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馬人穿著草鞋的腳,在橫斷山脈的懸藤密箐中踏出一條運販貨物的古道。這讓人想起云貴高原的水,韌性地擊穿山巖深峽的險障,流成浩蕩的瀾滄江。江是大地上流動的路。
巍山的騾馬隊,喚作回回幫,跟喜洲幫、鶴慶幫平起平坐。從紅河源頭出發(fā)的他們,迎著理想的太陽,開始一次次艱辛的遠行。人人心中飛蕩起大河雄野的氣韻,狂濤般沖滌著遍布途程的兇險。一頂頂篾帽、一件件蓑衣和馬褂,是這支馬幫的鮮明符號。代代年年,一群群硬漢,用鐵的意志征服了漫漫古道。
他們走的是夷方路——從東蓮花村的永濟橋邁出頭一步,往西奔漾濞、永平、保山、騰沖,就入了通往緬甸、泰國的古驛道。風雨路遙,他們一邊走,一邊哼著趕馬調(diào),歡樂的山歌也唱,跟著馬鈴和铓鑼聲,響到天上去。日常生息中建立的對于教義的確信,使把齋、禮拜成為行途中不可缺少的儀式。認、禮、齋、課、朝這五大功修,成為身體和靈魂稟受規(guī)訓的嚴格程式。手捧《古蘭經(jīng)》,念誦間深情地仰望,先知在浩茫的穹蒼顯跡,博施著純摯的慈愛,護佑他們闖過盜匪、兇獸、瘴癘遍布的蠻荒之地。腰間的刀棍和手中的鐵矛,顯示出剽悍的一面。他們的性格中,流蕩著唐將李宓所帥八百回紇兵士的熱血;乘革囊渡過金沙江,攻伐大理城后屯聚牧養(yǎng)的色目鐵騎的勇壯,也在他們的行止中表現(xiàn)出來。開道的頭騾,扎在腦門上的紅繡球,艷如山茶花;馬鞍架上的商旗與族旗,獵獵舞風。矮小善走的大理馬,馱著滿袋的鹽巴、茶葉、藥材、絲麻和布匹,越過瀾滄江和怒江,一直運到異域去。
歇腳燒火的一刻,喝著蒸壺里的熱茶,他們遙思桑梓,心中生起陣陣暖意。涼夜露宿,躺在馬鞍鋪上,在火塘熏燒的草果氣味里,眼前浮現(xiàn)的是熟悉的鄉(xiāng)景:畦田里的稻麥、荷池中的花香,圍攏著戶戶庭宇?!叭灰徽毡?、四合五天井、六合同春、走馬轉(zhuǎn)閣”這幾句話,本是建筑形制上的術(shù)語,落在他們心間,變成了祖輩傳下的夢和子孫的念想兒。他們就像中原的晉人,吆著騾馬走西口,遠去蒙古草原行商,用掙來的血汗錢在故土蓋起溫暖的家宅?!囤s馬調(diào)》中所唱“要想發(fā)財走夷方,出去回來就蓋房”,是對于生計的最樸素的理解。不畏險阻的馬幫,始終朝著家的方向走。
哀牢山麓、紅河源頭的巍山,曩為兵家看中。元朝軍屯,明代戍守,漠北江南的回族將卒,入社墾田。落籍東蓮花村的人,愛植蓮種藕,村東頭的那個荷塘還在,推想村名即由此出。
村中的清真寺,是靈魂相守的圣地。叫拜樓那重檐翹翼的造型,透出凌然的氣宇,以明確的建筑語匯顯示了地位的莊嚴。宣禮詞在塑像般直立的阿訇口中響起,聲調(diào)里的意蘊,細雨潤土似的滲入內(nèi)心深處。檐脊上雕琢的動植物,形貌栩栩,樓頂上的云板被木槌擊響,這些醒來的生靈,猶能翩躚旋舞。朝真大殿里,平展的地毯鋪出一片綠色的海,沉靜、深邃。毯面的花紋,宛似朵朵明麗的白蓮花,盈動著恬靜的神姿。正中的“窯窩”,門飾的弧線優(yōu)美地從兩側(cè)彎垂下來。已是下午,殿里安靜得聽不到聲響。晌禮可能剛剛做過吧,看不見領(lǐng)拜的教長和宣講的阿訇站在里面,祈禱聲中,千人朝著麥加方向鞠躬叩頭的隆盛場景,映入我的浮想。信仰讓精神清潔,飛耀道德的光輝。透過云層的日影,瀉落于雕花門窗上,也讓檐柱額枋上的題匾楹帖閃射鮮亮的光芒。先知無形,而他的聲音總在靜止的空氣中飄響。安靜的村巷里,戴白色布帽的男人、披紅綠面紗的女子,輕步走著,貼在高墻上的語錄會讓他們放緩腳步,把目光停在一行行字句上,那是圣訓經(jīng)典上的雋語。對于教胞,此刻的氣氛,如同宣諭意旨那般莊肅。
馬家大院是安放家族理想的地方。這個宅門的幽和深,自然含蘊一番闊大氣象。一扇扇照壁、一重重院落、一間間堂室、一道道回廊、一座座樓閣,無不炫示著財富的豐殷。雕花、彩畫、楹聯(lián)、牌匾、壁飾,透露出清雅的裝飾趣味和曼妙的藝術(shù)情調(diào)。陽光、月華、云影、霞輝,都在天井里停歇過,也閃在老少的眼眸中,感動得流淚。這個大庭院,成了本村人摹效的建筑儀范。主人馬如驥,是本村有名的馬鍋頭。馬鍋頭就是馬幫的領(lǐng)頭人。當年,披滿行塵的他,心中裝的應該就是這樣一種家景。
建筑是有記憶的。工匠們憑借靈妙的手和智巧的心抹砌、鏨刻、施彩、髹漆以及雕繪花鳥圖紋、山水風景的觸感,依然留在券門的梁頭、額枋上,留在廳房的柱基、石礅上,留在通廊的藻井、斗拱上,留在山墻的灰塑、貼磚上,留在廡下的窗欞、圍屏上,留在楹邊的楣棟、板壁上。登臨昂翹的角樓,屏軸前邀客對談的情景,只在昔日了。角樓藏過書,也曾彌散一股文雅之氣。長長的護欄上,間距均勻地排列著形狀柔曼的短柱,像整齊的琴鍵,流淌著老院的旋律。倚欄朝四近一望,斜頂上鱗片似的筒瓦和出檐的戧脊,遠近低昂,密密地連為一片。直挺的瓦壟飄曳出美妙的輪廓線,越過飄煙牖戶、搖禾場圃,伸向蒼茫的山嶺,而青灰的基調(diào),正迎合著漸陰欲雨的天色。此番景致,猶近“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宋人詞境。
目光垂落在院心用大理石鋪出的花枝圖形上。以磚覆土,隔濕阻塵,利于梁檁之下的灑掃;植物造型的綴飾,又使階除之前別顯一番紋理。此甃地之法也。視線輕移,停在三疊水照壁上。磚瓦逐層疊澀,檐角出挑,晴日里,反射的日光會將正房映得一片通亮?;野妆诿嫔蠚埓嫠E,猶從黃子久的淺絳山水取意,色澤卻褪淡了,暗示著流年經(jīng)過的痕跡。照壁前砌筑花臺,幾簇耐得春秋的綠葉,裝點出一角風景??课饕豢诶暇?,石欄上線刻圓潤的卷草紋,忍冬、蓮葉、蘭草、牡丹諸種折枝花卉,從井欄上蓬勃長出,被彌散的水汽染了綠。年老的馬如驥,坐在臺坎的草墩上,默對堂前階下,看看花草,喝喝香茶,想想往事,一生勞苦都隨云煙去了。叫拜樓那邊,阿訇念誦贊圣詞的聲音傳過來,他聽到心里?!笆朗厍逭妗笔墙K身謹奉的信條,他把這四字刻在漢白玉上,嵌入照壁凸起的磚框里。邁進大門的人一眼瞅見它,看到了宅主的內(nèi)心。
廬舍的符號意義,產(chǎn)生了現(xiàn)實影響。馬如驥的社會聲名廣播四方,軍政界的顯赫人物為之留跡。主房門額懸匾:明道致遠。一瞧落款:白崇禧。東廂房光景亦近,門匾“義廣財隆”,題這字的人,是龍云。
在大理,這樣好的庭戶,很有一些。巍山的劉家大院、大理的張家花園、喜洲的嚴家大院,都是。
出東蓮花村,南行數(shù)十里,望得見巍山老城的衢巷人家了。徐霞客給它記下一筆:“蒙化城甚整,乃古城也,而高與洱海相似;城中居廬亦甚盛,而北門外則阛阓皆聚焉?!泵苫滴∩脚f稱,其源可遠溯細奴邏時代??こ庆o伏于平川之中,眼掃四野,沃田宜植稻米,水蕩適生魚芡,立詔建舍,圖城定都,細奴邏之功大矣哉。不知天下,不能為王者。南詔始主臨陽瓜江畔筑山城,這座龐大的建筑體首先在他的心上崛起,磊磊磚石疊砌的城基,承托著強大的存在感,也支撐著并吞五詔、囊括西南的雄圖霸業(yè)。千年之后,版筑望樓,廢為荒墟。那時的悲歡一點兒擾不亂我的神意,只因我跟它隔著很長的距離。離得遠,卻也生出愁滋味,一地黃埃,總易惹人悵悵嘆息。散落的柱礎(chǔ)、瓦當、鴟吻、刻石、造像,挽留著已逝王國的殘影。繼后的蒙舍城遺墟,光景亦如這般。河邊坡地上,懶散地僵臥的,是那寂寞的土埂碎瓦,恍若代表升遐的霸主與后世交流,讓歷史在想象中復活。
徐霞客所說的北門,在我的推想里,就是明代蒙化府的拱辰門。檐翼下“萬里瞻天”的大匾,給雉堞如齒的紅墻門樓所添的氣象,自會迎來古今嘆賞的目光。水一般繞墻過去的,是斷不了喧聲的人與車。逢著趕街的日子,彝族男女結(jié)聚城樓下吹笙打歌,給門前添了熱鬧。此座樓臺,當為一城之勝。巨石壘筑的門洞,遮斷了天光,幽暗處的厚重門板,硬如鐵嶂。我的手落在粗糙的紋痕上,像在輕撫蒼老的皴膚。縱橫排列的門釘早已銹蝕,卻不見絲毫挪移,仍在歲月中堅守各自的位置。
北門之南,直伸一條墁石街路,兩旁皆是木壁瓦頂?shù)臉俏?,底層多開為鋪面。制衣修鞋、賣藥診病、剃頭美容,門臉接得密。吆喝雜貨、生鮮、紙燭、古董的店家也不少。當街擺貨,擠得檐下階前花花綠綠。扎染布包、彩色草墩,很為鮮俏。有幾個老人,坐在敞露的屋前抽煙、瞧街景,斷續(xù)的市聲驚不動閑靜的心。數(shù)不清的日子過去了,過客會亡化,王朝會崩塌,而市井生活的風味永在,這個簡單的道理,早已被時間證明。還有一家,門前晾著細長的面條,宛如一片雪瀑掛崖而下。幾百年過去,徐霞客所見“阛阓皆聚焉”的情景依舊。到了火把節(jié),四鄉(xiāng)八寨的老少相笑而來。騎手從群力門躍馬過街,疾風般直沖南門外。不待蹄塵散盡,燦艷的燭炬便跟來了。目光把這顏色接了去,眸子就亮得欲燃。套用宋人長短句,真是城中一夜,開遍紅蓮萬蕊。
額題“花封瑞鳳”“蕊榜文龍”的進士坊,立在街心。想起文源亭、崇圣祠、尊經(jīng)閣都存的文廟,孫家巷、月華街上的南北社學,古城四隅的書院,始覺乾隆皇帝御封這座方正的南詔故都為“文獻名邦”,可謂名下無虛。
從坊前行至老街盡處,星拱樓在焉,恰同拱辰樓南北對望。此樓比拱辰樓小巧而靈秀,氣宇卻不在其下。這是一座過街樓,石基托舉雙層亭閣,回廊、欄板、格子門,無一處不整麗。眺覽,城東的文華山、城南的巍寶山、城北的點蒼山、城西的陽瓜江,奔來眼底。王勃《臨高臺》“朱輪翠蓋不勝春,疊榭層楹相對起”句,可做寫照。通向四方的券洞,恰好顯出建造上的妙處。洞壁皆以長條青石壘砌,耐得住風雨磨蝕。我在這十字街頭,受著通道的風吹。山迢水遙,漫長的年光里,無數(shù)行走的角色和我一樣經(jīng)過這兒,肩著相異的使命,舉步奔往各自的方向:云游的僧道想著寺觀,仗劍的俠客想著鳥道,荷鋤的農(nóng)夫想著阡陌,運貨的馬幫想著茅店,撐篙的船家想著浪波,行吟的騷人想著天野,還有那赴任的流官,想著未卜的宦途。
徐霞客嘗過身等覺寺,“稅駕于寺北之冷泉庵,即妙樂師棲靜處”。稅駕,就是歇宿。楊升庵貶滇,兩游蒙化,亦擇此庵雅集。這處老井猶在的故跡,是值得看看的。我未得踏訪,也就沒能口嘗甘洌香美的蒙城第一泉,遙憶連蹇中酬酢的風流,惜哉。
翌日晨起,上街。飯鋪的伙計卸下門板,筋潤的耙肉餌絲、軟糯的青豆小糕,還少不了熱油粉、一根面,盛碗入碟,趁熱上桌,吃得滿口香。
馬 力:1969年赴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勞動,1983年畢業(yè)于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歷任北京第一五九中學教師,《中國旅游報》副刊部主任、主任編輯、總編輯。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散文集《鴻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剎海的心靈游吟》,文學評論集《山水文心》,小說集《煉獄和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