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武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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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雅
Text-武歆
1
老張接到市干部學院的教學部主任老馮的電話,說是干部學院有一個短期干部培訓班,熱情地邀請他去講一課。老張在電話里客氣地婉拒,作家到干部學院講課,能講什么?老馮說你不要有畏難情緒,我們學院的培訓課程也在改革,除了學院老師講,還請各行業(yè)知名人士來講,有講經(jīng)濟的,有講網(wǎng)絡的,還有講歷史的,就差你一個文學的了。老張還是客氣,認為自己的水平不夠格,哪里講得了??墒抢像T認定老張能講,死心塌地地邀請老張。
老馮認識老張時間不長,一年有余。一次會議偶然相識后,兩個人相談甚歡。后來老馮還特意去聽過老張的一次公益文學講座。老張的講座,有理論,有故事,有深度,有寬度,深入淺出但又縱橫四海,講座結(jié)束后聽眾掌聲雷動,圍著老張索要簽名的聽眾里外三層,當時正是寒風呼嘯的冬季,聽眾的熱情,把冬季的老張變成了夏季的老張。那個時候剛剛升任教學部主任的老馮,正在琢磨如何改進干部短期培訓班課程,想把培訓內(nèi)容拓展并且加以豐富,以此適應時代的發(fā)展,不能再關(guān)門辦學了。那次聽完老張的講座,老馮當即就有將來邀請老張來學院干部短期培訓班講課的想法。如今一年過去了,老馮的教學改革設想也得到了上級領導的大力支持和充分肯定,所以老馮立刻給老張打電話,卻聽到老張退堂鼓的話,立即增強邀請的力度,絕不能讓老張臨陣逃脫。最后在老馮真誠的邀請下,老張不好繼續(xù)推托,終于答應下來。
老張接著問,學員都是什么人?老馮笑道,當然都是官員了。老張細致地問,哪級的官員?老馮說,各局級單位的處級干部,都是新提拔的處級干部,短期培訓。老張哦了一聲,似乎又有些為難,說,我總不能給這些官員們講怎么寫小說吧?老馮笑起來,說,那是當然了,人家又不當作家,你就講文學鑒賞,講當下文學態(tài)勢,主要是讓這些行政干部多一點文學細胞嘛。老張這才坦然道,好吧,那我就去。
老馮辦公室的座機響起來,他趕緊告訴老張講課的時間,叮囑不要再變了,于是客氣地掛斷了電話。
2
一個冷風嗖嗖的冬季早上,老張走進了干部學院。
在老馮陪同老張走進課堂前,老張心里還是有些緊張。但是進來坐下后,馬上又松弛下來。老馮做了簡單介紹后,坐到最后一排去了。外聘老師來上課,老馮都要親自陪同,并且坐到教室后排傾聽,目的無非有二,表示對老師的尊重,同時也想看一看課程改變后,效果怎么樣,準備下一步推行更新的課程。
老張環(huán)視一番,發(fā)現(xiàn)這些處級官員的確都很年輕,長相也都精神抖擻,沒有體態(tài)臃腫的,也沒有官氣十足的,干干凈凈的,打扮非常得體,男女比例協(xié)調(diào)。第一次給年輕官員講課的作家老張,心情頓感不錯,興趣大增,似乎不是給官員講課,而是來到了大學課堂,面對學生或是文學愛好者。那一刻他對官員的印象,瞬間有了不小的改變。
因為心情大好,老張就有些放松,說完自己要講的大致內(nèi)容之后,順便又輕松地問,大家是讓我理論性強一點呢,還是故事性強一些?
年輕的官員們毫不猶豫,異口同聲道,故事性。
老張不過就是即興發(fā)揮,隨便一問,怎么講早有打算,哪能臨場確定呀,就是想活躍一下課堂的氣氛。沒想到這些年輕官員這么愛聽故事。面對一張張熱情的面孔,老張又有些緊張起來,擔心自己的故事抓不住人,辜負了大家的期待。但是老張畢竟是作家老張,不是賣紅薯的老張,也不是做飯的老張,他寫作三十多年了,批評家曾送給他 “故事簍子”的綽號,而且最近幾年還有經(jīng)常講課的豐富經(jīng)驗,這點事怎么能難住作家老張呢?
坐在后排的老馮心想,嗨,這個老張,多這句話干嗎?你就講唄。老馮就是一次正常的心理活動,表情始終平靜,盡管老張也看了老馮一眼,但是什么都沒有看出來,甚至沒看出老馮也有聽講故事的期盼。
老張講課的特點是撒大網(wǎng),他一下子先把網(wǎng)撒得老遠、老遠,幾乎不挨邊,然后再一點點收網(wǎng)。在收網(wǎng)過程中,他也很有講究的,不急不慌,先是慢慢收,最后猛一抖繩子,大網(wǎng)立即收起來。其實這個時候,已經(jīng)潤物細無聲地 “話歸正題”了。
這次在干部培訓班講課,老張也是如法炮制。
面對課堂上這些年輕的官員,他從古典音樂的 “3B”開始講起,也就是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說他們音樂的相似性和迥異性,并且各自舉例;然后突然轉(zhuǎn)到了俄羅斯文學高聳入云的三棵大樹,也就是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講了托爾斯泰代表俄羅斯社會的寬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俄羅斯社會的深度;緊接著,又由 “3”這個奇特的數(shù)字,再次轉(zhuǎn)移話題,說到了中外三個名人的藏書,土耳其的奧爾罕·帕慕克、中國的梁啟超和意大利的翁貝托·??隆@蠌埲鐢?shù)家珍地講,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罕·帕慕克藏書一萬冊,所以他面對采訪的媒體,真誠地講過,正是因為他有這些藏書,所以他對待寫作的態(tài)度是小心謹慎的,不敢有絲毫地懈怠,潛臺詞誰都明白,閱讀越廣泛,越不敢隨便寫作。梁啟超有四萬冊的藏書,所以梁啟超當年什么講座都有,憲政、宗教、金融、歷史、航海,就連統(tǒng)計學都有,幾乎包羅萬象。意大利作家翁貝托·??虏貢迦f冊,他的作品風靡世界,被人崇拜至極,所以意大利的年輕小伙子要想引起姑娘注意,只需拿一本??碌臅プ罔F,準能搭訕一位美麗的姑娘,甚至極有可能走進愛情的世界。
一個作家能夠?qū)懗鰞?yōu)秀作品,需要讀書呀。世界上還沒有不讀書能夠?qū)懗鰞?yōu)秀作品的作家。老張喝了一口水,感慨地總結(jié)說,那么一個官員呢,要想干好本職工作,也應該多讀書呀。多讀一些經(jīng)典文學作品。
教室里彌漫著感慨聲,老張也能看出來大家的臉上洋溢著對讀書的憧憬與期盼。
坐在最后一排聽課的老馮暗中叫好,覺得老張的講課真是很有水平呀。讓官員們多讀書,絕對是應該大力提倡的事,如今許多官員出事,除了其他原因之外,還有一條原因,就是缺乏精神素養(yǎng),把讀書的時間用于與商人交往。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官商勾結(jié),才有了那么多的受賄腐敗,才有了那么多的官員落馬。
但是接下來,老張的一句話讓老馮有些緊張。
老張再一次強調(diào)說,必須讀書,只有認真讀書的官員,才能做出正確的人生決定,才不會走彎路。
這句再次強調(diào)的話,老馮似乎覺得不妥,好像讓人感覺一個官員只要讀書,其他的事情就可以完全忽略了,這怎么行呀?黨的路線方針政策,那也是很重要的學習呀。不能只是強調(diào)讀文學的書!
老馮看看手表,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接下來老張還會說什么呢?
這時,喝完水的老張,突然神秘地說,我要講故事了,要講一個讓諸位處級領導,也可能是未來的局級、部級領導們非常感興趣的故事。
老馮更加緊張了,這個老張怎么講起故事?不是說好了,讓你講文藝鑒賞嗎?不是說好了讓你講當下的文學態(tài)勢嗎?前頭講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轉(zhuǎn)變了方向?即使說要故事性強一點,不是代表完全講故事呀?老馮心里嘀咕起來,都說作家不靠譜,我看真是不靠譜!
這時候,興奮起來的老張早就忘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老馮,早就忘了看老馮的表情。假如能看上一眼的話,還是能看出老馮表情的細微變化,也就有可能調(diào)整故事的講敘方法。
可是,老張沒看老馮的表情。
3
興致勃勃的老張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是聽一個司機告訴我的,我要把這個故事寫成虛構(gòu)的小說。現(xiàn)在,我在準備寫小說之前講給諸位領導,讓大家一起跟我分析、構(gòu)思,看看這篇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事例,怎么才能把它寫成引起關(guān)注的優(yōu)秀小說,你們說好不好呀?
老張頗具新意的講課方式,吸引了年輕的處級干部,他們沒想到來培訓班上課,還能聽到一次極有新意的授課?,F(xiàn)在作家又要與我們一起構(gòu)思一篇小說,這絕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呀。
年輕的官員們熱情地鼓起掌來。
老張似乎也忘了這是在干部學院,他把眼前的這些處級干部,全都當成了文學愛好者,馬上就要與他一起分析、研究寫作手法,完成一次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程。
坐在后排的老馮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打斷老張了,只能觀察形勢變化,一旦真的離題太遠,他只能立刻叫停。
老張不管不顧起來,繪聲繪色地講起他的文學故事。
我認識的那個司機叫小潘,一個在幼兒師范學校干了二十年的后勤。小潘屬于全能型人員,會開車、會做飯,還經(jīng)??痛0埠途S修工,同時還是工會最得力的人員,哪個教職員工的家里有了喜事、喪事、裝修的事,小潘都會沖鋒在前,什么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贏得全校人員的普遍贊譽。當然,小潘的主要崗位還是司機。
要說小潘的缺點,也就只有一個,大嗓門,無論做什么,都是寬門大嗓,小潘在操場這邊大聲說話,操場那邊的人聽來,猶如小潘就在耳邊講話。剛上任十天的郭校長委婉地提醒小潘,畢竟這是學校,說話聲音還是注意點兒。小潘倒是接受郭校長的提醒,立即大聲答應,好!郭校長笑道,這個好字,就應該低點聲兒。小潘不好意思,閉著嘴,壓低了聲音,怯怯地說,好。比小潘小了十歲的郭校長說,潘師傅,抱歉了。小潘道,郭校長說得對。
司機小潘講,年輕的郭校長之所以能夠走上校長崗位,除了他的行政能力、教學能力之外,還有人格魅力?,F(xiàn)在的領導要以身作則,才能有人格魅力。郭校長的人格魅力,得益于他的老師沈校長的教誨和培養(yǎng)。
幼兒師范學校的老校長姓沈,是一個把一生心血全都獻給了幼教事業(yè)的人。至今獨身一人,終身不嫁。沈校長雖然退休五年,但是學校所有人還都稱呼她 “沈校長”,偶爾她來學校,所有教職員工恭敬如初,離很遠,便不由自主地向沈校長鞠躬。能夠得到這樣的尊敬,而且還是在退休以后,實在不多呀。
新上任的郭校長,十年前還是一名普通的老師。那時候沈校長就看重小郭,對小郭特別器重,重點培養(yǎng)。沈校長退休前,小郭已經(jīng)是教研室主任了。其實五年前沈校長退休時,小郭能力已經(jīng)就有了,并且也有很好的群眾基礎,就是因為年輕的緣故,那時候沒有走上校長的崗位。
如今,在沈校長退休五年后,郭老師終于成了郭校長。但是,就在郭校長上任僅十天后,德高望重的沈校長給學校打來電話,要求學校派輛車送她去醫(yī)院看病。
作家老張對課堂上的年輕官員們說,司機小潘講沈校長退休五年,從來沒有麻煩過學校。一次麻煩都沒有過??墒恰瓍s在小郭校長上任十天,竟然打電話要車。這可怎么辦?過去學校有車,好幾輛,可是 “八項規(guī)定”后,都封存了,就剩下一輛小車,就是這一輛小車,還出了車禍,被一輛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大車撞了,正在交警隊。要說學校也還有一輛車,是皮卡,學校食堂的車。小潘這個司機,不是小車司機,是皮卡車的司機。
老張講到這里,突然停下來,賣了一個關(guān)子,請問大家,沈校長為什么找學校要車?大家猜一猜。
年輕的官員們積極參加討論。有的說,退休的沈校長是想考驗一下新上來的郭校長怎么對待培養(yǎng)、栽培他的老領導;有的說,沈校長找郭校長辦事,沒有辦成,是想為難一下新校長;有的說,這個沈校長是個兩面人物;有的說,沈校長終身未嫁,大概性格有些偏執(zhí)吧。
老張聽完大家的議論,沒做評價,繼續(xù)自己的講述。
老張說,退休了五年的領導還打電話找單位要車,這樣的事放在過去倒是經(jīng)常發(fā)生??涩F(xiàn)在什么境況呀?現(xiàn)在退下來的領導,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兩袖清風、清正廉潔的,違反 “八項規(guī)定”的事情肯定不會發(fā)生。還有一種屬于兩袖油膩、腦滿腸肥的,退下來后恨不得銷聲匿跡,讓所有人忘了他才好,哪里還有主動要車的,這就等于往槍口上撞,相當于主動去找武松和蒼蠅拍?
但是,沈校長是個特例,雖然快七十歲的人了,心智單純得像個孩子,永遠生活在簡單的世界里。她氣質(zhì)優(yōu)雅,接人待物溫和、謙遜,而且有學問,沈校長除了全校的行政、業(yè)務管理,始終堅持上課,每周至少三節(jié)課。只要有沈校長的課,階梯教室總是水泄不通,過道站滿了聽課的老師和學生,許多外校的老師也來聽,都拿著大本子認真做記錄。沈校長走進階梯教室時,全場爆發(fā)熱烈的掌聲,路過誰的身邊,無論學生還是教師,全都情不自禁地報以微笑。講課進程中不斷被激情的掌聲打斷。大家擁戴、尊敬沈校長,絕不因為她是校長的緣故,就是純粹的人格魅力。
剛才大家猜測的那些情況,在沈校長這里都行不通。你們都猜錯了,完全錯了。老張說。
老張呼出口氣,說,沈校長找小郭校長要車,什么都沒想,就是因為半月板發(fā)炎,下樓困難,出小區(qū)也困難,另外她打電話要車,也是想要借此機會見見小郭。小郭上任后,她一直想要見小郭,想把自己的經(jīng)驗全都告訴小郭。小郭老師成為郭校長的第二天,沈校長就給小郭打電話了,小郭說這幾天來看她,可是十天過去了,還是沒來。昨晚她給小郭打電話時,小郭正在學校新址的工地上,說是工地有些事,正在現(xiàn)場處理。但是聽到沈校長要車去看病,立刻答應派車來,爭取親自來接沈校長。當時沈校長放下電話,心情特別激動,拿出幾張紙,忍著半月板的疼痛,給小郭寫了十幾條管理學校的建議。
老張喝了一口水,環(huán)視一下課堂,說道,沈校長就是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知識分子。要車的目的,除了看病,主要就是提建議。多么不可思議呀。但是第二天,當皮卡車司機小潘在樓下喊沈校長時,沈校長住在二樓,從窗戶望下去,當即怔住了。
沈校長看見樓下停著那輛運送蔬菜和肉類的皮卡。作家老張用充滿懸疑的語氣說完,又停了下來,接著讓諸位學員猜測,沈校長面對臟兮兮的皮卡,將會發(fā)生什么情況。要是寫成小說,該怎么寫?
坐在后排的老馮看看表,心想這個老張呀,真是跑偏了,越跑越偏。
年輕的處級領導們沒再回答,課堂上安靜下來。大概因為剛才全都猜錯的緣故,現(xiàn)在大家都不說話了。這些從科員一步、一步走向處級領導崗位的年輕干部,有著極為敏銳的、下意識的感覺,從來不會重復犯錯誤,不會被同一個土坎絆倒兩次,既然第一次沒有猜準,憑什么接著猜呢?那就干脆不言語了,大家都靜等著老張揭開謎底。
老張卻不講沈校長怎樣的態(tài)度,而是講起沈校長生活中如何愛干凈。老張舉了兩個例子,當然也是從司機小潘那里聽來的。沈校長只要接觸鈔票,都要一絲不茍地戴上白色手套,道理誰都明白,鈔票上細菌很多呀;洗過的衣服,從晾衣架上拿下來,再放進柜子里,這樣一個簡短的過程,也是要戴上白色手套的,理由簡單,手上有汗?jié)n,新洗的衣服,粘上汗?jié)n,放進柜子里是容易發(fā)霉的。前者倒是容易接受,后者實在難以理解。生活中這么愛干凈的人,實在太少了。至于家里床單、被罩、枕巾等等,那就更別說了,誰都能想象到換洗的頻率。
老張繼續(xù)講,后來當小潘十分鐘以后上樓,敲響沈校長的屋門,本以為沈校長已經(jīng)收拾妥當可以走了,哪里想到,沈校長還讓他進屋等一等,原來沈校長還要再收拾一下才能下樓。小潘有話不敢講,坐皮卡,又是去醫(yī)院,有啥可打扮的?況且沈校長好像已經(jīng)整理了頭發(fā),涂了淡淡的口紅和腮紅,雖然腿疼,但還是穿了半高跟的黑色皮鞋,可以說得了病的沈校長依舊不馬虎,依舊一派儒雅的風度。
迎著沈校長的目光,小潘能夠讀懂,以前那么愛干凈的沈校長,現(xiàn)在依然如故。別說是坐皮卡,就是坐牛車,沈校長也是要衣衫整潔的??拷T口穿衣鏡的旁邊,是一個木質(zhì)衣架,上面掛著一件淺灰色的羊絨大衣。沈校長用一個小巧的粘毛器,把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從頭到尾,細致地梳理了一遍,確信大衣上沒有一點兒毛了,這才止住。
小潘攙扶著穿好大衣的沈校長慢慢下樓。
走到了破舊的皮卡車前,小潘瞅見沈校長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的面容,但是眼睛里又分明閃爍著亮閃閃的淚花。小潘打開車門,沈校長看見副駕駛的座位上,整齊地罩著一個紅色的毛毯。
小潘見沈校長有些吃驚的樣子,解釋道,郭校長一夜都在工地上,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他特意打電話囑咐我,要在座位上鋪上東西。車座臟,也涼,這樣暖和些。
沈校長哦了一聲,隨后遲疑地問,工地怎么了?
出了點事,脫不開身。小潘打著了火,說,沈校長,您也知道,現(xiàn)在小車都封存了,剩下的那輛小車,還出車禍了,沒辦法,您就湊合點吧……
沈校長沒說話,眼睛里再一次出現(xiàn)亮閃閃的淚花。
老張講到這里,又停了下來,繼續(xù)讓大家猜測故事的走向,也就是小郭校長會不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或是沈校長看完病,小郭校長會不會來家里看望令人尊敬的老校長。
課堂上鴉雀無聲。
老張又問,你們作為一個領導,假如遇到這樣的情況,是抓空兒去醫(yī)院看望,還是抽出時間去家里看望沈校長。
課堂上還是鴉雀無聲。
老張拿起水杯,大口地喝水。他讓大家充分想象和討論,給出小郭校長的幾種可能性。
教室里面特別安靜,好像能夠聽見衣服摩擦的窸窣聲、木質(zhì)桌椅發(fā)出的咔咔聲、門窗被風吹拂時發(fā)出的輕微的啪啪聲。
坐在后排聽課的老馮又在心里埋怨起來,這個老張呀,跑偏跑得過不來了,竟然變成了討論會。老馮忽然緊張得手心出汗,身上也是汗。老馮緊張,倒不是緊張學員,這些年輕的處級干部們是有覺悟的,不會胡亂討論,也不會想象出來什么令人難堪的結(jié)尾,主要就是擔心老張。萬一老張講出一個不好的結(jié)尾,會讓大家有些尷尬的,尤其會讓他這個主辦者尷尬的。
老馮已經(jīng)做好隨時站起來的準備,說出今天的講課很成功、感謝作家張老師的話語,然后馬上就結(jié)束這堂課。就在這時,老張說話了,講了故事的結(jié)尾。
當沈校長坐著車身亂顫的皮卡來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了站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郭校長。只見郭校長推著一輛輪椅車,站在寒風中。他沒戴帽子,耳朵凍得通紅。見到皮卡車來了,馬上推著輪椅跑過來,站在車門旁,恭敬地把車門拉開,攙扶著沈校長下車,然后慢慢地,把沈校長扶坐在輪椅上。
老張講完了,對諸位年輕的領導說,這樣的結(jié)尾怎么樣?
有人點點頭。
坐在后面的老馮,也點點頭,覺得老張的結(jié)束還算不錯的,一直提心吊膽的那顆心終于放松下來。老馮站起來,就要向講臺前走。
哪里想到,老張又說話了,這個美好的結(jié)尾不是小潘告訴我的,是我準備寫小說特別設計的結(jié)尾。我這篇小說的名字叫《儒雅》,寫了一個不諳世事的老教師單純一生的故事?,F(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結(jié)尾,我不知道,當時小潘沒告訴我,我怎么問,他都不講。我就是央求他,他都不講。所以我就設計了這個結(jié)尾,想請諸位幫我看看這樣的結(jié)尾真實嗎?
課堂上無聲。
老張似乎不死心,繼續(xù)追問,假如你們遇到這件事,該如何處理?能告訴我嗎?
課堂上還是無聲。
老張還是不死心,又說,我寫這篇小說,就是想講,當一個特別單純的人,永遠地單純下去,他就有可能遇到單純的人。單純的人,能夠把日子過得儒雅。甚至有可能儒雅一生。這樣……可能嗎?
課堂上依舊無聲。
老張深深地喘口大氣,終于說,我的講課結(jié)束了,謝謝大家。
老張一邊收拾著文件夾,一邊看著大家。他是想迎接掌聲的,因為每次出去講課,最后都是掌聲雷動的。老張已經(jīng)習慣了??善婀值氖牵@次沒有掌聲,也沒有悄悄的議論,大家都在默默地收拾筆記本和水杯。
老馮走到前臺,代表學員們說了感謝張老師的話,然后宣布下課。
4
過去一段時間了。
每當老張想起那次在干部學院給官員講課的事,總是疑惑不解。過去老張講課,都會讓沉默的冬季變成熱烈的夏季,唯獨那次沒有,老張怎么都琢磨不透,本來興致勃勃的一群人,到了最后,怎么突然集體變得悄無聲息了。
冬季的老張沒有變成夏季的老張。但是老張哪里知道,倒是冬季的老馮變成了夏季的老馮。
責任編輯劉妍
武歆WuXin
祖籍山東省,居于天津市。自198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另有散文、隨筆、雜文等作品。共計發(fā)表400多萬字。2004年榮獲天津市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提名獎,2000年榮獲天津市文學新人獎等。在天津市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