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澈
鳶尾歪著腦袋沖我道:“我們再瞞他一陣子吧?!?/p>
我十分想搖頭,但無奈我的真身是鎮(zhèn)守江府大門的石獅,有一千斤那么重,根本無法動彈。我只能勸道:“我們已瞞了他三年,他總有一天要面對一切。”
鳶尾卻不肯,漲紅了臉跟我吵架,我石頭身子天不怕地不怕,卻怕這個小丫頭的胡攪蠻纏。她急了便沖我道:“人間都說一諾千金,你有千斤那么重,得對我信守承諾!”
她一個鳶尾花,又怎會知道千斤的石頭與千金差多遠(yuǎn)。
我在二十年前被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從地下挖出來,一路顛簸送至江府門口。這是座氣派漂亮的宅子,宅內(nèi)水榭樓臺十分別致。可惜我一來便被安排看大門,并未有機會進去看那秀麗風(fēng)景。
我來了沒幾年,江府添了個小公子,名喚江苡翎,長得秀氣儒雅,七八歲便能出口成章。偶爾他也貪玩,會爬到我頭頂上撥弄我嘴里含著的小石頭,頭發(fā)也總是被這小子抓來抓去。從前我在地下不知埋了多少年,沒人陪我說話,不過若是埋在地下的人同我說話,恐怕我這大石頭也要被嚇個半死。小公子的陪伴讓我突然對人間生出了脈脈溫情,這一生情就讓我犯了大錯。
那日小公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苦苦哀求著:“獅子獅子,你跟我說說話吧,爹爹公務(wù)繁忙,我又沒阿娘,沒人陪我說話?!笔橇耍」拥陌⒛锷斯植≡缭珉x世,這宅子除了侍女家丁,只剩小公子一人。我一時生了惻隱之心,便開了口。
那是我第一次在凡人面前說話。我陪他說笑,聽他絮叨著爹爹總是不回家,教書先生總拿竹板打他手心,這么一說一答,一晃便是一個月。
此后突然有好幾日沒見到小公子,孑然一身許多年,唯有小公子讓我心生掛念,我想念他小小的手抓我的頭發(fā),用稚氣未脫的嗓音同我說話。我拼命想將頭轉(zhuǎn)向大門,看看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我無法動彈,只好每日從日光熹微等到天色昏暗,沒等到小公子,卻等到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梳著朝天小辮,沖我頤指氣使道:“你這獅子!都怪你,讓阿翎病了三天?!蔽乙荒樏H坏乜粗?,愣了半晌才問道:“小公子怎么了?”
她的小辮子在腦門上一抖,卻見眼淚撲棱棱地流出來,哽咽道:“都怪你跟他說話了,他跟你這精怪待久了,氣脈便弱了下去?!?/p>
我也慌了神,便問她可有什么辦法。那時我突然間發(fā)覺,石頭做的心到了傷心悔恨處,也會痛得不得了。
她耷拉著腦袋想了半天才道,她是這院中一株修行已久的鳶尾,如今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得費盡自己的修行救小公子了。而后她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要我?guī)退罩_@是一日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之時,小公子去花園為她遮風(fēng)擋雨所留,上面還沾著輕微的泥土氣息,她竟沒舍得洗這帕子。
她留了絲帕便轉(zhuǎn)身進了大門,我只知這事會有兩個結(jié)果,一是小公子被救醒,但再也想不起我,另一件事便是,這小鳶尾身子會弱到無法再化為人形,她會在花園中沉沉睡去,安心當(dāng)一朵鳶尾花,也不知過幾年才能再醒來。
未過幾日,我便見到小公子歡快地從大門口蹦跶出來,又爬到我身上抓來抓去,一如從前對我哀求道,獅子獅子你說說話吧。我只得假裝聽不見,任憑孤獨和渴望煎熬著內(nèi)心,我不能害了他。
從此我再沒和小公子說過話,這么一年年過去,我看著他從孩童漸漸長成少年模樣,肉嘟嘟的臉變得棱角分明。那瘦小孤單的身影也終究成了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同行三兩同齡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他已不再孤獨,而我在大門口遙遙守望,也許只有鳶尾醒了,我才能從孤獨中逃離。她一定很渴望醒來,雖然我知道她的渴望只是阿翎。
直到三年前的一個冬日,第一場雪簌簌而來,我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天色陰暗。我心中想著,鳶尾那丫頭會不會凍壞了,阿翎有沒有為她遮擋風(fēng)雪。正想著,便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涌到江府門口,我當(dāng)年就是被這群人搬來的。心中暗自惶恐著,卻見這些人闖進了大門。
我聽到身后金戈相撞之聲傳來,提心吊膽地等著,卻陡然看見面前的白雪被血染得鮮紅。濃重的血腥味嗆得我想流淚,心越跳越快,我知道阿翎有危險,拼盡所有靈力,第一次掙脫出石身的束縛,化作人形,跌跌撞撞奔向大門,憑著直覺去尋阿翎的房間。府中人皆倒在血泊中,唯有阿翎的房間被一股靈力隱藏起來,凡人看不到。
我闖了進去,看見多年未見的鳶尾,她沉睡了許多年,此時已長成大姑娘。她護著已經(jīng)昏迷的阿翎,床榻上全是血跡。她焦急地告訴我,阿翎受了傷,她聞見血腥味才蘇醒過來。我身在江府門口看大門,卻不知這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見當(dāng)年盛氣凌人的小姑娘楚楚可憐地伏在阿翎榻邊,抹著眼淚求我,“哥哥,你修行已久,法力高強,求你救救阿翎。”
阿翎的傷并不重,但鳶尾的淚卻越流越多,一問之下我才知道,江府老爺被冠以謀反之名,如今圣上派人來抄家,江家上下抗旨不遵,便開始就地正法。
阿翎正值少年,血氣方剛,拔劍便與官差打斗起來。他自小失了母親,如今又家破人亡,鳶尾心性靈巧,我已明白她的擔(dān)憂。她害怕小公子因這不明不白的仇恨變得不再溫和善良,從此背上血海深仇。
此外,官差找不到小公子,他定會成為這些人的心頭大患。罪臣之子怎么可能再過著安好歲月?我長嘆一聲,阿翎的命格太過曲折,我也想幫他。
我心驚肉跳地聽著鳶尾說出她的辦法,她的眼睛和許多年前一樣明媚清澈,我這石頭心驀然因她軟了起來。罷了罷了,就當(dāng)圓這小丫頭的心愿,什么后果都讓我這千斤的大石頭擔(dān)著吧。
她的法子說來也簡單,不過是讓我耗些靈力,為阿翎編造一個美夢。我便在江府的斷壁殘垣之上造了一個幻境,凡人進不去,身在幻境內(nèi)的阿翎也出不來,鳶尾化作閨閣小姐伴他左右,我便在這幻境大門口守著他們的美夢。
鳶尾為自己取名為“瑗瑗”,意為寧靜美好。我不知這幻境內(nèi)究竟是何景象,只能孤寂地在門外等著鳶尾偶爾來門口同我說話,有時一臉稚氣,有時又露著少女才有的神色講述她與阿翎的點點滴滴。我每次見她總是在黃昏,夕陽斜斜撫著她的長發(fā),美得如同一幅畫。
我聽她講著,她騙阿翎說,阿翎醒來便在這片山水中,她救了渾身是傷的他。阿翎一直想離開這里,她想了許多法子挽留他,什么假裝為他采藥扭傷了腳,為他煎藥燙傷了手,她用所有能想出的理由留住他。過了好久,阿翎終究沉默了,不再提離開的事。
從此她便開心地陪在他身邊,阿翎讀書,她便為他點燈添墨。阿翎舞劍,她便是他身邊的紅巾翠袖。阿翎有時思家,她便溫言細(xì)語開導(dǎo)。我聽到這些總是啞然失笑,她在阿翎面前是溫婉秀麗的瑗瑗姑娘,殊不知她在我面前是多么飛揚跋扈無理取鬧。凡人都說情是穿腸毒藥,鳶尾想必中毒不淺,生生將自己活成了另一個人。而我若不是亦中了這荒唐的毒,又怎會一絲絲耗盡壽命,換她在這美夢中天真無邪的一顰一笑。
好夢一做便是三年,這日大暑,外面戰(zhàn)亂紛飛,終究蔓延到了此地。三年前朝堂混亂,江府被滿門抄斬,三年后的今日,城破國亡。天子已被斬首于殿內(nèi),城內(nèi)血流成河。
江府的一片殘敗園林又被新的天子抄了家,我在幻境與現(xiàn)實的交界處,看著烈火灼灼燃盡此地?;镁潮揪驮诖私?,這一把火將幻境中的山水美景亦毀成灰燼。
鳶尾在我面前苦苦哀求,只希望能趁著阿翎熟睡之時,再為他建一個幻境。我看著她撒嬌般的懇求,她的一片真心令人動容,可惜她心里從來只有那個少年。
幾年來,我從未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我不過是個無趣又動彈不得的大石頭,此生唯一的樂趣便是看著小公子幸福安康,看著天真無邪的小鳶尾總是神采飛揚??蛇@一把火燃得旺盛,我又費了許多靈氣,才得以保住幻境中兩人的安全,我已沒有多少修為了。
幻境終究還是毀了,我虛弱到無法再維持片刻,我終于又見到了阿翎,少年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
他沒有問這一切前塵往事,起因后果,只是倚著殘破的大門輕聲道:“多謝瑗瑗姑娘悉心照料,苡翎叨擾已久,就此別過,此后路途兇險,恐不能再見,姑娘忘了我吧?!?/p>
鳶尾癱坐在我身旁,淚如雨下。阿翎終究還是走了,他其實早就不是脆弱的少年,鳶尾那時才明白,她一心保護的阿翎早就不需要那無限美好的假象了。
我已虛弱到說不出話,也許再過幾年,我便會靈力散盡,成為一塊無欲無求的頑石。鳶尾哭紅了眼睛,終究還是離開了我。她說阿翎提劍而出,起兵保家衛(wèi)國,博個功名為父親平反,這一路兇險,她要跟在他身后護著他。
這離別那般漫長,我每日只能在殘破的故土守望。直到那天,金色的盔甲熠熠閃光,阿翎回來了。他的臉上多了風(fēng)霜刀劍留下的滄桑,他下了戰(zhàn)馬,如今他長得十分高,撫著我的腦袋,咸咸的淚在我臉上氤氳開來。
“瑗瑗死了,為我而死?!彼谖疑砩?,如幼時那般脆弱,他抽泣著呢喃,瑗瑗一直陪他四處征戰(zhàn),扮了歌女為他刺探情報,為他夜開城門,卻被早已埋伏的敵軍亂箭穿心。
他還說,他早就知道瑗瑗是他院中的一朵花,三年前他昏迷時聽見了瑗瑗對我的懇求。這一切他都知道,只是為了陪著她做一場夢,他本以為永遠(yuǎn)不用醒來。而夢碎之后他只能踏上征途,男兒一腔熱血,他該去保家衛(wèi)國,平復(fù)冤屈。
我聽著少年的呢喃,早已說不出話來。瑗瑗死了,我心心念念的小鳶尾,癡心一生,終究活成了他心里無法取代的瑗瑗。我又怎能讓她那般慘烈地離去,她的肉身死去了,她便又回到這方破敗庭院做一朵鳶尾了吧。
我緩緩將所剩無幾的靈力注入庭院,總也閉不上的眼睛似乎開始緩緩閉上,在黑暗將我徹底淹沒之前,恍惚中我又聽見那年小鳶尾清脆的聲音,看見她朝天的小辮子一翹一翹,蹦蹦跳跳地從院子里出來。此后有阿翎的陪伴,她還會成為美麗幸福的瑗瑗,永遠(yuǎn)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