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 寬
將“人”字書寫在天地之間
——莫言《大風(fēng)》賞析
文/小 寬
【導(dǎo)言】
莫言(1955—):原名管謨業(yè),生于山東高密,中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2012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酒國》《檀香刑》《生死疲勞》《蛙》等。
【原文】
大 風(fēng)
莫 言
我家房后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膠河。沿著高高的河堤向東北方向走七里左右,就到了一片方圓數(shù)千畝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爺爺都去那兒割草。離我們村二十里有軍隊的一個馬場,每年冬季都收購干青草喂馬,價錢視草的質(zhì)量而定。我爺爺?shù)溺牭赌サ每欤畈菁夹g(shù)高,割下來的草干凈,不拖泥帶水。曬草時攤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新鮮的淡綠色,像植物標(biāo)本一樣。爺爺?shù)母刹菹騺碣u最高的價錢。我至今還留戀在干草堆里打滾的樂趣——尤其是秋天,夜晚涼涼爽爽,天上的顏色是墨綠,星星像寶石一樣閃閃爍爍,松軟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爺爺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剛過了七歲生日不久的一天。我們動身很早,河堤上沒有行人。堤頂是一條灰白的小路,路的兩邊長滿野草,行人的腳壓迫得它們很瑟縮,
但依然是生氣勃勃的。河上有霧,很重,但不均勻,一塊白,一塊灰,有時像炊煙,有時又像落下來的云朵??床灰姾铀铀陟F下無聲無息地流淌,間或有潑剌的響聲,也許是魚兒躍出水面吧。爺爺和我都不說話。爺爺?shù)牟阶虞p悄悄的,走得不緊不慢,聽不到腳步聲。小車輪子沙沙地響。有時候,車上沒收拾干凈的一根草梗會落在輻條之間。草梗輕輕地撥弄著車輻條,發(fā)出很細微的“噼噼噼噼,叮叮叮?!钡捻懧?。我有時把臉朝著前方(爺爺用小車推著我),看著河堤兩邊的景致——高粱田、玉米田、谷子田。霧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纏繞著田野和田野里的莊稼。絲線流蘇般的玉米纓兒,刀劍般的玉米葉兒,剛秀出的高粱穗兒,很結(jié)實的谷子尾巴,都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很遠,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綠草葉兒上掛著亮晶晶的露水珠兒,微微顫抖著,對我打著招呼。車子過去,露珠便落下來,河堤上留下很明顯的痕跡,草的顏色也加深了。
霧越來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臉兒,是銀白色的,仿佛不流動。灰藍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來,東方漸漸發(fā)紅,云彩邊兒是粉紅色的。太陽從掛滿露珠的田野邊緣上升起來,一點一點的。先是血一樣紅,沒有光線,不耀眼。云彩也紅得像雞冠子。
天變得像水一樣,無色,透明。后來太陽一下子彈出來,還是沒有光線,也不耀眼,很大的橢圓形。這時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著爬著,像拉了一下開關(guān)似的,萬道紅光突然射出來,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間頓時十分輝煌。草葉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樣閃爍著。河面上躺著一根金色的光柱,一個拉長了的太陽。我們走到哪兒,光柱就退到哪兒。田野里還是很寂靜,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哼起歌子來:
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huán)
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
曲調(diào)很古老。節(jié)拍很緩慢。歌聲悲壯蒼涼。坦蕩蕩的曠野上緩慢地爬行著爺爺?shù)母杪?,空氣因歌聲而起伏,沒散盡的霧也在動。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錢難住了蓋世的英雄
從爺爺唱出第一個音節(jié)時,我就把頭擰回來,面對著爺爺,雙眼緊盯著他。他的頭禿了,禿頂?shù)牡胤接止饣至粒B一絲皺紋也沒有。瘦得沒有腮的臉是木木的,沒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間還有兩個很亮的光點。我緊盯著這兩個光點,似乎感到溫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車子,把這還沒蘇醒的田野全忘卻了吧?他的走路、推車、歌唱都與他無關(guān)吧?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像很遠很遠的樹上有一只啄木鳥在鑿樹洞……
一聲笑顛倒了滿朝文武
一句話失去了半壁江山
爺爺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從爺爺?shù)母璩懈惺艿揭环N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緒,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間長大了不少,童年時代就像消逝在這條灰白的鑲著野草的河堤上。爺爺用他的手臂推著我的肉體,用他的歌聲推著我的靈魂,一直向前走。
“爺爺,你唱的什么?”我捕捉著爺爺唱出的最后一個尾音,一直等到它變成一種感覺消逝在茵茵綠草葉梢上時,才迷惘地問。
“瞎唱唄,誰知道它是什么……”爺爺說。
夜宿的鳥兒從草叢中飛起來,在半空中嘹亮地叫著。田野頃刻變得生氣勃勃。十幾只百靈在草甸子上空盤旋著鳴囀。禿尾巴鵪鶉在草叢中“哞——哞——”地鳴叫著。爺爺停下車子,說:“下來吧?!?/p>
“到了嗎?爺爺?”
“噢?!?/p>
爺爺把車子推到草地上,豎起來,脫下褂子蒙在車轱轆上,帶著我向草甸子深處走
去。爺爺帶著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愛吃。
爺爺提著一把大鐮刀,我提著一柄小鐮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來?!翱次以趺锤??!睜敔斒痉督o我看。他并不認真教我,比畫了幾下子就低頭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勢很美,動作富有節(jié)奏。我試著割了幾下,很累,厭煩了,扔下鐮刀,追鳥、捉螞蚱去了。草甸子里螞蚱很多,我割草沒成績,捉螞蚱很有成績。中午,爺爺點起一把火,把干糧烤了烤,又燒熟了我捉的螞蚱。螞蚱滿肚子籽兒,好香。
迷蒙中感到爺爺在推我,睜眼爬起來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過螞蚱后,爺爺支起一個涼棚讓我鉆進去。我睡了一大覺。草甸子里夾雜著野花香氣的熱風(fēng)吹得我滿身是汗。爺爺已經(jīng)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河堤上,小車也推上了河堤。
“星兒,快起來,天不好,得快點兒回。”爺爺對我說。
不知何時,茶色的天上布滿了大塊的黑云,太陽已掛到西邊,光線是橘紅色,很短,好像沒射到草甸子就沒勁了。
“要下雨嗎?爺爺?!?/p>
“灰云主雨,黑云主風(fēng)?!?/p>
我?guī)椭鵂敔敯巡菅b上車,小車像座小山包一樣。爺爺在車前橫木上拴上一根繩子,說:“小駒,該抻抻你的懶筋了,拉車?!?/p>
爺爺彎腰把車子扶起來。我抻緊了拉繩,小車晃晃悠悠地前進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點頭暈。
“爺爺,您可要推好,別轱轆到河里去?!?/p>
“使勁兒拉吧,爺爺推了一輩子車,還沒有翻過一回呢。”
我相信爺爺說的是實話。爺爺?shù)耐群茫遄永锏娜硕冀兴氨谋摹薄?/p>
大堤彎彎曲曲,像條大蛇躺在地上。我們踩著蛇背走。這時是綠色的光線照耀著我。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臍。我偶爾回過頭,從草捆縫隙里望望爺爺。爺爺眼淚汪汪地盯著我。我趕緊回頭,下死勁拉車。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陽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間沒有了界限。一切都不發(fā)聲,各種鳥兒貼著草梢飛,但不敢叫喚。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回頭看爺爺,爺爺?shù)哪?,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河堤下的莊稼葉子忽然動起來了,但沒有聲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樣沒有聲音。很高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世上沒有的聲音,跟著這聲音而來的是天地之間變成紫色,還有撲鼻的干草氣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氣。
我回頭看爺爺,爺爺還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的小心兒縮得很緊,不敢說話,靜靜地等待著。一只長長的螞蚱蹦到我的肚皮上,兩只五色的復(fù)眼仇視地瞪著我。一只拳頭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沒著。
“爺爺!” 我驚叫一聲。
在我們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zhuǎn)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甭?。
“爺爺,那是什么?”
“風(fēng)。”爺爺?shù)卣f。“使勁拉車吧,孩子?!闭f著,他彎下了腰。
我身體前傾,雙腳蹬地:把細繩拽得緊緊的。我們鉆進了風(fēng)里。我聽不到什么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風(fēng)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飛起來,紅翅膀的鯉魚像一道道閃電在空中飄。
“爺爺——”我拼命地喊著。喊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聽到。肩頭的繩子還是緊緊地繃著,這使我意識到爺爺?shù)拇嬖凇敔斣?,我就不怕。我把身體盡量伏下去,一只胳膊
低下去,手死死抓住路邊草墩。我覺得自己沒有體重,只要一松手,就會化成風(fēng)消失掉。
爺爺讓我拉車,本來是象征性的事兒。那根拉車繩很細,它一下子崩斷了。我撲倒在堤上。風(fēng)把我推得翻筋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伸出雙手抓住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頭看爺爺和車子。車子還挺在河堤上,車子后邊是爺爺。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風(fēng)把車上半干不濕的茅草揪出來,揚起來。小車在哆嗦。
我揪著野草向爺爺跟前爬。我看到爺爺?shù)碾p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
“爺爺,把車子扔掉吧!” 我趴在地上喊。
爺爺?shù)雇肆艘徊剑≤嚸腿煌笠粵_。他的腳忙亂起來,連連倒退著。
“爺爺!” 我驚叫著,急忙向前爬。小車倒推著爺爺從我面前滑過去。我靈機一動,聳身撲到小車上。借著這股勁,爺爺又把腰煞下去,雙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車梁上,激動地望著爺爺。爺爺?shù)哪樳€是木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刮過去的是大風(fēng)。風(fēng)過后,天地間靜了一小會兒。夕陽不動聲色地露出來,河里通紅通紅,像流動著冷冷的鐵水。莊稼慢慢地直起腰。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
我從車上跳下來,高呼著:“爺爺,風(fēng)過去了?!?/p>
爺爺眼里突然盈滿了淚水。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
“爺爺,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p>
“這風(fēng)真大?!?/p>
“唔?!?/p>
風(fēng)把我們車上的草全卷走了。不,還有一棵草夾在車梁的榫縫里。我把那棵草舉著給爺爺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紅色還是綠色。
“爺爺,就剩下一棵草了?!蔽矣悬c懊喪地說。
“天黑了,走吧?!睜敔斦f著,彎腰推起了小車。
我舉著那棵草,跟著爺爺走了一會兒,就把它隨手扔在堤下淡黃色的暮色中了。
【賞析】
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人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中學(xué)的語文教材里竟然沒有莫言的作品。為此,很多人開始討論莫言的哪些作品是應(yīng)該進入教材的,其中“人氣”最高的一篇,便是《大風(fēng)》。關(guān)于《大風(fēng)》,著名作家王安憶就說:“小說里大量的環(huán)境描寫,實在太經(jīng)典了。如果這篇小說進教科書,我會為它寫教案。”而著名作家葉開,則干脆將之編入了他的《一個人的教材》,這本書就是他個人理想中的中學(xué)語文教材。
《大風(fēng)》的確值得反復(fù)品味。王安憶贊嘆它的環(huán)境描寫,而葉開也極為欣賞起風(fēng)時的那一段描述:“河堤下的莊稼葉子忽然動起來了,但沒有聲音……”莫言曾說“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xué)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在《大風(fēng)》的環(huán)境描寫里,莫言確實是充分地動用了他的視覺、聽覺、嗅覺等多種感官以及整個身體的感覺,從而描繪出了一幅幅斑斕、立體而又靈動的畫面。同時我們可以看出,莫言的描繪時而寫實,時而夸張,時而甚至只是一種想象,譬如寫太陽升起時的這段:“后來太陽一下子彈出來,還是沒有光線,也不耀眼,很
大的橢圓形。這時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著爬著,像拉了一下開關(guān)似的,萬道紅光突然射出來,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間頓時十分輝煌?!北闶菍憣崱⒖鋸堃约跋胂蟮囊环N結(jié)合。在描繪多種感受的同時,又運用多種寫作手法,莫言就仿佛是在肆意地施展自己的“十八般武藝”,讓人為之驚嘆。
《大風(fēng)》值得贊嘆的,自然不只是環(huán)境描寫。就我個人而言,最喜歡的還是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空間感”與“歷史感”。文學(xué)又被稱之為“人學(xué)”,自古以來,似乎只有人,才是文學(xué)作品中毫無爭議的主角,而人所身處的環(huán)境——大自然,要么被忽視,要么就只是作為渲染、烘托人的“道具”。那么大自然在文學(xué)中就真的無足輕重嗎?我們就不能在寫作時把大自然至少擺在與人平等的地位上嗎?在我國的文學(xué)史中,這樣的作品似乎難覓蹤影。但莫言的這篇《大風(fēng)》,則將大部分的文字都用來描述大自然,而人在其中似乎反而成了配角。天,是如此的壯闊輝煌;地,是如此的氣象萬千。按理來說,在這樣的天地之間,人是顯得極為渺小的,但所幸的是,還存在“爺爺”這樣的形象。正是因為“爺爺”叉開雙腿在大風(fēng)中巋然挺立,才使得一個大大的“人”字書寫在天地之間。這讓人想到了《老人與?!?,同樣是一個老人在與大自然搏斗,“人”同樣是遭遇了失敗,卻并沒有屈服。我想一部作品能給人以強烈的“空間感”,那是因為作者是將人放在廣闊的空間(大自然)中去考量的,這對于寫作而言,起碼可以說是一種科學(xué)的態(tài)度。
而寫作中的另一種科學(xué)態(tài)度,就是把人放在歷史中去考量。人不僅生活在“空間”里,也生活在“時間”里?!洞箫L(fēng)》中的“爺爺”,他擅長農(nóng)事,勤勞質(zhì)樸,尤其對于苦難有一種堅韌的承受力。他的表情似乎永遠是“木木的”,但這并不表明他就缺乏細膩、柔軟的情感——這些特征都表明,“爺爺”是典型的中國式農(nóng)民,是與中國歷史上一代代的農(nóng)民一脈相承的。所以莫言讓“爺爺”哼的戲文,就是充滿了“歷史感”的。人并非憑空而來,而是有生命傳承,有“根”。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作為現(xiàn)實中的人的“反映”,同樣是需要“根”的。上世紀(jì)80年代誕生了一個專有名詞:尋根文學(xué)。莫言的一些作品便歸屬于“尋根文學(xué)”。我想這篇《大風(fēng)》,應(yīng)該也可以歸屬其中。
讓自己的作品充滿“空間感”與“歷史感”,這應(yīng)該是我們的寫作走上“宏大”的必由之路。而要實現(xiàn)這一點,前提就是,我們必須對我們生存其間的大自然以及整個人類的歷史有一個清晰而又深刻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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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江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