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性，這個伴隨著五千年人類史的字眼，在30年前的中國好像洪水猛獸一樣。然而在30年后的今天，性走入了高堂雅室、走進了學校課堂。包括“情趣用品”行業(yè)在內的性領域，在有著“誨淫誨盜”傳統(tǒng)的中國大地上艱難地一步步生根開花，折射出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在婚姻、家庭，以及性觀念上的變遷。

一部展示中國新世紀性觀念的備忘錄

藺德剛，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物理系，成人用品電商春水堂創(chuàng)始人，江湖人稱“春叔”。除此之外，他還有個筆名叫“拎菜刀”。前者是網(wǎng)絡電臺荔枝FM上那檔著名的《春叔帶你環(huán)游秘境》的兩性節(jié)目的主持人；而后者則是天涯、貓撲曾經(jīng)熱捧的連載《我開情趣店的那些日子》的作者，后集結成書《成人之美》，被稱為“2010年最性感的書”。

春水堂創(chuàng)立的初期，是微博、微信還沒出現(xiàn)的年代，街頭那些最常見的“成人保健”，直接掛著劣質彩燈、閃爍著粉色曖昧氣息的燈牌吸引著路人。藺德剛大部分時間泡在網(wǎng)上，天涯和貓撲這樣的BBS成了他吸引粉絲和用戶的主戰(zhàn)場?！冻扇酥馈分?，他這樣描述當時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或者是被早上的訂購電話吵醒?；杼旌诘氐缴钜梗蓸?、香煙，是獨居人的伴侶。那時候，不用煙灰缸，用大可樂瓶剪掉一半，直到塞滿后丟棄?！?/p>

早期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并非來自生意本身，而是旁人異樣的眼光。曾經(jīng)有一位收快遞的老大爺在看到春水堂發(fā)出的貨物后，冷冷地丟下一句話：“好好的大小伙子干什么不好，干這個？！”

《成人之美》的記述中，折射出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在婚姻、家庭，以及性觀念上的逐步改變的過程。同時，這部書也詳細描述了“情趣用品”行業(yè)，在有著“誨淫誨盜”傳統(tǒng)的中國大地上是怎樣艱難地一步步生根開花的過程，這既是了解一個行業(yè)形成的說明書，又是一部個人創(chuàng)業(yè)奮斗史，更是一部展示中國新世紀性觀念的備忘錄。

如今，除了春水堂的老板之外，藺德剛的身份還有國內知名兩性關系專家、獨立電臺DJ和情感作家。他精力充沛，白天在辦公室與團隊共同工作，晚上則躲在麥克風后面為粉絲們播出兩性節(jié)目并解答疑惑。當然，他還是位空中飛人，除了往返于深圳的工廠外，全球各地的情趣用品展上，經(jīng)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對于那些慕名而來的粉絲或用戶，藺德剛了解他們的心態(tài)：“中國人大部分都是壓抑的，無法自由表達，隱忍、約束，屋子很大，但是被框在一個格子里。”

“性是生命，性是永恒”。藺德剛見到著名性學家潘綏銘教授時請教了“性是什么”這個問題，得到這個答案。在此之前，他一直無法將性的概念形而上之。相反，他自承從事性用品銷售行業(yè)后，“心中多年看不到陽光?！?/p>

有一次，在性學家方剛的親密關系分享會上，藺德剛演講時往桌子上攤了一堆性玩具?！爱攬鼍陀袃蓚€四十多歲的少婦被沖擊到了，起身就走?！边@樣的狀況對于藺德剛來說并不鮮見，“還有另外兩個少婦，能明顯感覺到她們坐立不安，似乎想走，但又想聽。”

這是中國人性生活中的一個典型縮影。事實上，與春水堂同期或之后的還有包括美色、桔色、潘多拉、愛之谷、性價比等零售端的品牌在市場上耕耘。易觀智庫發(fā)布的《中國成人用品B2C市場專題研究報告》指出，2014年國內性用品行業(yè)的內銷零售額是1600億元，情趣用品市場年銷售額300億元。B2C市場的交易規(guī)模達到了33.8億元。

過去，它們看中的是成人用品背后瘋狂的利潤率，但當性解放成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及生活方式后，其所帶來的就不僅僅是商業(yè)上的價值。

《廬山戀》之吻：從談性色變到飲食男女

性文化在中國有4000多年的歷史，中國的性文化與飲食文化一樣重要，人們已經(jīng)能夠理性地看待性，不再“談性色變”，“這是改革開放的結果，也是時代進步的象征”。

從“性禁錮”到“性解放”，中國性文化的傳播和傳承很大程度上依靠文字的記錄。尤其是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漫長歲月里，書籍肩負著記錄中國人時代性的功能。

中國最有名氣的情色小說，要數(shù)《金瓶梅》《玉蒲團》和《燈草和尚》等，里面多有赤裸裸的性愛描寫。在古代中國，女孩十五六歲就要嫁人，男子在結婚前不懂“夫道”，人們主要利用春宮圖對他們進行性教育。而《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和《笑林廣記》之類，在今天看來根本就算不上色情文學，但它們一直被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斥責為“誨淫誨盜”。在皇帝獨享后宮佳麗三千、卻不許普通民眾閉門讀“性書”的年代，上述書籍屢屢被禁，許多人還因讀“淫書”丟掉了身家性命。

改革開放前的中國，在公開場合談論性或者接吻都被視為大逆不道。特別是“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活動”時期，小偷小摸式的偷情和下意識的性騷擾，也足以讓人丟掉性命。

長達10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不僅是一個禁書的年代，也是一個手抄本秘密流行的年代。最有名的“黃色”手抄本當數(shù)《少女之心》，其中女性的性沖動和性心理是廣大“地下讀者”最為關注的“賣點”。在那些知識貧瘠的年代里，中國人像發(fā)瘋一般閱讀《少女之心》，愛不釋手，如饑似渴。

英年早逝的作家王小波，給熱愛傳統(tǒng)而又尋求開放的中國人帶來了許多樂趣。不一般的王小波，用不一般的“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不一般的性愛描寫，解構了嚴肅刻板、一臉正經(jīng)的政治，擊碎了許多貌似無懈可擊的鐵定觀念，給千千萬萬中國人帶來無法言說的閱讀快感和思維樂趣。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女作家衛(wèi)慧以半自傳小說《上海寶貝》“發(fā)言”，那本書半年內的銷量超過11萬冊。書中，女主角“情欲自主”的歷程開創(chuàng)了時代潮流。從那之后，美女作家、下半身寫作的概念層出不窮，備受追捧也飽受爭議。木子美的網(wǎng)絡性愛日記《遺情書》，更是被吹捧為網(wǎng)絡時代的“肉欲宣言”。人們的性愛借書還魂。

在那個充滿生機的年代，與性有關的電影和“性書”同樣受到關注。1937年電影《十字街頭》里面曾經(jīng)有過一個美麗的親吻。但新中國成立后，屏幕里只剩下鮮艷的紅旗和綠色的軍裝，男女主角只能談理想、談革命，不能談愛情。諸如接吻之類的親熱鏡頭，徹底從屏幕上“被消失”。

1979年，在電影《生活的顫音》里，一對情侶在痛苦煎熬了整整30年后，終于有了“接吻”的欲望?？上麄儽慌侥赣H不合時宜地撞破，她推門而入，扼殺了那個“希望之吻”。1980年，黃祖模導演電影《廬山戀》，他無法將“我愛你”這3個字簡單地讓演員表達出來，只好讓主人公面對著廬山秀美的風景，高聲喊出“我愛我的祖國，我愛祖國的清晨?！碑敃r的中國觀眾都明白，那句話的潛臺詞是“我愛你”。在那個年代，人們在說“我愛你”之前，必須先說出“我愛我的祖國。”

難能可貴的是，《廬山戀》中男女主角的輕輕一吻，不僅標志著一個“談性色變”時代的終結，也改變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中國人性觀念。

兩次關于性的社會大討論之后

30年來，中國社會曾出現(xiàn)過兩次有關性的社會大討論。

1979年6月18日上午，一封言辭激烈的讀者來信擺在了時任《大眾電影》主編林杉的桌頭。“萬沒想到在毛主席締造的社會主義國家，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你們竟墮落到這種和資產(chǎn)階級雜志沒什么區(qū)別的程度，實在遺憾！我不禁要問：你們在干什么？”

這封署名向問英的讀者來自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讓他如此憤慨的質問緣自《大眾電影》復刊后第5期的封底——一張英國電影《水晶鞋與玫瑰花》中男女主人公接吻的劇照。

一石激起千層浪，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11200余封關于“接吻劇照”的討論信像雪花一樣飛入了《大眾電影》的編輯部，其中反對的聲音有三分之一多。這場改革開放后第一次關于“接吻”的全國性公開討論，后來成為當代性學家研究“性解禁”后的第一個事例而不斷引用。

著名的性社會學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潘綏銘將1978年之前的中國歸為“無性社會”，而伴隨著改革開放的發(fā)展，一場“性革命”迅速結束了“無性社會”。潘綏銘回憶，那段時間公眾對裸體的東西似乎充滿了熱情，關于女性裸體的繪畫、電影、展覽風靡一時。1988年在北京舉辦的“油畫人體藝術大展”將人們對“女性裸體”的熱情推上頂峰，剛剛結束“性真空狀態(tài)”的社會對“裸體”的需要，大大高于“藝術”。

性學的發(fā)展也是一波三折，在1994年中國性學會成立之前，由北京醫(yī)科大學王效道教授、現(xiàn)已定居美國的“性學滾雷英雄”鄧明昱教授等領導的中國性學會籌委會已經(jīng)整整準備了8年，其間還一度被認為是“全國性淫穢組織”遭到調查。

性壓抑一朝得以解禁，社會對性知識、性文化的需求如同饑腸轆轆的老虎。同一年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的社會學家李銀河開始做有關家庭婚姻和兩性的調查，1989年的時候，中國人婚前性行為的比例是15%，到了1994年，這個數(shù)據(jù)“躥升”到40%以上——而這種變化，在其他國家大概要經(jīng)歷一兩百年。

90年代末以后，由性引發(fā)的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在社會對個性自由選擇給予更多關注的同時，一股性開放、性自由的暗流也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而暗潮洶涌。2008年4月8日，一篇名為《婚前守貞課進入大學課堂》的文章出現(xiàn)在了各大網(wǎng)站的頭條，迅速在全球華人社區(qū)引起了一場大討論。

出乎意料的是，贊同婚前守貞的大多數(shù)是匿名的普通網(wǎng)友，而幾乎所有的性學專家都持保留意見，并由此事件展開了對國內性教育的反思。

藺德剛說，人都有多元化的欲望，女人也有青樓情結，男人也有獸性。欲望都是需要被滿足、被釋放的，當人被壓抑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內心的分裂。理想的方式是在固定的性關系上，把方式多變，滿足對方的多種需求，同時充分地自我表達。

中國是一個長期“性壓抑”的市場，在成人用品領域創(chuàng)業(yè)必須承受不同尋常的壓力。但改變得還不夠，面對依舊無法坦然面對的中國人，性學家方剛曾提出“把性用品變?yōu)槿粘Ｓ闷贰薄?/p>

自從1993年北京出現(xiàn)了中國大陸第一家情趣用品店“亞當夏娃”之后，二十多年來，成人用品一直以隱秘的方式默默改善著中國人性生活的品質，一同改變的還有禁錮的性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