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薩蘇,本名弓云,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IT工程師、著名軍史專家、日本問題專家、北京衛(wèi)視主持人,中央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長期嘉賓。自幼在科學院大院長大,與華羅庚、陳景潤、童第周等著名科學家為鄰,其父師從華羅庚。從2005年起,薩蘇根據(jù)自己的童年經(jīng)歷,在網(wǎng)上連載科學家的故事,于2015年集結出版《高墻深院里的科學大腕》一書。力求展現(xiàn)一群當代科學家過往的人生傳奇,與讀者分享科學院大院深處不為人知的趣事,以此向父輩們致敬。
本刊現(xiàn)摘選其中部分章節(jié),以饗讀者。
記憶中的陳景潤
第一次見陳景潤印象深刻。那時,數(shù)學所的諸位仁“叔”常帶一幫孩童到機關看電視。
那年頭老百姓家沒有電視,數(shù)學所樓里的12吋昆侖電視顯得很牛氣。“帶你去單位看電視”是相當級別的獎勵。有一次,薩看得正入神,飄忽忽進來一位穿著棉襖(大夏天的)的人,他無聲地來到了薩爹(我爹)身邊,停了片刻,才慢悠悠開腔:“你出來一下,我找你有點事?!本瓦@么一句話,孩子們都不敢出聲了。薩也說不清全身上下怎么個不得勁法,后來看了《405謀殺案》,后背一陣陣地發(fā)涼——一拍桌子,嘿,就是這個感覺呀!兩個人在黑暗里嘀咕幾句,最后薩爹說:“行,就這么著吧?!蹦侨擞譀]聲地“飄”出去了。
薩爹回來,薩娘問他,來的是誰?他說,所里同事,叫陳景潤。啊,薩就此記住了此人。
可巧薩娘也十分好奇,回家路上和薩爹聊了一會兒陳君。那個時候陳景潤還沒出名,但大家都知道他身體不好:脈搏跳動過緩,體溫過低,體力不好,反應比較慢。所以他雖然性情極溫和,還是沒有對象——那年頭知識不值錢,找對象的重要條件就是得扛得動越冬的大白菜,陳景潤明顯不具備這個水準。薩想起當年張廣厚的飛車也是一絕。有一次,薩到奶站去取牛奶,這個唐山大個兒為了省時間,把奶瓶掛脖子上,下車時“噌”地跳下車,車子照樣往前躥,到了代銷店門口兩棵大樹中間自動夾住,從不出錯。可見其嫻熟的家務水平。他那時候也四十好幾了吧。
反正就這樣薩記住了陳景潤這個人,后來聽說他出名了,還挺吃驚:他呀?!
陳景潤雖然比較呆,但到底是文化人,有時候也挺幽默。他后來出了名,給他寫信的那些姑娘無論長相還是人品都能氣死古代幾個皇帝。人家?guī)退岁惙蛉耍杏衫?,軍人世家,非常利索的一個人。結果有一天薩爹碰上陳景潤,只見他一身板綠,外加一件超長的軍大衣,形象十分怪異,他沖薩爹一笑,曰:“我參軍了啊。”敢情那都是陳大嫂的行頭。
還有一次,薩和薩娘在北大附中門口碰上他在那兒看汽車。因為這地方出了科學院,他又沒出門的習慣,薩娘便問他怎么回事。陳景潤一臉苦笑,說:“我搬來跟豬做伴了?!奔殕栔虏胖?,原來科學院在這里有一套房子,條件不錯,分給了他。但北大附中附近有一個屠宰廠,屠宰的時候“八戒”們呼天搶地,弄得這個心慈手軟的書呆子心煩意亂,只好出來躲噪音了。后來科學院還真給他換了套房子。
陳景潤成名以后關于他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他房間地板下邊藏金磚的,有說他通蘇聯(lián)的……那些薩沒法證明,但還有一個說法是陳景潤以前曾經(jīng)耍流氓。這倒不全是空穴來風,薩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說出來以正視聽。
關于陳景潤“耍流氓”的事實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當時陳景潤還沒有出名,身體也不好。那時候張勁夫管科學院,為人剛正不阿,對陳景潤這樣的“老九”組織上還是關心的,分房子特意給他分了一間“補房”。所謂“補房”,就是利用舊建筑的剩余空間,比如地下室之類改造成的住居。陳景潤是單身,工齡、年齡都不夠,分給他這樣一間房,已經(jīng)很照顧了!
陳景潤的這一間“補房”,原來是四層上的一個廁所,封死了馬桶,但是沒有拆。他挺滿意,正好做床架。而且這個地方清靜,后來歌德巴赫猜想的證明,很大一段就是在這里進行的。不要以為薩夸張,1988年,薩的教授、白壽彝先生的高足夏露先生在北師大住的也是這類廁所“補房”。
沒想到問題來了,這個樓下有個公共浴室,女浴室的窗戶和老陳的新居正好斜對著。為了通風,浴室的窗戶通常會打開幾扇。到浴室開放的時候老陳往下一看,只見白花花的人體好像妖精打架。老陳這書呆子乍看此場面肯定是嚇了一跳。如果換個人會怎么樣呢?薩想不出,但是老陳覺得這不好,至少會影響研究工作。他決心要改變這種有礙觀瞻和傷風敗俗的行為。怎么辦呢?如果換作是你我,會不會悄悄和管理員談談,或者在自己窗戶上擋個簾子什么的!可是老陳不會和人打交道。
他的招真絕——他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到了浴室的門上。他寫的意思是,這里浴室斜對著我的窗戶,開著天窗從上面一目了然。這可不好啊同志,要是有壞人到樓上,那就什么都看見了,有礙觀瞻,傷風敗俗,建議大家以后洗澡關上天窗云云。這當然不是原詞,原來的早就讓大伙給撕了。末了,工工整整書上大名:陳景潤。
大家可以想象得出第二天女工們去洗澡的時候會發(fā)生怎樣的事情了。也不知道是誰挑的頭,惱羞成怒的娘子軍一擁而上,在老陳的寶宅里罵的罵,砸的砸——好在也沒什么可砸的。有人還亮出粉拳要揍這個“臭流氓”。幸好有人叫來了領導。領導當然明白老陳的為人,讓他耍流氓他也沒學過啊,當然是把娘子軍們訓斥了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趣的是,雖然事后澡堂的天窗關了幾天,可后來還是照開不誤,也不知道大伙是不是忘了上面有個“流氓”。
還有就是他到未婚妻家去,前一天人家給他帶一盒蛋糕來,他便也帶一盒蛋糕去;如果人家送來的是梨子,他也回贈同等數(shù)量的梨子。這樣的人物科學院俯拾皆是。
不過,數(shù)學所出了個陳景潤,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一段時間弄得大家雞犬不寧。
說起來與陳景潤無關也有關。
陳景潤出名以后,他簡直一步登天。那些日子難得見到他,見到他時薩的感覺只有一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當時覺得這種感覺好奇特,后來才明白,對陳景潤來說,他的生活全錯位了。一時多少英雄豪杰都不禁捫心自問:我就不是第二個陳景潤?咱們國人起哄的本事天下第一。數(shù)學所接二連三地收到各種“天才”的來信,各省市也不斷發(fā)現(xiàn)有人證明了各種至今無法解決的科學難題,送到科學院來。
但這里頭的水分就大了去了。數(shù)學所剛開始對此十分重視,薩爹就參加過一個“天才”的發(fā)表會,此人自稱解決了費馬大定理——這玩意兒困擾了數(shù)學界三個世紀,可他好像一個星期就給證明了。科學院的學術氣氛是比較開放的,開始時是他講,很快就有坐在下面的研究員提問題,這些問題頓時讓“天才”張口結舌。接著,下面有人提出反面意見,兩個數(shù)學家便開始爭論,轉眼其他人紛紛加入,你一筆我一筆地在黑板上交鋒,“天才”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發(fā)呆。原來他連這個定理的內容都沒有鬧明白。帶他來的好像是個地委書記,氣得拂袖而去。剩下一幫“書呆子”圍著300年前的玩意兒大呼小叫,還有一個滿臉是汗的兄弟在那兒發(fā)傻。
當上得多了,數(shù)學所接待“天才”不免有所簡慢,于是就有人在媒體上攻擊科學院是“閻王殿”,水潑不進,壓制人才。這樣的文章多了總不好,領導們一研究,專門設一個接待處,只一個人負責,就是原來在后勤的艾大爺。此公原是四野軍官,生性暴烈,人稱“艾大俠”。從東北打到海南島,娶了海南的艾大媽,回北京調科學院,因文化不高,好打抱不平且老資格傲上,讓領導很是頭疼,一直未加以重用。這次算派上用場了。所里專門找人教他十幾道數(shù)學題打底子,老艾腦子也算好使,加上軍人的認真勁兒,將這十幾道題里外參詳?shù)们宄笍?,很快就走馬上任。
見到“天才”,老艾那神情,仿佛兩邊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首先氣勢不輸給你。然后,管你研究的是什么東西,老艾就從這十幾道題里抽出一道來讓你做?!白霾怀鰜??!”“艾大俠”把眼珠子一瞪,“就這水平還來科學院?你回家抱孩子去吧!”
也真邪了,就沒有一個過得了“艾大俠”這一關的。俗話說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老艾的接待處,成了“天才”們的鬼門關?,F(xiàn)在打假,還真挺懷念他。
那個時候可不行,滿街“打倒艾××”的大標語,上綱上線都快把他比成林彪了。但是誰也不敢跟他當面頂牛,數(shù)學所里清靜了許多。
那時,薩走在數(shù)學所前面的林蔭道上,這里總是很熱鬧,經(jīng)??梢钥吹接腥俗龀龇N種奇怪的舉動。比如舉著一個橫幅,上邊寫著自己解決了什么什么問題;或者站在兩棵樹之間自顧自地開講,也不管有沒有人聽;或者用粉筆寫一大堆算式,看有沒有識貨的。好像都是“艾大俠”的受害者。
這種局面持續(xù)了好長時間。
再沒有見過國人比這個時候更癡迷科學的時代了。
拜陳景潤所賜。
陸汝鈐院士的視力問題
科學院的大院兒是怎樣一種地方呢?為了說明這個問題,再把當年在這里見到的幾件名人趣事隨手寫下,博大家一笑吧。
院士陸汝鈐先生,在數(shù)學所人稱“小陸”(因為所里還有一位老陸——老一輩數(shù)學家陸啟鏗),是薩爹通家之好,稱為大師兄。此人才華過人,但眼神一向不太好。
1960年薩爹入科學院,華羅庚親自出題面試,結果薩爹考得滿目紅叉,慘不忍睹,只得了二十多分。薩爹好面子,寒磣得受不了。既然沒有及格,也不想讓人家來趕,自己收拾行李就要走。
往自行車上放了被窩卷,也免不了掛些漱口缸子、毛巾之類的零碎,薩爹凄凄涼涼地推著它到了所門口,正巧碰上小陸師兄。陸師兄非常親熱,說:“來啦?華老給你面試了嗎?”
薩爹說:“唉,試了,才二十多分……”
陸師兄大喜,道:“好啊好?。∪A老的規(guī)矩,得分就是及格。你能得二十多分,不簡單啊?!?/p>
“唔……”薩爹琢磨過味來,頓時激動不已,“看來我沒有不及格??!那也就是說我能留下來了?”
就在這時候,薩爹看見陸師兄定睛瞧他車上的行李,不禁有些心虛:如果師兄問起來,該如何回復呢?
卻見陸大師兄扶扶眼鏡,道:“賣破爛???噢,你不是才來沒幾天么,怎么這么多破爛?”
薩爹:“……”
這是薩爹后來說給我聽的,我沒見著。那時,我們家就一間屋加一個廚房,沒地方寫作業(yè),只好去薩爹的辦公室。數(shù)學所的子弟差不多都是這樣。
有一天,我正寫作業(yè),叔叔阿姨們邊工作邊聊天,挺熱鬧,這時候陸先生來了。
只聽他在門外使勁地跺腳,把鞋子在擦腳墊子上用力地蹭來蹭去,進門后還在看鞋底,眼中滿是厭惡的神情。
薩爹就問他:“咦,怎么了?”
陸先生回答的時候還有點兒驚懼,道:“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多毛毛蟲,掉得滿街都是,讓汽車軋得那個慘啊。我緊躲慢躲,還是踩了一腳……”
真是奇人遇怪事,大家驚訝之余出門去看,回來便忍不住哄笑。
哪有毛毛蟲啊,原來是楊樹上的楊花掛了滿樹,風一吹落得滿街滿地都是,卻讓這位高度近視的院士先生受到了驚嚇。
第一個女程序員
有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科學院早期計算機工作者的照片,有很多朋友對照片正中的兩位女研究員很感興趣,詢問她們是誰。
其中有位燙發(fā)的,應該是夏培肅。而中間戴眼鏡的,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應該是母親晨練時候的伙伴。我一直叫她張阿姨,叫習慣了。
科學院的人說話簡練,往往把人家三個字的名字說成兩個字,比如陸啟鏗先生,大家只說“陸啟”,金翠柏研究員,大家只說“金翠”。他們自己人都明白,當面也這樣叫。
不過也不是全都這樣叫,項可風先生就是項可風,張廣厚先生就是張廣厚,不會被叫成“項可”或者“張廣”。
我推測這可能和發(fā)音有關,因為凡是被簡化成兩個字的,聽起來都顯得鏗鏘有力,不過這個沒有確證。他們是簡單了,我們這些小輩就感覺亂套了,至少我很長時間內一直以為陸啟鏗先生就叫“陸啟”。
我也一直弄不清這位張阿姨的名字最后一個字是哪個字。記得還問過一次,知道了她名字中間的那個字,是“綺”,“綺羅”的“綺”,可最后一個字,因為不常用,還是忘掉了。
據(jù)我所知,她是北京人,1958年來的科學院,然后到計算所,入程序設計室,一直在科學院工作到退休。
她的名字在網(wǎng)上找不到,但我們這些曾經(jīng)以編程序為生的人,都該對她表達一份敬意。
因為,她是我國第一代程序員中唯一的女性,是蘇聯(lián)專家什米格列夫斯基最優(yōu)秀的弟子之一。我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的地面跟蹤,主要程序就是出自她的手筆?,F(xiàn)在有一種說法,認為女性不適合做編程。這不知道是從何說起,據(jù)說世界上第一個程序員就是女的。“女性不適合編程”這種說法正確與否暫且不論,至少張阿姨是這個說法的絕對顛覆者。
父親回憶當年的工作時講過:“張綺霞編的程序,一次就過。”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父親說過的這句話。原來張阿姨的名字是叫張綺霞。
這個本領,當時幾個男程序員都比不了。
編過程序的人,能夠感覺到其中的厲害——至少我編程從來不敢說一次就過,要反復修改,才能剔除其中的Bug。當然,我知道自己的朋友中,能夠編程不出錯,一次就過的也有,但很少。
但,請記住時間背景——那可是20世紀50年代的編程啊。
什么是20世紀50年代的編程呢?這意味著沒有Basic,沒有匯編,沒有Cobol……這種編程不是今天這樣的“寫”程序,而是用機器語言來編!也就是說,編出的程序根本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在紙帶上打出的不規(guī)則小孔(修改程序就是給紙帶打補?。?。程序員需要先把給計算機的指令換算成二進制數(shù)字,然后把二進制數(shù)字轉換成這些小孔。每一個小孔代表了給計算機的一個信號,上百個小孔驅使計算機做一個動作,成千個小孔才形成一條指令!
讓我用成千個小孔向計算機下達指令,別說做這樣的程序了,就算要看懂,也足以令人生畏。而張綺霞先生編的程序“一次就過”!
弄明白這件事后,再見到她時我常常會多看她兩眼,而且根本不敢跟她提自己也是個程序員。
不過,我見到張綺霞先生更多的時候,是在她退休以后。那時,她常來找父親幫忙——多半是相機玩不轉了,還有的時候是微機玩不轉了。這有什么奇怪的?今天的計算機和當年簡直沒有相似的地方,今天它就是一個家用電器。這些做研究的人,多半是對二進制口若懸河,自家的電視有幾個功能卻永遠搞不清楚。計算機成了家用電器他們玩不轉,這一點兒也不奇怪。
她曾經(jīng)說過,這些搞計算機的老人兒,應該自己成立一個組織,相互通氣,交流技術——包括交流修空調和照相機的技術。
估計是覺得跟小輩兒們請教Windows里面打印機在哪兒,怎樣設置這類事情多少有點兒傷自尊吧。
薩總是難把網(wǎng)上那張照片里目光清澈犀利的張綺霞女研究員,和清晨在計算所食堂前面舉著把劍鍛煉身體的張阿姨聯(lián)系在一起。
大巧若拙,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當時第一代計算機研制者中,女性并不在少數(shù),就在這支晨練隊伍里,還有趙靜芳先生,是最早研究存儲器的。是一位無論扇子還是劍都比劃過的文武雙全的人物。
不過,趙先生自己似乎不肯承認“文武雙全”這類評價。比如,有一回我和她說起研制長城203的事來,趙先生沉吟了一下,說也沒干什么,凈整天穿磁芯兒了。
磁芯兒是什么?說起來就是一個個小磁環(huán),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計算機的主流存儲設備。它的形狀像甜甜圈,每一個小磁環(huán)可以通過電流賦予正向的或者反向的磁場。正向的,代表一個二進制的“1”,反向的代表一個“0”,把很多小磁環(huán)穿起來,以二進制的方式表達某種含義。比如阿拉伯數(shù)字“5”,在二進制中是“101”。表達阿拉伯數(shù)字“5”,只需要三個磁芯兒,第一個帶正向磁場,第二個帶反向磁場,第三個帶正向磁場,順序排起來,這就是“5”。用這種方式顯然可以存儲數(shù)據(jù),但您可以想象,表達個萬兒八千的數(shù)字需要多少磁環(huán),表達一句“我愛北京天安門”又得用多少磁環(huán)?!這個玩意兒和中國人還有點兒關系,它的發(fā)明人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生王安,這個曾經(jīng)耀眼的名字,已經(jīng)隨著文字處理機的消失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考慮到磁芯存儲的效率,當512K軟盤出現(xiàn)的時候,科學院很多人驚嘆“天文數(shù)字”也就不奇怪了。
這種驚嘆薩倒沒有經(jīng)歷,但1991年一個美國教授帶了臺價值十幾萬元人民幣的光盤機到北師大講學,用一張光盤放下了秦始皇兵馬俑的全部資料(一張只讀光盤價格三千多元人民幣),其爆炸性的效果記憶猶新,以至于直到今日,讓我拿做廣告的光盤當茶杯墊,還老有心理障礙。
穿磁芯兒就是用細導線把一個個磁芯兒穿在一起,聽起來好像屬于勞動密集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干的活。
趙先生說自己整天穿磁芯兒,這話讓我不得要領。趙靜芳先生何許人也?中國科技大學第一屆畢業(yè)生,在科學院系統(tǒng)那就跟國民黨軍隊里的黃埔一期一樣“豪橫”。趙先生自己說,科大第二屆的比第一屆還“豪橫”。這個說法不知真假,戴宗鐸先生就是科大第二屆的,但第二屆“豪橫”不代表第一屆就差了,咱只當趙先生謙虛。
讓“黃埔一期”的穿磁芯兒?這不是跟讓孫悟空拿猴毛去紡毛線一樣浪費人才么?
無獨有偶,我熟悉的幾位早期女研究員,無論本國培養(yǎng)的還是留學回來的,幾乎都提到過自己穿磁芯兒的事兒,似乎這在當時是個很時髦的事情。
后來我才明白,趙先生她們當然不僅僅是穿磁芯兒的。存儲器和輸入輸出設備的設計,那才是檢驗女工程師們水平的地方,而她們當時所完成的工作絕對值得驕傲。趙先生們一提研制計算機就想起來穿磁芯兒,那純粹是因為這項工作足以給人留下心理陰影。
父親告訴我,這些磁芯兒每一個只有芝麻粒大!我們常說的1KB是1024個Byte,需要這樣的存儲板82塊,穿磁芯兒8192個。那要是1MB呢,要穿多少個?再乘以一千!
科學院的計算機研制工作屬于國家機密項目,等閑人進不來門,這穿磁芯兒的活也就只能研究人員們自己來了。這里面要是有一個磁芯兒穿錯,一個板子就要報廢,于是心細的女研究員們只好挑起這個擔子來。
芝麻粒大的磁芯兒,穿上一萬個感受一下?趙靜芳先生余悸未消地說,你爸爸只說穿起來,他可沒告訴你每一個磁芯兒里頭還得穿兩根線吧,正一根兒,反一根兒!
這種工作連續(xù)幾十天干下來,趙先生們對計算機研制工作記得最清楚的就剩下穿磁芯兒,實在不是奇怪的事情。
難怪大家普遍認為中科院女研究員們脾氣好,照這個磨法,顧大嫂也能給磨成紫薇格格了吧?
媽媽多么苦
《甲方乙方》是一部笑聲中含淚的賀歲片。最后那對夫妻的故事固然感人,而真實世界里的故事,比電影更令我感動。雖然,故事不完全一樣。
這是真實的故事,就發(fā)生在中國科學院。
丈夫是國家核試驗基地的軍官。妻子是中科院數(shù)學所的研究員。
從結婚開始,丈夫就去了青海,每年回來一次或兩年回來一次。
妻子生了一兒一女,沒有辦法,她把母親從四川接到北京,為她看孩子。一直到孩子二十歲,他們始終沒有一個完整的家。
丈夫和藹、實在,因為妻子姓張,科學院的同事們就叫他“張先生”。妻子文靜聰明,很能干,國家煙草局的數(shù)據(jù)庫系統(tǒng),就是她主持開發(fā)的。
做丈夫的最后終于可以回北京了,那已經(jīng)是90年代中期了,妻子也分到了—套房子。
丈夫手很巧,能干,所有的裝修和家具都自己做。我們去看時,薩爹就說:“張先生何必自己做,我給你找個師傅吧?!睆埾壬驼f:“自己做的好?!彼撬拇ㄈ耍昂谩弊挚偸且С伤穆?,念“浩”。
大家都理解他??茖W院兩地分居的夫妻太多了,我的父親母親也分居了八年。家的概念,是母親調回北京以后才存在的。張先生的家比我們又晚了十五年。沒辦法,他是基地骨干,基地舍不得放,他也舍不得走,國家需要他。
可算有機會建設自己的家了!看著他在小區(qū)里打家具,收拾裝修材料,我們都替他高興。
他們的女兒那時候到新加坡留學去了,臨走前,到我們家來聊天,妻子——我習慣叫她張阿姨——一直笑著,雙眼如同墨黑的深潭,那種快樂發(fā)自心底。
結果就在那一年,妻子查出得了肝癌。
其實是有征兆的,薩爹和她一起負責國家煙草局的項目,到青島做頤中煙草的調查,我也正好在青島做項目,去看他們,談話中她就出去嘔吐過,回來說胃不好。
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大夫當場就告訴她:“晚期,沒法治了,最多兩個月……”
大家相信嗎?就這樣直截了當,不當回事地說出來。
以后的兩個月,他們跑遍了武漢、四川、東北……
深秋里,忽然有朋友來告訴薩爹,說張阿姨不行了。
我們就趕緊去醫(yī)院,薩爹和她是三十多年的老搭檔了。
走到醫(yī)院樓梯拐角處,看到一個泣不成聲的小老頭蜷曲在那里。
我們走上樓梯,迎面就看到她的兒子,也是我幼年的朋友,滿面淚痕。我們明白了,她,已經(jīng)走了。
爾后,令我一生難以忘懷的場面出現(xiàn)了。
我的朋友走向那個蜷曲的小老頭,叫了一聲:“爸……”
這個場面我永遠也不會忘,因為我從他的面前走過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平日里腰板筆挺、英俊豪邁、軍人風度十足的張先生!悲痛,竟然可以讓人變化如此之大,簡直判若兩人。
“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她怎么就不等等我喲……”
他不斷地重復著這幾句話。在醫(yī)院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穿了三十年軍裝的漢子,從心底里發(fā)出痛斷肝腸的哭聲……
我的朋友抱住他的爸爸,用力地抱緊他。
張先生轉回頭來看他:“你知道你媽媽有多么苦,多么苦……生你的時候……”他的嘴張得大大的,我以為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但是他忽然更猛烈地爆發(fā)了,“你爸爸還在大青海里喲……”
他抱緊自己的兒子,像一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朋友出生于1967年。那一年,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了。
那一次,我才真的感覺到,作為一名軍人,生活是多么的沉重。他們?yōu)閲宜龅?,和他們對家庭的歉疚,又是怎樣的刻骨銘心?/p>
小熊、熊老和熊老夫人
小熊是我的同學,上小學的時候在一個班,上中學時在一個學校。雖然喊他小熊,實際上小熊白皙瘦勁,眼睛明亮有神,屬于那種越長越英俊的類型。
但是和文質彬彬的外表不太匹配的是,小熊的學習不是特別好,也比較淘氣。他在學生中威望很高,無論打架還是抄作業(yè),基本上只要他遞一個眼神,就會有人為他奮不顧身,活像一黑道小老大。
其實小熊一點兒也不痞,更不豪橫。他之所以能當“老大”,是因為他總能從家里拿出些好玩的東西來,引逗得一幫“狐朋狗友”跟著他轉。
比如,在1980年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套鷂式戰(zhàn)斗機星球大戰(zhàn)的電子游戲。要說當時小學的同學多是科學院子弟,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無奈那時候我們的電子水平的確稍微水點兒。薩爹那樣的已經(jīng)算是國內做軟件最早的了,弄個電子游戲也不過是幾個光標來回走,就算玩飛機大炮,也得有充分的想象力才能明白自己在玩什么。這小熊的家什就不一樣,玩的是帶手柄的正牌游戲機,里面的東西堪稱“洋槍洋炮”,連飛機起降的時候收輪子這種動作都設計出來了,能不誘人么?
于是大家在爭相討好小熊的同時,就暗藏著周末到小熊家好好玩一把電子游戲的心思。
小熊這人好客,而且有點兒孟嘗君的輕財仗義。去了,不但有的玩,還有的吃。這下子就更有人氣了。
然而,也有不和諧音。
那就是小熊的媽媽陳阿姨,她對小熊往家招同學沒有意見,小熊的熱情勁兒大概還是她的遺傳。但看到這幫孩子在一起毫無“同學”的意思,整天跟宇宙空間的神秘來客較勁,臉就掛不住了。陳阿姨是大學老師,但她的研究范圍是機械。學工科的女同志多性子急,陳阿姨也不例外,據(jù)說有過一次設計好的拖拉機發(fā)動不了陳阿姨上去踹一腳輪子就轉的傳奇。小熊的爸爸在國外工作(這就是他老有新鮮玩意兒的原因),陳阿姨在家里是皇上,這樣一位拖拉機都敢踢的女士臉上若掛不住,對“狐朋狗友”們的教育就可想而知了,常常把大家訓得“乖乖虎”一般,老老實實地在一起看—兩分鐘書。
可是最多也就兩分鐘,為什么呢?因為大家肯看書并不是給陳阿姨面子,而是知道看兩分鐘書就會有救星出來。
救星就是熊老夫人。
熊老夫人或者說熊老太太是小熊的奶奶。老太太獨居一室,當時給我的印象就是沒九十也有八十五了,身材瘦小,腿腳不便,看起來風吹都要倒,走路需拄著拐杖,頭上總是戴一頂過時的黑色絨帽,讓人想起民國時代來。每當出現(xiàn)被陳阿姨訓的情況,小熊臉上掛不住,又貪玩,就會把熊老太太請出來。熊老太太扶著孫子,也不管周圍有多少小孩子看著,舉起拐杖對著陳阿姨就是一通數(shù)落,聲音又急又脆。她是南方人,說的話我們聽不大懂,但時間久了,也知道她是講:“孩子天天上課,都是累腦子的,回了家還不能輕松輕松么?!”
每當這時候,陳阿姨就嘆口氣,什么也不說了。偶爾恰好有她或者熊爸爸的同事在,口氣就馬上和熊老太太保持一致,第一表示同情,第二,“既然老太太都這么說了,那就照著辦吧”。
現(xiàn)在不是封建時代,想想各家的老太太能如此說一不二的并不太多吧。
那天幾個“狐朋狗友”照例又催促小熊組織“聚會”,小熊說沒戲,老太太出門了。
新鮮,熊老太太那么老了還出門?
“她是去參加一個我爺爺?shù)募o念活動,嚴濟慈來接她,她就去了?!?/p>
薩那時候喜歡聽新聞,對于科學界的幾個泰斗比如高士其、童第周之類的名字還算熟悉,嚴濟慈雖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這名字可是聽過好多次了。他會親自來請熊老夫人,那熊老夫人又是何許人也?
下一次去了,就向熊老夫人打聽:“嚴濟慈先生來請您開會???”
老太太挺平靜,說:“不是開會,是紀念小熊的爺爺,嚴濟慈是老熊先生的學生?!彼赡懿焕斫鉃槭裁葱『⒆訉罎雀信d趣,就說你們要是常來,可能還會遇到他,他每年都至少來一次的。
大概少有人主動找老太太說話,老人家絮絮叨叨說了良久。小熊卻不再耐煩做翻譯,老太太無可奈何地在小熊屁股上一拍,由他了。
老熊先生又是何許人也?沒敢問。玩到中間,才悄悄問小熊,小熊帶我到老太太房間,只見那里掛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老先生慈祥而又威嚴,一頭整齊而花白的頭發(fā),下面的名字是“熊慶來”。
熊慶來是誰?覺得耳生得很。
回家吃飯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熊慶來是誰?。俊?/p>
“嗯?你問熊老干什么?”薩爹本來正琢磨什么事出著神,聽到這個問題一下子就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了,仿佛黃埔軍校的軍官聽見“蔣委員長”一樣,差點兒來一個立正。
“我們有一個同學是熊……熊老的孫子,就我這些天老上他們家……學習的那個?!贝藭r我已經(jīng)意識到熊老肯定不簡單,要知道在科學院混上“老”字可不容易,那是只有華羅庚之流才能享用的。
“哦,是么?”薩爹臉上一亮,如釋重負的樣子,說,“哎呀,熊老的孫子啊,沒想到?!闭f完就介紹起來。薩爹的毛病就是說話不看對象,講了半天,我也就聽明白了熊老是著名數(shù)學家,至于他研究的是什么,什么無窮極,就是殺了我,我也弄不明白。
我冒昧地問了一句:“他和華老誰更厲害?”
數(shù)學家里我就知道華羅庚厲害,所以這樣問。
其實這樣問很不科學,尤其是對薩爹這樣嚴謹?shù)娜?,十個有九個給你打回來——科研成就,這怎么比誰厲害?又不是斗獸棋,獅子吃老虎,熊……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薩爹沒有打官腔,而是回答得痛快至極,一點都沒有猶豫。
“熊老是華老的老師啊?!?/p>
“哦?”這次輪到我吃驚了。
慢慢地,我才知道熊老的學生遠遠不止華羅庚一個。
熊慶來,中國科學院數(shù)學所研究員,1893年生于云南彌勒,1969年含冤去世。曾留學比利時、英、法等國,1933年獲得法國巴黎大學國家博士學位,在數(shù)學界極有建樹,同時專注于人才教育,主張“科學救國”,主持創(chuàng)辦南京東南大學數(shù)學系和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
熊老在中國數(shù)學界的威望之高,可用泰山北斗形容,這不僅因為他自己的研究深度,更因為他的門中人才輩出。熊慶來以“伯樂”著稱,其提攜、培養(yǎng)的弟子,成為中國數(shù)理學界的一代脊梁。
如果認為薩這樣說是夸張,那么,熊老有“熊門十大弟子”,看看這些弟子都是何許人也,就可判斷。哪十大弟子?據(jù)稱這只是個虛數(shù),類似“七擒孟獲”,實際抓了多少次是沒準的。熊老的得意弟子并不只有十位,大致除了前面提到的嚴、華以外,還有錢三強、錢偉長、趙九章、陳省身、彭恒武、趙忠堯、楊樂、張廣厚等。
這些名字我大多知道一點,當時的感覺就好像看戲臺上,十員大將陸續(xù)而出,分立左右,一邊是華羅庚、趙九章、陳省身、楊樂、張廣厚,另一邊是嚴濟慈、錢三強、錢偉長、彭恒武、趙忠堯,然后一聲報號,熊老穿著大元帥服上場,亮相……
威風??!
值得一提的是,熊慶來的弟子雖然眾多,但這些弟子和他都不是簡單的師生關系,教學之外,都得到過他極大的幫助。比如華羅庚本是店員出身,沒有熊老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到大學讀書;嚴濟慈,是熊老送去法國留學,并且個人負擔他的學習費用。
熊慶來并不是富有的人,他資助嚴濟慈純粹是愛才。有一次,熊老實在沒有錢了,便脫下身上的皮袍子送去典當,將得款匯給嚴濟慈讀書。工資到手后,熊老又將皮袍子贖了回來。不久另一個學生劉光也遇到經(jīng)濟困難,熊老又讓其妻(也就是熊老夫人)送這件皮袍子去典當。
嚴濟慈果然不負眾望,在法國以優(yōu)異的成績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成為中國現(xiàn)代物理研究奠基者之一。法國承認中國的大學文憑,就是從嚴濟慈開始的。
既有師如熊慶來,乃有徒似嚴濟慈。
論起輩分來,薩爹是熊老徒孫一級的,談熊老他如何能不如對大賓呢?
我當時聽得似懂非懂,但對熊老,從心里存了份敬仰。
薩爹還連說了兩句:“太好了,太好了?!?
原來,剛才薩爹神不守舍,并非琢磨什么定理,而是準備和小薩來一場談話,內容就是發(fā)現(xiàn)小薩最近學習不夠用功,老是和同學一起亂跑,這樣下去要影響成績的,此后自然是重申家規(guī)一二三……薩爹是學數(shù)學出身,一旦認真起來你哭都不知道該沖哪邊哭。
他正在琢磨怎么和我開口呢,我忽然問起了熊老,一談之下薩爹驚喜萬分:“原來你最近寫作業(yè)的時間少了,是因為去熊老家啊,本來我們還有些擔心你不用功,去熊老家我和你媽就太放心了?!?/p>
在數(shù)學界看來,熊老家應該是學術圣地啊。
最后薩爹還笑瞇瞇地補充一句:“和人家小熊同學相處要謙虛一點,多向人家學習。”
薩爹是放心了,小薩卻暗叫不妙,熊老是好教授,小熊就肯定是好學生?這邏輯上大有問題,小薩可沒他那么天真!
但逃過一劫總是好事,我又何必去給自己找不自在呢?只得含糊答應。
第二天再見小熊,忽然覺得這小子高大了許多,竟有些打鬧不起來,后來忽然想到一個話題,就向小熊細問那天老夫人究竟說了些什么。
小熊想了想,說我奶奶講了兩個事情,都是和嚴濟慈先生有關的。隨口復述出來,竟然十分生動。
第一件事是嚴濟慈每年都給熊家送來一袋小蘋果,據(jù)說是1960年那次送蘋果來受到師母表揚以后養(yǎng)成的習慣。然而師母表揚是在三年困難時期的大背景下,并非師母嗜好小蘋果,嚴先生想不到。一番心意熊老夫人不好拒絕,而這樣的蘋果又實在不好吃,于是就把它們曬干。她喜歡做干花,來的客人送花的不少,經(jīng)常看到老夫人把花倒吊起來曬干,雖然干了,花的形色依然保存得很好。將曬干的蘋果和干花放在一起,用在裝飾上倒顯得別有情調。
第二件事是熊老夫人提到以前自己最擔心熊老的脾氣會影響到他和學生的關系。按說熊老對學生可謂“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樣的好老師學生怎能不感恩圖報呢?但是老夫人深知熊先生和學生們的關系還有另一面,那就是熊老對學生十分嚴厲,不留情面,即便嚴先生成名后依然一如往昔,往往讓已經(jīng)成名的弟子在熊家的客廳里惴惴不安。要說被揭了面子心生惱怒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時間久了,夫人不免背后想,嚴先生他們對熊老是敬多一點,還是畏多一點呢?問熊老,熊老卻微笑不語。1969年熊老去世,當時他正處于被打倒批判之中,嚴濟慈先生卻立即趕到中關村,不顧政治上的風險,在熊老靈前痛哭哀悼,老夫人才理解熊老對自己的學生,是有著怎樣的信任和了解。
熊老于1957年歸國,當時已經(jīng)半身不遂七年,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擔任領導職務,只專心做研究員,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在這種身體條件和年齡之下居然還自學了俄語,達到能閱讀原文文獻的水平。熊老帶出了兩個關門大弟子——楊樂和張廣厚。只是,因為右半身偏癱,熊先生寫字極為艱難,常常只能用左手勉力寫簡短的評語。而他在去世之前,卻用左手寫了一篇數(shù)千字的“文章”——一代數(shù)學大師,留下的最后作品,是一份“交代材料”。
仰天一嘆。
以后,再到熊家,薩總覺得那三室一廳的“豪華”單元,竟然是那樣的簡陋。而對電子游戲的興趣,竟然也大減??傆X得有熊老那張照片掛著,在那里玩心里不踏實。
1982年,薩和小熊一起考中學,小熊考了個數(shù)學一百,語文九十一的成績,當時重點中學分數(shù)線為一百九十二分。好在小熊多才多藝,特長可以加分,不過,手續(xù)自然是繁雜的,陳阿姨跑得幾乎斷氣。等消息的時候,又見到熊老夫人,老夫人皺著眉頭說了一番話。
小熊“翻譯”過來,大概的意思是,已經(jīng)考了一百分還不夠好,不知道這學校要招多少分的學生。
看來,在熊老夫人的眼里,只有數(shù)學是需要考試的,其他的,也許根本算不上是學問。
寫完文章,查詢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關嚴濟慈義祭熊慶來的事,嚴先生的兒子嚴陸光老師也曾提到,不過他沒有提到熊老和嚴先生關系也有緊張的一面。這一點,也許其他人是很難說清的。
熊老夫人,真名姜菊緣,與熊老同年同月生,但大熊老三天,在科學院諸夫人中居然很有名氣,是“賢妻”的典型。1980年我見到她時她已經(jīng)八十七歲高齡。熊老夫人和熊老三歲訂婚,十六歲結婚。薩爹的一位好友曾經(jīng)寫文紀念熊老,文中也提到過熊老夫人,內容如下:“在共同生活的六十年中,夫人對他的工作十分理解,并大力協(xié)助。熊慶來三次赴法國,前后共十七年,家中全賴夫人獨立支撐?!?/p>
這可謂十分中肯的評價了,這一對老人只有用相濡以沫來形容。熊老夫人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是一生相夫教子,是熊先生的賢內助。年輕時候的熊老夫人,居然是一個薛寶釵類型的人物,在大家庭中游刃有余,以她的閱歷和一生對家庭的貢獻,開口護護小熊,陳阿姨自然不敢冒犯。
有一件趣事,按當?shù)仫L俗,成婚時新郎需要從新娘頭頂跨過去以示威風,熊慶來卻不肯從妻子頭上跨過,堅持互行鞠躬禮。兩人從此共同生活,一過就是六十年。熊慶來對家庭很有責任感,無論是做大學校長,還是兼了其他官職,始終堅持“糟糠之妻不下堂”,對夫人親敬有加。他在清華大學擔任系主任的時候,不時向校工訂菊花放置在居所,就是因為夫人名字中帶有“菊”字。而1950年熊老半身不遂以后,夫人則盡心盡力地照顧,使熊老得以繼續(xù)工作了二十年的時間。熊老經(jīng)常半夜起來工作,夫人隨時起來伺候,毫無怨言。
有一次,我曾試探地和老夫人交流,說到熊老晚年疾病纏身。老夫人用清晰的普通話喃喃道:“(1969年)當時他已經(jīng)恢復得蠻好了?!蹦樕虾霈F(xiàn)痛切之色。
我始終無法把這位看上去平凡的熊老夫人,和富有傳奇色彩的姜菊緣女士統(tǒng)一到一起。
雖然,她們是同一個人。
“中國的眼睛”章照止
(一)
章先生有一子一女,當年就住在我家對門。
章先生是老一輩數(shù)學家,然而,在數(shù)學圈子以外,他的名字并不太響亮。
因為他的研究方向帶有一絲神秘。
他曾借房子招待外賓,招待的是美國海軍的專家。因為美國海軍的專家一定要見一見“中國的眼睛”。
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國際上一直認為,中國有一個神秘的人物,在他面前,無論設計得多么巧妙的密碼都如同草芥。他們把他叫作“中國的眼睛”。
中美建交的時候,雙方曾經(jīng)互贈禮物。美國贈送給中國的,是日本“寶船”阿波丸號的沉沒地點,中國后來組織力量打撈,獲得了大量戰(zhàn)略物資。
中國贈送給美國的,是一本小小的冊子。那就是中國方面破譯的蘇軍最新軍區(qū)級軍用密碼。
這套密碼之準確,幾乎讓美軍的情報人員吐血。他們馬上就意識到了這肯定來自“中國的眼睛”。
“中國的眼睛”唯一的一次失手,是沒有預先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在新疆對中國邊防軍進行的報復性襲擊。事后我們知道,那一次,蘇軍前線完全采用了手工的用摩托車傳遞命令的方式,在一線部隊的通信中,沒有關于這次襲擊的消息。
能夠迫使世界最強大的陸軍放棄它龐大的通信系統(tǒng),使用一戰(zhàn)的通迅方式,或許,只有“中國的眼睛”能辦到。
其實,“中國的眼睛”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小組,如果一定要把它聚焦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就是章照止先生。中國科學院系統(tǒng)所研究員章照止先生,是我國最出色的密碼算法專家。
大家一定認為中國最出色的密碼算法專家,一定有非常隱蔽的住所、強大的保安,等等。
然而,章先生就住在數(shù)學所的平房內,上班來,下班走,和一個普通研究人員毫無二致,他的門前和其他家一樣搭起一個油氈的小棚,那里面放的是他家過冬燒的蜂窩煤。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章先生只根據(jù)截獲的密碼提 供算法,至于解出來的東西是蘇軍的摩托化師駐扎地點還是三個月的菜譜,他根本就不知道。他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要寫論文,要教學生。事實上薩知道章先生是“中國的眼睛”,還是在數(shù)學所老所長關肇直的追悼會后。那一次,周龍驤研究員非常悲痛,下來說起關老,提到因為他的名字發(fā)音和章照止先生相似,蘇聯(lián)人在得到有關情報后,很長時間內把“章照止”當作關肇直先生的化名,認為他就是“中國的眼睛”。
其實,他們都是同樣的人。關肇直先生讓我們知道中國科學院有一個“先成名,后成家”的傳統(tǒng)。關先生去世的時候,留下的女兒還很小,無人照顧(關先生比薩爹高整整一輩,但他的女兒比我還?。?,數(shù)學所專門派了一位干部,承擔照料關先生女兒的任務。他也確實做得很好,關先生的女兒溫文爾雅、活潑可愛,完全不像那種失去家庭的孩子。我還記得薩爹有一次想給關先生的女兒介紹對象,那位叔叔如同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耐心仔細地權衡小伙子的優(yōu)缺點。
那時候的中國知識分子,好像對待遇沒有概念。應該說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品質,但也是一個令人痛心的品質,其結果就是在80年代,這批任勞任怨的知識分子紛紛早逝,如隕落的杏花,在最美麗的年華凋謝。
當然,根據(jù)章先生的情況推斷,當時蘇聯(lián)人在北京的情報網(wǎng)不是被完全破壞就是癱瘓。如果蘇聯(lián)人知道章先生的身份,而且知道他就大搖大擺地住在數(shù)學所的平房內,每天和大伙一樣排隊買菜,我猜勃列日涅夫肯定會派個特工到北京來把章先生干掉,因為他的價值太高了。老勃是軍人出身,知道對這樣的目標該怎么辦。
章先生住的是一間半的房子,一間和我家相同的正房,另有一間很小的房間。他能夠享受這個待遇并不是自己的能耐,而是章夫人的能耐。她生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屬于異性子女,可以多分一間房。
這房子并不好,紅磚墻,頂上是水泥瓦,擱今天大家會以為是民工住的。我們家在章先生家對面,隔了一條甬道,只有一間。
所以,面對美國專家要見面的要求,中國方面十分為難。但是盛情難卻,最后,所里提出一個無奈的方案,請一位院領導暫時搬家,讓章先生住進去,先應付了客人再說。
就這樣章先生和美國人見了面。
見面十分愉快,美國專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章先生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密碼專家。他不是軍人,只是一個普通儒雅的中國知識分子,他有很出色的數(shù)學論文,雙方的交流融洽而和諧。唯一讓美國專家覺得別扭的是,在場有一個翻譯無所事事卻不肯走,章先生能夠講流利的英語,根本用不到他,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幫章先生把論文拿來,或者扶章先生坐到椅子上之類的事情。
美國人大概暗自琢磨他是不是來監(jiān)視的特務人員。
其實,那個人就是薩爹!因為他的英語比較好,而且是數(shù)學方面的專業(yè)人員,所以派他當翻譯??纯唇裉斐霭嫔缒切iT做翻譯工作的人員把Java語言翻譯成什么鬼樣子就知道這個安排非常有道理了。另外,薩爹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照顧章先生。
于是,美國人就用英語問:“章先生,我們能不能單獨談呢?我們不需要翻譯?!?/p>
章先生說:“不行,他不是翻譯,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我新搬來這里,他不幫我,我找不到論文在哪里,也找不到椅子?!?/p>
美國專家不解,問:“為什么呢?”
章先生回答:“因為我看不見?!?/p>
“您……看不見?”
“是的,”章先生慢慢地說,“我天生就幾乎是個瞎子?!?/p>
美國人想不到,“中國的眼睛”章照止先生,竟是一個先天視力障礙的半盲人。
薩爹沒有說美國人是怎樣走的,他只是說在這之后美國人謙恭得就如同小學生一樣,雖然在專業(yè)上也許他們的水平并不比章先生差。
章照止先生的眼睛基本看不到東西,而且是從幼年時起就這樣了,屬于遺傳。我放學回來,??吹剿诩议T外坐著工作,小桌、矮板凳,章先生弓著身子,戴著很厚很厚鏡片的眼睛,緊緊地貼在書頁上。他在外面看書,因為有陽光,光線好。
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半盲人,怎樣在數(shù)學的世界里摸索,而且走得那樣精彩。用半盲的雙目擦亮“中國的眼睛”,在數(shù)學的世界里,章先生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大英雄八面威風。
章先生有一子一女,他的兒子章琪是個漂亮的小伙子,比我們大一些而且精明能干,是很多鄰居女孩子的偶像。他的女兒章虹則溫柔可人,待人極好,她和我、龍大公子是同屆,是我們三個人中最用功的一個。不幸的是,章琪有一雙明亮熱切的大眼睛,而章虹卻遺傳了她父親的缺陷……結果這個最用功的女孩兒,卻未能考上理想的學校,沒有能夠走上她父親的路。我曾多次看到摸索著做事的章先生緊張地聽女兒磕磕絆絆地和其他的孩子們跳皮筋,臉上現(xiàn)出且憐且痛、令人無法忘懷的表情來。
有一次,薩爹和鐘家慶先生聊天,說到章先生。鐘先生說章琪也危險呢,看來章先生的眼睛問題是隱性遺傳,到章琪的下一代,還不知道會怎樣。薩爹說你不要講,你不要講!讓老章聽見怎么得了?薩爹說的時候聲音都顫抖了。
忽然想到,這天是父親節(jié)啊。
(二)
前幾年中央常委派人看望了章先生,希望給這些當年隱姓埋名的無名英雄們做一點補償。當時前往慰問的還有部隊的人,是軍事科學院的,說他們正在整理材料,準備寫中蘇密碼戰(zhàn)。寫作班子的人說了一個情節(jié),他們去蘇聯(lián)查資料,遇到一位阿穆爾軍區(qū)的情報軍官,他很幫忙,后來請他來中國旅游,他說了一件事。
珍寶島戰(zhàn)斗后一年多,這個軍官調到阿穆爾軍區(qū),他所在的師在黑龍江以北,是前線部隊,和中國軍隊隔江對峙,一有風吹草動雙方都很緊張。他上任第二天有一個蘇軍團長請假外出后失蹤,蘇軍擔心被人劫持,出動直升飛機和軍車搜索。
這時候,這位軍官還在熟悉工作階段,情報部門利用掌握的一條中國有線電話截獲了中國前線一個步兵連和后方的通信內容,他們就聽到了下面的對話內容:
前線連:“×部×部,對面直升機飛到我頭頂上了,是不是進入陣地?”
后方:“不要不要,沒事?!?/p>
前線連:“是不是有情況?”
后方:“沒有沒有,休息?!?/p>
最后后方突然補充了一句:“沒事,他們丟了一個團長,已經(jīng)找到了,死了。沒事了?!?/p>
正在這時,蘇軍這邊拿到搜索部隊的密碼電報——那個團長已經(jīng)找到,翻車掉到了溝里,因為下大雪被埋,所以剛開始沒有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死了。
這個軍官當時就倒吸了一口涼氣——中國人比我們還先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對手?。?/p>
因為他剛剛到遠東前線,這件事讓他印象極深。他說以后每當有重要的事情發(fā)密碼電報,都有一種被脫光了在人面前走的感覺。
那時候中國有專門的破譯中心這件事蘇聯(lián)人已經(jīng)知道,他們工作的辦公室墻上就貼著標語:“警惕中國的眼睛”。
(三)
依然無法住筆,便想寫一點關于章先生的女兒章虹。
章虹應該是我們中間最用功的孩子,腦子也聰明,而且她的性格極好??上У氖牵难劬ψ屗裏o法如我們一樣順利地走進想去的學府。
幾年前,我和朋友們走在一條小街上,遇到章虹。搬家后從來不知道她的消息,原來,她在這里的一個小賣部做售貨員呢。
好久不見,我們都很高興地打招呼。我當時有意沒有說話,躲在燈影里,我想等大家走了以后和她多聊幾句,畢竟是打小的朋友。
可是,大家走了以后,我正要上前,卻看到她臉上的笑容迅速地逝去,留下的是一個讓我無法忘懷的表情。
我知道了什么樣的表情叫作心碎。
我覺得如鯁在喉,話,卡在嘴邊,卻無法說出。
最后,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悄悄地走了。
她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也沒有覺察到我的離去。
因為——
她看不見。
她看不見。
她看不見……
“中國的眼睛”的女兒,她看不見。
“張果老”德國撞車記
前幾天我們這里發(fā)生了一起車禍,怕家里擔心,電話聯(lián)系薩爹,他接到電話后感慨一番,說起了很久以前他和同事在德國經(jīng)歷車禍的事。
薩爹去的地方當時還叫做西德,一起去的中國人共四人,現(xiàn)在想想薩爹覺得十分搞笑,四個人的服裝都是外貿(mào)部門統(tǒng)一定做的,但即便是外貿(mào)部門對國外應該怎樣穿好像也沒譜。于是四個“眼鏡”每人一套統(tǒng)一的深藍色西服,黑皮鞋,銀槍呢大衣,整齊劃一,最古怪的是每人一頂米色鴨舌帽。這“四條漢子”經(jīng)常一起出門,走在波恩的大街上,路人側目,其酷無比。如果大家看過《古堡幽靈》這部電影,就可以想象出這四條漢子的形象大概和幽靈逛街差不多。
按說中國人在國外,特別是那個時代,都是比較小心謹慎的,怎么會出車禍呢?
原因很簡單。
薩爹他們出國的時候,對方極為友好。本來是我們有求于人,但人家不但沒有乘機訛一筆,反而提供了不少免費的設備、資料,學術上也基本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行得春風得秋雨,1972年之后中國和西德的關系一直很好,不僅出于政治上的利益,更多的是商業(yè)利益。
所以,這四人也有一份補貼,一個月2500德國馬克,在當時的德國算是中等收入,對這四個人而言,那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不過其中大部分是要交給國家的,這在當時十分正常,因為國家當時外匯吃緊,而這四人在國內還有一份工資嘛,他們也覺得沒什么不對。這樣,他們實際的生活費是一個月700馬克,房子則是大使館代租(最初是1500馬克,一半歸自己,房子自己租)。
當時在那里的外國工作人員不少,結果出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都拿2500馬克,印度來的研究人員善于計算,總是恰好收支平衡;非洲來的朋友比較容易激動,永遠是花完了臨走還欠一屁股賬;只有中國人,不但不欠賬,還能大包小包地帶走,以至于行李超重,臨別時還能每人出200馬克請大家會餐!
要是德國人知道中國人實際上是靠每個月700馬克的生活費辦到的這些,無疑他們會更加驚奇。
怎么省下來的?那就是中國人自己的本事了。那兩年中,薩爹他們深知機會難得,加上職責所在,一天平均工作14個小時,自然省去了很多應酬開銷,而中國人的勤儉精神,更是很多國家的人無法學會的。
收入是固定的,就要想辦法節(jié)約開支。
從公寓到研究中心的BUS月票,一個月100馬克,就是薩爹他們首先想要砍掉的一筆費用。
買輛車大家開?那是別想,大家都沒有在國外開車的經(jīng)驗,車倒是不貴,但是聽說每個月養(yǎng)車很貴,而且學車就是一大筆錢。
于是,有人提議——咱們騎車吧,還能鍛煉身體。
波恩的路邊,多是優(yōu)美的白樺樹林,有些德國人也騎車鍛煉身體,雖然人數(shù)不多。而自行車在跳蚤市場上100馬克就可以買到,還不用交稅和買汽油。薩爹他們中不乏修車高手,于是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lián)碜o。那段時間波恩的市民們經(jīng)??吹揭粋€或者幾個東方人身穿銀槍呢大衣,頭戴鴨舌帽,騎車在公路上飛馳,也許這是一些德國人對中國的第一印象呢。
別人都不要緊,唯獨薩爹的好友王宇國先生出了問題。
王先生綽號“張果老”,是頭腦發(fā)達、四肢簡單的典型人物。
王先生在中國計算機領域,有相當高的地位,然而說起日常生活,那就……他這個“張果老”的外號,來自于“張果老倒騎驢”,不過他騎的不是驢,而是白菜板車。
當年北京冬貯大白菜,是要自己用板車去拉的。薩爹干這個很在行,而且把這手藝傳給了我,以至于當年上大學給同學搬行李我沒少出風頭。薩爹的朋友里最善于干這個的則是數(shù)學家張廣厚,他的本事是拉著板車還能一手持書,悠然讀之,間或用另一只手翻頁,這一手我是學不會的。
王先生就不靈了,他用鉗子夾蜂窩煤都能夾到自己腳面上。幸好,上帝很公平,賜給了他一個賢惠能干的太太。王太太姓曹,馬來西亞華僑家的小姐,卻是作風潑辣,一板車二三百斤白菜蹬上就走,上邊還帶著一個王先生——他在上面看白菜啊。
有人說王先生和太太很浪漫,坐在板車上還背靠背,據(jù)說有一年還有人看見兩人一邊拉板車一邊背靠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約是那次的白菜質量特別好,心里高興吧。結果,背對著車頭的王先生就被冠以“張果老”的外號了——張果老才倒騎驢嘛。
這樣一位老兄,學騎車可要命,更要命的是德國的自行車還都是腳閘,剎車動作復雜,王先生怎么練都玩不轉。
據(jù)說德國二戰(zhàn)時候的虎式坦克天下第一,敗于蘇聯(lián)就是因為機械過于復雜,不易掌握還容易出故障,可見這種設計復雜的毛病是德國機器的通病。
王先生也很心疼那100馬克月票錢,幾個月下來就是一臺照相機啊。
要是太太在就好了,讓太太帶著他不就完了!關鍵是那時候出國不讓帶家屬。于是王先生只好靠自己,一到星期天他就按照笨鳥先飛、熟能生巧的原則,在波恩的馬路上練習,一練就是幾個鐘頭。
但是,有人天生不協(xié)調,那不是能練得好的。就像兄弟我,做別的運動都沒問題,就是不能跳山羊,一跳準大頭朝下,至今如此。王先生大概也一樣,越練越感覺手腳向鴨子看齊。
一天,危險來了。
王先生正騎到一個坡頂,山下忽然開來一輛小汽車,王先生頓時慌了手腳。那位司機可沒有慌,他一眼就看出王先生正在抓狂。這位老兄是個明白人,馬上把車停了,打開車門自己站到一邊看熱鬧。
王先生左蹬右踹,就是停不下來,終于放棄,干脆兩眼一閉,勇敢地朝汽車頭撞過去,然后從人家的車頂上翻了過去,摔在車后的路面上。
還好速度不算太快,所以傷倒是不重,還能夠站起來。汽車也沒什么損壞,只是那輛自行車車輪變成麻花了。德國司機趕緊來慰問,說要不要去醫(yī)院?那時候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有理也不愿意給自己惹麻煩,而且宅心仁厚。王先生感覺四肢都正常,有些軟組織挫傷也不嚴重,就說沒事,我自己能處理,你走吧。
那德國司機還是要請他去醫(yī)院,王先生不愿意惹事,執(zhí)意不去。雙方語言不通,最后那司機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走了。
回來后王先生把自行車交給薩爹修理,因為醫(yī)療費都是保險出,就一拐一拐地去醫(yī)院了。幾位兄弟回來都說“張果老”命大。
如此幾天平靜過去,忽然有一天一個文質彬彬的小伙子找上門來,說自己是律師。
中國人都怕法律系統(tǒng)的,無論你是法官、警察還是律師。王先生就有些舌頭大了。
小伙子說:“你別緊張,我是求你給我飯吃的?!?/p>
王先生說:“我能給你什么飯吃呢?”
小伙子說:“你不是撞車了嗎?把這個案子交給我,我來幫你打官司,就是給我飯吃了。”
王先生說:“我不想打官司,不就是一點小傷么?算了?!?/p>
小伙子說:“不是你打官司,你委托給我,我一不要你一分錢,二不給你惹任何麻煩,給我寫個經(jīng)過和委托書就行,打贏了咱倆分成,四六開,我四你六?!?/p>
今天看來這小子夠黑的啊,一般律師費也就是10%—15%吧。
王先生一看不用出錢,也沒麻煩,小伙子又熱切,就說:“好吧,那就交給你吧,問題是人家看見我早就停車了,而且人也出來了,還問我去不去醫(yī)院,人家沒有什么錯啊。”
小伙子說:“您別管了,那就是我的事兒了?!?/p>
兩個月以后,有人給王先生匯來4800馬克,說咱們官司打贏了,那位賠了8000馬克,按約定,給你4800馬克。
王先生是那一批人里面回國時帶東西最多的一個,都讓別人眼紅羨慕起來了。那時候出國帶回的圓珠筆都是好東西呢,哪像現(xiàn)在,在老外的商場里逛半天愣不知道該買什么。中國現(xiàn)在什么沒有啊。
有一天去薩爹辦公室玩,看到一臺幻燈機很好玩,旁邊的叔叔告訴我,那是你爸爸從德國帶回來的,當時很先進呢。
這要不少錢吧?心里想著回來問老爹。薩爹說,我們那時省下的錢,除了給自己家里買些電器,還有個傳統(tǒng)就是每人給單位帶一件科研用的儀器。只有一個例外,王叔叔那年打官司贏得多,所以他帶了兩臺,一臺投影儀,一臺RF譜分析儀。
過機場安檢的時候,德國人說他的東西超標了,對他說你那兩件不能都帶著,只能提一件。那就是說要扔一件,王先生一看,一件是給公家的投影儀,一件是給老婆的電動縫紉機。
猜猜王叔叔怎么辦?
最后的解決方案是:前去接四位的“導游”同志拿來一根麻繩,把兩個大件捆成一件,然后王先生蹲下發(fā)力,一下子就把這個大包裹背走了——按照西德的制度,這樣一大包也算一件。只要拿得動,隨便帶走。當然現(xiàn)在沒那么便宜的事了。
哈,最后再留一個思考題——那小伙子用什么罪名告的人家司機呢?要說,按王先生的描述,那位也真是沒啥過錯啊……
工資比國家主席還高的科學家
在我們平常人看來,科學界的人在1949年后好長時間都不大吃香,至少“臭老九”的帽子是戴著的。因此,當有一位老先生告訴我當年有的科學家工資比毛主席還高,薩著實有些不能相信。
然而老先生說的這是事實。他還舉了一個例子,那就是葉企孫先生。
老先生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中國科學院數(shù)理化學部工作,擔任秘書,而秘書們的總管是誰呢?這個人的名字很多人都熟悉,那就是鄧稼先。
數(shù)理化學部是科學院當時的第一大部(似乎還有一個科學技術部),在這里做秘書,最低也是當時全國十大名牌大學的高才生。
老先生告訴我,他畢業(yè)的時候,全國只有五萬名大學生,而今天,有五百萬,這是他想不到的。似乎也有為自己是那五萬分之一有些得意。
因為做這個秘書,教授們的工資多少,老先生也自然有數(shù)。
當時,葉企孫先生的工資,是三百六十元。
毛澤東呢,則是四百零四塊八。
如果是這樣,怎么能說葉先生比毛主席工資還高呢?
因為葉先生還有一個固定收入,他是中科院學部委員,學部委員每個月有一百元錢的補貼。
所以葉先生的固定收入是四百六十元。
四百六十元是什么概念呢?老先生說,當時他的師兄在清華教書,每個月拿出八塊錢來當伙食費,可以天天吃水魚王八。
所以葉企孫先生當時實在“闊”得很。
葉先生還不是最有錢的,當時工資最高的,既不是國家領袖,也不是科學家,而是梅蘭芳。梅先生的工資一個月兩千元。比他少一點的是馬連良,馬先生一個月一千八。
所以抗美援朝梅先生捐就捐飛機,那才是大手筆呢。
不過葉先生卻是很簡樸的人,錢多半是接濟學生和給窮親戚花掉了,有些積蓄也在“文革”中被抄。那位在數(shù)理化學部當秘書的老先生,當時經(jīng)常為了審稿的事情去葉先生家。那時候沒有傳真和電子郵件,重要的稿件只能秘書自己跑。他說葉先生家在北大,是個老院子,周圍環(huán)水,給人感覺像個島,是個很讓人羨慕的地方,但孫先生偶爾留他吃飯,一起吃的都是很簡單的飯菜。唯有一次吃到了好東西,是在三年困難時期。當時孫先生看他送稿來,就招呼他說來得正好,于是送給他四個蘋果。
當時的情況是,全國人民都在挨餓,孫先生也很消瘦,卻拿出蘋果給自己吃,還能帶回家!小秘書喜出望外,那蘋果的滋味和它帶來的快樂,一直記到了幾年后。
后來才知道葉先生是政協(xié)委員,有權利到政協(xié)的內部商店買東西十次(估計是一年十次)。當時學生們沒有東西吃,葉先生就把能買的配額都買了蘋果,放在家里。來了學生、同事就一人送四個。送完了,自己再去買。
先生自己吃過沒有,就不知道了。
葉企孫先生何許人也?老實說聽到他的工資比毛主席高的時候,我對先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物理學家。這兩天準備整理這段文字,才上網(wǎng)查找葉企孫先生的資料,突然看到了一位大師的影子。
葉企孫,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門下,走出了中國科學院七十九名院士。他曾任國民政府中央科學研究院干事長,而在學術方面,他在世界上為精確測量普朗克常數(shù)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不懂普朗克常數(shù),但我記得有了這個常數(shù)以后,有很多物理方面的計算難題就變得迎刃而解。對葉先生的事跡,我就不必多言了。
葉先生晚年極慘,在“文革”中被作為特務嫌疑關押而后監(jiān)督勞動。他的一位學生,也是我的師長曾親口告訴我:“葉先生是活活餓死的。”這是不是事實呢?我的這位師長曾親眼目睹葉先生晚年的慘景,所以對此深信不疑。實際上,葉先生死于1977年,但他所受的苦,足以讓他的學生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劉克選、胡升華的著作《葉企孫的貢獻與悲劇》中,曾這樣描述窮途末路的先生:
當時不少人在海淀中關村一帶見到了這種情景:葉企孫弓著背,穿著破棉鞋,躑躅街頭,有時在一家店鋪買兩個小蘋果,邊走邊啃,碰到熟知的學生便說: “你有錢給我?guī)讉€?!彼蟛贿^三五元而已!
而據(jù)葉先生的侄子回憶,在那樣的時刻,叔父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一生很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有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他對自己的遭遇淡然處之。晚年疾病纏身、兩腳腫脹、小便失禁的葉先生,經(jīng)常坐在一張舊藤椅上,讀點古典詩詞或歷史書打發(fā)時光。
1987年,葉企孫先生得以平反昭雪,重獲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