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毅
跋涉千里來看你
不走了
只為愛護
腳下的
新土地
木麻黃
木麻黃,喜炎熱氣候,生長迅速,生命力強。高可達30米,樹干通直、樹冠狹長,小枝為綠色,可代替葉的功能,形成葉狀枝。
老呂是廣東汕尾人,一米八五的個頭,遠遠走過來,只要不張嘴說話,沒幾個人相信他是廣東人。他說自己的個頭在廣東人里算是異類,祖上應(yīng)該是從北方遷徙過來的,要不怎么能遺傳下高個子的基因。然而老呂又像極了廣東人,骨骼寬大且身材干瘦,肉里卻透著堅硬的筋骨。臉上長著一對“粵式高顴骨”和寬厚的嘴唇,臉部露在藍色迷彩帽外的這部分,被烈日曬得黢黑。老呂愛笑,一笑起來,兩塊顴骨也跟著上下顫動,面目便顯得格外生動和有趣。老呂的眼神永遠是迎人而來,眼眸里像汪著一潭澄澈的碧水,閃耀著良善的光芒,那光芒,是大陸上的人所沒有的淳樸和純粹。
老呂每天5點起床,6點已經(jīng)沿著島礁邊的護岸跑上了一圈。他喜歡一個人在清晨迎著清涼的海風和初升的朝陽,面對大海、傾聽潮聲。遠處由湖藍色、普藍色、鈷藍色混合而成的浩瀚深藍,以及淺近處由淡翠綠色、孔雀綠色,黃綠色構(gòu)成的透明海灘,在老呂心里,這些都是土地,自己家的土地,一寸礁都不能丟,一滴水都不能丟的土地。每每這時,他就像個憨直的北方農(nóng)民,瞇起雙眼,幸福而沉醉地望著自家綠油油抑或是金燦燦的田地,內(nèi)心里充滿了獲得感和滿足感。
老呂是南沙島礁建設(shè)的工程師,技術(shù)上的問題都由他把關(guān)。一次在南沙某島礁工地上,老呂站在砂堆前,捏了一把砂子放進嘴里嘗了嘗,沒有海砂的咸味,又抓了幾把砂子用手搓了搓,感覺這車砂子與其他砂子質(zhì)地有些差異,可能是含泥量高了。運砂車司機一看傻眼了,說,大熱天你這是成心找碴兒啊,泥多點少點有什么關(guān)系,真把自己當老中醫(yī)了,對砂子也擺弄來擺弄去的。老呂的臉立馬沉了下來,跑到車斗后面,堅決不讓卸貨。運砂車司機沒招了,只好回去進行重新檢測,檢測報告出來,果然是泥多了。
還有一年,老呂遠離大陸,在某島礁工作,全礁就他一個工程師,工程質(zhì)量、進度以及經(jīng)費預算都由他做主。老呂每次路過老礁堡時,無論多么匆匆,都會停下腳步,迎著刺目的日光,抬頭望向國旗行注目禮,透藍的天空,淺粉的白云,鮮紅的國旗隨風搖曳生姿,老呂腦海中就會冒出電視劇《潛伏》里的一句臺詞:你的信仰就是你最好的領(lǐng)導。老呂說,在南沙島礁干工程,不存在大陸上常有的腐敗問題,凡事都特別單純,特別純粹,特別簡單?!霸谶@里工作,就像趕春運時的人潮,不需要別人多說什么,就有一種正能量不斷推著你往前走,往更高的目標邁進,不前進是不行的,不管是什么樣的人,到這里來都會被改變,被推動,被感染?!蔽覇柪蠀?,你說的力量是啥意思,他說,應(yīng)該是使命和責任吧。說這話時老呂嘴角上揚,眼眸中閃爍出湖藍色的光芒,那是海水的顏色。
月朗星稀清暉漾,
微風送爽納晚涼。
最是一年好風景,
桃花只在夢中香。
老呂喜歡寫詩,也喜歡吼詩。當白天的燠熱被海風吹散,在虹霞滿天的傍晚,老呂詩興大發(fā),面向大海,矗立堤壩,一只手插著腰,另一只手臂在空中自然抬起,吼上一段自己寫的詩,不為與誰分享,只為抒發(fā)心境。橘紅色的霞影染紅了天邊,鋪滿老呂的胸膛,那高大而堅硬的背影漸漸長高,長高,向上伸展成一棵蔥翠的木麻黃樹,守護著這片海,守護滿天的星星在夜空沉落明滅。
草海桐
草海桐,多年生常綠亞灌木植物,又名羊角樹。性喜高溫、潮濕和陽光充足的環(huán)境,耐鹽性佳、抗強風、耐旱、耐寒,堅定而執(zhí)著地在珊瑚礁岸迎著大海,聚生海邊。
他像條黑色海豚,獨自海底暢游,在這片古老而年輕的瑰麗海域,叢生著無數(shù)斑斕多姿的植物,色彩鮮艷的小魚圍著他追逐嬉戲。他低下頭,凝望著黑洞洞的海底,他想那里也許有百余條沉船和無數(shù)陶瓷碎片,祖先用生命遠航的印跡被層層埋藏深海,靜寂中,仿佛聽到有人在娓娓訴說海上絲綢之路的艱辛跋涉。
一簇艷陽從頭頂照射下來,他回過神,繼續(xù)向前游去?!按砣糌潠|,則海水黑青,并鴨頭鳥多。船身若貪西,則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見拜風魚?!彼?jīng)常讀先人們的航海圣經(jīng)《更路薄》,潛水時,腦子里時常會“單曲循環(huán)”一兩句。往前游沒多久,果然遇到一座碩大的海底高原,珊瑚礁林立、環(huán)礁圍繞。他想起了老家蘇北的大青山,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粗大的雙手一托,把他放在肩上,踩著雨后的泥濘,背著他上山采蘑菇。父親的肩膀就像原野,寬闊厚實,抱著父親的頭,濃密的黑發(fā)中時常散發(fā)出青草和著汗水的香味。
他姓程,工程的程。
他有兩個著名的外號,一個叫“程瘋子”。在南沙獨特的氣象和海洋環(huán)境下,負責島礁施工指揮和管理工作的老程,不死守大陸上的規(guī)矩,敢闖敢試敢冒險。有一次,老程帶著施工單位看完現(xiàn)場情況,施工單位判定這是塊啃不下來的“硬骨頭”,堅決不想干了。這時,老程頭暈的老毛病忽然犯了,他趕緊用手指死死頂住頭部,一個人悶在房間里思量對策。過了沒一會,老程神采奕奕地主動找到施工單位,說出了一套打破常規(guī)的施工辦法,施工單位堅決不同意,說,老程你拿我們當試驗品了吧,競出這種不落地的餿點子!老程說,我保證這辦法可行!要不我給你們寫保證書,出了事,都由我兜著!在我老程這,沒有干不了的活,沒有完不成的事!這樣的事多了,“程瘋子”的外號就這樣背地里流傳下來。
另一個外號叫“程鋼人”。常年島礁上工作,老程膚色已變成深棕色,臉頰有些褐色的斑塊,那是熱帶海洋上的日光帶來的良性皮膚病,斑塊向下蔓延到兩頰。老程兩眉之間有道深深的“川”字紋,雙手結(jié)滿了厚厚老繭,這是他經(jīng)常頭痛、皺眉頭并用手頂住頭部的結(jié)果。老程身上還有個秘密。因為長期在潮濕環(huán)境作業(yè),他患上了類風濕,剛到工地一段時間,起床是“鯉魚打挺”,再后來腰部又酸又僵,起床要先側(cè)著身子活動活動才能起來。現(xiàn)在腰部徹底不能打彎,起床成了“驢打滾”。白天工作時,他偷偷地在迷彩服里面圍了一塊黑色寬寬的護腰,工作結(jié)束,從室外高熱環(huán)境回到房間,護腰已經(jīng)濕透到能擰出水。偶然一次,老程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手下的助理員心疼地說,您何苦來的呢,上來一年多,要不休個假吧。老程說,咱這工地就是戰(zhàn)場,施工就是打仗,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期,每個人都得往上沖,不能當逃兵啊,別那么娘們兒嘰嘰的。人們背地里不僅叫他“程鋼人”,還叫他施瓦辛格·程。
其實,老程也是人,不是機器,既有忠骨也有柔腸。
去年有一天,老程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回到老家陪父親去浴池洗澡,印象中,父親的肩膀應(yīng)該是寬廣而厚實的??沙厮?,父親裸露的脊背佝僂而微駝,頸骨像小山包一樣突出,老程輕輕撫摸著父親的脊骨、想給父親搓背,正納悶怎么就這么瘦弱了,父親突然不見了。
老程沒把夢當回事。白天正在工地上忙活時,突然接到愛人電話,說80多歲的老父親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他腦袋一下子就懵了,不相信是真的,父親平時身體很好,怎么說走就走了?連一句話都沒交代。當時施工節(jié)點十分緊迫,一時又沒有交通船往來,即便回去,航行也要好幾天,他決定留在施工現(xiàn)場。老程那段日子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人也迅速消瘦。
父親安葬那天,南沙下起了雨。愛人打電話說,你也回不來,就在電話里跟父親說說話吧。
老母親說,兒子,你別為我們擔心,你爸不怨你。好好在南沙為國家把工程干好,這就是孝順。
老程聽著聽著,眼淚禁不住如泉涌,仰天咆哮著,呼喊著。忽然頓覺聲帶喑啞,嘴張得奇大無比,手在空中亂抓,可就是發(fā)不出聲音。海面上一陣高過一陣的波濤,狂掀巨浪,激烈地猛拍護岸。老程再也無法支撐起鋼一般的身軀,腰震裂般的扭扯撕痛,雙膝一軟,跪立在了南沙礁盤上。他面朝北方,望向家鄉(xiāng),望向雙親,望向祖國,這是白沙藍土對青山黃土的癡情與凝望。
老程伏下身,粗大而厚繭的雙手輕輕劃向紗緞般的白沙,繼而,全身伏地擁抱礁盤,就像小時候,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總也抓不到邊,幽幽青草和著汗水的香甜越來越近了,近了。
雨后初霽,南沙某島礁上空出現(xiàn)了雙彩虹,老程身上被披滿七彩虹衫。
太陽花
太陽花,馬齒莧屬草本花卉,又稱松葉牡丹、喜歡溫暖、陽光充足而干燥的環(huán)境,花色繁多,見陽光花開,早、晚、陰天閉合。花語:沉默的愛、熱烈、陽光。
眼睛,大大的長長的像媽媽,雙眼皮當然隨我。小嘴,聽說像我的要厚一點。鼻頭寬,也不知道隨誰了。耳垂大,有福氣的姑娘。臉盤是圓圓的,月子里走時看見她的臉胖乎乎的,王班長一邊嘴里叨叨著,一邊拿著自己和媳婦的結(jié)婚照,畫他一歲多的女兒陽陽,女兒的模樣漸漸清晰,又漸漸模糊。
王班長是華陽礁上的四期士官,當了十四年兵,只有新兵第一年沒在華陽礁,其余十三年都在這里訓練生活,他是礁上最老的兵,兵們叫他華陽礁王。他說自己把根扎在這兒了,除非組織讓走才會走。
王班長是湖南人,個子不高但也不算矮,一對箭眉濃且黑直,雙眼皮大眼睛雖說是夸贊女孩常用的詞兒,可放在王班長“南沙紅”的古銅色臉龐上,就酷帥出了新高度新感覺新時尚。王班長說起話來嘴角喜歡微微上揚,笑起來兩頰還有淺淺的酒窩,從腮骨到下巴完美側(cè)顏,像極了《太陽的后裔》中的男主角宋仲基,“暖男”加“型男”,要是在大陸,定是能讓姑娘們尖叫起來的“搶手貨”。
王班長在礁上也搶手。
他的主業(yè)是油機,副業(yè)是養(yǎng)太陽花,副副業(yè)是心理調(diào)節(jié)員。作為資深守礁兵,王班長沒有玩不轉(zhuǎn)的機器設(shè)備,沒有搞不定的心理問題,礁長有困難都親自找他出馬。然而,隨著孤礁逐漸變大,老王的副副業(yè)基本失業(yè)。守礁兵目之所及一天一個變化,單調(diào)湛藍漸漸被白沙陸地所替代,巡邏的路線不斷增長……這一切,都讓兵們眼前的世界日益豐富開闊,人也變得開朗和健談起來。王班長想起剛當兵那些年,第一個月新鮮期,第二個月過渡期,第三個月煩躁期,和現(xiàn)在比真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他總對班上的新兵說,你們這些臭小子趕上好時代了,礁盤大了、生活好了,還不麻溜地干活去!
守礁的日子不再難挨,但有一樣依然如舊,那就是遠離家人、遠離故土。
王班長是在陽陽快滿月時離開她們娘倆的。那是湖南冬天最冷的日子,按說月子里的女人是不該出門受風,可媳婦春月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執(zhí)意要抱著娃把王班長送到火車站。先是自家農(nóng)用三輪車顛簸到長途汽車站,然后倒公交車才到的縣城火車站。路上,陽陽在王班長的懷里乖巧地睡著了,春月默默的沒怎么說話,用手機給王班長拍了很多照片。
正值元宵節(jié),遠處爆竹聲聲,踩著滿地紅紅的鞭炮屑,王班長護著春月母女二人走進了候車室。和大城市高鐵站豪華的候車大廳比起來,這里既促狹又簡陋。然而,此時候車室只有王班長一家人,顯得空蕩蕩的,像把整個心都掏空了。剛坐下,陽陽就醒了,春月喂過水,王班長一把抱過女兒陽陽,出神地凝望紅撲撲的小臉。
“還缺啥東西不,那有個小賣店?!?/p>
“都帶好了,真想把你們娘倆也裝箱子里?!?/p>
“那我們就成累贅了?!?/p>
“怎么會。比如今天,害得你們?yōu)槲倚量?,?jié)都過不好?!?/p>
“臘肉和剁辣椒到了礁上你就放好,能和大家吃上一陣子?!?/p>
“吃完就該想家了?!?/p>
“那我該多給你帶點?!?/p>
“礁上的日子不禁過?!?/p>
“那就多看看孩子,也讓孩子,多看看你?!贝涸聞e過臉,王班長的眼里也有些濕潤。
一個人的站臺,給離別更增添了幾許悲涼。
春月掖了掖陽陽被角的當口,王班長已經(jīng)和檢票員談妥。許是同為女人的憐憫,春月抱著陽陽走進站臺時,檢票員向她投去了溫情的一瞥。
從候車室到站臺,路很短,短到似乎一邁腳就到了。春月和王班長慢慢走到候車位置,等列車來。誰也沒說話,生怕你一言我一語,時間會過得更快,列車會來的更快。陽陽忽閃著大眼睛,四下張望著,可能是有些著涼了,小嘴一咧,哭了起來,哭聲尖利而嘹亮,響徹整個車站,聲浪一陣高過一陣,蓋過了遠處的鞭炮聲。
視線之內(nèi),車頭閃著白色的大燈遠遠駛來。站臺上的春月蹙著眉、憋紅了臉,手心里也攥出了汗。她突然踮起腳尖,攏過王班長的頭,貼在他的耳邊笑著說了句悄悄話:“你要好好工作,不要想我!”王班長猛回過頭,眼淚在眼窩里直打轉(zhuǎn),春月依然報以燦爛的笑。
此時,火車呼嘯進站,王班長下意識地拿起行李,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春月和陽陽,就像要把他們娘倆永遠印在心里。王班長扭頭正要走,春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叫住了他,從背包里掏出了用保溫杯裝的一袋糍粑,一把拉開王班長的提包拉鏈,利索地平放了進去,“出門剛煎的,還熱著呢,上車吃吧,算是團圓飯了?!蓖醢嚅L頭也不回地進了車廂。
列車即將開動的哨音響過,空闊而邈遠。
王班長放好行李,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空闊而邈遠。
伴著喊聲,一陣陣拍打車窗玻璃的聲音響起,那敲擊的節(jié)奏,分明是“我一愛一你!”王班長奔向車窗,隔著冰冷的玻璃肆無忌憚地親吻春月娘倆,哭成了淚人,春月依然敲擊著“我一愛一你!”的節(jié)奏,整面車窗玻璃都快要被兩個人的愛揉碎了、感化了,化成白練飛流的瀑布,化成奔涌歡騰的小河,化成南海的靚藍碧水,綻放出朵朵白蓮花。
王班長守礁之余,就會給春月打電話,春月每次在電話里先敘述孩子一點一滴的成長變化,然后都會逗陽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給他聽。王班長仔細捕捉每個細節(jié),接完電話就畫下來。對于守礁的父親來說,孩子的成長不在眼睛里,在耳朵里,在心里。
雖然守礁的生活好了,但是王班長仍然保持著剛當兵時的生活習慣,每天洗臉都不用香皂,把僅有的淡水收集起來澆太陽花,他給每盆花都起了同樣的名字,陽陽。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