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無
誰都逃不了
◎香 無
雨下得不大,怪就怪山路實(shí)在崎嶇,讓人看不清方向,于是車禍就這樣發(fā)生了。
董銳一個急剎車,車輪轉(zhuǎn)了幾圈,車尾急速擺動,甩了出去。安全氣囊彈了出來,壓迫在他和劉佳的臉上,后座的方玲重心不穩(wěn),猛地一個跟頭栽過來,額角磕出了包。
“干嗎!”她憤怒地吼了一聲,卻見前座的兩人臉色像死灰般可怕。
半晌,隨著一道閃電劃過,董銳猛地回頭:“撞—撞人了。”
我叫李樂,是一名警察,今天來到這棟別墅,是來調(diào)查一起案件。死者名叫劉佳,是面前這三男三女的大學(xué)同學(xué)。
“劉佳死了?”屋主董銳震驚地看著我,神色惶恐。董銳是一名富二代,這棟別墅就是他的,同時,他也是劉佳的前男友。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問道:“你們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什么時候?”
“半、半年前?!?/p>
“我哥早就和她分手了,她死了關(guān)我們什么事?”董銳的表妹方玲大聲道。
“她是怎么死的?”方玲話音剛落,張兆瑞緊接著開口問了一聲。
“吊死的?!蔽一卮?。
張兆瑞哆嗦了下,董銳的臉色更加凄惶。
“最近不是有很多關(guān)于快遞員殺人的報道嗎?昨天我才聽說,一年前,城南那頭有個小哥,買東西太多,快遞員見財起意,先是迷暈了他,再入室搶劫。結(jié)果中途那個小哥醒了過來,兩個人打起來了,后來聽說快遞員還被刺了一刀,最后—”
就在黃牧飛快地補(bǔ)充背景新聞的時候,董銳忽然轉(zhuǎn)頭厲聲呵斥起方玲:“之前她說有人跟蹤她,是你不讓我報警,不讓我去管,所以才發(fā)生這種事情!”
“關(guān)我什么事?我哪里知道她會被跟蹤,還被殺了?我以為那都不過是想讓你回頭的說辭而已……”話到末尾,方玲幾乎哭了起來。
“她是自殺的,”我打斷他們近乎尖叫的爭吵,補(bǔ)充道,“上吊,半跪在門口,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了?!?/p>
董銳哆嗦了下,張兆瑞的臉埋得更深了些,方玲癱軟下去,怔怔地靠在黃牧身邊,嘴里喃喃出聲:“自殺……為什么……”
我清清嗓子,屋里安靜下來。我從懷里取出一個藍(lán)色的本子,那是我從現(xiàn)場找到的劉佳的日記本,我盯著面前的一干人等,翻開其中一頁:
我感到身體不大對勁兒,自從那件事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了很多。之前的噓寒問暖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剩下的只是客套的敷衍,還有越來越多好像補(bǔ)償一樣的金錢。我沒有生病,也不是疑神疑鬼。我該怎么辦?沒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我用刻板的音調(diào)念著日記本中的句子。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是我終于承認(rèn)了一個事實(shí):他不愛我了。我準(zhǔn)備搬出去。我告訴他我的決定,他以為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是隨口說說。
也對,我一直攀附于他生活,是他給了我現(xiàn)在的這一切,我根本沒有資格跟他討價還價。但這次是真的,雖然我依舊愛他,還有他給我的孩子。
“什么孩子?”
董銳一愣,幾乎尖叫著跳起身。我合上日記本,換了個姿勢,蹺著二郎腿。
劉佳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正懷著六個月的身孕,看來董銳根本不知道這一切。
“分手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有了。她變得很怪異,整天疑神疑鬼,每天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有人要害她,有人要?dú)⒌羲N也皇遣幌矚g她了,只是我沒辦法再和這么一個人相處下去—”董銳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表情狂亂。
“為什么她會覺得自己被跟蹤了?”我問。
董銳猛地住了嘴,偷偷回頭看了眼方玲。方玲避開他的眼神,生硬地岔開了話題。
“說實(shí)話,他們分手的時候我哥給了她錢的,而且我哥又不知道她懷上了,她自己不也沒要我哥負(fù)責(zé)嗎?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還不是要怪她自己……”
“她過得有多苦你們根本不知道!”
張兆瑞突然起身,跨步到方玲跟前,那模樣兇狠得就像要?dú)⑷艘话?。方玲被他的模樣駭住了?/p>
“那她有多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拍拍張兆瑞的肩膀,問道。
張兆瑞猛然回身盯著我,一時無言。我癟癟嘴,翻開日記本的下一頁。
劉佳覺得有人在跟蹤她,這并不是她的錯覺,因?yàn)槟翘焱須w,路過小巷時她再次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這個聲音她聽了有三個月了,沒分手之前她同董銳抱怨過幾次,但董銳卻對此漠不關(guān)心。只身一人居住在這個小區(qū)里,她只能自己保護(hù)自己。
她變得驚慌失措,稍有響動就會觸碰她敏感的神經(jīng)。
從此之后,她買任何東西只叫人送貨上門,快遞員幾乎成了她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杉词惯@樣,她還是沒能躲開那個一直跟著她的身影。
正面的沖突是在一天傍晚,就在劉佳經(jīng)過一片小樹叢時,她再次感覺背后有人跟蹤自己。
劉佳害怕極了,她裹緊了衣服,拼命地往前奔跑,而身后的腳步隨著她的逃離越發(fā)急促。就在這樣的追逐中,劉佳摔了一跤。那人終于追了上來,從后面扶起她。
居然是張兆瑞。
在認(rèn)出他的那刻,劉佳幾乎暈厥過去。她明白,若張兆瑞發(fā)現(xiàn)了自己懷孕的事,就代表全校都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日記中關(guān)于此處的記錄戛然而止,張兆瑞的臉色煞白。
“不是的……我不是刻意在跟蹤她,我只是,我只是想保護(hù)她。她一個女孩子自己住在外面,不安全的!而且她懷孕的事情我根本沒說過,我誰都沒告訴!”
話到尾聲,他已開始嘶吼,而一旁坐著的董銳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難看。
“不止吧,”我冷笑著打斷他,“日記里可說了,你除了跟蹤,還連帶著敲詐人家?!?/p>
張兆瑞一愣,拼命地?fù)u起了頭:“我根本沒做過別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威脅她,勒索她?我……”
“如果不是你的話,又能是誰呢?”我的聲音近乎冷酷,目光緩慢地掃過這一屋子的紈绔子弟。
隨后,我翻開了下一篇日記,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對著他們念起來。
自從發(fā)現(xiàn)跟蹤者是張兆瑞后,一切仿佛都有了眉目,劉佳覺得敲詐的人應(yīng)該也是他。
然而這種事情根本申訴無門,敲詐的信倒是一日多過一日。劉佳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嘗試重新聯(lián)系董銳。
可一連兩天,董銳都對她閉門不見,那一刻劉佳的內(nèi)心孤獨(dú)到了極點(diǎn)。她在日記中拼命地訴說自己的悲傷。
在懷孕至第五個月時,她出了一次血,自己掙扎著給醫(yī)院打了求救的電話,醫(yī)生用冰冷的儀器在她身上來回檢查,最后說孩子保住了。
可她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感覺,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后,劉佳回了家。剛到家門口就發(fā)現(xiàn)門縫中夾著一張便條,劉佳撿起來看,越讀臉色便越是蒼白。
紙條語焉不詳?shù)乜卦V她為殺人兇手,并向她索要比以往更多的金錢。便條最后寫著,如果她不及時把錢交出來,全校師生都將知道她的事情。
我喘了口氣,抬眼看著眾人。
“為什么說她是殺人兇手呢?”一個聲音插進(jìn)來,是張馨月,方玲最近交的新朋友,“如果只是用懷孕威脅劉佳,為什么會加上‘殺人兇手’這幾個字?難道劉佳還有別的秘密?”
她的話音剛落,滿屋子瞬間安靜了。董銳和方玲小心地交換了個眼神,尷尬的氛圍在房間里蔓延著,直到黃牧不小心咳嗽出聲,方玲猛地轉(zhuǎn)向他,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我清清嗓子,繼續(xù)往下說。
劉佳被紙條嚇得夜不能寐,她開始瘋狂地尋找董銳,打電話、留言、微信,諸如此類??伤行畔⒍既缡链蠛#J就像洞悉了她的一切那般避而不見。
最后,在心力交瘁中,劉佳已經(jīng)不幻想自己還有明天了。
日記再次中斷了。
董銳臉色一片蒼白,劉佳的話顯然刺痛了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沒有避開劉佳,其實(shí)我一直在等著她找我—”他抬起眼,猩紅著眼珠,瞪著方玲,“是你阻絕了一切她和我聯(lián)系的途徑。你勸我換了手機(jī)號,你還說服我搬了家,什么要開始新的生活……如果我知道……我知道她這樣找我,我肯定不會丟下她不管,我……”
方玲打斷了他的話:“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好!那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你的錢和你在一起。我早就看不慣她了,她在的時候什么都不順利,干什么都出問題,她走了之后我們過得多好!”
“不是這樣的!劉佳她—不是這樣的人!”董銳近乎咆哮起來,黃牧想要擋在方玲跟前,卻被方玲一把推開。在短暫的空白之后,方玲捂著臉哭了起來。
董銳崩潰了似的跪在地面上:“她是因?yàn)檎也坏轿摇圆抛詺⒘藢幔俊?/p>
他的模樣像個游魂,張兆瑞咬著手指,也呆呆地坐下。
“不—她是因?yàn)楸晃腋櫫?,以為我要揭露她的事情,所以才自殺的,是我的錯……是我逼死她的……”
就在他們假惺惺地自我折磨時,張馨月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我還是沒明白,所謂的殺人兇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p>
在場的所有人都抬起了頭,我翻到日記最后一句,劉佳寫下了自己的罪行:
2015年5月30號晚,我們在盤山公路上,撞死了一個人。后來在我的唆使下,他被丟下了山崖。
整本日記到此為止,再無后續(xù)。我將本子收回懷里,挨個掃視他們之后開口:“大概,威脅信里說的殺人兇手,就是這么一回事吧。那么現(xiàn)在問題來了,劉佳日記里說的我們,究竟是她和誰呢?”
良久之后,董銳緩緩起身,舉起了手。
在死一樣的寂靜中,方玲忽然轉(zhuǎn)身,一耳光打在了黃牧的臉上。黃牧的頭狠狠側(cè)向一邊,他的雙目充血,驚魂未定。
“混蛋……”
方玲低低地詛咒他。黃牧咬了咬牙,卻最終沒有開口。
“威脅信是你寄出去的—這個世界上只有董銳和我知道這件事,我也只告訴過你一個人!”方玲咬牙切齒,仿佛隨時要將黃牧碎尸萬段。黃牧的嘴唇顫了半晌,最終挫敗地扭過頭來,開了口。
“我只是—只是知道這個事情,缺錢了,跟她要點(diǎn)錢而已,我沒想到會逼死她的!就算、就算她不給我錢,我也不會做什么?。∥摇?/p>
他的辯解十分蒼白,而我已對這場鬧劇感到厭煩。
“你、張兆瑞、方玲、董銳,你們都是兇手?!蔽依潇o地為今天的一切做著總結(jié),“你們一起殺掉了她的希望。既然我已經(jīng)知道了車禍的事情,是不可能不調(diào)查下去的,你們好自為之。”
我動了動已經(jīng)有些不大舒服的脖頸,準(zhǔn)備起身。董銳忽然先我一步擋在了我跟前,壓低了聲音,道:“你、你要多少錢,你開個價。只要這件事情不傳出去,多少錢我都滿足你?!?/p>
我挑眉看他,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是的是的,不管多少錢我哥都會給你,只要你把日記本給我們。我們絕對不會去報案,你拿了錢,也不要再來糾纏我們……”方玲也跟了上來,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站定了腳步,盯著他們。
“五十萬?不不,一百萬!一百萬夠不夠?”張兆瑞忽然開口。
“要不就一百五十萬!”黃牧緊追上來。董銳接著他的話茬,咬著牙開口:“兩百萬!我給你兩百萬,你放過我們所有人!”
“好,成交?!?/p>
只是可憐了那個姑娘。我拿著支票,在心里默默對劉佳說著。
我起身往外,伴隨著身后那幾雙凝固呆滯,又帶著恨意的目光,徑直到了門口。就在穿鞋時,身后忽然響起咚咚的腳步聲。
我回過頭,董銳慘白著臉追上來:“她死的時候,痛苦嗎?”
“痛苦?!蔽彝嶂^想了想,回答道。她死的時候我就在窗外靜靜地站著,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掙扎著,圓瞪著雙眼,手腳不自然地抽搐,身體扭曲著,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董銳聽罷愣了許久,漸漸地用手捂住臉,慢慢蹲了下去。
劉佳死的時候當(dāng)然痛苦,當(dāng)時她姣好的面容因呼吸困難而逐漸扭曲,直至變得猙獰,而我享受她的猙獰—我跟蹤了她四天,我知道她有很多的錢。
我不是什么警察,我只是個快遞員,劉佳是我的固定客戶。
她很有錢,所以才能一直購買自己想要的一切。若不是送貨的小王那天生了病,我也不會盯上她。
之前殺的那人,臨死前在我的脊柱上戳了一刀,正中了神經(jīng),導(dǎo)致我在家里躺了好幾個月,再后來我就不能笑了。
為什么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有錢的人拿人命當(dāng)玩笑,沒錢的人拿命換鈔票!
我記得自己在劉佳的門外徘徊過許多次,就在我準(zhǔn)備下手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本身已經(jīng)生不如死。
之后,我偷偷侵入她的生活,我在她的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藏著的日記本,就在我讀完之前,張馨月找到了我。
她冷笑著站在門口,手里舉著手機(jī),上面赫然是110三個數(shù)字。
而后我才知道張馨月的哥哥在年前失蹤了,警方定性為失蹤驢友案件。只有她不接受這個結(jié)果,四處尋訪,按照哥哥的足跡一點(diǎn)點(diǎn)搜索,終于線索斷在哥哥經(jīng)常去爬的山口。
張馨月用了幾乎半年的時間,查出了最有可能的兇手,而現(xiàn)在,她就站在兇手的家門口,帶著殘酷的微笑,用一張面額巨大的支票誘惑著我。
在那人走后,屋子里的幾個人才驚魂初定般松懈下來。短暫的沉默后,忽然張馨月開了口:“等等,你們想沒想過,他到底是哪里的警察?”
她的話猶如定時炸彈般炸響在房間里,方玲腿一軟,跌坐在地。董銳猛地回過神,從兜里掏出手機(jī),顫巍巍地?fù)芡藙⒓训碾娫挕?/p>
幾聲之后,電話被接了起來。不一會兒,他掛了電話,面如死灰地轉(zhuǎn)過身,看著其他幾人:“是警察接的電話……他說……劉佳死了,還說,”董銳咽了咽口水,“還說沒有李樂這個人,他們知道了我的電話—遲早會找上門來的,遲早……”
說罷,董銳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其余幾人面如死灰,只有張馨月一人,偷偷拿起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間屋子。
屋外陽光大好,她拿出手機(jī),往一個陌生的號碼上發(fā)了條短信:是你報的警吧?干得好。
一會兒,手機(jī)鈴聲響起,那頭回了一條簡短的信息:售后服務(wù)。
張馨月笑起來,將手機(jī)收回包中,迎著陽光,大步離開了那棟奢華的別墅。
(原載《今古傳奇·故事版》2016年第2期 湖北李云貴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