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秋天,玉米成熟,娉娉婷婷,不光看著美,還上下沒一處閑筆,就像明清小品文,節(jié)節(jié)段段都精彩。
玉米棒子,不消說,玉米稈兒呢,去根,削梢,駁葉,編玉米圈。圈,囤,在往昔,是農(nóng)家缺不了的裝糧器具,也是一戶人家收獲多寡、生活豐欠的標志。不同的是,囤是荊條子編的,耐磨耐用;而做圈的青玉米稈,風日消磨,漸至干枯,往往很快衰朽了。好在新的玉米稈又續(xù)上了季節(jié)。
記得我鄰居倆大伯,一名“滿圈”,一名“滿囤”。爹娘給兒子起的名號,真是用心:居家過日子,沒啥也不能斷糧呀。手里有糧,心里不慌。
我爹,做事踏實,又耐苦,幾畝地拾掇得有眉有眼。每每秋收后,房頂上會立起三四個玉米圈,二歪大娘仰頭看幾眼,酸酸地說:“老米,你有勾糧食的魂兒呀?大玉米棒子盡往你家圈里跑!”我爹朗聲大笑,跟實篤篤的玉米圈一樣沉穩(wěn)。
其實,村子里,家家房頂都有玉米圈護持,多少不拘罷了。它們圓柱形,腰圍粗得幾個人合抱不來,飽滿充盈,大腹便便。房頂與房頂之間,巷子與巷子之間,東街與西街、南街與北街之間,盡是玉米圈之間的互相凝望。它們墩在村子的高處,離地三尺,像一尊尊神,為村莊抹上一層豐收色,添了一抹古意趣。
誰都知道,收玉米是秋收的重頭戲。長在地里的玉米,怎么看都好看,但它們終究要變成發(fā)糕、窩頭、粥,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一日三餐,變成婚喪嫁娶,變成莊稼人的日子。玉米棒子,從地里到家里,再到房頂玉米圈,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家房頂上。你得一棵一棵刨倒稈子,一穗一穗掰下棒子,一堆一堆搬弄上車,一趟一趟運回家去,在院里院外壘成山一樣的玉米垛。然后,靠雙手,一棒一棒撕扯下玉米衣,剝出光溜溜的玉米棒。一座玉米山,要蠶食一般啃掉,去想吧。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夸獎一個人的踏實,這一棒又一棒的重復,何嘗不是百分之一百一的耐心?
往往,白天收玉米,晚間剝玉米棒。一直剝到月到中天,月色如紗如綾,最后變成絲絲縷縷的涼。在支撐不住的困意里,爬上床,一咕嚕掉進黑甜鄉(xiāng)。玉米圈,也多是在這樣的月夜編成。
兩捆整齊修長的玉米秸,一大抱谷草,被我爹扛到房上。我娘將它們梳理得整整齊齊,說:“來,我們編,你來續(xù)草?!钡?,娘,奶奶,三人各坐一個蒲團,開始編織。他們將一把谷草,一折一擰,綰住一棵玉米稈;再上下一擰,綰下一棵。
續(xù)草,續(xù)玉米稈。間隙里,看他們齊頭并進地一起編織,我的奶奶,動作緩慢而細致,娘則出手爽快利落,我爹,位置在最左邊,一雙大手,笨而有力。索索索,索索索,谷草葉子和青秸稈摩擦,聲音細碎而單調(diào),漸漸跟蟲聲交混成一片朦朧。我的睡意萌生,坐在月亮地里,腦袋瓜兒像雞啄米一樣起伏。
“拿草來呀”,支棱一下,我清醒了??纯?,他們?nèi)讼デ耙呀?jīng)堆了一疊子編好的秸稈,想必快要圍攏了,就鼓起干勁兒再去抓草、抽秸稈。
懵懂中,也不知是誰點的。娘看我送錯了對象,發(fā)出脆脆的笑聲。一邊的月色嘩然蕩漾開,很白,很軟,很柔婉。
玉米圈編成了,光溜溜的玉米棒在次日被一籃一籃拽上房,脫脫脫倒進圈里,玉米跟玉米稈,又重逢在了高處。為了防雨,我爹在玉米圈上放一個谷草個子,扎撒開,尖尖的,像小丑帽兒。
玉米圈,在高處的風里靜默著,在澄澈的秋日陽光下,抱著玉米,頂著谷草,像一個老頭子,慈眉善目的,悲憫地注視著村莊。
玉米圈里也有聲響,“瞿——瞿——瞿”“鈴——鈴——鈴”,有一回,我悄悄靠近,發(fā)現(xiàn)是一只蟈蟈俯在玉米圈的谷草腰子上,兩片葉翅在陽光下顫動不已,閃出黑亮的光。我想,它們肯定是從玉米田里,一路追隨而來,它或許是為了告訴玉米:別在意年華逝,你的色澤不老,我的歌唱不老。
一年一年,風霜雨雪,玉米圈蹲坐在村莊上方,注視著村莊的四季輪回,黃了綠了,枯了潤了,缺了圓了,升了落了。圈里的玉米,村里的人,褪去青澀,走向堅實,眨眼之間,新的輪回開始。
(摘自《農(nóng)村大眾》2016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