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巧不成書
朱明勇
公正是一個過程
接到這份無罪釋放證明的馬廷新沒有一絲的喜悅之情。他一個無辜之人,在這個監(jiān)牢里早已對生死麻木了。
后來,馬廷新又委托我代理其國家賠償事宜,根據(jù)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馬廷新很快拿到了19萬余元的國家賠償決定書,但是這筆國家賠償款的執(zhí)行卻用了幾年時間。
這個案件給我的感受之深,可能不是用語言能形容的。司法理念的碰撞,人文倫理的沖突,立功受獎的誘惑,絲絲入扣的“案情”,神眼、神探的忽悠,獄偵耳目的邪惡,法官的冷漠,檢察官的失察,律師的堅守,證人的無奈。這一切都帶給我們對于整個人性的思考。
我在二審辯護詞中曾這樣寫道:陳連榮一家的悲劇的確讓我們倍感凄涼,也許抓住真正的兇手才是告慰那三個可憐靈魂的最好辦法。但是,我想在九泉之下,他們一定也不愿意看到又一個無辜的冤魂來陪伴他們。我們無法忘記在一審開庭時,馬廷新要求重新進行足跡鑒定,但是因為家人已無力承擔鑒定費用而又被迫撤回申請,馬廷新堅決地拒絕在撤回申請書上簽字時所顯露出的那種無助、絕望的眼神。馬廷新在冰冷的鐵窗中度過了幾年的時間,肉體上和精神上均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傷痛。每當夜深人靜監(jiān)獄的鐵門響起時,他都會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個深夜走上斷頭臺,成為冤死鬼。然而,就在這樣的心境中,這個堅強的、普通的農(nóng)家漢子還是在陰陽界上熬到了今天,他始終堅信法律是公正的,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超期羈押中他甚至沒有怨言。他太善良了,他曾善良地對我說:等我出去之后,我一定想辦法找到真兇。每當想到這里,作為專業(yè)的刑事辯護律師我都會潸然淚下。其實他不知道,抓住真兇并不是他的責任;他更不知道,如果只有公正的法律而沒有公正的執(zhí)法人,那么他將很有可能面臨身首異處的悲慘,而這種悲慘還是以法律的名義賦予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我們看到的也許不是竇娥冤案的六月飛雪,但我們卻無法回避馬廷新,我堅強而善良的當事人67歲的父親老年喪子、40歲的妻子中年喪偶、4歲的女兒幼年喪父的凄慘結(jié)局,人生的三大不幸將在一夜之間降臨于這個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他們將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悲劇。馬廷新知道在公開審理時,他才會有一個說真話而不會被用酷刑的機會。今天我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盡管這一天也是在經(jīng)歷了又一次長達數(shù)月的超期羈押后到來的,盡管我們也都知道,遲來的正義就不是正義,但這一天畢竟還是來了。我想我的當事人,還會善良地把這種超期羈押理解為法院和法官對此案的重視。
這是一起百分之百的錯案、冤案和疑案。錯案必須糾正、冤案必須昭雪、疑案只能從無。但是,對于那些“破案”的人,慶功酒也喝了、辦案人員也提拔升官了,要毀滅這一切的確不是一般的人所具有的膽識。
這個案子寫到最后,我又想到了辛普森案。
1994年6月12日,美國公民辛普森的前妻及其男友被利刃割喉致死。警方在現(xiàn)場勘查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被害人及辛普森的血跡,同時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辛普森的頭發(fā)和一只血手套。隨后,警方又在辛普森住宅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與案發(fā)現(xiàn)場屬于同一副的血手套和一雙血襪子,并且在辛普森的汽車上也發(fā)現(xiàn)了被害人和辛普森的血跡。辛普森遂被作為重大犯罪嫌疑人而遭到起訴。面對“血證如山”的控方指控,辛普森所聘請的“夢幻律師隊”居然巧妙利用控方證據(jù)中存在的漏洞,說服了陪審團的全體成員;陪審團成員們竟認為“辛普森并不一定是罪犯,案犯極有可能另有其人或辛普森被栽贓陷害”。最終,辛普森在刑事上被判無罪。
這兩起殺人案的無罪辯護,居然有許多驚人的相似點,辛普森案是兩條人命,馬廷新案是三條人命;辛普森案有帶血的腳印、手套,馬廷新案也有帶血的腳印、手套??;辛普森案警察有違法的現(xiàn)象,馬廷新案警察也有違法的現(xiàn)象;辛普森案有無法排除的疑點,馬廷新案也有無法排除的疑點;辛普森聘請了以美國哈佛大學(xué)法學(xué)院知名教授艾倫-德肖維茨為首的素有“夢之隊”之稱的律師團,馬廷新也聘請到同樣在大學(xué)執(zhí)教的專業(yè)刑辯律師。最終,兩案均得到被告人無罪的判決。
比較以上兩則案例所得出的結(jié)論:
兩起案例所折射出來的東西,既體現(xiàn)了中美兩國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不同,更體現(xiàn)了東西方對正義、對司法獨立原則和對法治代價等認識上的差異。
只要程序正義,法庭判決就是正義的!
曾在辛普森一案中擔任辯方律師的艾倫·德肖維茨教授說:“正義是需要追尋和求索的,因為我們無法達到一個完美的正義的現(xiàn)實,我們必須去追求。公正不是結(jié)果,而是一個過程?!倍腋蕾p德肖維茨的另一句話:只要我決定受理這個案子,擺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個日程——打贏這場官司。我將全力以赴,用一切合理、合法的手段把委托人解救出來,不管這樣做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
2009年,我路過鶴壁,特意前去看望已經(jīng)無罪釋放一年多的馬廷新,他與妻子在一家路邊小餐館打工,正值中午時分,看到我的到來,他們夫妻立即叫老板安排飯菜,我推辭說已經(jīng)吃過飯了,走時在小餐館要了一瓶開水。
此案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依然記得與案件無關(guān)的幾件事,僅以此作為這個案子的后記:
我曾多次帶兒子到看守所會見馬廷新,會見時,兒子透過看守所大門縫隙見到了馬廷新,回來后兒子說:爸,我看他不像殺人犯。我問他理由,他說看他的眼神就不像殺人犯。我又問殺人犯的眼神是什么樣的,他說殺人犯的眼神是看誰恨誰或者看到法官和律師害怕和后悔,而馬廷新是感到冤枉求別人放他的眼神。
我還記得二審開庭時,河南省高院在鶴壁開庭審理此案,中院最大的法庭中間坐滿了警察,雙方當事人家屬坐滿了兩邊,我發(fā)言的第一句話是:審判長,今天是個寒冷的日子,我注意到在公訴人席位上法庭準備有開水,而辯護人的席位上卻沒有,法律規(guī)定公訴人和辯護人的地位是平等的,在法庭上連喝水平等的權(quán)利都沒有,何談平等?審判長看看公訴人和辯護人席位說:法庭工作人員在嗎,請給辯護人準備開水。開水來了。
我還記得我的助理在開完庭后說了一句話:朱老師,我再也不想當律師了,太嚇人了。
我還記得,開完庭后,現(xiàn)場一片混亂,受害人方高喊嚴懲兇手、殺人償命;被告人方高喊刑訊逼供、冤枉無辜,雙方紛紛沖到審判臺前。大批警察上前控制現(xiàn)場,記者搶著拍照,而又有人搶記者的相機。
我還記得所有記者相機全被扣押了,河南當?shù)赜浾邲]能搞到一張照片,倒是《成都商報》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相機被扣之時將存儲卡抽出,爾后將照片發(fā)回報社新聞中心。河南記者后來還是借用他們的。
我還記得開庭時法警支隊專門安排一個警察幫我照看孩子,還在審判大樓里幫他找到看電視的地方。
我還記得二審開完庭法官看現(xiàn)場混亂叫我從法官通道離開。
我還記得離開法庭后走在厚厚的冰雪道路上,有一個人一直追我,邊追邊說:朱律師,不要怕,我是本地的律師。他追上后說,你真敢說,連開水都敢要,我們根本不敢。我們每個律師事務(wù)所都來人了,公安局也安排每個基層單位都要派警察來旁聽,他們領(lǐng)導(dǎo)說看看你們辦的案子,人家是怎么找毛病的。
我還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沒回去陪70多歲的老爺子,而去了看守所陪馬廷新,我知道中秋佳節(jié),他所思念的人他都看不到,而只有我可以看到他。
責任編輯:崔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