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南
鹽罐子一直擱在飯桌靠墻的擱板上,這塊小小的木板是專門放鹽罐子的。
爺爺覺得,鹽是世上最好的東西,每頓飯都離不開鹽。
奶奶還在世時,每隔半月就會炒一次鹽,那種廉價的粗鹽,一粒一粒跟沙子一般。奶奶把火燒得極旺,鍋底開始泛紅眼見就要著了,剪開一袋鹽,提著袋底,嘩啦一下倒進鍋里。鹽粒在熱鍋里像跳蚤一樣蹦跳著,噼里啪啦,下雪粒子一般。
奶奶靜靜地注視著鍋里,不用鏟子翻炒,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眉角和目光里,全是享受,似乎炒的不是鹽巴,而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佳肴。爆炒之后,鹽巴就散發(fā)出令人叫絕的香味兒,粗鹽就不是粗鹽了,而是爺爺最好的下飯菜。奶奶將炒好的鹽巴裝進鹽罐里,不管是吃干飯還是喝粥,爺爺都會掏一勺放在碗里,三兩口就將一碗飯送進肚子。
爺爺說自己苦怕了,六歲時父母雙亡,無親戚肯收留,輪流著在村民們家里蹭飯,慢慢將日子熬過來。不管誰家,只要有口吃的,不管是鍋巴還是爛地瓜,他都吃得津津有昧。那時候沒鹽吃,鹽珍貴。村民們肯施舍飯給他,卻不舍得施舍鹽給他,爺爺久沒鹽吃,心里難受。有機會弄到一點兒錢,就買幾把鹽裝進口袋里,想吃了就抓一點兒塞嘴里。
爺爺說起這段往事,仍然一臉痛苦。即使后來他長大了,遇上了奶奶。那時候,奶奶家殷實,無須吃鹽巴了,每頓有不同蔬菜搭配,可爺爺依然鐘情于鹽巴。
爺爺身強體壯,和奶奶生了五男五女,而且,用自己的雙手,把十個孩子培養(yǎng)成人。那段日子也很艱苦,奶奶娘家雖然時常接濟,但也杯水車薪,好在,爺爺每頓有鹽巴下飯,整日精神抖擻。如今,十個子女個個有出息,做生意的紅紅火火,上班的前途光明。大家都說,爺爺熬出來了,不需要每頓吃鹽巴了。如今想吃點兒什么,只要爺爺開口,別說去買,即使在月亮上也能搞到手。爺爺卻笑笑,說什么山珍海味吃在嘴里都是一個味兒,還是炒鹽香啊。
孩子們平時回來,熱熱鬧鬧的,奶奶忙里忙外,燒了滿滿一桌子菜,圍著一張桌子吃飯。而爺爺只鐘情于炒鹽,他從鹽罐里掏出一勺鹽,放在碗里,吃飯速度極快,幾下就扒拉完一碗飯。孩子們勸他多吃點兒菜,現(xiàn)在又不是吃不起,鹽吃多了對身體不好。爺爺樂呵呵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不久,奶奶無疾而終。她走的前一天,奶奶讓爺爺把火燒得極旺,鍋都要燒紅了,然后把一袋袋粗鹽倒進鍋里,平時她每次只炒一袋鹽,這次竟然炒十袋。爺爺在旁邊說,老太婆你要死啦,一下子炒那么多?奶奶沒看爺爺,也不接話,只管把一袋袋鹽剪開袋口,一袋一袋倒進鍋里。那么多鹽,在鍋里并不歡騰,不見平時的噼里啪啦。爺爺感覺心頭有些怪怪的。炒好,把鹽罐子裝滿,奶奶把鹽罐子放回擱板上的時候,顯得有些吃力,一罐子鹽她有些拿不動。身體一直搖晃。爺爺說,老太婆你要死啦?鹽罐子都拿不動。奶奶還是沒看他。做完這一切,奶奶說自己困了,回房,找出新衣,洗了澡,天還很早就要上床睡覺。睡覺前,她對爺爺說,明天讓孩子們都回來一趟吧。對奶奶的反常行為,爺爺一直覺得奇怪,可是,他也弄不清奶奶為何如此,又一次沒好氣地說,老太婆,你要死啦?好端端把他們叫回來!
那天晚上,奶奶睡著睡著就走了。
奶奶去世之后,姑姑來照顧爺爺。姑姑愛看電視,特別是健康講座,平時極注重飲食健康。她常勸爺爺不能吃太多鹽,對身體不好。姑姑炒菜都很清淡,爺爺覺得她炒的菜清淡寡味,因為吃慣了奶奶炒的菜,他就很不習慣,每頓飯都抱著鹽罐子。姑姑把鹽罐子拿掉,不許爺爺再吃鹽。沒鹽吃,爺爺似乎沒了精神氣,每日混混沌沌。
爺爺一輩子沒去過醫(yī)院,一輩子沒吃過什么藥。即使患了傷風感冒,自己采的涼茶喝幾次就好了。那次爺爺突然暈倒,救護車將爺爺運進醫(yī)院,在醫(yī)院爺爺做了個全面體檢,結(jié)果,那些花花綠綠的單子上,箭頭上上下下密密麻麻。醫(yī)生說住院吧。好好治治,一定是平時吃太多鹽啦。
在醫(yī)院,爺爺?shù)纳眢w卻一日不如一日,吃不下飯,每日無精打采。原本還能在醫(yī)院的小花園里走動,慢慢地就臥床不起了。姑姑把大家叫過來商量,決定把爺爺送到大醫(yī)院看看,辛苦了一輩子,做孩子的都還沒有盡孝呢。在大醫(yī)院,打針吃藥一番折騰后,也不見好轉(zhuǎn)。醫(yī)生說回家吧,想吃啥就盡量滿足。
回家后,姑姑也不勸爺爺少吃鹽了,把鹽罐重新找出來,里面還有大半罐子奶奶炒的鹽呢。爺爺立刻有了精神,如今鹽罐子也不擱在擱板上了,就放在爺爺?shù)拇差^。爺爺舍不得每頓都吃鹽,而是隔三岔五地吃一勺。慢慢地,鹽罐子越來越淺,他就更舍不得了,只是用筷子蘸一點兒吃,后來,個把月才吃一次,但是,鹽還是見底了。姑姑說,你愛吃就盡管吃吧,吃完了再給你炒一罐子。爺爺白了她一眼,說,你炒不出你娘的味道。然后他蘸一點兒鹽在舌頭,慢慢咀嚼。
鹽罐子見底后不久,爺爺也走了,那年,他九十八歲。
選自《浙江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