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意
洛陽城的秋天來得比去年遲,階下秋水寒碧,盛著一池溫柔閃爍的星光,涼風將桂花香吹入她的鬢發(fā),她低著頭,琴聲緩緩地停了—《長側(cè)》《短側(cè)》《風入松》,還有那曲《廣陵散》,她彈了多少年了?露冷風急,華庭寂寥,當年的歌舞已經(jīng)散了,而她還要守著無數(shù)漫漫長夜,守著破碎的洛陽風月,懷念也追悔著那段甜蜜又愧疚的愛情。
如果沒有遇見他,那該多好。
那年,她乘舟從城外青山下過,松風陣陣回蕩山谷,攜來男子清越的嘯聲。晴空中忽有一聲鶴唳,像是與之相和。遠處白鶴蹈破水面,她挑起紗幕仰頭環(huán)顧,黛山上有方亭一角,亭中一人白衣飄飄,似欲乘風而去。她放下輕紗,小舟劃破碧水,輕盈地溯水而下。卻不曾想到,會在前面的渡口再見那個青年。
他站在濃翠的柳蔭里,白衣黑發(fā),仿佛古舊的潑墨山水,小船行得近了,他上前兩步,用竹笛挑開柳簾。她在后來的日子里無數(shù)次描摹過這幅畫面,蒼舊的竹笛,半垂的柳枝,風神俊朗的男子—他是那樣驚心動魄的美,全然不同于她熟悉的貴族男子,那些人涂脂傅粉弱不禁風,她只覺得厭煩。
她的船與他的船并行。她一向大膽,挑開簾幕望向他,唇邊帶著笑意,他也客氣地回禮,笑里帶著疏淡。他便是那個出名的隱士,她想著。
嵇叔夜,她低聲念著他的名字。
一見傾心,她決定嫁給他。與其嫁給洛陽城里的那些紈绔,不如為這段一見鐘情添上圓滿的結(jié)局。那時她太年輕,得到了太多珍貴的東西,便以為這長樂亭主的身份也該理所應當?shù)孬@得愛情。
她將自己幼稚的決定說給父親聽,父親斟著美酒,聽到嵇康的名字,眉間帶了一點笑意,不久便派人去嵇家議親。她歪歪扭扭地繡著嫁衣時,婚書送進了曹家。
她風風光光地出嫁,嫁給那個眉目朗朗的青年。他是個高游的隱士,不情愿地接受了家族安排的婚姻,在看見身披嫁衣的她時,卻微微有幾分驚愕。
她決意要做一個好妻子。嵇康憑什么不愛她?她有年輕艷麗的容貌,有尊貴顯赫的家世,也不缺愛他的一顆心。他歸隱山林,她甘愿鎖住箱子里的綾羅衣服,隨他去住清簡的茅屋,學著侍弄花草,料理出一方花圃??伤麑λ琅f客氣疏離,一如春溪初見的當年。
他起初還與舊友來往,與山濤、王戎多有酬和,后來便漸漸疏遠了,再到后來,居然到了和山濤絕交的地步。她知道他和山濤絕交的原因,天下不再是曹氏一家的天下,司馬氏蠢蠢欲動,父親當年的隱憂終于成了現(xiàn)實。山濤隨波逐流,入了官場,嵇康卻是不肯的。
他心中郁憤,負著竹簍上山采藥,一夜未歸。翌日清晨,她循著山路去找他,在晨光里迷了路。山上落著微雨,她栽在泥水里,拂開沾著泥的頭發(fā),眼前是熟悉的一方衣角—她初為新婦時曾壞心地在他衣角繡上自己的名字。那個歪歪扭扭的名字也沾了泥,仿佛現(xiàn)在這個落魄的自己。他探出手來,她狠狠拍開,卻又忽然抱住他號啕大哭起來。
嵇康背著她回去,她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她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和他的初見,說起自己求父親的心思,說到最后哽咽難言,她終于明白,長樂亭主的身份在愛情面前是何等卑微,她年少花貌又怎樣,一腔孤勇又如何,有些事情注定求不得?!拔液蠡诹??!鄙介g松風陣陣,仿佛當年。而他嘆了口氣,背著她向山下走去。
之后,本以為絕望的婚姻忽而照進了一點陽光。嵇康漸漸放下那層溫和的面具,與她心照不宣地忘掉那場山雨里的任性,開始新的生活。他采藥打鐵,飲酒清談,她用花圃中的花擰胭脂,夏初摘了青梅入酒,秋天的桂花開得馥郁,折一枝放在帳里,連夢都染了香氣。她生下一個女兒,玉琢似的小人兒,眉睫長長,咿咿呀呀喊她母親。
后來她又生下一個兒子,整日念叨著千萬要長得像他,他哭笑不得,卻在給兒子取名時犯了難。兒子尚在襁褓,看不出眉眼像誰,她惆悵地看著,他執(zhí)起她的手,在掌心寫下一個“紹”字,他們兒子的名字。
真是奇怪,她記得那些年的秋風明月,記得他筆尖風骨凌然地游走,記得他容貌一點點的變化,卻不知那時的天下經(jīng)歷多少風雨,朝堂幾多翻覆。
變局來得猝不及防。曹家將傾,司馬弄權(quán),嵇康被鐘會構(gòu)陷,被判死罪。
她無處求援。她不過是個被人忘卻的亭主,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兄長承襲爵位,可如今的曹氏皇族不過是司馬家控制的傀儡。司馬昭稱帝之心路人皆知,鐘會的構(gòu)陷不過是司馬昭發(fā)難的借口,真正的禍殃是嵇康當年站在曹氏一邊的立場—娶了她是效力曹氏再赤裸不過的表現(xiàn)。司馬昭要他死,她怎能救得了他?
官兵從家里帶走了他,他笑著同她道別,她卻心如擂鼓,怔怔落下淚來。清楚這便是永訣,可她無能為力。他攏起她的頭發(fā),說“我不后悔”,他對上她驚訝悲傷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后悔。”
不后悔什么?她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像在那天山中細雨里一樣,狼狽地痛哭起來。只是再不會有一個人探出手來,背著她沉默地走出悲傷。
她長長地病了一場,錯過了那場千人送行的刑場,聽說他彈罷一曲《廣陵散》后從容就死,光華宛然,玉山傾崩。《廣陵散》,那支他在竹林里常彈的曲子,她諳熟它每一個婉轉(zhuǎn)激昂的音符。尋出落了灰的古琴,卻心緒空空,聽著窗外松濤,恍然便忘了琴譜,忘了山川歲月。
他早早留了一封信,將兒子托付給故友山濤。與山濤的決絕是本性使然,更是做給司馬氏看的手段。他原是那么聰明的人,一輩子明哲保身,卻因娶了她,被牽連上了刑臺。她傻傻地顧著兒女情長,卻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曹氏的女兒,屬于那個風雨飄搖的皇家,曹氏得勢時,娶她是無上的尊榮;曹氏落敗,這便是隱藏的禍殃。
他說不后悔,可她卻后悔了。
如果沒有遇見,那該多好。沒有那年驚艷的初見,她便不會起了要嫁他的心思,父親也不會想起這個不羈的才子。他仍是嘯傲山林的落拓隱士,她仍是玉貴金嬌的長樂亭主,她另尋夫君,他另娶佳人。沒有她,或許他的人生就會有一點改變,不必大,只要能錯開那個入獄身死的結(jié)局。
幼時被賜名長樂,取的是平安喜樂的好兆頭,可是生在皇家,憑什么有這么奢侈的心愿?聽說王戎路過當年與嵇康同游的故地,長嘆一聲“山河邈遠”,故人已去,山河確然是邈遠不堪看了。夜夜都這樣漫長,銅漏的水聲她都數(shù)得清楚。他訣別時說不曾后悔,可他為何不后悔呢?她不溫柔賢惠,不過憑著一腔孤勇橫沖直撞—應當后悔的。
他給了她不該奢求的愛情,她無以為報,只有后半生的愧疚可供償還。
仿佛應了她當年的祈愿,她的兒子長得愈發(fā)像他。那天洛陽城起了飛花,春日瀲滟,白衣少年吹一管竹笛,柳絲拂動,現(xiàn)出年少英俊的臉龐。那些被封存的記憶一霎被攪起,她恍惚迷蒙了眼睛,低垂著頭,在手心寫下一個“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