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迄今為止,世世代代的作家們都在運用各自的秘技為世界磨鏡,建立有關(guān)特定時代特定社會的各種隱喻;與此同時,時代風尚如同帕拉圖洞穴中石壁上的幻影,負責提供鏡中世界和隱喻的食材。依此推斷,生在當代中國的作家是幸運的——此刻的中國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怪象亂象、腥味兒辣味兒、各色調(diào)料顛鸞倒鳳。然而,與啟發(fā)并肩而至的是迷惑、更深的迷惑。五色調(diào)料終乃傷身伐命之物,抓不住時代的原生原味,作家的幸運會輕易被迷惑耗散殆盡。
抵御迷惑,最高明的手法是制造迷惑,如同為了見到真實,必須借助扭曲的鏡子。已經(jīng)改變了社會游戲規(guī)則的時代,同時也在塑造和改變著鏡中的寓言。Facebook創(chuàng)始人扎克伯格曾妄下斷言,世界因網(wǎng)絡社交而愈加透明,而“世界的透明度將不允許一個人擁有雙重身傷。”這種對未來的幻想實在太缺乏民族性。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啟的互聯(lián)網(wǎng)革命的哲學精義,以及中國社會風向標的時代轉(zhuǎn)向,都賦予了這一代人足夠的歷史資源去提供一張張更為精辟貼合的面具。
光芒聚交、觥籌交錯的名利場上,永不熄滅的是中國式的假面舞會。在奔涌的寫作中,詩人以他們天賦異稟的視覺、聽覺、嗅覺,全力投入到這場中國式的社交中來。當然,種種華麗不能遮蔽優(yōu)秀的問題意識,也即對托尼·朱特口中“存在著根本性謬誤的時代”的質(zhì)疑和反思:用價格來判斷價值,作為一種通行的規(guī)則,它善嗎?公平嗎?正確嗎?面對集體性的墮落,用善良和悲憫對待,還是以惡制惡?逃避是否也擁有其積極一面的意義?現(xiàn)代普世價值是否能比原始宗教信仰帶來更好的社會?
在歷史文本的研究中,選擇歷史文本的終點就是選擇其歷史角度,換句話說,在哪里結(jié)束,就是哪種歷史。這在文學當中,我想同樣適用,在哪里結(jié)束,就是哪種文學。唯有此,才能在迷人的靈魂之外,重又獲得一個嚴肅的靈魂。
光明與黑暗的辯證法,也是我偏愛的表達,期待光明,更期待黑暗,就像辛波絲卡詩中所云,“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盡然的地獄。”那么,就在混亂的地獄中繼續(xù)跳舞,直到摘下世界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