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紫砂酒壺一直是我家的一件寶,更是父親的心愛之物。
在很多個中午,父親總愛把勞累了大半天的身體半躺半坐地放在門前的那張吱嘎作響的竹椅上,然后偶爾端起旁邊小桌子上半碗酒,猛咂巴一口。任憑酒滴從嘴角間涌出,順著脖子上有些蒼老的股股青筋,像兩顆晶瑩珍珠慢慢地滾下來。父親仍就微閉著雙眼,似睡非睡地,直等到母親把飯菜端上桌子。
父親的酒是從墻角里那個紫砂酒壺里倒出來的。紫砂酒壺可有些年月了。據(jù)說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少說也有三五代人了。繞著酒壺有一對“二龍戲珠”的圖案,藍(lán)花花的,很精致。酒壺不大,一斤酒便能裝得滿滿的。家里人都知道,酒壺和酒一樣,都是父親的命根兒。可是,自從上中學(xué)以后,我就很少見父親的紫砂酒壺滿過,盡管那時老白干一元錢便能打上一斤。
父親的紫砂酒壺被灌滿,準(zhǔn)是要請對門的李二叔來喝酒了。
父親和李二叔是老伙計,在村口的那間私塾里,他倆的屁股蛋兒都被李二叔的父親“李二老師”按在板凳上用竹片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過。雖說李二叔是個“拐子腳”,但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媒人。經(jīng)他牽線的男女娃娃,十有八九都成了。
那時候,我們一家人都在為二哥的婚事著急。二哥眼看就要三十出頭了,不知咋的,女娃看了好幾個,就是沒人愿意嫁給他。父親總是給李二叔拿人情:“老弟,那小子的那點事兒,你就再跑幾趟吧!”李二叔抹了抹胡子叉叉上的酒滴,說了句:“女娃到是還有一個,觀音嘴秦老三家的,身體扎實,人也還勤快,就是臉上有些‘米篩花麻子眼兒,不曉得二娃他看得上不?”二哥在一旁笑了笑,趕緊把酒給李二叔滿上。第二天,李二叔便傳來了女娃家的消息,秦家是個干脆人,說只要“兩鋪兩帳”的彩禮就愿意去鎮(zhèn)上把手續(xù)辦了。一家人便為二哥的彩禮忙活起來。就在這時,碰巧我又把一紙錄取通知書拿進(jìn)了家。兩件好事兒,卻讓一家人發(fā)起愁來——都得用錢。
一天中午,父親和往常一樣坐在竹椅上。母親卻發(fā)現(xiàn)那紫砂酒壺灌得滿滿的,心里便火起來。“四處都等著花錢,你就知道往嘴里灌黃湯,家里的事兒還辦不辦?”家里幾天來的火藥桷就這樣被點著了。父親沖進(jìn)屋和母親大罵起來。罵聲把整個屋子攪得煩燥極了。我走過去,提起那把紫砂酒壺,直往自己嘴里咕咚咕咚地灌。酒?原來,紫砂酒壺里裝的全是水。我愣了,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直感覺紫砂酒壺里水的冰涼。
父親的紫砂酒壺再一次被酒灌得滿滿的,是在我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的時候。那天中午,我提著那把紫砂酒壺,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門,來到村口的那個商店,打了一斤老白干。父親抱著紫砂酒壺,像個孩子一樣笑著對家里人說:“滿了,又滿了。”那一刻,望著父親滿足的樣子,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老家門前壩子邊的草一年年地綠,又一年年地黃。那把竹椅靠背已經(jīng)被父親的汗水浸成了黃褐色,坐上去嘰嘎響得厲害。父親仍然喜歡坐在上面,半瞇著眼,偶爾端起酒碗使勁地咂巴一口。在干完了一小半碗之后,他會接著去墻角里拿出紫砂酒壺倒上。只是每一次提起那把紫砂酒壺,他都要輕輕地?fù)u一搖,再斜著眼往壺里瞧瞧,然后微微地笑一笑……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紫砂酒壺裝酒,也裝著父親經(jīng)歷的歲月悲喜。父親真的是飲酒呢,還是品味另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