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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回外婆的心(外一篇)

2016-12-08 13:20Text周偉兵
廣州文藝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外婆家姥姥外公

Text-周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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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回外婆的心(外一篇)

Text-周偉兵

父親心性頗高,從不輕易贊人,但是他卻對他的岳母贊賞有加,多次對我說:你外婆是天底下最勤勞的人,是最有善心的勞動人民。

其實,論外婆的出身,屬于大戶人家的獨生子女,本來應(yīng)該是貴如碧玉、嬌生慣養(yǎng)的。姥爺?shù)脑缡藕蛻?zhàn)火硝煙,改變了她的成長軌跡和人生狀態(tài),使她年幼之時就失去了父親的嬌寵,跟著姥姥孤兒寡母地寄人籬下,雖錦衣玉食,卻賠著小心捱時光。年少至年輕時連天戰(zhàn)火,摧毀了她貴為小姐的身份,她與姥姥在逃難途中徹底淪為難民,一路流亡從湖南徒步到廣州,從此天涯為家。人生的苦難,在姥姥和外婆這對母女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姥姥身上明顯遺留著大家貴婦的種種作派,比如畢生佩飾品,勤梳妝,重視穿戴,講究儀表,零食天天吃,珍寶悄悄藏,小腳顫顫挺身立,女紅家務(wù)均不沾。而到下一代,則家道敗落的頹相盡顯。外婆不飾粉黛,粗手大腳,忍辱負重;侍母相夫、生兒育女,成天忙得團團轉(zhuǎn);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愁喜了她整個的生活。在我誕生之時,立于我眼前的外婆,已經(jīng)是個地道的平民百姓了。

外婆的中晚年,一直在打理著兩個家,一個是她自己的家,一個是她孩子的家。這后一個家先是我們家,我們家調(diào)走后就成了舅舅家。

外婆在她自己的家主要負責(zé)侍母與相夫。她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早上她一定會在雞叫三遍前起身,先生火做飯,再放雞喂鴨,接著灑掃庭院;待姥姥外公起床后,她便去倒馬桶,收拾床鋪,清潔家中。姥姥外公吃罷早餐,喝茶的喝茶,上班的上班,外婆就開始洗刷碗筷,燒水灌暖瓶,之后,便挽一個竹籃,提一個布袋,夾一把桐油傘,到兩里外的集市去購物買菜。這一來一回,是外婆最開心快樂的時光,一路上“張媽媽”“彭娭毑”“吳姐姐”地叫將過去,家長里短、世道時事地聊上幾句,讓外婆感到了新鮮,領(lǐng)略了情分,豐富了生活。一番討價還價的買賣之后,外婆提著菜籃急急趕回家,換過煤,便一盆水滿桶衣地漿洗起來。而這時,姥姥必是坐在洗衣盆邊,聽外婆訴說著外出的見聞,滿心歡喜。而她們聊的東西,無非是誰家又添丁了,誰家又吵架了,市場的菜價為什么漲了,什么東西又新鮮上市了。偶爾外婆會壓低聲音,看到四周無人后,說誰誰誰被批斗了,“東風(fēng)派”和 “紅旗派”又在哪兒干了一杖,毛主席又有什么最新指示等等。而這時姥姥是會竭力配合的,彎彎腰側(cè)側(cè)身把耳朵貼近外婆的嘴巴,凝神而嚴肅地把這些東西聽進去,記下來。之后,姥姥會喋喋不休地告訴外婆,蘆花雞生了蛋,麻黃雞好像要抱窩了,要快點找鄰居們換幾個交配過的蛋,好讓麻黃雞孵它一窩小雞仔。晾曬衣服的時候姥姥會幫把手,中午的做飯炒菜她就不管了。吃了午飯后,外婆照例地洗碗刷鍋收拾餐桌,待把姥姥打發(fā)午睡,把外公打發(fā)上班,她便戴上老花鏡,靜靜地坐在門口做針線或編織毛衣。下午的時光外婆比較活躍,總是走東家跑西家地弄來一些衣樣,然后在正房里架起門板,鋪開報紙,照葫蘆畫瓢地裁剪出來,然后興高采烈地坐在縫紉機前 “嗒嗒嗒嗒”地忙上一兩個小時。那個時候,縫紉機是奢侈品,外婆家所在的鐵路宿舍區(qū)極為少見,外婆的那些老姐妹們就總是找個借口來串門,邊欣賞外婆的縫紉手藝, “嘖嘖嘖”地賞嘆外婆縫制出的新衣褲,邊滿臉堆笑地從隨身小布袋里掏出一件要修補的舊衣裳,讓外婆幫忙縫紉一下。外婆當(dāng)然是來者不拒,誰的忙都樂意幫,這樣一來,她的每個下午就格外繁忙起來。但不管忙成什么樣子,到了做晚飯的鐘點,外婆都會急急收攤,清理好針頭線腦,還原一個整整潔潔的家,然后再去添煤加火,洗菜做飯。吃罷晚飯,姥姥去乘涼,外公去倒騰自己的小愛好,外婆便又在家務(wù)事中團團旋轉(zhuǎn)。抹桌洗碗,掃地關(guān)雞,收衣折疊,燒水侍弄姥姥外公洗漱,再自己洗漱,接著就封爐關(guān)門,與外公對一對買菜購物的支出賬,倆人聊聊家里的和外面的見聞,商量一下這種事那種事,然后就熄燈睡覺了。

如果就是上述那些事兒,一般家庭婦女大抵都能做到,難就難在外婆還要同時照顧我們家,具體點講,就是時不時地要照顧和看管我和姐姐,這讓她付出了比許多其他家庭婦女更多的辛勞。那時我們家距外婆家不算遠,大概步行三四十分鐘的樣子,正因如此,我和姐姐經(jīng)常地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那時父母不知成天忙些什么,總是出差,搞 “大批判”,參加各種集會游行,常常把我和姐姐撇在家里,自理生活。這讓姥姥和外婆無比的牽掛。特別是那時我們所在部隊大院的孩子?xùn)|一派西一派,常常爭斗打架,頭破血流,外婆就替代了我們父母的職責(zé),幾乎每天走過來看望一下,送些香菜熱飯,而一到節(jié)假日特別是寒暑假,就干脆把我們接過去帶,讓父母騎單車來看望我們。有勤勞的外婆,我和姐姐的童年很滋潤。在外婆家,三位老人總是圍繞兩個孩子轉(zhuǎn)圈圈,我是男孩,年歲又最小,便成了中心里的中心。姥姥、外公自然是愛我們的,特別是姥姥,千寵萬嬌,恨不能把心都掏出來給我。但是,遇上衣食住行方面的具體事,還是得靠外婆身體力行,實在相幫。比如我喜歡熱鬧,熱衷到街上和集市里去玩,姥姥小腳走不動,只有外婆能帶我去。所以,外婆外出時,我成了她的小跟屁蟲,牽著她的衣角,緊跟她的身后,還積極地幫她扛那把桐油傘,贏得了她那些老姐妹的夸獎,還賺回不少的零食,非常開心。又比如我那時肚里蛔蟲多,體弱多病,飯食不香,外婆就隔三岔五地背著或牽著我到一個叫小街的地方去看中醫(yī)。那個中醫(yī)爺爺真就醫(yī)術(shù)高明,妙手回春,把我那厭食多疾的毛病治好了。當(dāng)回到自己家里大碗大碗地吃起飯來,父親和母親都高興得面面相觀,喜從心來。再比如我喜歡吃的那幾樣飯菜,也只有外婆能隨點隨做,甜酒灰面疙瘩、煮沙河粉、蘿卜干炒油渣、榨菜肉絲、辣椒香干子等等,哎呀呀,在那種生活艱難的日子里,能吃到這些可口的菜式,全憑外婆那顆愛心和一手好廚藝。外婆這個人,好像是不知疲倦的機器,事越多越精神,活越重越有勁。我和姐姐的到來,使她的家務(wù)事倍增,煩心事見長,但她仍舊得心應(yīng)手,應(yīng)對自如,從不發(fā)脾氣,講怨言。早上,她叫醒我時唱的是《國歌》,被一掀,拉住我雙手向上一拽,接著就唱道:“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晚上,她忙完所有事,如果見我在姥姥房中還沒睡,就會拿著把蒲扇坐到姥姥床邊,一邊給我們打扇子,一邊講些小笑話。她的幽默,常常把我和姥姥弄得開懷大笑,就更睡不著了。為了能滿足我們姐弟倆貪吃的毛病,外婆背著外公,找到一份在家加工鐵路行李標簽的活路,趁外公上班和家務(wù)事剩下的空隙,爭分奪秒地賺點小錢,讓我們能吃上甘草姜、甜橄欖、咸金桔和爆米花。以前辦這些事,她在與外公對賬時總是吞吞吐吐,要聽一籮筐外公的嘮叨。而自從手頭有了點活錢,能讓兩只 “小饞貓”歡享口福,外婆覺得格外地揚眉吐氣,說起話來順溜了,走到哪里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在外婆那群老姐妹中,她有點文化,又樂于幫人,還心地善良,漸漸地就成為了小頭目,一呼百應(yīng),從者如流。正因如此,后來有許多個晚上外婆收拾完家務(wù),便帶著我去串門。說是串門,其實是去別人家做糾紛調(diào)解工作,兒對母不孝的,夫妻間拌嘴的,婆媳鬧矛盾的,她都去說,都要管,而且還百戰(zhàn)百勝,總是成功。每次從別人家摸黑返回,外婆總喜歡跟我一道數(shù)天上的星星。天上星星數(shù)不清,但外婆寄望于我的,是做一顆明亮的星星。

十二歲那年,我隨父母離粵赴湘定居,離開了親愛的外婆。臨別時,在廣州老火車站,外婆摟著我悄悄耳語,讓我忘記她講過的老虎外婆和狼外婆的故事,她說她不應(yīng)該給我講那樣的故事,天下沒有如虎似狼的外婆,只有像她這樣愛我的外婆。她還說我這一走把她的那顆心也帶走了,所以要趕緊學(xué)會寫信給她,把她的那顆心還回來。

離開外婆后,在父母寫信給外婆時,我總會寫上幾句話,或?qū)iT叫父母寫上我想念她,這讓外婆很高興。外婆也寫回信,用的是圓珠筆,字跡工整,用力很大,話語極為樸實。十多年間,她告訴過我們她被選到居委會去上班了,很忙的,但她喜歡這個差事;又說她干不了居委會了,因為舅舅的孩子出生了,她要好好帶自己的孫女;還說外公中風(fēng)了,癱在床上,沒法嘮叨了,像個頑皮的孩子,什么都要靠人侍候。有一次她還告訴我一個秘密,吃雞爪不會影響寫字的,以前父母不讓我們吃,為的是孝順她,把雞爪留給她吃,她真不應(yīng)該任由父母蒙騙我們。再后來她寫信說,舅舅舅媽不讓她去買菜了,因為她快走不動了,購物買菜的事都交給舅舅舅媽了。聽說我下放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她著急,擔(dān)心我的身板能否承受住鄉(xiāng)下繁重的勞動;聽說我子承父業(yè)當(dāng)兵了,她格外高興,囑咐我打仗時要注意安全,但不能當(dāng)膽小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父母由湘返粵回到廣州定居,據(jù)說外婆高興得手舞足蹈,那以后我與外婆的聯(lián)系,就總是通過與父母通信來維持了。在部隊提干后,我終于能享受探親假回廣州了,記得第一次從部隊回家,行李剛放下,父母就催我去看外婆,說外婆老是在念叨我怎么還不回來。我騎了輛自行車趕到外婆家,那一帶的居民區(qū)有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外婆還是以前那個外婆,是心房里千思百念的那個外婆。站在外婆家小屋的窗外,我久久沒有進門,就那么隔窗望著她,望著她。除了頭發(fā)花白一些,身體瘦弱一些,她確實變化不大,還穿著那種她喜歡的蘭色帶花的婆婆服,還是踏一雙老式黑布鞋。她沒看見我,側(cè)身坐在凳子上看書,那個翹翹的極有特色的上唇依然噘著,越過了鼻尖;戴上老花眼鏡的樣兒與十多年前剪裁衣服時的光景沒啥兩樣。她一邊用手指在書頁上移動,一邊自言自語地不知說些什么,大概是在念書上的文字吧;一束陽光透過窗欞照著外婆,在墻壁和地磚上留下長長的影子,也照在門后面的一把傘和一個布兜上。往事依稀,相見如夢。我的一聲激動人心的“外婆”,頓時讓她寧靜的午后變得喧騰。從外婆的角度來看,還有什么事情能比送走一個少年迎來一個軍官,看著自己帶過的外孫長大成人更高興的呢?!

拉著外婆的手訴說別情時,才知外婆其實變化很大。最主要的是不能走遠了,與外面的世界逐漸隔開了。然而,家里的事兒永遠是她的拿手好戲,她讓我坐著等等,轉(zhuǎn)眼間魔術(shù)般地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甜酒灰面疙瘩。就這樣,婆孫倆你一句我一句,邊吃疙瘩邊把現(xiàn)實場景拉回到十多年前。外婆老花鏡后的那雙瞇瞇眼,一直都充滿著淚花,其實我何嘗不是熱淚盈眶呢?這一刻,我終于把她的心,又帶回到她身旁。

“草民”外公的快樂生活

與外婆相比,外公在我心中的分量要輕一些。我年輕時讀過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的作品 《童年》,發(fā)現(xiàn)他筆下的外祖父外祖母竟然非常相似于我的外公外婆,一個嚴厲冷淡,一個慈祥溫和,孰優(yōu)孰劣自然涇渭分明。

不過,我的外公比高爾基的外祖父實在是要好許多,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人生經(jīng)歷的不斷積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身上的閃光點還著實不少,值得懷念的地方相當(dāng)之多。比如他一介 “草民”,當(dāng)年在鐵路系統(tǒng)謀得一份普通職員的差事后,硬是一柱撐天,養(yǎng)活了岳母、妻子和五個子女,還把五個子女中的三人培養(yǎng)成了 “文革”前的老牌大學(xué)生。他經(jīng)歷的是什么時代?是上世紀初葉至七十年代末中國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大時代?;实鄣古_,民國建立,軍閥割據(jù),革命興起。接著土地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建立與建設(shè)、“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春天的到來。在戰(zhàn)火硝煙與大風(fēng)大浪中,“草民”外公一步也沒走錯,駕著家庭這條小船左閃右避一路行來,終于抵達了平安寧靜的港灣。再比如他老人家孜孜以求 “世外桃源”般的閑情逸致,把生活經(jīng)營得憂里含樂,苦中有甜,許多灰暗苦澀的日子都被他化解成輕松快樂的時光。

我的童年一半在部隊大院中的父母家度過,一半在鐵路宿舍區(qū)的外公外婆家度過。這兩個家相隔不遠,所以父母一忙起來,就會把我往外公外婆家一送了事。而到了外公外婆家,我就成了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因為當(dāng)時我是能繞膝在他們身邊的唯一一個外孫,又聰明懂事嘴甜聽話,姥姥和外婆都把我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揣在懷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以,一到外公外婆家,我就滿屋子地找吃的和玩的,而姥姥和外婆都會爭相地把她們的餅干盒打開,那里面積攢的零食都屬于我。

但到了外公下班和休假的時光,我不得不有所收斂。因為外公雖然喜歡我,但卻并不善于表達,而且他自己也是一個玩家,玩這玩那,自娛自樂,沉醉在自己喜愛的事物中流連忘返,以避開現(xiàn)實社會的風(fēng)浪兇險與人事紛爭。外公的書桌有七個抽屜,但真正放書的僅有一個,其他六個都分門別類地放著各種工具和零配件,真是琳瑯滿目,豐富多彩。外公一回到家,架起眼鏡,叼上香煙,就開始東敲敲西捶捶,圍著書桌翻箱倒柜,不停地鼓搗他腦袋中的那些奇思妙想。而他的工具抽屜便也成了我的玩具儲藏箱,我不僅在他聚精會神鼓搗的時候緊緊陪伴著,而且在他上班離家之后把抽屜全搬出來大玩特玩。多好玩的吸鐵石呀,往釘子堆里一掃,石上就粘滿了橫七豎八的鐵釘;軸承上掉出來的小鋼珠也不錯,亮晶晶的,正好用來彈珠子;那錘頭、鉗子被我用來敲打陽光中在窗臺上成群結(jié)隊攀行的螞蟻;而木柄起子和大長釘則被用來挖屋檐下濕土中的蚯蚓,以慰勞家里的蘆花雞。倘若這時外公回來,我必然會挨幾聲大罵,說是把他的工具弄臟了,零件弄丟了,器械弄亂了,之后他會一個屜子一個屜子地檢查,直到重要的東西都完好無損才放心。這幾個抽屜,也就成為我與外公矛盾的導(dǎo)火索,我為了這幾個抽屜而挨罵的次數(shù)比里面的工具加零件都多。

不過,我是不太害怕外公的,一來知道外公罵人就那 “三板斧”,絕不會動起手來的;二來知道外公其實挺喜歡我,罵完之后肯定會雨過天晴;三來我還有姥姥和外婆護著。有幾次外公罵得挺兇,姥姥一出面勸阻,外公就馬上不做聲了。

女婿嘛,哪能跟丈母娘叫板哩。久而久之,外公也就不太罵我了,有時反而把我當(dāng)成了他的玩伴和助手。有一陣子,他對搗鼓自行車入了迷,一會兒拆去鈴鐺換上喇叭,一會兒在車頭添加照明燈和反光鏡,一會兒做個鐵椅架置放在三角鋼叉上,一會兒又制作帶有流蘇穗子的絲絨套罩在車座上,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活脫脫玩成了皇帝出巡的華麗大轎,好不威風(fēng)。之后,他便載著我一路按喇叭、閃照明燈地在鐵路宿舍區(qū)內(nèi)招搖過市,滿面春風(fēng)地迎接著人們的嘖嘖稱奇。還有一陣子,他玩上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不知從哪個舊貨市場淘來一些小管子、線圈和耳機,折騰了好一陣光景,最終讓我天天能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 “小喇叭正在廣播”。外公的玩興是充足的和全方位的,家里那臺老式古董掛鐘被他玩過,之后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鐘聲響徹全屋;家里的日歷牌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每天他輕輕撥弄那么兩下,“年月日”和“星期幾”便配套出現(xiàn),在那樣一個年代,這是極其稀奇和時髦的;外婆有臺老掉牙的縫紉機,更是被外公革新來改造去,修得比新的還好使,外婆每次用后都喜笑顏開;我喜歡幫姥姥養(yǎng)雞,求外公把雞窩修整一下,他開始說沒空,突然有一天斧鑿鋸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α艘徽?,從此家里的公雞母雞們歡天喜地地搬進了能防風(fēng)防雨又防曬的新雞舍。那時 “文革”進入到了武斗階段,天天的 “造反有理”和游行示威,搞得外公無所適從,沒事就躲在家里拉二胡,其煩悶心緒都咿咿呀呀地通過胡琴聲傳遞出來,不高興時拉得一屋子噪音,難聽死了。退休后,作為給自己的獎勵,他花錢買回一臺半舊綠殼的留聲機,天天翹起二郎腿,左手煙右手茶,瞇上眼睛搖頭晃腦地沉浸在美妙的音韻中。姨媽舅舅和我的父母時常前來看望,順便就送上一些好唱碟。每當(dāng)家人團聚為了 “東風(fēng)派”和“紅旗派”的事兒爭論不休時,外公就一下打斷讓大家陪他聽音樂。他還真會欣賞,反復(fù)地播放西藏歌手才旦卓瑪?shù)母枨f這是他聽到的最好的歌聲。經(jīng)才旦卓瑪那么一唱,《毛主席的光輝》果然聽得外公暖洋洋。

外公從不給我買零食,也從不遷就我,給我的笑臉和溫存也沒有多少,但是,我就是喜歡粘著他,煩著他,還時不時地把他的東西搞爛弄亂,害得他常常發(fā)脾氣并破口大罵。然而,在我父母那兒,外公卻從來不說我一個 “差”字,父母問起,他總是“好好好”地點頭微笑,讓我把一顆快跳出口腔的心又安放回胸窩。我知道,外公其實是愛著我的,他的愛是表現(xiàn)在允許我跟他一道去玩上,并且讓我一道分享他玩出的得意成果。

我外公叫蔡增輝,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鐵路職員。他退休時用自行車載著我到他的單位去與火車告別。望著長長的列車,他說了一句話:這火車可是個好東西,成天拉著那么多的人和貨,不怕重又不嫌累,就這么一直快樂地向前跑,真不簡單呀!

他是說火車還是說自己呢?當(dāng)年我年紀太小弄不明白,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徹底地明白了。

注:在湖南方言中,姥爺意為曾 (外)祖父,姥姥意為曾 (外)祖母。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周偉兵ZhouWeibing

1959年生,浙江紹興人。畢業(yè)于解放軍南京政治學(xué)院哲學(xué)系。1995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曾在省級報刊上開辟散文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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