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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搬運工(外一篇)

2016-12-08 00:42拾柴
海燕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爬樓爹媽身體

□拾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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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搬運工(外一篇)

□拾柴

最近我迷上了地面閱讀。觀看地面一群小螞蟻排成“人”字形勤勤懇懇在洞穴旁轉(zhuǎn)悠,背上馱著一粒飯,一片甘蔗屑,一具動物殘骸的翅膀片斷……一群默默的搬運工,搬著它們的身體和糧食,滿足地行進在我的視線里。想起詩人的一句詩來:“面對一只小鳥/如果能/偉大成一粒米/或者高尚成一只蟲/那該多好?!爆F(xiàn)在,我也想偉大成一只螞蟻,扛著自己烏黑發(fā)亮的軀體秘密行進在隊伍之中。

我是自己身體的搬運工。每日搬著它晃蕩在街道、單位、書店,衣坊、郵局……最近搬運強度越來越大了,自從上了七樓辦公,我得每天爬一百零八級樓梯,這個統(tǒng)計數(shù)字是陳同事壓低嗓音秘密地透露給我的。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并暗暗佩服他化攀登運動為科學統(tǒng)計,勞逸結(jié)合,得出了這一精確而有力道的數(shù)字,所以每日爬樓辛苦至極總拿那一百零八條梁山的漢子為自己助陣。一日至少上下四五趟,送文跑腿還不算。樓梯旁隔著一扇扇門連著賓館的茶樓,每每聽著隔壁包廂傳來的熱烈的嘶吼,我爬樓的節(jié)奏也有了音樂的基調(diào),但音樂不解決肺活量的吞吐,最后上到頂峰還是落得上氣不接下氣,喘氣連連。剛想嚷嚷年齡不饒人,卻想到那些老領(lǐng)導都沒吭聲,所以暗暗內(nèi)部消化,認了。

有了爬樓的活兒,可也害了找我的那些熟人和朋友。君不見,同學李某竟為一句不清晰的承諾爬樓找過我三次,還有那多年不見年已花甲的小學班主任黎老師亦是一路尋來,我的老母親就為了送一碗親自腌制的酸豆角也爬上了七樓,每每看他們爬樓如此辛苦找我,我心中有歉疚之意。他們找我,如果我又不能回報點什么的話,我會感覺自己害了人家。單從體力上來講,我是對不住人家的。

搬運工的網(wǎng)其實是一個多么龐大的網(wǎng),我只是網(wǎng)中的一粒小小棋子。

一介要人,權(quán)力在握,會惹來一大群搬運工,他們搬著自己的身體求爹爹拜奶奶,一路而上,能解決的再好不過了。行不通的話,那搬運的活是白做了。當然老百姓總是說身體辛苦點是沒什么的。那些上訪的群眾為討回自己的利益每每搬著自己的身體去政府門前申訴,此時身體必須到場,不到場沒有說服力。眾多的身體一齊搬過來的確有些震懾之感,所以身體明擺著是最好的語言。

“十一”將至,我又想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了,老早就和廣東的朋友在電話中說會去光顧南方一趟,想到搬著自己的身體到祖國的南方,那種陌生的新鮮感令我有些激動。身體總是為自己那些古怪的念頭所左右和服務(wù),我們忽視它,重視它,折騰它,完全由著我們的性子。

當我向單位呈上報告說要搬著身體路途迢迢去省城讀書進修之時,我的領(lǐng)導頗支持我此舉。為了大長見識活躍思想開拓視野,身體搬運一下何妨呢?所以,我的腦子現(xiàn)在正悄悄勸說我的身體,說是身體搬來搬去也值。

身體的搬運危機臨近了。望著年事已高腳步蹣跚的父母,我心疼起來。本來,今年想和母親去東北弟弟那里,母親一直喜歡外出走走,而且諸多夙愿未了,前兩年還一個人獨自攜著兩個年幼的孫子跑京城和東北。今年,她老人家卻說到外面去身體可能折騰不起了,做不起身體的如此強度的搬運工了,此話令我頗覺蒼涼。身體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身體的不自由包括身體本身導致的不自由,多希望母親的身體還一如既往地硬朗著。

他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身體的搬運危機通過他艱難的腳步顯現(xiàn)。走近了,他咧開嘴向我蒼白地一笑。額頭上的汗珠子在陽光下晶晶亮。而我望著這一幕呆若木雞,平素步伐矯健的他總是出現(xiàn)在籃球比賽中。今日相見突然改變相約地點,他也不說什么,天知道他是怎樣將身體一步步搬到了我的眼前。望著疑惑萬分的我,他輕描淡寫地向我說出在一次漂流中腳筋受傷了,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此刻我向他伸出了攙扶的手,他固執(zhí)地搖搖頭,說能行。身體的搬運練習此刻對于他來說顯得多么重要。除了他自己沒人可以做他身體的搬運工。

對,除了自己,沒人可做自己身體的搬運工??晌覀兩眢w的搬運價值在哪里?

前不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來華訪問,在北大附中,面對孩子們年輕的面孔、純真的眼睛,他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你們心須在當下創(chuàng)造出明亮、生動、確實體現(xiàn)出人的尊嚴的未來。我憧憬著這一切,確信這個憧憬將得以實現(xiàn)。為了把這個憧憬和信心告訴北京的年輕人以及東京的年輕人,我便把這老邁之軀運到北京來了?!鄙眢w此刻的搬運親臨始自于絕望的希望,再隔多少年,孩子們憶起一位年愈古稀的日本老人,曾經(jīng)跨過海峽搬著老邁之軀來到他們中間,跟他們說著似懂非懂的憂慮和希望。這也是一位老人為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世界的安寧奔走的軀體永恒的形象。

今天,我選擇讓我的身體足夠休息,以最小的搬運強度在室內(nèi)進行,一整天我在屋子里晃悠,床上、電腦前、飯桌旁,可我的身體居然也有些不適起來。它似乎覺得沒有完成一天的任務(wù),活兒太輕了,它好像有些抱怨起來,哦,是我的腦子在抱怨了。這不,我現(xiàn)在開始考慮了,明天會和今天有所不同,我會搬著身體和兒子去城郊溜達一番。郊外清新的空氣會讓身體暗暗舒展起來,搬運身體對于塵世的我們該是件多么有意義的事情啊。

青柚結(jié)上了枝頭

那年秋日,從逼仄的南城墻巷搬遷到陵園村的時候,一路奔波輾轉(zhuǎn)不已的爹媽悄悄決定了一件事。

之前,草根的他們?yōu)榱藥灼椒嚼迕椎耐恋厥褂脵?quán)和左鄰大官人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暗夜里我驚恐地聽到媽惱怒的咆哮之音。鎮(zhèn)里的土地,不能和從前居住的鄉(xiāng)野等同,錙銖必較,我媽深深頭痛。

寬敞的院落,門前的小徑,清澈的鳥鳴,前前后后的屋子連成一片,哪家的炊煙也在冉冉升起,仿佛躺在近郊一個個小小的村落,他們彼時彼刻一定生出了重歸故里的幻想。我媽興沖沖地告訴我們兄妹三人,每人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這樣的話,也就是我們終于擁有在墻上粘貼自己喜歡的偶像照片的權(quán)利了。為此,我們興奮了一夜。

年少的我們那夜卻沒怎么在意一條巨大的“黑蟲”纏繞在村莊的脖頸上。

一道蜿蜒的黑水溝!永遠不會流淌清清的溪水,不會生長青蔥藕荷,更不會游動歡欣的魚兒。清晨,我們兄妹推開尚且陌生的窗子,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它。湊近,聞到污濁難聞的氣味,只能捂著鼻子。我開始情愿將自己耽擱在曾經(jīng)終日黑暗的小房間里。爹媽當然也瞅到這巨大的“瑕疵”了。我們那么小那么無力,我爹在鄉(xiāng)下當會計,我媽在一家藥店當營業(yè)員,房子已經(jīng)傾盡全家所有,他們還得為我們籌足學費,所以我們那些幼稚的抗議并不生效。

爹一個人在堂屋里逡巡,抽著煙滿意地說,哪里能找得到這么寬敞的房子啊。我們家親戚多,現(xiàn)在房子大,終于可以讓他們安心住下了。在鄉(xiāng)下吃過不少苦頭的爹無限仁慈,容得下那條“黑蟲”。我媽二話沒說,幾天的工夫在門前開辟出半畝良田,種下絲瓜、豆莢、南瓜……纏繞的綠色藤蔓似乎隔開了我們和“黑蟲”對望的目光。

暑假里,我們樓上樓下奔跑叫喊,隔壁家的小狗趁機銜著我們的空書袋沖著“黑蟲”扔;夜晚的天臺上,聽著知了的鳴叫,我們望見隔河的燈火;過年時分,我們肆無忌憚地燃放著爆竹,沉悶的“黑蟲”第一次映射出煙火溫暖的色彩……我們兄妹三人似乎回到童年號稱戰(zhàn)備機埠的衛(wèi)生院里,只是,我和弟弟開始以禮相讓,再也不會扭打在一塊兒。我們的偶像驚人地撞到了一塊兒,“哥哥”的不羈打動了拘謹?shù)奈覀儯覀円曀麨樘焐献蠲髁恋哪穷w星。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是我們眼中共同的天才,弟弟的車里恒定地播放著他深情的歌音,歲月流淌著歡樂,憂傷,風聲……

后來,我們兄妹三人陸續(xù)赴異地求學、戀愛、工作,勤勞的爹媽像天下所有的父母省吃儉用不知疲倦地供給懵懂的我們,“黑蟲”也在見證我們的成長和青春。每晚的他,在窗口喚我,我們牽著手越過它,“黑蟲”從來不是我和他的障礙,但它也并不是永恒的存在。我們相信這一天即將到來。

但我們?nèi)孕璧却5却哪切┤兆永?,爹媽固?zhí)地用蒼老嘶啞的方言和勤勞笨拙的身影構(gòu)建記憶里的鄉(xiāng)村氣場。一個村莊消失了,集體離開故土而丟魂落魄的親人們出現(xiàn)在“黑蟲”纏繞的小小領(lǐng)地上。那一年,黑色的“汪洋”也漫過了門前的小徑,卻沒有阻擋爹媽接應親人的腳步,我媽挽起衣袖做出一道道可口的菜,喝得微醺的叔叔們望著我爸嘮個不停。永遠放棄故土令他們有些心傷,爹媽只能安慰他們。等到他們真正安定下來,爹媽才算放心。他們默契地約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聚餐,老二哥的生日或許讓他們惦念了整整一年。每年如此。

日子,當然會越過越好。

心中的期盼,愈發(fā)擁有桃核的堅實質(zhì)地。

夏夜,爹媽搖著蒲扇偶爾幽幽吐出,水溝蓋上多好!他們不是在擔心自己,而是擔心蚊蟲叮咬年幼的孫子,擔心污濁的空氣,每晚看電視的他們也挺關(guān)注霧霾,關(guān)注空氣污染指數(shù),全世界的空氣似乎都被污染了。除了那方記憶中的鄉(xiāng)土。

日子,也像另一只手,無聲滑動,悄悄拂開舊日塵埃。

門前的石板路重新鋪了一遍,平坦筆直,四通八達;女貞樹四季蔥綠,像春天的地毯升在半空中;路燈明亮,我爹頂著花白的頭發(fā)一邊咳嗽著一邊和客人在門口道別;“黑蟲”的領(lǐng)地終于縮小了大半個身軀,再也吐不出完整的“蛇信子”;社區(qū)大媽的“舞”功,怎么說呢,差點趕上熱辣的拉丁舞女孩;街道宣傳窗張貼著孝義的圖解,尊老愛幼其實在現(xiàn)實中隨處可見;鄰居友善地和我打著招呼,帥氣的小青年騎著腳踏車像一溜煙兒;不遠處的燦爛荷塘召喚著歇息的人們,夏夜推著童車,深深嗅著荷葉的清香,人也開始恍惚起來……

這夜,我的小侄子快樂地咿呀學語,拉起我的手指著院落的上空。

青柚結(jié)上了枝頭。

責任編輯 董曉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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