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去一間隱秘的花房,恰逢花枝翻新,陽光輕柔。
在木桌旁坐下,而后沏一杯茶,不用懷揣聲勢浩大的心情,可以玲瓏小意地沉思。桌角有花,沾著水色,書案旁也有,伴著書卷香氣。不愿四處悠游時就在這里久坐,與花相對,與從屋檐灑落的柔軟光陰緘默相守。
這種一日若三秋的緩慢感,這番全然信任的愜意,像極了少年時牙牙復(fù)誦的淺顯詩句帶來的熟稔,平常不縈心,卻早已浸潤每一寸發(fā)膚,此后哪怕習(xí)得再多新的詩意,拈來更驚艷的辭藻,首要憶起的還是它們。最好的詩作,簡潔里往往蘊著豐沛。
李白登臨敬亭山時,正壯志不得意,因而再多才思也只化作一首五言,簡短又直白。他寫眾鳥與孤云,寥寥幾筆勾勒,形意卻已皴染開去,而心中感觸更是只留一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可是多妙,僅僅“兩不厭”三字,我從幼時讀至今日,竟未有一絲一毫厭倦,且隨年歲漸長,更深切地明了“不厭”的韻味。
當(dāng)年林逋隱居杭州孤山,無親朋故友,只山中空靈相伴,旁人皆替他寂寞,可他仿佛感受不到似的,一心植梅放鶴,兩兩相對,一待便是一生,也是因為不厭。
不厭的感覺總難被輕易察知,因需時光為證。它是不被時間消磨的,是在與動心物事的相濡以沫中歷久彌新的。久處,才有資格道一聲“不厭”。
《世說新語》記載,王徽之曾聞桓伊善吹笛,排江左之首,兩人卻互不相識。王徽之赴都城建康時遇一人于岸上過,經(jīng)同行路人告訴,得知是桓伊。于是徽之令人傳話:“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伊亦聽過徽之聲名,當(dāng)即撫笛而奏。奏畢,兩人不交一言,各自離去。
以前覺得這個故事很美,不期而遇,傾蓋如故。即便初初一面,卻已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情思那樣澄澈,像深秋湖面蕩漾的漣漪,永遠(yuǎn)不會老舊。
如今卻覺得,舊了或許更好看。令人感動的情思除了初見美好,還有再見依然。我想要那種心動,一番歡喜盈盈走進(jìn)生命中,初相遇,長相聚,遠(yuǎn)不止驚鴻一瞥。
民國嫁娶之時,會在婚書上寫:“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lián)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弊屓藷o限期待的,不正是今日與他年?今日結(jié)發(fā),他年白頭,最美不過執(zhí)子之手,走過滄海桑田,抵抗白駒過隙。
萬物繁雜,風(fēng)情處處,能相攜相伴走到地老天荒,本身已是種不厭。待到下一個日光飽滿的晴天,還要去花房小坐。對花讀詩,讀淺顯又意味綿長的詩句,而后赴一場相看兩不厭的約定,便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