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權(quán)宏
楊家圍墻的理發(fā)小店,基本上都是這樣的,不大的門面,門頭一幅彩色噴繪,上寫××發(fā)屋、××發(fā)廊、××理發(fā),這××便是老板娘的名字。噴繪的左上角,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頭像,不用說,這個女子就是老板娘了。這些理發(fā)店,看上去土里土氣的,又有些炸眼,就像它們的老板娘,愛收拾愛打扮,又收拾打扮得過了頭。
愛蓮發(fā)屋便是這其中的一個小店。從外觀來看,它和別的小店幾乎沒有區(qū)別。只是稍加留意,你就會發(fā)現(xiàn),別的小店,門頭上的美女頭像,因為經(jīng)過了化妝,看上去遠比老板娘嫵媚。而這里的美女頭像,雖然也薄薄地施了粉黛,卻橫看豎看,也沒有老板娘本人漂亮。
愛蓮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白凈姣好的臉盤,婷婷裊裊的身段,要不是說話帶些土語,在小店常客們的眼里,一點也不比城里的女人差。加上她接人待物,既熱情又大方,理不理發(fā)不要緊,來的都是客,只要進了門,必定會笑臉相迎,讓座倒茶,臨走的時候,也要送到門口,再叮囑一聲:有空常來啊。因而很快烘旺了小店的人氣。
和別的理發(fā)店一樣,愛蓮既是老板娘,又是店員,因為小店連老板娘帶員工只有她一個人。來小店理發(fā)的客人,有村里的房客,也有附近其他村子或單位的,還有些是順道來的。他們有些愛蓮是認識的,大多數(shù)愛蓮并不認識。憑著不同的口音,愛蓮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來自遠近不等的鄉(xiāng)村,躋身到這座城市的周邊來,要么干手藝活,要么做小買賣,再不然就是干著苦力活、掙著血汗錢。至于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就像在村口那家辦公大樓里上班的,他們雖然經(jīng)常穿著職業(yè)裝,三三兩兩地從門前經(jīng)過,但從沒光顧她的小店,也沒聽說他們?nèi)ミ^別的店。在愛蓮的眼里,這些職業(yè)裝和來小店的人,是不在一個層次的,甚至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對她這樣的小店根本不屑一顧。別說他們不來,即是來了,我這里也接待不起。愛蓮常常賭氣地想。
開張的日子久了,愛蓮就明白,同是到她小店來的,來小店的想法卻不盡相同。通常情況下,大多數(shù)人不是要理發(fā),就是要刮臉,或者兼而有之。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乏更多其他的想法,甚至就是奔著其他目的來的。于是理完發(fā)、刮過臉、付了賬以后,有的人說聲走轉(zhuǎn)身就走,有的人卻磨蹭著,并不急于離開,接著還要坐到沙發(fā)上,有滋有味地品著老板娘遞上的熱茶,也品著老板娘的臉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拉著閑話,不急不緩地磕著閑牙,綿里藏針、含沙射影地講著足以讓老板娘臉紅心跳的酸笑話、葷段子。
對他們的心思,愛蓮自是心知肚明??墒情_理發(fā)店,不就是為了賺錢嘛,而想賺錢得有人氣才行,她也就不便和他們拉下臉來。玩笑可以隨便開,只要你不在乎,我一個過來人,還有啥抹不開的。說輕了哈哈一笑,說重了我就裝聾作啞全當耳邊風。誰想坐多久就叫他坐多久,開水有的是,幾杯茶還是貼得起的。話說回來,沒人的時候才叫心慌呢。
來的回數(shù)多了,成了老熟人的??鸵簿陀辛说變?,別看老板娘和誰都嘻嘻哈哈眉目傳情的,這并不等于她就有多風流或沒了底線,可以任你為所欲為胡說亂道。愛蓮發(fā)屋不過一間房大小,卻由一道磚墻分為里外套間。外間專門用來理發(fā),里間是愛蓮?fù)砩闲菹⒌牡胤?,白天也兼作美容室。只是像她這樣的小店,來理發(fā)的女人都少得可憐,做美容的幾乎從來沒見過,卻讓一些男人想入非非。還有個套間呢,是不是按摩的地方?他們瞅著里間,眼神幽幽的,常常這樣問。我這兒不做按摩。愛蓮回答,平心靜氣又面無表情。然而,這個答案往往滿足不了問話者的好奇心,接著又會問,不做按摩,開這套間干啥?愛蓮依舊平心靜氣地回答,我在這兒睡覺,有時也做做潔面或者美容。識趣的便會打住話頭,不再多嘴,也有一些厚臉皮的,不肯善罷甘休,哄傻子唄,講究的女人,誰到這兒做美容?鄉(xiāng)下的婆娘,又有幾個講究的?愛蓮沉下臉的同時,也立起了眉毛,抬高了嗓子,想按摩嗎?出了門直往北,過了丁字路再左拐,那里不光能按摩,花樣多的是,人家敞開了門恭候呢。言下之意,要想占便宜吃豆腐,可別走錯了門。
愛蓮說的那個地方,的確有幾家小店,掛著干洗理發(fā)的招牌,至于這些店干些什么活,做著什么生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店里既沒有推子,也沒有剪刀,甚至連洗發(fā)膏都找不到,幾個衣著暴露的女子,除了坐在門口,沖著門前經(jīng)過的漢子擠眉弄眼,理發(fā)的事一問三不知。愛蓮當然知道,別看這些店很少有人光顧,門前冷冷清清的,人家一天掙的錢,自己辛苦一個禮拜也不見得能趕上。
放暑假的時候,愛蓮從老家把兒子陽陽接了過來。陽陽到開學該上六年級了,翻過年就要考初中。愛蓮一心想讓陽陽考上縣一中,她打算邊理發(fā)邊陪讀,免得把陽陽放在老家,整個假期都放了羊。
愛蓮原先想讓陽陽在外間學習。在接陽陽的前兩個星期,她就到廢品站買回了舊課桌舊板凳,放在門后的墻拐角。她想這樣可以使陽陽的一舉一動,都處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是在把陽陽接來后,她又考慮到外間畢竟是個營業(yè)場所,但凡來了個把人,陽陽的注意力就沒法集中,而里間沒有人做美容不說,還動不動讓男人們歪想。便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把課桌緊貼美容床放下,讓陽陽到里間學習。
然而嘴上不說心里話。明眼人都猜得出,愛蓮之所以這樣做,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愛蓮最大的顧慮就是,那些沒深沒淺的男人,萬一當著兒子的面,還像以前一樣和她打牙撂嘴,兒子聽見了會怎樣看她?她又該怎樣面對兒子?陽陽畢竟半墻高了,對男女之間的玩笑,尤其是打情罵俏的言語,不可能一點都聽不懂。
愛蓮沒費多大工夫,就安頓好了陽陽學習的地方,之后卻并沒有輕松下來。因為陽陽雖然人到了里間,心卻留在了外間。外間電視上播放的節(jié)目,客人和愛蓮的聊天,好像對他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待不了一刻鐘,他就要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外間,你怎么說他也不管用,即使把他重新趕回里間,也會隱約地感覺到,那雙粉紅的小耳朵,貓耳一樣支楞起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外間的動靜。
作為當母親的女人,愛蓮當然明白,好奇加上好動,那可是所有孩子的天性啊,既然改變不了陽陽,愛蓮只好想著法子改變她自己。她開始盡量控制自己的熱情,從有人進門,直到要離開,除了打個招呼、介紹一下價錢,只要客人不多問,她絕不多說一句話,更不會主動地沏茶讓座,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去留任便。這樣沒過幾天,愛蓮便感覺到,客人們似乎突然間變得比以前講文明了,也懂規(guī)矩了。沒有人理完發(fā)沒事了還磨蹭著不走,更沒有人和她胡說浪諞。畢竟都是些下苦人嘛,只有下苦人才能體諒下苦人。愛蓮這樣想的時候,她把自己也當成了下苦人,至少她的男人也是下苦人,愛蓮的男人在另一個城市干裝修。
愛蓮感到了些許的欣慰。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客人們的確比以前客氣多了,而同時也和她生分起來,甚至在暗暗地疏遠著她。因為小店的生意,明顯地一天比一天變得冷清了。放在往常,只要一開店門,早晚不愁沒有人來,盡管不一定都是理發(fā)的,人氣還是蠻旺的。最近這幾天,稀稀拉拉的鴨子屙蛋一樣,半晌等不來個把人?;仡^客更是越來越少,好不容易來一兩個,大都換上了生面孔。愛蓮最初也沒太在意,她甚至自欺欺人地理解為,是持續(xù)高溫造成的。天這么熱的,待在家里也懶得動彈,誰愿意頂著大太陽來理發(fā)呢。她想,花無百日紅,生意也是這樣的,總有淡季和旺季之分嘛。直到有一天,她從大清早坐到天黑,又熬到睡覺前關(guān)門,竟然沒來一個人。愛蓮這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事情并非像她想的那么簡單,客人們的善解人意,其實不過是一種假象。她又站在客人的角度一想,很快就釋然了。人家是掏錢理發(fā)的,想到誰家理是人家的自由,誰也不愿意一邊理發(fā),一邊面對一張冷冰冰的臉。愛蓮并不抱怨他們,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既想陪孩子讀書,還不愿意耽擱生意,哪有這么好的事呢?總不能叫你一個蘿卜兩頭切吧。
愛蓮每天照常打開店門,有人來了就招呼客人,沒人的時候,就回到里間陪兒子讀書寫作業(yè)。她始終抱定一個主意,人少也沒啥不好的,正好讓陽陽靜下心來學習,有啥能比孩子的學習重要?她相信,陽陽休完假回去上學后,人氣照樣會旺起來。
照愛蓮的理解,陪讀就是孩子讀書時,你從頭到尾地陪著,盯緊他別讓走了神。她想,這有啥難的?比起理發(fā)不知道容易到哪兒去了。當陽陽第一次拿著幾道題向她請教時,愛蓮像遇見不認識的人和她打招呼一樣,頓時就懵了。她愣愣地瓷了半晌,才臨時抱佛腳,拿來陽陽的教科書,嘩啦啦地前前后后翻了個遍。好在題不是很難,她最終找到同一類型的例題,算是給了陽陽一個交代。過后又暗中捏了把汗,她的肚里有幾滴墨水,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讓她給孩子輔導(dǎo)功課,就等于趕鴨子上架。愛蓮在心里祈求著:兒子,還是少難為你的文盲媽媽吧。
沒想到陽陽不但不理解,反而成心和她作對似的,她越是害怕陽陽再問她問題,陽陽越要不停點兒地問她,而且問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似乎非要步步緊逼把她逼到絕路不可,她一忍再忍,直至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終于氣急敗壞地沖陽陽發(fā)火:老師講課你干啥去了?這么多的題都不會做,長腦子干啥呢?發(fā)過火后,不但陽陽不服,連她也替陽陽叫屈。有一次給陽陽聽寫,她把“填空”念成了“真空”,陽陽嘲笑她是白字先生。以后她再要陪陽陽看書,陽陽就極不耐煩:我該看啥書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她要檢查陽陽的作業(yè),陽陽緊緊地抱住練習本:你先把錯別字糾正過來,再來檢查我。說死說活就是不讓她看。萬般無奈中,她產(chǎn)生了請個家教的想法。她當即去了城門外的人市,可是在了解了行情后,卻驚得她直咂舌,原來家教的身價,遠遠不是她開理發(fā)店能養(yǎng)得起的。
打消了請家教的念頭,愛蓮?fù)蝗婚g變得不知無措。繼續(xù)陪陽陽學習吧,不但陽陽煩她,自己也覺得沒有任何意義,到外間理發(fā)吧,又沒人找上門來。她獨自面對電視,心不在焉地調(diào)著頻道,看似悠閑自在,內(nèi)心卻貓抓了似的亂作一團。
就在這時候,小店從辦公大樓破天荒地來了位職業(yè)裝。愛蓮雖說從來沒指望過這些職業(yè)裝到門上來,可是既然人家來了,有理還不打上門客呢,何況在這種時候,好歹來個客人,就能給她叉?zhèn)€心慌。于是她忙笑著起身招呼。愛蓮見這位戴眼鏡的客人,又斯文又友善的,便特意取了條新毛巾,浸過熱水給他覆在臉上。愛蓮收拾好刀具,開始給客人刮臉。眼鏡一會夸著她的手藝,一會兒說句感謝的話,愛蓮仿佛受到了從沒有過的尊重,她的情緒馬上變得既輕松又愉快。
愛蓮很快給眼鏡刮好了臉,幾句閑談過后,他們的話題就轉(zhuǎn)到了孩子的教育上。眼鏡很內(nèi)行地介紹著經(jīng)驗,簡直樂此不疲。比如,要培養(yǎng)孩子養(yǎng)成一個良好的學習習慣;再比如,要教孩子學會獨立思考;交給孩子正確的學習方法,勝過幫助孩子解決一百道難題……愛蓮感到既新鮮又開眼界,她眼前一亮想到了陽陽,便試探著和眼鏡商量,你也不要只說不練,給我兒子輔導(dǎo)一下功課,我免收你的刮臉費, 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沒想到眼鏡竟如此的爽快。舉手之勞嘛,你兒子在哪兒?叫他過來呀。
愛蓮激動地眼淚險些要流下來。她沖里間喊道,陽陽,把你的作業(yè)拿出來。
不見陽陽答應(yīng),她又進了里間,拽著胳膊把陽陽拖了出來。她給陽陽介紹,快叫老師,不,要叫叔叔呢。
陽陽像沒聽見一樣,怯生生地望著眼鏡,一聲不吭。
氣得愛蓮大為惱火,她真想掄起巴掌扇陽陽幾下,但又吃不準萬一把兒子的犟牛脾氣惹上來,還會做出多么過分的事來。她只好歉意地向眼鏡笑笑,鄉(xiāng)下的孩子,沒見過世面,見了生人害羞。她心里卻說,瞧他那架勢,好像要跟誰拼斗似的,這哪是害羞呀,分明就是一股敵意。
眼鏡好像并不介意,他適時地給愛蓮圓場,讓叔叔看看你的作業(yè),可以嗎?
陽陽很不情愿地把作業(yè)本遞了過去。眼鏡接過來,翻了一兩頁,抬頭對愛蓮說,字寫得不錯。又往后翻了幾頁,更加肯定地說,才小學五年級,就寫得這么棒,真的不錯呀。
愛蓮忙湊了過來端詳,卻不覺得到底好到哪兒。不過既然眼鏡都說好了,那就差不到哪去,只是她水平有限,看不出來有多好罷了。她慈愛地朝向陽陽,這娃,瓷馬二楞的,聽見沒有?叔叔表揚你呢。
聽見了,我們老師也這樣表揚過我。陽陽紅著臉應(yīng)道,瞬間變得十分乖順。
眼鏡趁機又開導(dǎo)陽陽,僅僅寫好字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把學習搞好,學生的任務(wù)就是學習嘛。
陽陽使勁地點著頭表示接受。眼鏡指著一道題說,你看,這道就沒做對。陽陽皺著眉往作業(yè)上看去。眼鏡又往后翻了一頁,還有這道也有問題。我逐個講給你吧。
愛蓮急忙拉過凳子,讓陽陽在對面坐下,聽眼鏡給他輔導(dǎo)。
眼鏡一邊演算著,一邊給陽陽講解。陽陽時而拍著腦門恍然大悟地說,我咋把這一步忘了。時而忘乎所以地叫道,原來這么簡單,我為啥沒想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眼鏡已經(jīng)把整本作業(yè)由前到后過了一遍。他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我該回單位了。他說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陽陽一下著急了。他不知所措地說,哎呀,還有別的作業(yè)呢,這可怎么辦?
好啦,好啦。眼鏡安慰著陽陽,改天叔叔再來給你輔導(dǎo)。
眼鏡到了門口,又轉(zhuǎn)回來,差點忘結(jié)賬了。他掏出零錢要塞給愛蓮。
愛蓮一邊往后退著,一邊擺著手,死活不肯接。怎么能要你的錢呢?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
眼鏡非讓她收下不可,他對愛蓮說,怎么能不收錢?你又不是學雷鋒呢。給你了就收下,再來刮臉我就不給了。
愛蓮?fù)妻o不過,只好收了錢,又在琢磨眼鏡的話,我不是學雷鋒的,難道他就肯學雷鋒?亮堂起來的心頭頃刻又布上了愁云,說得怪好聽的,改天再來輔導(dǎo),恐怕不會有改天了。
眼看著眼鏡出了門,陽陽在身后問,眼鏡叔叔啥時候再來呀?愛蓮不忍心給兒子潑冷水,淡淡地說,你自己也要努力呀,指望別人,可是靠不住的。
愛蓮說什么也不會想到,第二天她剛打開店門,眼鏡就又來刮臉了。他隨手帶著一塑料兜的學習資料,說是專門給陽陽的。他對愛蓮解釋,也算他和陽陽有緣,一見這孩子就挺喜歡的,為了能給陽陽輔導(dǎo)功課,他要做這里的常客了。
眼鏡后來果然沒有食言,他很快成了小店的???。他之前說過,他不一定每天都來,因為占用的是上班時間。實際上,接連幾天他一天都沒落下,盡管每天的時間不一定,有時是在早上,有時是在下午,有時是吃過中午飯,放棄了午休。
愛蓮為他的熱情而吃驚。在愛蓮的印象里,以往還沒有誰往她的小店跑得這么頻繁,包括那些想占便宜吃豆腐的。有好幾次,她給眼鏡刮臉,他的臉上卻干干凈凈的,連一根胡子茬都找不到。與其說你是來刮臉,不如說是以刮臉為借口,來給陽陽補課的。愛蓮不由得心里犯疑,他跑得這么勤快,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呢?難道陽陽真的值得他這么做?
眼鏡要給陽陽輔導(dǎo)時,愛蓮只要發(fā)現(xiàn)他有進里間的企圖,便搶先一步喊著陽陽,快點出來,叔叔給你補課了。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著眼鏡解釋,外邊的空氣好,光線也充足。之后她就進了里間,做做刺繡,或者干干別的家務(wù),中間除了出來給添點水,決不多待一會兒,她對眼鏡解釋,她在跟前,會影響孩子學習的。心里又提醒自己,還是保持距離吧,免得他有非分之想。
眼鏡的熱情卻一如既往。他一有空就來刮臉,刮過臉就給陽陽輔導(dǎo)功課。輔導(dǎo)完功課,順口夸陽陽幾句,轉(zhuǎn)身就走人,和愛蓮并沒有多少閑話要說。愛蓮也拿不準,對她的疑慮,眼鏡到底是感覺到了,還是毫無覺察。
最讓愛蓮尷尬的,眼鏡每次走的時候,要留下刮臉費。盡管她每一次都要堅決地拒絕,你給陽陽補課都不收錢,我咋好意思收你的錢?眼鏡的理由卻不容拒絕,刮臉是你的營生,咋能不收錢呢?給陽陽補課,完全是我自愿的,我又不靠它謀生。而眼鏡給了一張整錢時,愛蓮要給他找零,他又堅決不要,他說,找啥呢?放在大理發(fā)店,還不夠零頭?;叵胫脱坨R接觸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反復(fù)地問自己,這樣的人,怎么會有非分之想?別把人家想得太復(fù)雜了,人家對兒子這么好,自己卻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簡直太不近人情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愛蓮再給眼鏡添水,就不好意思退回里間了,她隨手拉過凳子,笑盈盈地在陽陽對面坐下。眼鏡便不由自主地來了精神,只講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以至脫離了陽陽所理解的范圍。愛蓮覺得,簡直不是給小學生輔導(dǎo)功課,更像在展示他的才學。輔導(dǎo)完功課,不等眼鏡告辭,她趕緊找話聊聊。她問眼鏡,你的孩子多大啦?學習應(yīng)該不錯吧?眼鏡自豪地告訴愛蓮,他的孩子上高一,在重點中學的重點班,學習成績在全年級名列前茅。
她不無羨慕地說,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啊。后邊的話在心里打著旋,只可惜,陽陽沒有這樣的好爸爸。眼鏡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他用手撫著陽陽的后腦勺,陽陽也不賴呀。陽陽仰起臉,頑皮地和眼鏡對視了一眼,愛蓮忽然生出一絲淡淡的甜蜜,瞧他們,還真像一對父子。
那段日子里,小店顯得冷冷清清,除過眼鏡以外,幾乎再沒有第二個客人。愛蓮倒樂得有了這樣的清閑。正好少了干擾,有啥不好呢?愛蓮想。每天打開店門時,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專門為眼鏡開門的。偶爾有幾次,不見眼鏡來,陽陽倒是輕松了,愛蓮卻唉聲嘆氣的,一點也打不起精神。
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又有幾天,接連不斷地下起了連陰雨,愛蓮也說不上什么原因,只是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像丟了魂似的。一天,陽陽問她,眼鏡叔叔怎么不見來了?我有好幾道題,等著他講呢。她對陽陽說,眼鏡叔叔要上班,咋可能天天來給你輔導(dǎo)?說完這番話便意識到,已經(jīng)好久沒見著眼鏡了。她又仔細一算,其實才不過三四天,可是不知道咋搞的,距離上次見眼鏡,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眼鏡終于出現(xiàn)在小店,是在雨后的一個早晨。刮臉。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愛蓮還沒顧上招呼,陽陽早就大呼小叫著,從里間撲了出來。愛蓮在身后抱怨著,這孩子,你是瘋了,還是咋啦……說完就意識到,其實自己才是瘋了,不然怎么激動得眼淚快要掉下來?
眼鏡很快坐了下來,她做著刮臉前的準備,迫不及待地問,咋這么長時間,連個人影都不見啦?不自覺地像是在嗔怨。又拿著毛巾往脖子圍,突然發(fā)現(xiàn),貼在眼鏡脖頸后的幾張膏藥。這是咋啦?落枕了嗎?
眼鏡仰頭嘆息一聲,太忙了。天天都在加班,沒完沒了地寫材料,這不,頸椎出問題了,頭昏眼花腰酸背痛的……
愛蓮勸眼鏡別著急,她說,一會兒刮完臉,我?guī)湍闳嘁蝗?,很快就會好了?/p>
眼鏡說,怎么可能呢?理療天天做,膏藥貼的都過敏了,也沒見減輕。
我先揉一次試試。愛蓮告訴眼鏡,她的老公以前在包工隊當小工,夜間看工地受了風濕,腰痛得直不起來,又是找中醫(yī),又是看西醫(yī),好不容易止住了痛,但是剛一停下藥,馬上又犯了。農(nóng)村人掙倆錢不容易,再這樣往醫(yī)院扔誰能受得了。愛蓮就學著盲人按摩師,試著給老公按摩,反復(fù)做過幾次,老公的病竟奇跡般治好了。以后,老公但凡有個腰酸腿疼的,連醫(yī)院都不去了,非要她按摩不可。
說話間,愛蓮已將一只手放到了眼鏡的頭頂,另一只手搭在了頸后。眼鏡剛說聲,輕點兒。愛蓮已輕輕地揉了起來。她靈活地變換著手法,漸漸加重了手勁。片刻之后,她停下來問眼鏡,怎么樣?眼鏡試著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好多了,不那么僵硬了。接下來該按背部了,可是椅背太高,手使不上力。最好能讓他爬下,她打量了一眼沙發(fā),陽陽睡覺還湊合,要做按摩顯然太小了,躺著不舒服,也不好施展手法。
里間那張床倒挺合適的,只是得先給陽陽說清楚,免得兒子誤解了她。
愛蓮對陽陽交代道,媽媽去里間再給叔叔按摩一會兒,你就在這看電視吧。
她和眼鏡從里間出來時,眼鏡一手揉著脖子,不住地說,這下舒服多了。他取出五十塊錢,要塞給愛蓮,不等愛蓮拒絕,他搶先解釋,你就別再推脫了,我往醫(yī)院跑幾次了,也沒你這一次管用。
愛蓮便收下了錢。為什么不收呢?如今生意這么淡的,連房租都快維持不住了,我給他按摩,償還了人情,還多少增加了收入,一舉兩得的事,有啥不好。即便有人多想,有我兒子在場,我還擔心有什么說不清的。
做過幾次按摩,眼鏡的頸椎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那天,愛蓮為眼鏡刮完臉,發(fā)現(xiàn)他繼續(xù)坐在椅子,便在身后推了推說,好了。眼鏡卻開玩笑說,沒有吧,還有個項目沒進行呢。她嘴上說著,病都好了,還按摩干啥。同時已習慣性地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按摩完頭部、頸部,他們又自然地進了里間。這時,愛蓮竟第一次感到地方的狹小。眼鏡一轉(zhuǎn)身,幾乎快和她挨在一起。她不僅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fā)熱,甚至能聽見眼鏡撲通撲通的心跳。聽見眼鏡小聲說,要是難為情的話,就讓陽陽出去玩一會。她在心里拒絕著,又不干別的事情,為什么要支走陽陽,嘴上又不由自主地對外間喊,陽陽,給你放一會兒假,快找小伙伴玩去。
陽陽盡管有些納悶,媽媽這是怎么啦,明知道一會要補課,還要讓我去玩。可是他畢竟是個孩子,是孩子哪個不喜歡玩?他一聽能自由一會兒,幾乎來不及多想,一邊答應(yīng)的同時,已經(jīng)像出籠的小鳥一樣,歡快地邁出了門,去找同鄉(xiāng)家的小伙伴。
后來,陽陽完成了所有暑假作業(yè),眼鏡給愛蓮建議,剩余的時間,也該讓孩子放松了。愛蓮已經(jīng)習慣了陽陽不在時按摩,就按眼鏡的吩咐,鼓勵陽陽去找同鄉(xiāng)的孩子玩。眼鏡隨時來小店,她隨時就讓陽陽去找小伙伴們玩。有時候,僅僅是預(yù)感到眼鏡快來了,她也讓陽陽去找小伙伴。有時候,陽陽告訴她,能玩到一起的小伙伴,今天不在家,別的又玩不到一起。她隨手取出五塊錢,讓陽陽去小飯館買飯吃。這時早飯早已吃過了,午飯還不到時候。
忽然間,小店又有了別的客人。雖然來得并不多,一天不過個把人,總算帶來了人氣。但是,愛蓮還沒來得及為此感到高興,她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不是進門便問,做不做按摩?就是下命令似地說,做個按摩。聽那口氣,好像他們根本不是來理發(fā)的。愛蓮又氣又惱,還要賠著笑臉,不厭其煩地解釋,這里不做按摩。她把嘴皮都要磨破了,可是瞧人家那神色,還不一定相信。
再見到眼鏡時,愛蓮沒好氣地說,都是因為給你作按摩,讓我遇到這么大的麻煩。以后就別按摩了,不然的話,這兒就真成按摩店了。
眼鏡卻不以為然。他說,即使你不給我按摩,就能保證別人不找你按摩了?誰愿意怎么想讓他想去,別理他們。
眼鏡堅持還要按摩。愛蓮拗不過他,只好跟著進了里間。但是到了里間,眼鏡卻顯得局促不安,陽陽呢?愛蓮回答:不是說過了嘛,和小伙伴玩去了。眼鏡還是不放心地說,可是,我總覺得他隨時要回來。愛蓮笑著嘲諷他,你這是咋啦?心虛了。他并沒有被逗笑,輕聲說,我們出去吧。
他們又一前一后地回到外間。愛蓮想讓他放松些,便問他,刮一下臉?眼鏡用手摸了摸唇緣和下巴。不用了,等長上來再說。愛蓮想問他,我都不緊張,你還有什么害怕的?但是想了想,沒好意思問出口。
眼鏡走了不大功夫,陽陽就失急慌忙地進了門。他瞥了一眼沙發(fā)問,媽媽,叔叔呢?
叔叔剛走。愛蓮正看著電視,頭也不回地說。她接著又問陽陽,你不是找小伙伴玩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陽陽顧不上回答,便直奔里間。他一把掀開門簾,接著失望地嘟囔道,咦,叔叔怎么走了?你沒給他按摩?
愛蓮奇怪地打量著陽陽。你這孩子,今天真是中了邪了。她說著,多少有些不悅。叔叔一個大活人,我還能把他藏起來?
陽陽挨了她的訓,眼圈一紅,竟哇的一聲哭了。他一邊哭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想知道……你到底怎樣給叔叔按摩……
原來陽陽到了同鄉(xiāng)家,因為小伙伴不在家,他只好在村里小巷邊走邊玩,于是就到了愛蓮說的那幾家小店前??吹讲A淮吧稀鞍茨?、干洗”的字樣,陽陽開始還覺得蠻好玩:只見過媽媽給眼鏡叔叔做按摩,想不到這里還有專門的按摩店。他不由停下了腳步,好奇地向店內(nèi)觀望著。這時,正好一個男子像是剛按摩完,和門后的阿姨打情罵俏著拉開了門。他邁下臺階神情,好像怕被人看見似的躲躲閃閃,貼著墻根就慌里慌張地離開了。陽陽覺得很是奇怪,不就是做個按摩嘛,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對了,肯定沒干什么好事。繼而他進一步想,那么,媽媽給眼鏡叔叔按摩,難道也同樣見不得人……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他馬上就搖頭否定,絕對不可能。但是,為什么不可能?他急得渾身哆嗦,卻怎么都想不清楚。也許媽媽正給叔叔按摩,回去一看不就一清二楚了。他激動地想,已撒開雙腿往回跑去。
愛蓮替陽陽擦去了眼淚。她說,傻孩子,媽媽不是說過了,我給叔叔按摩是治病的,和那里做的不一樣。
陽陽不解地問,可是,叔叔不是病好了嗎?再說,后來我也沒見你怎樣按摩呀。
愛蓮笑著反問道,難道后來和以前還有區(qū)別?
陽陽卻把脖子一扭,不服地問:憑什么能證明,以前和以后沒一點區(qū)別?
愛蓮反復(fù)給陽陽解釋著,但是,她越是努力想說清楚,卻越是解釋不清。就她給陽陽講解習題一樣,總是不能給出滿意的答案。她終于無奈地說,好啦,明天你問眼鏡叔叔吧。
接下來的一天,愛蓮沒讓陽陽出去玩。她和兒子一塊等著眼鏡。眼看著到了眼鏡該來的時刻,正好聽見掀門簾的聲響,她和陽陽幾乎同時站了起來。然而,進來的卻是一個中年漢子。愛蓮問他:理發(fā)還是刮臉?那漢子也不回答,只管走到鏡子前,往椅子上一坐,蹺起了二郎腿。他說,既不理發(fā),也不刮臉,按摩。愛蓮說,你都是??土?,還不清楚我這里從來不做按摩。那漢子卻不依不饒,你給別人不是每天都做嗎,輪到我咋就不做了?陽陽沖到他跟前,說,眼鏡是我叔叔呢。
大人說話孩子不要插嘴。他一把推開陽陽,你叔叔又不是你爸爸,論年齡,我該當你伯伯了。
愛蓮冷靜下來。一旦給他開了頭,以后不管誰要按摩,我想推都推不掉了。她鐵青著臉說,我這兒不是按摩店,你就是坐到天黑,我也不會給你按摩的。然后叫過陽陽,別再吭氣,只管看電視。
這個漢子見沒人理他,越坐越覺得沒趣,只好訕訕地離開。
愛蓮終于舒了口氣,突然有了一種預(yù)感,眼鏡今天不會來了,恐怕以后要來,也沒那么容易了。畢竟他是有公職的,和一般的客人不同,他得注意影響。
她和陽陽一直等到天黑,果然眼鏡沒來。陽陽愣愣地問,叔叔怎么沒來呢?愛蓮解釋道,叔叔今天有事沒來成,明天會來的。
又過了一天,陽陽再問愛蓮,叔叔今天怎么還沒來?愛蓮回答,今天來不了,明天肯定會來,即使明天來不了,也總有一天要來的。然后補充一句,我一定要讓你等到眼鏡叔叔。
隨著收假的日子逐漸逼近,陽陽問媽媽,眼鏡叔叔怎么還不見來呢?這時,他已不再關(guān)心媽媽沒解釋清楚的問題,而唯一擔心的就是,臨走見不著叔叔了。愛蓮安慰著陽陽,別著急,叔叔忙過這幾天,應(yīng)該就來了。至于到底什么時候來,她也沒法說得準。
收假的前兩天,愛蓮?fù)型l(xiāng)把陽陽捎回了鄉(xiāng)下。臨走的時候,陽陽失聲痛哭地問,眼鏡叔叔怎么還不來呢?愛蓮只是勸著陽陽別哭,卻什么也沒回答。她的心里已經(jīng)沒了譜,不知道眼鏡到底會不會來。
在陽陽回去后不久,楊家圍墻拆遷改造就開始了。愛蓮想,高音喇叭天天做著拆遷動員,眼鏡不可能聽不見的,他至少在我搬走之前,也該來看看吧。任憑別的房客爭先恐后地搬出村,她都堅持按時打開店門照常營業(yè),盡管到后來,小店已經(jīng)再沒有人光顧。
終于有一天,兩輛挖掘機開進了楊家圍墻。愛蓮才不緊不慢地收拾家當,動手搬家??墒?,直到她把理發(fā)店徹底搬完,又把鑰匙交給了房東,也沒見著眼鏡來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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