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穗 喬良
中國人為何出兵朝鮮,直到今天對美國人來說,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東方之謎”。
當年,困擾美國政府官員和將軍的難題是“中國會不會介入”。杜魯門在對朝鮮事務作決策的時候,感到最重要又最拿不準的就是這個問題。為此,他在飛了4000多千米到威克島與麥克阿瑟見面時,特意向這個在亞洲生活了幾十年、自詡同時也被美國人公認的“東方專家”詢問:“中國人會不會出兵?”麥克阿瑟非常有把握地回答,絕對不會。顯然,此時的他并非像他后來在回憶錄中所說,對中國和俄國的介入都看得一目了然。他分析說,中國出兵的時機是在美軍被困在釜山或是在仁川登陸的時候,現(xiàn)在他們怎么會引火燒身?在沒有空軍掩護的情況下與美軍作戰(zhàn),那會成為戰(zhàn)爭史上最大的屠殺,沒有一個清醒的司令官會在這時與美軍作戰(zhàn)。
到后來,這個問題成了由誰來承擔朝鮮戰(zhàn)爭失敗責任的關鍵時,麥克阿瑟卻否認曾經(jīng)說過這類話,他進一步辯解,即便說過,也是從軍事角度而言。跟隨總統(tǒng)的國務院官員,拿出會談時躲在門后的速記人員的原始記錄,來證明麥克阿瑟的確講過類似的話。麥克阿瑟固然難辭其咎,杜魯門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總統(tǒng)作政治決斷時不應只聽將軍的話。顯然,“中國會否出兵”不只是個軍事問題,也是個重要的政治判斷。對這一點,麥克阿瑟的情報部部長威洛比少將在當時雖然已經(jīng)很清醒地意識到了,但唯麥帥馬首是瞻的習慣使他很快就從心里否定了這份清醒。
10月14日,麥克阿瑟去威克島見杜魯門的前一天,也就是中國出兵的前5天,威洛比召集參謀會議,分析中國出兵的可能性。一份名為“情報部部長威洛比少將在參謀會議上發(fā)表的正式見解”的記錄稿,記載了他當時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中國在東北集中了9個軍—38個師。
蘇聯(lián)不會直接介入。因為在經(jīng)濟上是不利的。如果有介入的必要,可能讓中國軍隊介入。
我們的情報機關已集中一切力量注意難以捉摸的林彪和鴨綠江,但是無法獲得可靠的資料。
中國領導人發(fā)表的“如果美軍越過三八線就介入”的聲明,是威嚇、外交恐嚇、策略之類,是試圖阻止美軍北進。
然而,如果中國的聲明表示的是它的真實意圖,那就是克里姆林宮和北京定下的戰(zhàn)爭決心,所以這在我遠東軍能夠收集到的情報范圍中,屬于不能判斷其真?zhèn)蔚母呒壡閳蟆?/p>
作為麥克阿瑟的情報部長,威洛比也是前者的崇拜者。這位情報部部長堅信,這一次對中國人的判斷仍然是麥克阿瑟而不是其他人的判斷更正確。對所有的情報,威洛比都放在了這個取景框下進行觀察。他在情報記錄中寫道,“在這個時期,中國軍隊不會大規(guī)模介入”。迷信產(chǎn)生的盲從取代了威洛比最初的清醒。他要用情報證明,麥克阿瑟的判斷從來都不會錯。
在“命運之日”的混戰(zhàn)中,南朝鮮1師捕獲了一名服裝不常見、語言又不通的俘虜。這個后來被命名為“第1號”的中國兵說出了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情報,在云山西北的山里埋伏有1萬人的中國軍隊。盡管他級別很低,說出的情況值得懷疑,但因事關重大,師里還是向上級作了報告。26日,被送到集團軍部的俘虜2、3、4號,說自己屬于第54、55、56部隊,“各部隊從三十八、三十九、四十軍各抽3000人組成,總共渡江的有9000人”。(現(xiàn)在看來這像是精心策劃的假情報??稍诋敃r,這被認為是中國參戰(zhàn)部隊雖然有許多叫師或軍,但實際上是團以下的小部隊的證明?!氨粎捲p”,戰(zhàn)爭總是充滿欺騙,戰(zhàn)時的人們奉行著與和平時的人們不同的另一套倫理規(guī)則。)
10月28日,威洛比將軍在給華盛頓的報告中說:
應該認識到,大部分中共軍隊都沒有與一個主要軍事強國進行實際戰(zhàn)斗的有效經(jīng)驗。此外,他們的訓練也像原來的北朝鮮軍隊一樣,由于缺乏統(tǒng)一的裝備和彈藥供應而大受阻礙。從戰(zhàn)術的角度看,大獲全勝的美國軍隊已經(jīng)全面展開,這標志著武裝干涉的最佳時機早已過去了;如果有計劃采取此種行動,會推遲到殘余的北朝鮮軍隊已處于戰(zhàn)斗力極低的狀態(tài)時,才付諸實施。
這種由己及人的推理方式在戰(zhàn)爭中一向有害無益。
在10月31日的情報記錄中,威洛比記錄了第8集團軍抓獲俘虜?shù)目诠┖湍铣r第2軍已被殲滅的情況,他寫道,“戰(zhàn)爭由于中國人的介入趨于嚴重化了”,但結論卻又是“沒有中國軍隊入朝的確鑿證據(jù)”,真是“矛盾”。
到11月2日,威洛比承認,從前線的情況看,中國人的干涉不是對實戰(zhàn)效果有沒有用的理論問題,而是“一種近在眼前的嚴重威脅”。但他補充說,“到目前為止,跡象表明參戰(zhàn)的僅是零星部隊,從表面上看,目的有限”。
11月3日,五角大樓向麥克阿瑟發(fā)來急電:“懷疑中國軍隊正式參戰(zhàn),已成為華盛頓關心的重大問題,想聽取您的意見?!丙溈税⑸仉?,目前下結論還太早。五角大樓又質(zhì)問,如何看待北京廣播的關于抗美援朝的聲明?威洛比回答:“我們認為,那個聲明充滿豪言壯語,只不過是中國的驕傲自大。”
11月初,美第10軍參謀長認為情報部門過低地估計了中國軍隊的介入程度,“至少有幾個師的番號了”。威洛比解釋說,“的確有許多師的番號,但不是全師過來了,而只是來了一部分”。他甚至還用太平洋戰(zhàn)爭時日本關東軍各抽調(diào)一部援助守島部隊的戰(zhàn)例來證明這一點。
其后的幾天,情報部門根據(jù)激烈的戰(zhàn)況作出分析:現(xiàn)在交戰(zhàn)中的中國軍隊編為4個軍8個師,其兵力達51600人。包括與一線部隊換班的2個師,加上尚未與第10軍接觸的2個師,一共是12個師,76800人。盡管這一結論仍大大低估了志愿軍的參戰(zhàn)兵力,但也算最大膽的估計了。對此,威洛比將信將疑。他需要新的情報來推翻它。彭德懷提供了他所需的一切例證。
從11月5日起,中國軍隊停止了進攻,并開始后撤。在進行大量空中偵察后,威洛比得出新的結論,中國軍隊只是以營規(guī)模的部隊介入了戰(zhàn)爭。
在第一線與中國軍隊交過手的美軍將領對此看法感到難以置信。他們責問:“在云山周圍已證實的中國師是3個,按您的估計其實際兵力是3個營。如果是這樣,那么第8騎兵團為什么會敗得那樣慘?”威洛比解釋,“因為該團缺乏警惕。為少數(shù)敵人果敢的奇襲所壓倒,在暗夜中陷入了潰敗。而我們的偵察,不論是電子偵聽還是飛機巡視,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大兵團活動的跡象”。
惠靈頓說過,“在山后邊的敵人企圖干什么,我們并不知道。所以,高明的統(tǒng)帥,在于他有看穿山背面的能力”。美國人喜歡用技術去了解“山那邊的敵人在干什么”,就像當年尼米茲通過破譯密碼知道山本五十六要打中途島一樣,直到20世紀90年代,曾任美國防部部長并參與過海灣戰(zhàn)爭的佩里也覺得當代技術已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實際上,技術只能提供先進的手段,但不能提供正確的結論,特別是在洞察人心上。
也許還是旁觀者清。比蘭德公司沒有賣出的“中國將出兵朝鮮”的報告更進一步的是美國國務院的中國事務科科長柯樂布的估計。他在7月到10月間,三次遞上警告性的備忘錄,作為在中國當過總領事的老“中國通”,柯樂布明確地說,“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政策將是消極的想法可以斷然排除”,如果美軍越過三八線,就不能指望中國人會置身于戰(zhàn)爭之外。他在11月1日的備忘錄中再次提醒政府,中國參戰(zhàn)已是事實,中國不可能只派小規(guī)模部隊來抵抗美軍。其目的也不是“保衛(wèi)水豐電力站”,而是要“恢復到6月25日的狀態(tài)”??上В卸床炝Φ囊娊馔⒉怀鲎攒娛聦<?,因而當它們被注意到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太晚了(幾個月后,在麥卡錫領導的美國式的“文化大革命”中,柯樂布被麥卡錫認定為“危險人物”而清理出國務院)。
對“中國會否出兵”的爭執(zhí),簡直就像一部濃縮的人類認識史:其中有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也有主觀主義的臆斷;不斷發(fā)明的新技術對感官的延長而增強了認知的靈敏度,而永恒的“測不準定理”也在不斷展示技術手段的無奈;一連串“試誤”在接近真理的過程中貽誤了戰(zhàn)機,每一次天才“頓悟”都因難以找到說服人的論據(jù),而被湮滅在政治程序和等級體制之中;再加上文化上的隔膜等等。不要說當時的美國人,就是今天的中國人也未必能說清在1950年我們?yōu)槭裁匆欢〞霰r。歷史的必然由許多偶然性組成,而戰(zhàn)爭永遠充滿迷霧。
威洛比的情報判斷一錯再錯非常具有典型性,不足為奇。
摘自《割裂世紀的戰(zhàn)爭—朝鮮1950-1953》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