裙擺塞進褲子里，扯下假睫毛，我神速地幫她找出卸妝紙，擦去眼影、口紅。嘴唇很快就恢復了出校門時的灰白、病態(tài)。頭發(fā)也扎起了一個長馬尾。

至于我，很簡單，只需把校服上衣套在外面就好。

門衛(wèi)大爺關(guān)切地問:“好點了吧?”

5

這么說來，蘇黎詩的媽媽不超過35歲，葉枝曼很快就要過53歲的生日了!

可我，別說吉衛(wèi)東，連個吉衛(wèi)西都沒有，沒有吉衛(wèi)西，你給我來個吉西一也好啊。

關(guān)于這事，我小時候問過葉枝曼，每次回答都不一樣，每次都不得其解。

這一陣子我總想認真地問她一次。

我們點了一大桌我愛吃的東西。她目光依舊甜膩膩:“嗓子不舒服了?多喝水啊!”

我說:“忽略，忽略!”

她說:“你知道媽媽參加的一個公益組織吧?”

我說:“好像……當然知道。”她看著我，半天不說話。

“姐姐——”我上高中后對她的新尊稱，“有嘛事兒，您就直說吧?！?/p>

“別的人都走不開，需要媽媽出趟差——去福建?！?/p>

我很吃驚，她扔下我走這么遠，還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我送到嘴里一大口飯，咕噥著:“好——啊，同意?！?/p>

“這次考試，專業(yè)課和文化課又是蘇黎詩都拿第一，你可要好好向人家學習啊!多幸運，你們住在一個宿舍!另外，媽媽囑咐好薛姨了，周五、周六、周日這三天，她會到家里給你做飯、洗衣服的。你不要出去玩，好好在家復習。”

“畫室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心急，嘴上不敢太急。那才叫個真急啊!

“媽媽向老師咨詢了，以往高三也有同學不去畫室的，似乎對升學……不過因人而異的!媽媽會考慮的!媽媽真的害怕啊，外面的安全能保障嗎?”

“這太正常了，普通高中的學生不也在外面上補習班嗎?現(xiàn)在，專業(yè)老師課上幾乎都不講了，很多同學都轉(zhuǎn)到老師開的畫室了!”

“難道在學校就不能把高三好好讀完嗎?”又繞回來了，她的神情還是意料之中。

“反正我絕對不在學校上高三，鄭妍燕剛搬走，她媽媽早就給她定好畫室了，是市里最有名氣的，收費最高，老師都是從美院請的教授，她的目標是中央美院?！蔽也惶ь^，低聲嘟噥。

晚課，補下午落下的寫生，我心不在焉。起了兩三次大底，就是找不到感覺。

有句話說得好:成長，就是一個不斷認識到以前的自己是個傻叉的過程。比如說之前，我和年級里面那些更傻的叉?zhèn)?，瘋狂地迷著都教授、宋仲基之流，逼著葉枝曼說要到北京去參加他們的粉絲見面會。后來，林家豪就來了，我發(fā)現(xiàn)林家豪比都教授更都教授，比宋仲基更宋仲基，而且沒有他們的“娘娘腔”。我要追求林家豪!當然，我是在心里向自己宣告，只能在心里。

葉枝曼說，不強力干涉我有男朋友，但絕對會干涉我去對男孩表白，那樣她會瞧不起我的，我想象不出來她瞧不起我，是一種什么樣的“瞧不起”。

林家豪最初給我的印象不是很man，男生如果有點憂郁，不免會帶點“娘娘腔”，后來越來越覺得林家豪的憂郁不是故意裝出來的文藝范兒。他在評判誰的作業(yè)時，常冒出一些話來，比如，凡·高之于藝術(shù)史，尼采之于哲學史，王小波之于中國文學史。他強調(diào)說后面這句是他自己加的。王小波你們可以不看，但你們將來是畫家，你們不能不看。不過我建議你們看看王小波的，藝術(shù)從某個角度上講是一個各種文化元素相互滲透的過程，當然，你們立志當一名畫匠則另當別論。不過現(xiàn)在你們先按畫匠學學手藝，不管怎樣都是要考個大學的。下面有人跟著說，這樣的廢話不用你說。我從心里恨這個接林家豪話茬的人。

凡·高誰都知道，尼采是個什么鬼，我不想知道。初二時，有個女生就列出心中男神的幾大要素:第一180厘米以上，第二體育好，第三學習好，當然是理科好。林家豪可能除了最后一條不能滿足，無一例外地全部中了。我最著迷的是林家豪的鼻子，我總覺得整個乾坤宇宙、河岳山川都在他的鼻子上。每次講話前那勾魂般的鼻翼都會微微波動，像是在醞釀一場南國溫潤的春風雨露。講課時，他手握畫筆，側(cè)身站著，這就給了他的鼻子一個很好的展示角度。在我看來，他的鼻子在臉上正是恰如其分的黃金分割，就像《達·芬奇密碼》里羅伯特·蘭登的諸多發(fā)現(xiàn)之一:關(guān)于肚臍的位置。

然而他不僅有懸膽之鼻，還有朗星之目。有時我正在他鼻子的河岳山川游走時，他會忽然點到我的名字:吉諾拉!此刻那雙“朗星”正盯著我，我被從悠遠的河岳山川強行空投回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作業(yè)正被貼在講板上!

我羞出一身汗，事實證明我還是有羞恥之心的。葉枝曼說:“千萬別像電視劇里面的那些女孩子，沒有一點兒羞恥心，看到帥哥就往人家懷里撲?！彼Ｅe的一個典型例子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禮儀小姐，看到一個叫吳秀波的老男人，非要撲到人家懷里求擁抱!她甚至氣到失了風度:那么下賤，她媽看不見嗎?我覺得這很經(jīng)典，如果稍加推廣，便可能成為葉式名言，可惜我在宿舍不敢推廣。

我羞不是因為我的作業(yè)有多糟糕。林家豪正無情地在我的作業(yè)上，用與素描毫不相干的紅筆，把我那心愛的鼻子圈起來。因為模特是一位老爺爺，他的鼻子已像他人一樣縮成一個蒜頭般的圓形，稍有點素描基礎的人就不會給他安置這樣一個鼻子!難怪同學們在下面嗤嗤發(fā)笑。林家豪可能實在是無語，不住地在上面用紅筆圈，直到圈出一個散著紅暈的彩蛋。他只說了幾句話，與畫無關(guān)，與那天的作業(yè)無關(guān)。但我記下了:“如果這世界上真有奇跡，那只是努力的另一個名字!吉諾拉，努力吧，少年!”

我認認真真地記在我手中的素描本上，并在旁邊神速地配了一個我心愛的鼻子，后面加了一個字:語。

我盯著這一行字和這個鼻子發(fā)呆。林家豪去法國干什么?他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模特?留學?唉……

讓自己仰慕的男人擁抱有什么不對?就像丁玲的《沙菲女士日記》里那個沙菲女士一樣，不也是幻想著那個帥到不行的男人來擁抱自己、親吻自己嗎?不過天地昭昭，我只是萌生這點想法，其他的我根本沒想過和自己沾邊。

從林家豪走后，我寫生課就是瞎上，不論模特是什么人，或男或女，年少年長，我都給他安上一個林家豪式鼻子，有時干脆畫滿了鼻子。

我把筆扔在一邊，抓起手機，想給葉枝曼打，又停下?？傆X得不對，葉枝曼看上去似乎很高興，對這次出差充滿期待的樣子，是很久沒出門的原因嗎?

6

我問薛姨:“我的吉西一在哪兒?”我記憶中，除了媽就是她帶我。

薛姨愣了:“你說什么?”

我慢悠悠地說:“這么多年，你有沒有見過我爸……爸?”

薛姨坐下來，像是要講一個多么古老的故事。她把圍裙摘下來，一點點往手里團住，再展開，再團住:“你三四歲時，你媽一個人帶著你從老家來，一直就是一個人，我沒見過有什么男人。不過，你在上小學之前她每年總要離開幾次，好多年沒出去了。這次出去做什么，你不知道嗎?”

我說:“知道啊!做好人好事去了?！?/p>

薛姨停了片刻，挑眉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會接著往下說。沒想到她卻站起來，又把圍裙系上:“好好學習吧，考不上重點，考個一本，讓你媽媽高興高興?！?/p>

我急了:“哎，我問您的事，您倒是說啊!”

“小拉，你都升高二了，該告訴你的，你媽肯定會自己告訴你，你要耐下性子來。現(xiàn)在好好學習才是正經(jīng)事!”

切，又繞回來了!薛姨個子很高，膚黑而且瘦，很像我們寫生課上畫過的一個模特。看著她，似乎比葉枝曼年輕一點兒，卻是更典型的“災害”無疑!有人說中年婦女是中國的災害。

忽然我想起小時候，她家的老二和我一起玩，是在五六歲時?記憶有點模糊了。那女孩對我說了你爸爸什么什么之類的話，被薛姨打得哇哇大哭，從那以后我好像就沒再見過她。

其實，這些年我不是沒有一點兒想象，除了我是葉枝曼生的這一點，其余因證據(jù)不足全被我否定了，要么就全部肯定了。因為除了個子或許是繼承了那個吉西一的基因外，我和葉枝曼長得太像了。

葉枝曼說女孩家家的，至少要讀三毛的書。三毛教你優(yōu)雅、高貴，做一個好女人，還能欣賞文字中的美。

我說:“太寡淡了!小學生都不讀。”

因為林家豪喜歡王小波，我當然要喜歡，他看王小波的書，我當然也要看。葉枝曼說:“我們那時就愛看三毛的書。王小波的書你現(xiàn)在就看他的雜文和散文?！彼o我買了《地久天長》《綠毛水怪》，還說其他的上了大學再看。我要是告訴她我連《我的陰陽兩界》都看過了，她會是什么樣呢?我不敢想。

凡是她推薦的，我翻都不想翻。

沒辦法，我還是想林家豪，停不下來，傷心至極。想他舌頭捋得雖然很直，但說起話來還若有若無地跑出閩南人的調(diào)調(diào)。低頭一看，數(shù)學本上被我畫滿了鼻子，我試圖憑著記憶畫下林家豪，沒想到太悲催了，我越是想他，越想不起他是什么樣了!

王小波說:“人活在這世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沒有什么，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話，就別去想它?！钡搅朔敌５那耙惶焱砩希医K于決定不再想林家豪。下定決心，從周一開始重新做人!我把手機上的QQ刪了，關(guān)閉了空間。當然這樣的決心下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至于微信，猶豫了N次，對它實在下不去黑手，但讓它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

7

“上面的人”還沒來，據(jù)說就在這幾天了。

蘇黎詩有了錢應該會去某個畫室，這不得不說于我是一件幸事，我壓根兒沒想到她會走。鄭妍燕早就定好畫室了，她應該早點搬走，哪怕早一天，也不會發(fā)生那天的事。

她們怎么打起來的，我不知道，等我從洗手間回來時，蘇黎詩正抓著鄭妍燕的頭發(fā)，鄭妍燕被拖著，緊接著，蘇黎詩在她肚子上踹了兩腳，不得不說蘇黎詩是個打架老手，停下的間隙另一只手在她頭上不停地摑掌。鄭妍燕殺豬般的尖叫聲在走廊里亂竄，這聲音我在洗手間就聽到了。我當然第一反應是拉開她，可下不了手。門口已聚了好多人，很快，宿管阿姨上來了。怎么分開的，我還是沒看清。

那個賤人!她惡人先告狀，向校長報告說，林家豪非禮她，那個避孕套就是證據(jù)。正趕上“上面的人”要來，校方為了大局不讓林家豪再提此事。她發(fā)來一長串大哭的表情，我和蘇黎詩不共戴天。我沒忍住，下午時開了微信，收到了這條信息。我真后悔那天為什么不和鄭妍燕聯(lián)手啊?其實這兩年來，我們另外三個人有很多次的聯(lián)手機會，但各懷心思。那天從她們的爭執(zhí)中我預感到了什么，我是有意躲去衛(wèi)生間的嗎?我是不是有點卑鄙?沒辦法，我太害怕葉枝曼被請到學校，是因為我打架的緣故。

我三年級時，發(fā)現(xiàn)一個很悲催的事實，她比別人的媽媽老很多，有時不修邊幅甚至像某人的奶奶或姥姥。當然她還是很給我留面子的，這種情況只發(fā)生在家里。中考那天，她送我到考場，穿了一條淡乳色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高跟涼鞋。人們?nèi)サ枚己茉?，還沒開門，校門口被家長、學生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不遠處有警察拉起的警戒線。我和同學站在一起，我們都高出她好多，周圍也一樣。像一個人肉造的天井，她站在天井中央，臉上滲出汗，不停地仰視我們，她的眼神確實是我能看出來的那種緊張。如果我的每次考試都是最后審判的話，那個犯人肯定是她，不是我。

我說:“你放心吧，回去給我炸蝦球?！彼π?，竟然有點我從沒見過的怯意，然后很聽話地轉(zhuǎn)身，就在她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她背后的拉鏈沒拉上，露著黑色的胸罩和明顯不年輕的皮膚。我兩三步跨過去為她拉好，她的臉騰地紅了，用極低的聲音自語:“真丟人!”于是停下來，向四周張望。我卻笑了，我的笑，讓她可能意外，我的笑表現(xiàn)出很寬厚——當然那是極力裝出來的?！皹O力”“裝”這兩個詞有點冤枉我，我就是想那樣的，可效果還像是表演給人看的。

高一送我入學那一天，我同樣跟她說要穿高跟鞋，她新做了頭發(fā)，穿了一條緊身裙，因為只有這條裙子才能遮住她腰上的肉。我找不到新帶的拖鞋，她踩著高跟鞋，蹲在上鋪，上一屆高三走后，房子進行了粉刷，對床卻沒做任何遮擋，上面白色的涂料鋪了厚厚一層。她先是跟對面的人借了笤帚，根本不行，后來她只好用濕布一點點往下擦。我本來是住下鋪的，但從沒住過上鋪，很想感覺一下住上鋪是什么樣，硬和同學換到上鋪的。

和剛認識的同學在校園里轉(zhuǎn)了若干圈，加了好多人的微信，回來時，她還蹲在上面，初秋時分，還是很熱。上鋪站不起來，她不停地下來洗抹布，黑色的裙子上已沾滿了灰塵。我覺得太丟人了，不過對面的宿舍或周圍似乎沒人在意，我叫她趕快下來。先去衛(wèi)生間，用濕毛巾給她擦干凈，汗已把她那條緊身裙全弄濕了。我感覺那幾天我是不是又長高了好多，雖然她穿了高跟鞋，但似乎還是到我胸前的樣子。我怕去衛(wèi)生間的人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干脆動手把貼在她臉上的頭發(fā)給她攏起來，好像是做夢，恍惚中是我到她的胸前的樣子。我愛聞她身上的味道，尤其出汗時，她身上的香味越發(fā)濃。小時候，我想她，就鉆進她衣服堆里不出來，薛姨問我為什么坐在柜子里，我說我要聞媽媽的味兒。

我忽然很想她了!

8

葉枝曼是周五晚上才到家的，神情感覺比走時變化很大。一臉的憔悴，頭發(fā)亂亂的，輕輕地抱了我一下，什么也沒說。我問怎么了，她懶懶地說，沒什么，只是有點暈車，囑咐我自己做點吃的，徑直去臥室躺下。我追進去，她翻個身，我湊上前，明顯看到她臉上有淚痕，她輕輕地說:“以后，媽媽哪兒也不去了。死心了?！?/p>

我說:“本來就是嘛，那個什么失獨的公益組織和你有幾毛錢的關(guān)系!”

即使沒有王小波那個辯證法，我也決心洗心革面，首先給自己重新制訂了計劃，第一步是好好拿下高二的期末考試。

自習時間，我把手機扔在了教室，來到操場后面的小樹林，我要在這里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計劃，英語、歷史、地理等每一門。可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事的。

教學樓一樓大廳的整衣鏡被蘇黎詩無意中砸壞了，同時被毀的還有幾塊兩米多高的展板，那是專門為“上面的人”準備的，再做肯定來不及!

蘇黎詩自然被“請到”教務處，在與教務主任交流時，她竟一拳砸在了三樓的玻璃上，右手及小臂劃了兩個口子，剛送到醫(yī)院。

晚飯后，宿管阿姨給我打電話，蘇黎詩讓我到醫(yī)院陪她。我給她帶了幾本書和幾件衣服。她雖然一只手輸液，另一只手吊著繃帶，依舊是一副斗志昂揚的神情。她的表姐，不，是她的媽媽在抹淚，眼淚把她的眼影弄花了，她瞪著熊貓眼，對我說:“謝謝你!她攆我走，拜托你了!”

沖著她的背影，蘇黎詩說:“誰攆你了，心早就飛走了吧?”

我不作聲，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

她說:“給我書啊!”

我不動地兒，眼皮都不想抬:“你什么時候走?”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走了?”

我磨牙。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把英語書遞給她:“這個樣子怎么用功?不如先好好休息!”

“我當然要好好用功，我要對得起我姥姥，考個好大學。然后必定追到美國去，嫁給高更，先把他家的那個更年期氣死，報仇雪恨!”

“你為什么陷害林家豪?”這句話我獨自嚼了無數(shù)遍，終于說了出來，心臟狂跳不止。

她斜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冷笑一聲:“誰讓他一發(fā)現(xiàn)那該死的避孕套就直接報告校方?告訴校方就算了，本來校長要壓下來的，他竟然告訴了高更家里!最重要的是，高更走了!你知道什么?高更，從幼兒園時，我們就在一個畫畫班了!我和他用個避孕套礙著誰了，關(guān)他媽林家豪屁事!我們用一個，用一百個都沒他的事!為了高更，我什么都愿意做。三年級的時候，他和一個人打架，他們被人拉開，大家都以為沒事了。根本沒人注意我，我上去把和他打架那家伙的臉抓花了，眼皮底下那兒直流血?！?/p>

我的心一直在跳，感覺說不出話了。

“哼!林家豪那家伙活該!竟然到現(xiàn)在也不死心，還在勸我向校方說明真相，還他清白!做他的夢去吧!”

我覺得渾身發(fā)軟，血直往上涌:“你說什么?林家豪在哪里?在哪里?”

她躺在那兒，竟歪過頭笑著說:“呀呀呀——裝清高了吧?原來你和鄭妍燕一個品位!太次了吧?”

我把她的書包砸在她肚子上。心里罵:人渣，怎么就沒把你流掉!

“別想，除非你殺了我，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她瞪著我。

我拿起書包又一次砸下去。她尖叫著，殺人啦，救命啊——

護士進來了，看著我。她又換了副嘴臉:“沒事，阿姨，我們逗著玩呢，是吧?小拉拉!”我瘋狂地摔了門，走出來。

9

我現(xiàn)在就要離開她，我打車回家，即使葉枝曼嚇一跳我也不管了。不過我還是事先打了電話，我不想真嚇著她。我說，我在醫(yī)院陪同學，自己忽然有點不舒服，想回家。她還是吃驚不小，當然讓她吃驚的事還在后面，關(guān)于畫室的事，我讓她立刻決定!

“你聽著，葉枝曼，個人的幸福不能打包下載，能同時下載的那是流氓軟件，但這個流氓會糾纏你一輩子的?！蔽彝Ｏ聛砜此姆磻?。

“對于你來說，我，就是那個流氓?！?/p>

之前，幾個回合下來，表面上，她肯定是那個勝利者。

有時我懷疑，她是心知肚明的，卻不點破，但這次從形式到內(nèi)容，必須是我全勝。所以我有必要使出一些高招，雖然我知道，這一招用在她身上，有點太殘忍。但是為了去畫室，更主要的是為了離開那個女魔頭，沒有別的辦法了。

葉枝曼愣在了那兒，瞪大眼睛，一根白發(fā)“嗖”地立在了她的頭頂。這時，陽光正打通霧霾，濕淋淋地進入我家的窗戶，像個偷情的人想藏卻沒藏嚴實，一點點的淡黃色讓它露出了馬腳，證據(jù)就是那根又粗又亮的白發(fā)。我使勁眨著眼，那根白發(fā)在我眼前竟然像放大的定海神針。

我乘勝追擊:“要不你就準備好三十萬，一切在家里搞定，文化課請附中有名的老師，專業(yè)課從美院請教授?！?/p>

她讓步了。

每個人的鉆石時代都是和另一個人斗智斗勇的時代，我也不例外，和葉枝曼斗，我覺得打了個平手。

大概在早上的時候，她竟然接到了蘇黎詩的電話，因為我把她拉黑了。

女魔頭在電話里跟我說，如果我不去，她就割腕，我慌忙來到陽臺上。她說，她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朋友了!

朋友?朋友?我只說我想吐。

她還說，如果我去陪她，她就告訴我林家豪的工作室在哪里。

葉枝曼和我一起來到醫(yī)院，給蘇黎詩帶了好多她認為的好吃的。她不停地忙里忙外，一會兒找醫(yī)生，一會兒叫護士，還時不時俯下身，摸摸那女魔頭的頭:“孩子，還疼不疼啊，怎么那么不當心!”來時我告訴她說，蘇黎詩黑夜在走廊里撞到玻璃上了。

“想吃什么?阿姨給你做?”她打來熱水，邊給那女魔頭擦臉，邊自言自語:“看看這小臉發(fā)黃的，唉，流了不少血吧?”她怎么也擦不干，因為我看到眼淚從女魔頭眼里流出來，她終于大聲哭出來:“阿姨，您真像我姥姥——我好想我姥姥啊——”

我心里說:“去你姥姥的!”不想聽她鬼號，轉(zhuǎn)身回學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也濕了。

歐陽可人 湘西民居

10

小學和初中，我像被葉枝曼圈在天井里的怨女，說怨女也不準確，因為我自身開竅稍晚了一些，初三時，“大姨媽”第一次來看我，后來上了高一每個月才按時來報到。她一直是把我包起來的，是嚴嚴實實，不露出一絲一毫的那種。無奈，近兩年的時間里，我就是一只八只爪子都發(fā)育得老大的大閘蟹，她沒有了用來包我的工具。又不能把我用皮筋捆住，密封起來，怕我缺氧。

畫室，她一定會親自去考察的，我知道這是底線，我沒有和她一起去，是想逃避。說白了，怕她丟我的人。第一，她一定會和人家談安全問題。第二，她會和人家談價錢:是不是可以優(yōu)惠?那種沒完沒了的砍價?？隙ㄟ€會談到對這種形式的高中的不解，甚至憤懣。

最怕什么就來什么，那天是林家豪接待她的，陪她去看畫室，文化課教室。介紹展示墻上專業(yè)課和文化課的各位老師，還看了宿舍?？赡苣翘焖珜Ｗ⒂谖抑蟠沫h(huán)境是否安全、是否能學好的這些問題了，所以根本沒有正視身邊這個人是什么樣的，沒想到卻給了林家豪“偷窺”的時機。

高二最后一個周末考試了。考前，葉枝曼依舊要給我擺一大桌吃的。她剛考察完林家豪的畫室，我不急著問，但是充滿期待。

我進進出出，無所事事，想盡快知道結(jié)果。

我給林家豪發(fā)過去:我媽和你說什么了?

發(fā)過來的是:你好好復習!明天就考試了。

我又發(fā)過去:我媽到底和你說什么了?

他不回答我，又問一次。半天才回復說你媽媽覺得宿舍里有點亂。

緊接著又發(fā)來一條:不過，你媽媽在我面前接了個電話，用的是方言……

林家豪神速地把這條撤回了，一直沒有下文。

我愣了……心里嘀咕:這，嘛個意思?

我忍不住發(fā)過去一串:我媽當著你林老師的面接個電話?有點好笑?是她沒禮貌!不過你們聊也不是很正式的場合；我媽當著你林老師的面接電話，也不能說明我媽反對我來你林老師的畫室；也不能說明我媽不喜歡你林老師的畫室!

我就知道葉枝曼動不動就會操起她那口方言，又硬又難聽。土氣!丟人!真是抓狂，我暗自咬牙切齒。

我把手機扔下，來到外面，沒好氣地大喊，飯好了沒有?好餓啊——

廚房門關(guān)著，里面抽油煙機拼命地響著，葉枝曼根本聽不見。

飯桌上，葉枝曼的手機響了，是條短信，看了一眼，竟是林老師。我毫不猶豫地點開:

葉姐……哦，不，阿姨您身上的味道、氣息，我感到很……總之，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我又一次頭皮發(fā)麻、整個人都崩潰了，我罵道:林家豪，本姑娘看走眼了!你個娘娘腔、變態(tài)狂!

接下來又一條:而且，阿姨您通電話時說的方言，我……我似乎都能聽懂。不知道您的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很想跟您聊聊，請問您什么時候方便，很是冒昧，請您諒解。

“畫室看得怎樣?”我在努力假裝。

“‘鄰家好畫鋪’，名字不錯!那些老師，我看資質(zhì)還行。宿舍管理也比較嚴，和我之前看的那幾家比，各有優(yōu)勢，不過他們成立的時間太短，這位林姓老師剛接手，之前才送走兩屆學生。你非要去這個畫室的話，媽媽同意這個假期先試試!”

此刻我心里早想著再換一家了!當然不能這樣說出來，肯定會被懷疑的。

我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那個林家豪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南方一所大學畢業(yè)的，不是一流的大學?！?/p>

“我是問你他帥不帥?”

“你是去上課，又不是去交男朋友!帥、不帥又怎樣?”

“我是說，你看上他了嗎?”

“我又不選女婿，快吃飯!”

我哪里還能吃得下飯!我把手機放在她面前!

11

這是我后來看到的一張很舊的紙，上面的字跡和照片都很模糊了，據(jù)說這是油印的。

尋人啟事

吉諾言，小名言言，男，四歲零十五天。

1991年7月31日出生，1995年8月16日在萬利商城走丟。大腦門，大眼睛，左耳后發(fā)際處有一個拇指大的胎記，D城口音，能說出家里的電話號碼。“G”音和“D”音不分，走時穿……

故事有一個比較悲慘的開始，這個人，不妨就叫他吉衛(wèi)西吧!吉衛(wèi)西在小學當了一輩子美術(shù)老師，吉家到他這一代已是三代單傳。他在電影公司畫海報的兒子吉西一又給他生了一個叫吉諾言的孫子，其實到這里已知道結(jié)局。之所以再進一步往下寫，就是想努力還原一下吉諾言丟失、吉諾拉長大的那二十多年，葉枝曼是怎么度過的，內(nèi)心承受了什么。

吉衛(wèi)西的老伴兒在商城把吉諾言丟了。三個月后，老伴兒服毒自殺了。吉衛(wèi)西和吉西一一直不甘心，不停地找下去。終于等到葉枝曼再次懷孕，當她生下一個女孩時，吉衛(wèi)西和吉西一繼續(xù)出去尋找。最后一次出去，倆人坐的客車翻進了南方一座名山的深澗里。

我們仨一起去公安局指定的部門做了DNA檢驗，當然，結(jié)果沒出意外。

“上面的人”終于來了，又終于走了。但那個七層過濾的飲水爐我們還看不到，據(jù)說資金兩個月后才到位，安裝好新的飲水爐，要等到新學期，那時我已轉(zhuǎn)到林家豪，不，吉諾言的畫室了。

吉諾言跟我說:生命是一條毯子，苦難之線和幸福之線互相交織，抽出其中一根都會破壞整條毯子。整個生命，沒有苦難，幸福就是微卑的幸福。他還告訴我，這話不是他說的，是尼采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