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會霞,高春民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初唐的漢樂府接受
唐會霞,高春民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唐代是我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也是漢樂府接受史上成果非常顯著的時期。初唐的漢樂府接受為盛唐、中唐和晚唐的漢樂府接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初唐的文人和學者們接受漢樂府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在創(chuàng)作中引用、借鑒和模擬;二是在類書中的收錄、記載和其他類型的研究批評等。這些接受行為極大地促進了漢樂府的經(jīng)典化,它們的接受成果成為漢樂府接受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初唐;漢樂府;接受
漢代和唐代是非常相似的朝代,所以唐代文人對漢代文化的欣賞和追憶便常常表現(xiàn)在他們?nèi)粘5纳?、學術(shù)和創(chuàng)作活動中。漢樂府是漢代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現(xiàn)象,當然成為唐人欣賞、傳播、學習、研究、模擬、借鑒、引用等活動的對象。歷史上對漢樂府的傳播和接受一般有三種方式:其一,口頭傳播和接受,即漢樂府作為樂歌在祭祀、儀式、出巡、宴飲、日常娛樂等場合被傳唱。這種接受方式可稱為效果史。其二,收錄研究等,即詩文選集、史書、雜書、類書、音樂著作、文學理論著作等記載、收錄、批評、研究漢樂府的接受情況;這種接受方式可稱為闡釋史。其三,創(chuàng)作中的引用、借鑒和模擬,這種接受方式可稱為創(chuàng)作接受史。但唐代初期距漢武帝時代已有700余年的時間,距漢末也有400余年。漫長的歷史和頻繁的戰(zhàn)亂使?jié)h樂府在唐初已幾乎沒有可以演唱的曲目。再者,初唐時期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時代,唐人對漢樂府的接受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其他時期的特定的形態(tài),因此本文將重點考察漢樂府在初唐的闡釋史和創(chuàng)作接受史,為下一步考察盛唐、中唐和晚唐的漢樂府接受打下堅實的基礎。
初唐(指唐開國至唐玄宗開元初)漢樂府的接
受,最先是始于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的。雖然唐代時漢樂府已經(jīng)不能演唱,但從漢代開始出現(xiàn)、至南北朝已經(jīng)固定下來的文人擬樂府傳統(tǒng)自然而然被初唐詩人繼承了下來。
唐人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從體制上可分為兩類,一類為入樂的近代曲辭,一類為不入樂的擬古樂府和新題樂府。近代曲辭,為唐代樂曲的歌辭,跟漢樂府屬于不同的音樂系統(tǒng),因而接受漢樂府影響較少,此處略去不論。而跟漢樂府緊密相關的部分主要是在第二類里,即不入樂的擬古樂府和新題樂府。擬古樂府,即擬唐前樂府古題(或曰“舊題”)的樂府詩,本文主要論及的是擬漢樂府古題的樂府詩,包括由漢古題、漢代故事、漢代詩歌派生的新樂府題目,如由《相逢行》派生的“三婦艷”,由《出塞》派生的《塞上》《塞下》,由《陌上?!放缮龅摹恫缮!?,由班婕妤的故事派生出的《班婕妤》《婕妤怨》等。新題樂府即唐人仿照漢樂府古題的命題方式、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所作的不入樂的樂府詩,如劉希夷的《公子行》《將軍行》《春女行》等。宋代郭茂倩曾云:“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常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贝颂幍摹靶骂}樂府”與郭茂倩的“新樂府”概念相同,而不是僅指白居易“新樂府運動”中的帶有諷興意義的樂府詩。
根據(jù)筆者對郭茂倩《樂府詩集》和《全唐詩》中初唐樂府詩作者和樂府詩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可知,初唐樂府詩作者約有70人左右,占初唐詩人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左右。他們共創(chuàng)作樂府詩290余首(其中不包括儀式用郊廟歌辭、燕射歌辭),占初唐詩歌總數(shù)的十分之一左右。這個比例與整個唐代樂府詩與唐代詩歌的總數(shù)比是一致的。其中,留存5首以上樂府詩的詩人共15人。他們是:沈佺期26首,盧照鄰24首,劉希夷、王勃各17首,唐太宗14首,郭元振12首,喬知之11首,宋之問、虞世南、楊炯各9首,駱賓王、陳子昂、徐彥伯各7首,鄭愔6首,張說5首。其他40余位詩人創(chuàng)作的樂府詩僅有1到4首不等。初唐詩人創(chuàng)作的290余首樂府詩中,擬漢古題(包括派生的古題,以下同)共50個左右,樂府詩約為160余篇,占初唐樂府詩總數(shù)的55%,可見初唐詩人在創(chuàng)作樂府詩時還是更喜歡漢樂府古題一些。
考察初唐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接受漢樂府的特點,可歸納為如下幾點:
1.1 化用漢樂府詩句或漢樂府詩演化出的典故
漢樂府詩是緊隨《詩經(jīng)》《楚辭》之后產(chǎn)生的一種新詩體,它像《詩經(jīng)》《楚辭》一樣成為后代詩歌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源頭。如魏晉南北朝詩人一樣,初唐詩人也積極從中汲取營養(yǎng),其方法之一便是大量化用漢樂府詩句、詩意或由漢樂府演化出的典故、意象。首先,化用或引用漢樂府詩句者,如王績《過漢故城》里“翡翠明珠帳,鴛鴦白玉堂”即化用漢樂府詩《相逢行》“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腴T時左顧,但見雙鴛鴦”;王績《古意》其五“枝枝自相糾,葉葉還相當。去來雙鴻鵠,棲息兩鴛鴦”化用《孔雀東南飛》中“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王績《石竹詠》“棄置勿重陳,委化何足驚”兩句中前一句即化用《婦病行》中“棄置勿復道”一句。崔湜《餞唐州高使君赴任》里“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兩句即來自于《飲馬長城窟行》一詩。喬知之《下山逢故夫》云:“妾身本薄命,輕棄城南隅。庭前厭芍藥,山上采蘼蕪。春風罥紈袖,零露濕羅襦。羞將憔悴日,提籠逢故夫?!睆脑婎}到詩意、詩句皆出自漢樂府詩《上山采蘼蕪》。徐彥伯《擬古三首》“五日休浣時,屠蘇繞玉屏。橘花覆北沼,桂樹交西榮。樹棲兩鴛鴦,含春向我鳴。皎潔綺羅艷,便娟絲管清”便巧妙化用了《相逢行》中的詩句。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其次,引用、化用由漢樂府詩演化來的典故、意象、成辭等。如駱賓王《帝京篇》“延年女弟雙鳳入,羅敷使君千騎歸”中的“羅敷”“使君”“千騎”三詞便出自于《陌上桑》。除以上三詞外,《陌上?!费莼龅某赊o、典故還有“采?!薄扒貥恰薄扒厥吓薄俺悄稀薄俺悄嫌纭薄拔羼R”“千騎”“踟躕”“侍中郎”“捋髭須”“白面郎”“公府步”“東方騎”等十四五個。這些詞語在特定的詩境里靈活搭配,便立刻將原詩的意蘊帶入現(xiàn)詩中,使之含蓄典雅、韻味悠長。如“羅敷獨向東方去,謾學他家作使君”(杜審言《戲贈趙使君美人》),“自矜夫婿勝王昌,三十曾作侍中郎”(喬知之《和李侍郎古意》)等等。其他如:由《怨歌行》演化成的“團扇”意象,由陳阿嬌、班婕妤、趙飛燕故事演化的長門、長信(宮)等意象,由《相逢行》演化的“白玉堂”“邯鄲倡”意象,由《長安有狹斜行》演化出的“狹斜”意象,由《上山采蘼蕪》演化來的“蘼蕪”意象等,經(jīng)過魏晉六朝及隋代詩人的反復引用后,含意逐漸固定,如“長門”“團扇”“長信(宮)”蘊含著后妃失寵之悲,“白玉堂”代指富貴人家,“邯鄲倡”比善歌之美女,“狹斜”代指長安城或其他大都市之煙花柳巷,“蘼蕪”常含棄婦之哀,如此等等。初唐詩人承前朝余續(xù),也在詩賦中頻繁引用這些典故、意象或成辭、
成句,使?jié)h樂府詩以另一種方式被傳播開來。再次,漢樂府的古題名也常常被作為典故、意象用于詩賦中。如“蒿里衣冠送,松門印綬迎”(宋之問《范陽王挽詞》),“昔去梅笳發(fā),今來薤露晞”(駱賓王《樂大夫挽詞》),“寧知玉門道,翻作隴西行”(陳子昂《還至張掖古城,聞東軍告捷,贈韋五虛己》),“望絕園中柳,悲纏陌上桑”(馬懷素《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箏柱春風吹曉月,芳樹落花朝暝歇”(徐彥伯《芳樹》),“巫山高不極,沓沓狀奇新”(張循之《巫山高》),“獨掩窮途淚,長歌行路難”(駱賓王《早發(fā)諸暨》),“別客長安道,思婦高樓上”(董思恭《詠月》),“春還洛陽道,為憶春階草”(劉希夷《代秦女贈行人》),如此等等,不勝枚舉。這些詩句皆嵌入了漢樂府古題名,把原詩的意蘊自然而然引入詩中,豐富了詩歌的內(nèi)涵,增強了詩歌的韻致。
總之,初唐詩人充分吸收了漢樂府的營養(yǎng)成分,引用、化用漢樂府古題名、詩句、詩意、經(jīng)典意象、成辭典故等表情達意,創(chuàng)作了優(yōu)秀的詩歌,開創(chuàng)了唐詩新氣象。這種現(xiàn)象有力地促進了漢樂府詩的流傳。
1.2 繼承漢樂府古題,延續(xù)六朝遺風
前文已論及初唐詩人擬作的漢古題樂府詩約有150余首。然其雖擬漢樂府古題,其擬作卻表現(xiàn)出濃郁的六朝習氣。對此,從古至今的學者都有批評。如歐陽修等人編撰的《新唐書·文藝傳序》即指出初唐詩風是“沿江左余風”。[1]5725現(xiàn)代學者鄭振鐸《中國文學大綱》也批評這種現(xiàn)象說:“六朝風尚,到了初唐,卻更變本加厲?!盵2]124可以看出,初唐詩壇對六朝風尚的刻意追求是古今公認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2.1 以齊梁吟詠題面的方法擬作漢鼓吹曲辭和橫吹曲辭
漢樂府鼓吹曲辭二十二曲,四曲有目無辭。其余十八曲中,只有《戰(zhàn)城南》《有所思》《上邪》等少數(shù)幾篇可解,其他大多數(shù)都是半可解或全不可解的。魏晉時期雖擬漢曲做鼓吹曲辭,但改了詩題,并用于儀式中。南朝宋何承天擬作了15篇,雖沿用了漢樂府古題,依然是為朝廷儀式用樂準備的歌辭,非描寫風物、吟詠性情之作。所以真正大量擬作漢樂府鼓吹曲辭而又不用于儀式的,可以說是始于齊的(在此之前的擬作僅有曹丕兩首:《釣竿行》和《臨高臺》)。漢橫吹曲辭亦為十八曲,有目無辭。歷史上大規(guī)模擬作始于梁代(此前擬作僅有宋鮑照《梅花落》一首)。也就是說,漢鼓吹曲和橫吹曲被詩人們大量模擬始于齊梁時期。但是,因為橫吹曲和鼓吹曲中四曲并無古辭,鼓吹曲有古辭的十八曲中,大多數(shù)也不可解,因而齊梁詩人便創(chuàng)新了擬作的方法,即撇開原辭,單就題面意思展開。如《芳樹》便詠樹,《有所思》便詠相思,《折楊柳》便詠折柳送行。錢志熙先生稱這種方法為“賦題法”。[3]初唐詩人在擬作漢鼓吹曲和橫吹曲時,便采用了齊梁詩人的這種方法。這是初唐詩人擬樂府的一個顯著特點。而初唐詩人不但沿襲了齊梁詩人的賦題之法,同時也在內(nèi)容上趨同重復,毫無新意,從初唐開始直至現(xiàn)在都飽受詬病。如中唐元稹即批評道:“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盵4]292
1.2.2 題材狹窄,主要為宮怨(閨怨)和邊塞征戰(zhàn)兩類
齊梁陳隋的詩人擬作漢樂府古題的作品以宮怨(閨怨)和邊塞征戰(zhàn)類題材為最多,與漢樂府詩相比,內(nèi)容比較狹窄。初唐詩人在古題和題材的選擇上步趨齊梁陳隋,擬作的50個左右漢樂府古題中,用來抒寫宮怨(閨怨)的古題有《巫山高》《芳樹》《有所思》《折楊柳》《梅花落》《采?!贰锻跽丫罚ā睹骶~》)《怨詩行》《怨歌行》《長門怨》《班婕妤》(《婕妤怨》)《棹歌行》《自君之出矣》《長相思》《妾薄命》《古別離》《獨不見》《古意》等近20個。用來抒寫邊塞征戰(zhàn)、戍人思鄉(xiāng)之情的有《戰(zhàn)城南》《上之回》《隴頭水》《出關》《出塞》《入塞》《關山月》《紫騮馬》《驄馬》《劉生》《雨雪曲》《從軍行》《從軍中行路難》《隴西行》《飲馬長城窟行》《胡無人行》《結(jié)客少年場行》《苦寒行》18個古題。二者共占初唐詩人擬作的漢古題的76%之多,由此可見初唐詩人對齊梁陳隋詩人的趨同和對這兩類題材的喜愛。而漢樂府中非常重要的題材——對人民苦難生活的反映和對社會黑暗的揭露,初唐詩人也如齊梁陳隋的詩人們一樣忽略了。
1.2.3 承襲六朝華靡文風
初唐文人擬作了150余首漢古題樂府詩,除了沿襲齊梁陳隋詩人吟詠題面的寫作方法、大量擬作閨怨邊塞類題材外,還承襲了六朝輕綺華靡的文風,追求聲律、用詞華麗,格調(diào)纖弱。對于這種現(xiàn)象,從古至今皆有學者議論批評。如宋代蔡啟《蔡寬夫詩話》評論道:“唐自景云以前,詩人猶習齊梁之氣,不除故態(tài),率以纖巧為工?!保ā熬霸啤笔翘祁W诶畹┑哪晏?,從710年七月到712年正月)[5]168《新唐書·杜甫傳贊》云:“唐興,承陳隋之風流,浮靡相矜?!盵1]5738這種風氣首先見于初唐以唐太宗為首的宮廷詩人。如唐太宗《帝京篇》即被明代徐用吾評云:“六朝習氣,欲脫未
脫。”[6]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中將以唐太宗為首的宮廷文人所作的詩歌稱為“宮體詩”:“宮體詩在初唐,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盵7]11除唐太宗的《帝京篇》外,其他宮廷詩人如虞世南的《飲馬長城窟》《中婦織流黃》《怨歌行》《門有車馬客行》,陳叔達的《自君之出矣》,李百藥的《妾薄命》《少年子》,陳子良的《新城安樂宮》等篇,即是保留濃重六朝習氣的古題樂府。
貞觀之后,高宗、武后時宮廷詩人上官儀、崔湜、崔融、李嶠、杜審言、董思恭、閆朝隱、徐彥伯、王無競、王適、徐堅、沈佺期、宋之問、喬知之等所做古題樂府,大多依然不改六朝舊風。如初唐楊炯這樣批評以上官儀為代表的龍朔詩人:“爭構(gòu)纖微,競為雕琢,揉之以金玉龍鳳,亂之以朱紫青黃,影帶以拘其功,假對以稱其美,骨氣都盡,剛健不聞?!盵8]36《舊唐書·上官儀傳》記載道:“(上官儀)本以詞彩自達,工于五言詩,好以綺錯婉媚為本?!盵9]2743一朝重臣,卻喜歡“綺錯婉媚”的詩風,無論如何不太符合大眾的審美取向。沈佺期、宋之問也是初唐詩壇成就很高、影響很大的詩人,但其詩風仍承襲六朝。金代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之八里評論沈佺期、宋之問的詩歌云:“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鄙騺缙诘臉犯姽?6首,數(shù)量為初唐詩人之冠。①其中《巫山高》2首,《芳樹》《有所思》《銅雀臺》《折楊柳》《長安道》《梅花落》《江南曲》《王昭君》共10首樂府,《全唐詩》又注曰“一作宋之問”。據(jù)王啟興《初唐三詩人重出詩篇考辨》(《武漢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和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詩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將此10首詩歸沈佺期。這些樂府詩,除《七夕曝衣篇》外,其余25篇全為擬古樂府。這些詩,無論從選題、形制、題材、內(nèi)容,還是風格、情調(diào),都莫不宗法六朝。宋之問有樂府詩10篇,其中漢古題樂府只有2篇:《江南曲》和《王子喬》。二者之中《江南曲》便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六朝特色。
除以上宮廷詩人外,生活在社會中下層的文人,如初唐“四杰”、劉希夷的樂府詩又如何呢?首先看四杰的樂府詩。四杰之中,盧照鄰樂府詩數(shù)量最多,共19題24首,其中漢古題樂府14題14首,居四杰之首。王勃次之,7題17首,漢古題樂府2題11首。楊炯樂府詩共9題9首,全為漢古題。駱賓王樂府詩6題7首,其中漢古題樂府4題5首。他們樂府詩的總數(shù)為57首,漢古題樂府共37首,占68%。37首漢古題樂府中,除王勃《臨高臺》《驄馬》外,其余35首皆為邊塞征戰(zhàn)、閨怨或?qū)m怨題材,且大多采用賦詠題面、刻畫風物的齊梁法,并追求聲律對仗。明代王世貞評云:“盧、駱、王、楊,號稱‘四杰’,遣詞華靡,固沿陳、隋之遺。”[10]201同時代的胡應麟也說:“盧駱歌行,衍齊梁而暢之,而富麗有余?!盵11]47而清代施補華亦云:“王楊盧駱四家體,詞意婉麗,音節(jié)鏗鏘,然尤沿六朝遺派,蒼深渾厚之氣,固未有也。”[12]984
四杰之外,中下層詩人中,劉希夷樂府詩數(shù)量最多,成就也非常突出。劉希夷共創(chuàng)作樂府詩11題18首,其中漢古題樂府詩5題12首。12首漢古題樂府詩中,《入塞》《從軍行》兩詩為邊塞詩,詩風剛健豪邁?!恫缮!贰督锨罚?首)寫閨情,纏綿柔婉,搖曳多姿?!栋最^吟》一詩能跳出六朝詩人“邊塞閨閣”的牢籠,抒發(fā)了青春不永、富貴無常的人生哲思,含蘊深沉。這些詩雖然取得了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但也華靡綺麗,與劉希夷其他詩歌一樣,保留了濃郁的六朝習氣,被人目為宮體詩。唐代劉肅《大唐新語·文章》載:“希夷少有文章,好為宮體,詞旨悲苦。”[13]128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亦將劉希夷定位為宮體詩人。
綜上,初唐的樂府詩人,無論是開國初期的前朝遺老,還是高宗武后時期的當朝新貴,也無論是宮廷詩人,還是下層文人,其漢古題樂府大多都繼承六朝遺風,題材上多寫邊塞征戰(zhàn)、宮怨閨情,賦寫題面,吟詠風物,綺麗華艷,聲韻悠揚。因而,雖名為漢古題樂府,實則六朝故體。
初唐樂府詩這種雖用漢樂府古題卻不重視古辭本義,而是沿襲齊梁陳隋擬作古樂府的方法、題材、風格的特點,實在是有其原因的:其一,初唐前期,即貞觀詩人皆為前朝舊人,在陳、隋時早已養(yǎng)成綺靡的文風,在新的王朝里已不可能改變。其二,整個初唐時期,詩人群皆以宮廷詩人為主,無論是貞觀君臣、龍朔詩人,還是“文章四友”,沈宋、珠英學士等,都是帝王的御用文人。他們占了當時詩人的絕大多數(shù),又享有崇高的地位,引領著時代風尚,因而初唐整體詩風表現(xiàn)出綺艷華靡的特點也是自然而然的。其三,帝王的愛好和提倡。初唐三位帝王,如太宗、高宗、武后都非常喜愛宮體詩歌。特別是前文論及唐太宗極為重視前朝遺老,大力延攬并與之唱和吟詠,太宗本人的樂府詩即有六朝宮體習氣。高宗、武后亦非常喜愛上官儀、沈宋等人的詩。“上有所好,下必
甚之”,在帝王的帶動倡導下,齊梁陳隋的宮體詩風彌漫初唐詩壇也是可以想見的。
初唐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對漢樂府的接受呈現(xiàn)出以上若干特點,那么在收錄、研究漢樂府上,與前朝相比,又存在怎樣的不同呢?
漢樂府流傳至唐代時,已經(jīng)無法再被演唱。但漢樂府歌詩卻有部分流傳至唐代,并被唐人保存下來而繼續(xù)傳播。這些保存漢樂府的唐前文獻主要有《宋書》《玉臺新詠》《文選》等。而唐代最早記載和收錄漢樂府詩的文獻為類書,批評和研究漢樂府的文獻有題解類著作、文人學者們的散文等。
首先看類書對漢樂府詩的收錄。史稱唐代有四大類書:《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白氏六帖》。然成書于初唐的僅有歐陽詢等人編撰的《藝文類聚》。以下用表格的形式列舉出其收錄漢樂府詩的情況。
從表1可知,其一,《藝文類聚》收錄的漢代樂府歌詩共66首,可分兩大類:一類是有主名的歌詩,共有20首;一類為佚名樂府詩,共46首。這其中,有57首樂府詩在《樂府詩集》中被分別收錄在“相和歌辭”(20首)、“琴曲歌辭”(4首)、“雜曲歌辭”(5首)、“雜歌謠辭”(25首)、“郊廟歌辭”(2首)里。其二,今存漢樂府相和歌辭僅36首,而《藝文類聚》收錄了20首,占相和歌辭總量的近56%。這20首相和歌辭大多雖不是全篇被收錄,但對保存相和歌辭仍然有重大的文獻意義。其三,《樂府詩集》共收錄漢代雜歌謠辭41首,其中包含了《藝文類聚》收錄的25首??梢姡@25首雜歌謠辭占《樂府詩集》雜歌謠辭收錄量的61%,對保存漢樂府雜歌謠辭亦有重大的文獻意義。其四,個別篇章最早見于《藝文類聚》?!端囄念惥邸肥珍浟?6首漢樂府歌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它是存世文獻中最早收錄《梁甫吟》《艷歌行》(“南山石嵬嵬”)《豫章行》《樂府》《古艷歌》這5首詩歌的古典文獻。這一點,在漢樂府的接受史上也是具有重要的文獻意義的。
總之,《藝文類聚》與《北堂書鈔》《初學記》《白氏六帖》相比,收錄漢樂府詩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這些收錄,不僅為當時文人學者的研究和寫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也對后代學者的輯佚、校勘、注釋、保存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其次,我們來考察初唐文人學者的樂府研究。在收錄、記載漢樂府詩的基礎上,初唐文人學者也積極地研究漢樂府。其研究成果最突出的表現(xiàn)形式便
是題解類樂府著作的出現(xiàn)。而初盛唐之交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是整個唐代題解類樂府著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吳兢生于初唐中期,是著名的史學家。他借自己整理史料、編撰史書之便搜集了關于漢樂府詩背景本事的資料,編成了《樂府古題要解》。此著首見于北宋初年的《崇文總目》,云“《樂府古題真解》一卷”,后來被多家文獻收錄。今天我們常見的《樂府古題要解》是從明末毛晉《津逮秘書》中錄出的,收入在《歷代詩話續(xù)編》里,分為上下兩卷。這部文獻主要從敘述古題本事、援引古辭本文、闡釋古辭本義、分析后人擬作是否承襲古辭本義、交待古題之間的相承關系等五個方面對樂府古題進行解釋,共解釋樂府古題107組。內(nèi)容豐富,解釋詳備,是漢樂府接受史上的里程碑。這種以題解的形式對唐前樂府進行的研究,上承西晉崔豹《古今注》,下啟后代多種題解類樂府著作和《樂府詩集》,對樂府研究和樂府詩寫作做出了巨大的貢獻。[14]319除對古樂府進行“題解”外,吳兢還在序文里闡述了自己的樂府思想。序文如下:
表1 《藝文類聚》收錄漢代樂府歌詩情況
樂府之興,肇于漢魏。歷代文士,篇詠實繁?;虿欢糜诒菊拢銛囝}取義。贈夫利涉,則述《公無渡河》;慶彼載誕,乃引《烏生八九子》;賦《雉斑》者,但美繡頸錦臆;歌《天馬》者,唯敘驕馳亂蹋。類皆若茲,不可勝載。遞相祖習,積用為常,欲令后生,何以取正?余頃因涉閱傳記,用諸家文集,每有所得,輒疏記之。歲月積深,以成卷軸,向編次之,目為《古題要解》云爾。[15]24
從序文中可以看出,吳兢對當時及前代文人的擬樂府非常不滿,因為這些擬作“不睹于本章,便斷題取義”,即不依從古義,隨意篡改。他編輯此著的目的便是想要為后人擬作提供漢代樂府古題最權(quán)威的意義解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吳兢的樂府思想,即非常重視漢樂府古題及古辭本義,絲毫沒有涉及樂府詩的音樂性。這也是當時漢樂府已不能歌唱所帶來的一種方向,即“聲失則義起”,擬樂府進一步遠離音樂,向徒詩方向發(fā)展。
然而,并非所有的文人學者都如吳兢般鐘情于漢樂府的古題古義。如初唐盧照鄰就正與吳兢觀點相反。他在為當時侍御史賈言忠的詩集《樂府雜詩》所作的序文里,嚴厲批評了魏晉以來擬古樂府陳陳相因、毫無新意的局面,提出了“發(fā)揮新題”的觀點:“《落梅》《芳樹》,共體千篇,《隴水》《巫山》,殊名一意?!溆邪l(fā)揮新題,孤飛百代之前;開鑿古人,獨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粵在茲乎!”[16]73前文已指出,盧照鄰的擬古樂府詩14題14首,居初唐四杰之冠。這些擬作,其實也如盧照鄰自己所批評的“共體千篇”“殊名一意”。但從這篇序文里可以看出,盧照鄰還是非??释淖冞@種陳陳相因、缺乏創(chuàng)新的局面的。而且指出改變的方法就是“發(fā)揮新題”“自我作古”,而不是亦步亦趨的擬古。
綜上,我們考察了初唐時期漢樂府接受的情況。初唐文人學者以極大的熱情接受了漢樂府,在創(chuàng)作、記載、研究上都有自己獨特的成就。創(chuàng)作上雖然因襲齊梁陳隋,內(nèi)容上缺乏創(chuàng)新,風格上綺艷華麗,然而這些擬作畢竟進一步擴大了漢樂府的影響,并使近體詩完全成熟定型。其次,《藝文類聚》對漢樂府古辭的大量收錄,吳兢的《樂府古題要解》及其樂府思想,盧照鄰“發(fā)揮新題”的樂府觀都成為樂府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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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 Yuefu’s Acceptance in Early Tang Dynasty
TANG Huixia,GAO Chunm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X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anyang 712000,Shaanxi,China)
The Tang Dynasty was not only the golden age of Chinese poetry,but also a very significant period in the history of the Hanyuefu to be accepted.And the achievement of the Hanyuefu’s being recepted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prime period,middle period and late period of the Tang Dynasty.There are two main ways for early Tang Dynasty literati and scholars to accept Han Yuefu:First,the quoting,the use for reference and the simulation in writing;second,the compilation,records and other types of research and criticism,etc.The accepting act greatly contributed to the codification of Han yuefu.The results of Han yuefu’s acceptance signifed an important milestone in the history of its being accepted.
early Tang Dynasty;Han yuefu;acceptance
I206.2
A
1672-2914(2016)05-0093-06
2016-06-1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3BZW048);陜西省社科基金項目(12J062)。
唐會霞(1967—),女,陜西周至縣人,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