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張應

母親特別戀守我的家鄉(xiāng)黃土嶺村，她一直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和兒孫們團聚。我好多次動員她跟我們一起住到合肥，我曾經(jīng)列舉了合肥這座城市的種種好處。母親總說，我在黃土嶺生活了一輩子，如今老了，我就是這塊黃泥地上的一棵歷盡滄桑的老樹了，老老實實地把根扎在自己的地上，興許還能多活幾日，要是讓它離開了腳下的土地，十有八九，活不成的。

母親沒念過幾天書，說出話來卻能讓人心服口服。我被她的三言兩語給說服了，只好由著她住在村子里。

只要母親住在家鄉(xiāng)，黃土嶺村就是我的家，我就不會把它叫做老家。所謂老家，我的理解是過去的家，而不是現(xiàn)在的家。于我來說，過去的家在黃土嶺，現(xiàn)在的家，還在黃土嶺。母親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家在黃土嶺，我就必須經(jīng)?；攸S土嶺。我和母親一樣，也是一個戀鄉(xiāng)戀土的人。每年，我總要回幾趟黃土嶺?，F(xiàn)在的交通條件好了，從合肥開車回黃土嶺村，也不過兩個小時，我很樂意自己駕車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我樂意了，母親卻不樂意。有幾次，我剛一到家，母親就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以后你少往回跑。我知道，母親并不是不樂意見到我，只是不樂意見到我停放在家門口的那輛私家小汽車。母親的想法非常簡單，她是不樂意我開車跑長途。母親不放心我開車。

于是，母親終于把話攤開來，挑明說了，以后你沒事少往家里跑，那么遠的地方，路上很辛苦，也不安全，讓人擔心。你有空了，多打幾個電話回來就行了。

可我偏偏是一個不太愛打電話的人，我給人家打電話時，總是有事說事，從來就不會在電話里跟人拉拉家常、噓寒問暖。有時，打通了母親的電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明明聽得見母親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還故意連聲“喂喂喂”。等母親開口說話了，我就在電話這頭靜靜地聽著一個勁“嗯嗯嗯”地應和著。

母親也不介意，我不說話時，她就先說，常常是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在說，她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就說沒事掛了哈。后來，她干脆不再坐在家里等著我給她打電話了，她會在中午或者晚上，應是我在吃飯或者休息的時間，主動給我來電話。母親在電話里講得最多的，還是關于開車安全的話題。她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開車，要開就在市區(qū)里面開開，不要上高速跑長途。末了，總不忘綴上一句話，你看，你都幾十歲的人了，咋還那么貪玩呢，老是開著車子東跑西跑的，有什么好玩的！

聽起來，母親是把那輛私家車子當成了我這個“大小孩”的玩具了。我開車從合肥回到黃土嶺村，來回三百多公里，差不多得跑四個小時，母親當真認為我這還是在玩車子？當然不會。我知道，母親也只是那么一說，為了阻止我開車，總要找出理由。她是故意舉重若輕。

當她發(fā)現(xiàn)“開車并不好玩”這條理由，還不足以說服我的時候，并沒有知難而退。她又繼續(xù)尋找新的理由，對我進行勸說。我非常熟悉母親的套路，她常常先來硬的，強力阻止。實在阻止不了，她就掉過頭來和風細雨地加以勸說，目的就是給我一個警醒。她覺得，她那樣做非常必要。雖然站在她面前的人兩鬢都霜白了，在她的心目中還是個孩子。估計，自從我買了車子之后，母親就沒有省心過，她時不時的就想對我說點兒什么。所以，近兩年來，母親就讓我接到了這樣兩次匪夷所思的電話。

一次，是在一年前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不知道母親會說什么事情，我最擔心的是母親的健康問題，畢竟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墒?，母親卻沒有說到病痛，甚至都沒說到她自己。母親用很高的聲調說，我給你算過一次命。算命先生說，你的車子一定要少開，最好不要開。我聽了禁不住哈哈一笑，說，老人家，這還用算命先生來說嗎？我不算都知道，這車子當然是少開為好，不開最好了。既省錢，又省心，該有多好啊。母親見我嘻嘻哈哈沒有當真，便急了，對我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必須聽話。嘻哈過后，我也認真起來，對母親說，老人家，請放心吧，今后我一定少開車。母親那次電話之后，我果真開得比以前少了，能坐公共汽車我就堅決不開車了。當然，我聽了母親的話，與母親說的那些算命先生的話毫無關系。我當然明白，所謂的“算命先生”，只是母親找的一個十分蹩腳的借口。母親找個借口不容易，能找到這個“算命先生”，也是費了很大勁的。我更加清楚，母親借口的背后是什么。

還有一次，母親的生日之前，她的電話又來了。母親的生日在農(nóng)歷十一月份，陽歷元旦前后，正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其實，母親的內心里，一定是希望兒子們在她的生日那天都能回到她的身邊去。她想到了我一回去就會開著車子，而且還是在雨雪天里上高速公路，母親就改變了主意。她提前給我打電話，囑咐我千萬不要專門為她過生日跑一趟，那樣做不值得，她說那個日子離過年不遠了，根本不用跑得那么密，過年回來就行了。之前，有一年，在她生日當天，看到我的車子突然停到了家門口，母親又是欣喜又是心疼，不免當場嗔怨了我?guī)拙?，你看看，叫你別跑，你還是跑回來了！大遠路的，還得經(jīng)過高速公路，你跑回來干嘛呢！今年母親突然改變了策略。雖然還是用了“算命先生”這個老套的借口，但她不再是直接說算命先生叫我別開車了，而是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來阻止我開車回家。讓我覺得非聽不可。

這次，母親的電話沒有直接打給我。而是打給了她的孫女兒，她認為，她的孫女兒乖，最聽她的話了，她還相信她的孫女兒有辦法能夠說服我。有天晚飯后，女兒悄悄告訴我，奶奶打電話給她了，奶奶說給她自己算過命了，在今年農(nóng)歷十一月份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奶奶和她的長子是不能見面的。若是見面了，就會發(fā)生相克相沖，對母子二人都不利。你是奶奶長子吧？你看怎么辦！女兒說過，有點兒詭秘地笑了。

我一聽，也是一笑，不過，我笑得有些心酸。我知道，母親這是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哪里會去算什么命，她只不過又找了一條她認為是很充足的理由阻止我開車回家。她覺得我可以不聽她的話，但我必定會順從天意。在母親看來，算命先生說的話，那就是在替天授命了。既是上天之命，誰都必須聽，她的兒子當然不會不聽。母親的謊言，很容易讓人找到破綻。只是，我識破了卻不道破。我就順著母親的意思去做，在母親生日的那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忍住了，沒有回家?！靶ⅰ钡暮竺嫱ǔ＿€會跟著一個“順”字。所謂“孝順”，有“孝”就該有“順”，只有“順”從了老人家的心愿，那才是真正的“孝”。若不“順”從，就是“逆”了，與“孝”背道而馳。在“順”和“逆”之間，毫無疑問，我自然只會選擇“順”。

所以，這次在母親過生日時，我又一次十分順從地聽信了母親的謊言。因為，我已清楚地看到了，在這個簡單的、善意的謊言背后，是母親的一片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