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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

2016-12-08 10:09:20民嘯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妹妹爸爸媽媽

→民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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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

→民嘯

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有工作,他們說我每天像條瘋狗到處游游蕩蕩,那是因為他們什么也不懂。我曾跟在一個光頭男人后面,光頭男人跟著一個長頭發(fā)女人,女人穿了條像帽子一樣短的超短裙,就是在我兒時天冷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我爺爺戴在頭上的那頂黑色的帽子,上面粘滿了油膩膩的污漬和灰塵。只不過那個女人的裙子看上去很新,像她又白又光潔的大腿,鮮亮得有些晃眼。往上一點,女人白色的上衣隱約印出一條黑帶子,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胸罩,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不可避免地要看上它兩眼,我知道那是女人用的東西,他們卻總騙我那里面藏著一條蛇精。

光頭男人從江邊就開始跟蹤她了,兩眼一直色迷迷盯著她豐滿的臀部看。雖然他戴著墨鏡,可他鬼鬼祟祟的神色騙不了我,我遇到過太多這樣的敗類了,他們走路拐向外八字的同時,兩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就在一剎那,我決定跟上去。

在這之前,我趴在欄桿上,看一個老頭在江邊釣魚。都快一個半小時了,那老頭連一條魚也沒釣上來,還像個傻瓜一樣在那傻笑,把我一口氣憋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聲音吵得要死,也許是那些煩人的轟轟聲,嚇得那些魚兒不敢往這邊游。那老頭若真想釣魚應(yīng)該找個安靜點的地方,我想。

我看見女人拐進一條弄堂,不出所料,隨后光頭男人也跟了進去。弄堂里沒別的人,他兩邊的肩膀于是聳得更肆無忌憚。他扭頭往墻角吐了口唾沫,雙手伸進牛仔褲袋,加快了腳步。我想如果不是我早有所警覺,那位小姐恐怕該為自己捏把汗了。這條弄堂不長,再往前五十米,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

女人在一棟舊樓的樓道口停了下來,輕輕甩了甩頭發(fā),從我這里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劣質(zhì)香水味。她側(cè)過身,似乎還有意扭頭瞟了光頭男人一眼,接著從柱子上一塊褪了色的紅色廣告牌下面,前傾了傾肩膀朝樓梯間走進去。就在光頭男人剛想拐進樓梯間時,我及時沖過去死死抓住了他的上衣,由于他沒有意識到我的出現(xiàn),還在往樓梯上奔,差點兒凌空摔了一跤。等回過神來,他回頭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想把我的手從他衣服上拽開,但我死死抓住不放。他于是向我吼起來,嗓門就像摩托車的發(fā)動機一樣蠻橫,你他媽想找死!

他腦門上的眩光鋒利得想殺人似的,不過我不怕他,我一點也不怕他,雖然他看起來是個不太好惹的光頭(有點像山寨版美國電影里的光頭黨),但我的塊頭比他大,起碼比他高出大半個頭。我回瞪了他一眼,他整個人立馬就縮下去,成了一架名副其實的軟骨頭。

我得意地露出一絲微笑說,我盯你很長一段路了,我知道你想干嘛,但你別再跟著那位小姐了。我不管他有沒有聽明白,沖他一個勁地點頭說,你同意,就放了你,不同意,送你進派出所。

光頭男人一聽我說要把他送到派出所,驚出一臉虛汗,不停央求我放了他。他說他沒老婆,那方面總得想辦法解決一下,兄弟,嫖個娼多大點事呵。他不停地喊我兄弟,一邊又來拽我拉住他衣服的手,只是動作變得小心謹(jǐn)慎起來。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扯上老婆,說你有麻煩,去找警察,跟著女人算怎么回事?說完再次沖他點頭,確定他真的會離開,才把他放開。他收拾了下被我捏皺的衣服,匆匆往前面的大街上走去,才走出十來米遠,又回頭惡狠狠瞪了我一眼,讓我好好記住他,意思大概想讓我等著瞧,看他回來怎么收拾我。嘁,我才不怕。我盯著他的背影,沖他喊了一句:

大街上要敞亮得多,是不是?說完我對著地面呵呵地笑起來。

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我在大街上制止小偷小摸,教訓(xùn)小流氓,最重要的是保衛(wèi)柔弱的女性朋友。可他們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說你這個大塊頭,如果需要你去做這些事,還要警察干什么?他們說得不全對,警察只會事后才來處理這些事,不管他們事后怎么懲罰犯人,對那些受害者來說,其實沒多大意義。他們總是指指一架大衣柜,說我除了天生有副大塊頭,別的簡直一無是處。

他們是我的爸爸,我后來的媽媽,以及我后來不怎么好說話的妹妹。他們經(jīng)常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一些難聽的話,不過我都一笑了之。他們是我的親人,我不想跟他們計較這些小事,假如我想教訓(xùn)他們一頓,讓他們嘴巴放干凈些,就如同捏死一只螞蟻那么容易。我答應(yīng)過之前的媽媽,要保護我的親人,決不讓他們受惡人欺負。

回到家里,我沒有自己的房間。我必須等他們都睡著了,才走到陽臺上,鋪好我的折疊床,再鋪上草席。陽臺上包了深藍色的窗戶,沒掛窗簾,第二天早上,我總是被陽光的熱浪曬醒,早早就起床了。夜里倒是挺舒服的,我將一扇窗戶打開,風(fēng)時不時地吹到我臉上,涼颼颼的。蚊子不停在我耳邊發(fā)出嗡嗡聲,不知道為什么,它們很少叮我,也許它們知道我從不拍打它們。但我后來的媽媽說,瞧瞧,連蚊子都不要你,嫌你的血臭熏熏的。我后來的妹妹從她身后撲出來說,你這個木頭。我盯著地板不敢直視她們,我就這樣晃動著雙臂說,蚊子叮你,是因為它們喜歡你。

在我的臉上,有時就在鼻尖上,十有八九都晾曬著衣服,陽臺很少有真正屬于我私人空間的時候。我后來的媽媽的胸罩總是和她的內(nèi)褲晾在一起,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比我所有衣服加起來還多幾件,各種顏色和款式都有,內(nèi)褲上經(jīng)常有些痕跡沒洗干凈。我從來不胡思亂想,因為我知道,我以前的媽媽正在上面看著我。

晾衣架上的衣褲并不妨礙我看窗外的星空,睡前的一兩個小時,我差不多都在和星空交談,這個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倒是希望天再熱些,每當(dāng)人們熱得發(fā)瘋,連樓下便利店里的寵物狗都吐舌頭哈氣,那晚的星星就要多一些。星星一多,我之前媽媽的臉龐和笑容,就會完整起來,周圍一閃一閃的,像電影里的明星。我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一個完整的媽媽,我之前的媽媽說,聲音聽起來有點空曠,也許是離得太遠的緣故:

阿海,好樣的阿海,你白天做的事我都看到了。

也只有之前的媽媽喊我名字,其他人都叫我大塊頭。我感到一絲難為情地笑笑,說,我的塊頭比他們大,媽媽,我不怕惡人,惡人怕我。

除了下大雨,我每天很早起來跑步,蹲馬步,舉石頭,這么做是為了能夠制服惡人,現(xiàn)在我?guī)酌腌娋湍芨愣ㄒ粋€流氓。我感覺得到,不管我在哪,做什么事,媽媽都在看著我,心里想著好樣的阿海。這是我唯一能為媽媽做的。

我還有另一個任務(wù),每天接送妹妹上下學(xué)。她在一所離家挺遠的小學(xué)讀四年級,可她說她已經(jīng)五年級了,還說我最近變得越來越弄不靈清。我歪腦袋點點頭,然后停下來,等她走出五十米遠才悄悄跟著她。這條規(guī)矩是她定的,我知道她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有我這么個傻里傻氣的哥哥,起初死活不讓我送。她跑下樓梯后,轉(zhuǎn)身就沖我扁起嘴,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我不要你送我上學(xué)!

我搖頭說,不行,爸爸媽媽交代過的,我得送你上學(xué)。

她一臉氣乎乎的,兩行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我不知道怎么過去安慰她,只好站在原地看她。過了四五分鐘,她還在哭,我提醒她說,上學(xué)要遲到了。她卻一下蹲在路邊,把頭埋進膝蓋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走上前一步,伸了伸手,仍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尤其是對著她的背影。我心里很難過,希望她能站起來揍我?guī)兹灰屛宜退ド蠈W(xué),怎么對付我都行。我說的全是心里話。

時間在我和妹妹的僵持下,一分一秒地過去。那些數(shù)字排著長龍,一個接一個地蹦起來,蹦向藍天的全都消失不見了。我面露焦慮,仰起頭,看得特別清楚。我妹妹她不可能沒察覺到,時間現(xiàn)在對她很不利,上學(xué)遲到她就又得挨罰站了。過了一會,我妹妹大概用余光發(fā)現(xiàn)我在發(fā)愣,站起來拔腿就跑,不要命似的。我拼命地搖頭,做著各種手勢追上去,就好像我很快會失去她。幸虧她沒我跑得快,沒幾步我就跑到她前頭去了,她在我身后停下來,紅著眼眶瞪我一眼:

你給我回家去!

我搖頭說,爸爸媽媽交代過的。

她拗不過我,只好說,真是敗給你了,想送我上學(xué)也可以,但要和我保持一百米距離。

我想了想說,不行,要是遇到壞人,我怕來不及保護你。

她扭著腰,腳上的紅球鞋在地上蹬了一腳。早晨紫紅色的陽光,使她看起來像個洋娃娃,尤其是頭發(fā)上那一圈紅色的輪廓,可愛極了。但她說出來的話一點不可愛,她說,你這個神經(jīng)病,眼里只有壞人,世界上哪有這么多壞人,你不做壞人就謝天謝地啦。

我低下頭,看起來像是在沉默。我并不想在這個時候沉默,只是沒辦法向她說點什么,我心里比誰都著急。我抬頭戰(zhàn)栗地看她一眼,說,我和你保持五十米,五十米距離可以。

她哼了一聲,強調(diào)我只能多于五十米跟著她,然后嘆氣說,我真是敗給你這個木頭。

我看了一眼早晨的陽光,覺得顏色挺飽滿的,于是就笑起來。五十米是她的底線,不可能再少于這個距離了,我心想五十米的話,應(yīng)該還來得及。

我在一家便利店門口,遠遠看著妹妹走向?qū)W校。妹妹用紅線扎了條辮子,肩上的書包大得離譜,導(dǎo)致她有點駝背。她喜歡紅色,書包也是紅色的,紅色讓我想起鮮艷的花朵來,不過她是那種帶刺的花朵。她走路無精打采的,看上去不太高興,后來對面有個穿黃衣服的小女孩向她跑過去,她們停下來聊了幾句,然后手牽著手,蹦蹦跳跳地跑進學(xué)校里,直到我看不見她們。

我在街頭閑逛的時候,路過一家花店,藍色玻璃店門,從里面飄出來一股濕漉漉的花香,像是雨后走在田野小路上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香味使我聯(lián)想到夜晚的星空,有那么一會,我覺得香味就是從星空中來的。透過藍色玻璃門,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堆花叢里,看上去有點不知所措,我覺得,這是我第一次離星空這么近。

我走了進去,問兩個正在澆水的營業(yè)員,這些花怎么賣?

她們停下手中的活,面帶微笑說,你想買哪種花?

我看完那些花后,沖她們倆搖了搖頭。

她們又問,你想買花送給誰呢?

媽媽,我說,送給我之前的媽媽。

她們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使我感到不安。我不敢再看她們,躲開她們的目光說,她死了,我應(yīng)該送什么花給她。沒等她們回答,我用手指指旁邊形狀有點像白裙的白百合,它們讓我想起之前的媽媽穿過的白色連衣裙。

我說,它們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你要幾朵。其中一個營業(yè)員向另一個營業(yè)員使了個眼色說。

我想了想說,一朵就夠了。

我手里拿著一朵白百合,卻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這個問題,我想去之前的媽媽的墓地,把花放在刻有她名字的墓碑上。我和爸爸每年去墓地看望她兩次,爸爸會和她說上一會話,我在旁邊聽著爸爸和她說話。爸爸說完話后,每次都拍我的后腦勺,說大塊頭,你也和媽媽說幾句。我一般不吱聲,我一直覺得媽媽不在這里,這塊墓地這么小,還沒有家里的箱子大,媽媽的身體怎么可能躺在這里面。最終我決定晚上睡覺前把它放在枕頭上,這樣之前的媽媽就能看見我給她買的花了,我知道她拿不走,但至少她能看見。

也不知怎么的,我走到了臨江的丁婆弄口,準(zhǔn)確地說,是隔著路口一家裝修氣派的咖啡廳,停下來遠遠斜視著它。這是一條老弄堂,如同它的名字,整條弄像一個老太婆皺巴巴的身體,一到梅雨季節(jié),經(jīng)常有褐色的污水流出來。我每次回憶起這條弄堂里面的情景,總是伴隨著陰森森的月光(那時候還沒路燈),和一灘想象中滲進泥土里的血跡,似乎還能看見泡沫,就像倒進塑料桶里的豬血,上面浮著一層讓人不寒而栗的血泡。

我差不多十多年沒走進過這條弄堂,一次都沒有。我爸爸也是,我們寧愿繞遠一點的大馬路回家,也不愿從這里過??捎幸淮?,我看見爸爸跟在后來的媽媽的身后,耷拉著腦袋從丁婆弄里走出來?;氐郊液?,我趁后來的媽媽做飯那會工夫,把爸爸叫到陽臺上,往他死灰色的臉上吐了口唾沫。我一句話也沒說,他只是將臉上的唾沫抹掉,沒說一句話,更沒來罵我。我們幾乎是同時把脖子扭向窗外,希望這件事最好就這么結(jié)束。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向爸爸發(fā)這么大的火,好在他心里知道原因。我就是覺得窩火,如果讓之前的媽媽知道這件事,她也許會更感到孤單寂寞吧。不過第二天,看在爸爸因為這件事大病一場,我也就原諒了他。自從媽媽死后,他就老是生病,臥床上一躺就是好幾天。

我記得是在吃過晚飯之后,初秋的夜晚讓人感到很舒適,我半夢半醒地睡在臥室里的大床上,聽到一陣像是炸彈來襲的敲門聲。隨后我爸爸啊的一聲尖叫起來,尖銳得就像用剪刀刺進我心口,然后我聽見爸爸帶著哭腔喊道:

天……

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竟使爸爸喊完天后,失魂得說不出話來。門外的腳步聲慌亂起來,客廳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臥室里一下安靜得極為可怕。我腦袋里嗡嗡地響,心想出什么大事了?很快,我意識到這件事可能和我家有關(guān),腦袋里就只剩下嗡嗡響了。我從大床上跳起來,胡亂穿了幾件衣服,沖出房門向黑洞洞的樓梯跑下去,還差點摔了一跤。

那時候我家樓下沒有路燈,只有冷冰冰的月光,有些藍灰色。我在弄堂里跑了一圈,沒見到爸爸的影子。我停下來仰天喊了幾聲爸爸,沒有人回應(yīng)我,倒是頭頂上的樹枝沙沙地搖晃了幾下,聲音聽起來有點空洞,反正很不真實。后來我看見一個黑影閃過,就飛快地朝那個方向跑過去。我開始聽見一些亂糟糟的說話聲,在一條漆黑的弄堂里,像是大人們在紛紛議論什么。于是我更快地跑起來,看見很多大人,差不多有二三十人,他們圍著一個水泥垃圾房。議論聲越來越大,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他們說什么,只想快點找到我爸爸。我跑到人群里,有人拿著手電筒,不停地在垃圾房和路面之間晃來晃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因為還是沒找到我爸爸。我“爸爸”“爸爸”地喊起來,可是沒人回應(yīng)我。我覺得我和他們就像兩個時空里的人,沒人會注意到我,更不會聽見我的喊聲。后來我不太確定地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可能是住在我家樓上的鄰居,就走過去問他:

叔叔,你有沒有看見我爸爸?

他似乎被我驚了一下,說,你在找你爸爸?

是的。我使勁抬起頭,吃力地盯著他,希望他能幫我找到爸爸。

他伸手撫摸著我的頭說,我不太清楚,可能去派出所了,也可能是去醫(yī)院。

我問他,我爸爸去派出所了?比起去醫(yī)院,我覺得去派出所的可能性更大,但同樣對此感到匪夷所思,他去派出所干什么?

是的,他捏著我的肩膀說,你媽媽剛才出事了。

我腦袋里嗡嗡地響起來,我媽媽出什么事了?

他欲言又止,只是讓我最好回家里去等爸爸。手電筒依然在垃圾房和路面之間晃來晃去,偶爾移到某個大人的臉上,又緊張而迅速地移開,落到垃圾房毛糙的墻上。他們在月光下發(fā)出各種奇怪的議論聲,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句也沒聽懂。有一個瞬間,當(dāng)手電筒短暫地停留在垃圾房后面時,我好像見到地上有一灘暗紅色、有點亮晶晶的血跡??晌抑幌肟煨┮姷桨职?,就獨自往家里走去。一路上,沙沙搖晃的樹枝似乎在向我招手,我心里盼著爸爸興許已經(jīng)到家了,于是一路飛奔起來。

我把客廳里所有的燈點亮,包括陽臺上的燈,接著盤坐在沙發(fā)上,一會看看門,一會看看墻上的鐘。過了十二點,我兩只眼皮實在受不了,就在沙發(fā)上合上了眼睛。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我差不多只睡了五個小時。我揉了會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仍睡在沙發(fā)上,所有燈也都還亮著。我走過去打開臥室門,里面什么也沒有,爸爸一夜沒回。我只好回到沙發(fā)上,一個人嗚嗚哭起來。

過了一會,大約六點半左右,門鈴響了起來。直到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在家的時候,每當(dāng)門鈴響起來,我都不敢去開門。我以為是爸爸回來了,就激動地跑過去開門,可惜不是爸爸,站在門口的是我小姑。小姑哭喪的臉,給我一個很壞的預(yù)感。我不敢再往下想,第一個反應(yīng)是問她:

我爸爸呢?

小姑眼眶里通紅通紅,眼角上還有些淚痕沒擦干,像是哭了一整夜。她走進屋里,將一盒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放在桌子上,說,小海,你先吃早飯。

我只是看了一眼,盡管我很餓,卻一點也不想吃它們。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姑袖子上戴著一塊黑布,我知道那是為死人戴的,我沒問她誰死了,而是問她,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嗎?

現(xiàn)在想起來我感到很慚愧,我的媽媽死了,我卻一個勁地找爸爸。我是想先找到爸爸,再問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媽媽為什么還不回家??墒且贿B三天,我都沒有機會問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媽媽為什么還不回家?

小姑伸手撫摸我的頭,蹲下來抱緊我,將潮濕的臉貼在我臉上,接著兩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說,爸爸要為你媽媽辦點事,過幾天才能回來,這幾天你不要去上學(xué)了,乖乖待在家,哪也別去,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害怕極了,腦袋里再次嗡嗡地響起來。

小姑安慰我說,別怕,小姑在。

我的媽媽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蛇@一切又像從未發(fā)生過,我心里充滿了許多疑惑,又不知道疑惑的是什么。

直到一個月后,我才從同學(xué)的談話中得知,我媽媽是在丁婆弄的垃圾房后面,被一個酒鬼強奸后用刀捅死的。我不清楚什么是強奸,但我知道捅死是怎么一回事,我腦子里忽然記起在垃圾房后面,被手電筒照亮的那灘暗紅色、有點亮晶晶的血跡。后來在我的回憶里,血跡又慢慢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現(xiàn)在我也只能相信,我媽媽死了,而我成了一個沒有媽媽的小孩,我感到委屈極了。

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春天,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去看電影,是一部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的教育片。我記得同學(xué)們的書包里都裝滿了各種好吃的,只有我沒零食吃。我后來的媽媽剛生了我后來的妹妹,只要我一說話她就心煩,根本不給我買吃的。后來她還讓我從我的房間里搬出來,搬到陽臺上去睡覺,我妹妹還沒長大,就把我的房間占了。不過還真得感謝她,不然我也不會從陽臺上再次見到我親愛的媽媽。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邊上,電影放到一半時,鬼子將坦克開進了難民營,開始瘋狂地強奸和殺害中國婦女。四個鬼子同時抓住一名婦女的四肢,又將她高高抬起,撕光她身上的衣服后,把她扔在一個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強奸她,最后用刺刀將她捅死,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鮮血從刀刃上直往下滴。在鬼子們接連不斷的大笑聲中,不斷傳來婦女們絕望的慘叫聲。

這樣的場景徹底讓我崩潰了。我不自覺地用雙手抱住腦袋,使勁地往靠背上縮,一邊留出一條眼縫盯著大銀幕??匆妺D女們正在遭受的境遇,我腦袋里再一次嗡嗡作響,使我感到疼痛難忍,接著我完全失控地喊叫起來:

停下……

我一邊使勁往靠背上縮,一邊抱頭痛哭,一邊盯著大銀幕嘶喊:

停下,求你們了,快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我投來,但是在大銀幕上,鬼子對婦女的強奸和殺害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腦袋里的嗡嗡聲一陣高過一陣,似乎正在慢慢擠破我的腦殼和頭皮。于是我站起來,沖到大銀幕前,不停地撕扯幕布,一邊叫喊著,差不多用盡渾身的力氣,直到把它從墻上扯下來為止。然而布滿許多斑點的白墻上,電影仍在播放,強奸和殺害也仍在進行。這時跑過來兩名保安,迅速地將我反手控制住,我只能抬起腳去踢那堵墻,一邊嘶聲叫喊,讓他們停下來。

我站在便利店門口,遠遠望著學(xué)校門口,目光一刻不敢移開,就怕錯過什么。我手里還捧著早上在花店買的白百合,它包著一層塑料薄膜,枝尾用白綢帶系了個蝴蝶結(jié),我不時將它放在鼻子下,眼睛盯著學(xué)校聞一聞它的香味。

從早上到傍晚,它只離開過我一個小時,是在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原本打算將它藏在家里,陽臺角落或是沙發(fā)背后,但我后來的媽媽正好在家休息,我擔(dān)心她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會覺得它礙眼,做出不利于它的事情。我所有的東西她都覺得礙眼,在陽臺上晾衣服的時候,她總是走過去踢一腳靠在墻上的折疊床,目光里生出一股無名之火。所以安全起見,我決定帶著它出門。

和平常一樣,我先是在江邊游蕩,看有沒有露出狐貍尾巴的小偷和流氓,好上前制止他們。我從沒想過要把他們怎么樣,只想制止他們干壞事。這一天風(fēng)平浪靜,什么壞事的預(yù)兆也沒有。下午三點半,我來到便利店門,等我后來的妹妹放學(xué),然后以約定好的、不少于五十米的距離跟著她。在路人看來,我和妹妹完全互不認(rèn)識,這么做也是對她另一種方式的保護。

我等了總有個把小時,眼看著學(xué)生差不多被父母接完了,還是沒見到我妹妹走出來。我像石頭一樣緊盯著學(xué)校大門,又繼續(xù)等了十多分鐘,直到門口見不到一個人。我越來越感到不知所措,腦袋里哐當(dāng)一聲,緊接著就嗡嗡響起來。

這時一輛銀色的奧迪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后面的門開了,走下來一個身穿黃色衣服的小女孩。她就站在打開的車門邊上,并不打算走向哪里,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看。很快,我認(rèn)出她是那個早上和我妹妹一起跑進學(xué)校的人,正感到奇怪,她嘴角處帶著幾分小心,又不夠謹(jǐn)慎地向我投來一個微笑。

請問,你是徐洋的哥哥嗎?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有禮貌,但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臉上機械地有一種想窺探我隱私的微笑。我知道這就是她微笑的原因,她想掩飾這種好奇心。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讓我覺得不安,同時我對她保持警惕起來。

你是來接徐洋放學(xué)的?

她一心想揭開這個謎團,但我只是看了她一會,隨后就望向?qū)W校大門。這時車窗里的男人,應(yīng)該是她的爸爸催她上車,她把頭鉆進車廂里說,再等一會,接著把頭從車廂里鉆出來說,徐洋她早就離開學(xué)校了,你沒見到她嗎?

我忍不住說了一句,我一直盯著大門,沒見到她走出來。

她用手指指我對面的方向說,對了,徐洋好像是往那個方向走的。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沒見到我妹妹一丁點身影。對面有家牛排館,兩個穿相同款式衣服的服務(wù)員,站在門口迎接吃飯的客人,大多是這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和牽著學(xué)生手的家長。我焦慮的目光再次望向眼前的小女孩,想多了解一些情況,但她似乎沒興趣再說下去了。她盯了一會我手中的白百合,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想窺探我隱私的微笑,接著抬頭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問我,你應(yīng)該就是徐洋的哥哥吧?

沒等我回答(我肯定也不會回答她),她就心滿意足地上車關(guān)門,尾燈一亮一暗,氣派十足地開遠了。我對女孩的話感到半信半疑,不過我還是繼續(xù)等了十多分鐘,直到學(xué)校大門關(guān)上。有個老頭抬頭望了眼天空,接著走進大門旁只有一扇窗和一扇門的傳達室,仿佛電影里面最后一個鏡頭,有點小傷感??晌夷挠袝r間去關(guān)心他的小傷感,我得趕緊去找我后來的妹妹。

我心里一遍遍喊著媽媽,腳下越走越急,索性不要命似的往家里奔跑起來。我答應(yīng)過之前的媽媽,要保護家里人,我不想再一次讓她失望,連在星空中也找不著她了。黃昏的顏色使人感覺溫暖,可我滿腦子看到的,全是冷冰冰的月光的灰藍色。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推開防盜門,家里燈亮著,妹妹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吃飯一邊看《櫻桃小丸子》,那是她最愛看的動畫片。茶幾上放著三盤菜,紅燒肉,番茄炒蛋,清炒蘆筍,全是她愛吃的菜。爸爸和后來的媽媽都不在家,只有妹妹一個人,所以她才敢去沙發(fā)那邊,一邊看動畫片一邊吃飯。

不管怎么樣,妹妹安然無恙地回家,我也就放心了。我走到她面前,想說她幾句,她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放棄這個念頭。我問她爸爸媽媽去哪了,她沒搭理我,我獨自站著發(fā)了會愣,知趣地走開了。然后我去廚房盛了碗飯,菜都被妹妹搬到茶幾上去了,我怕過去尷尬,只好埋頭吃起白飯來。

白百合放在一旁的桌角上,我不時抬頭看它一眼,嘴里的米飯嚼著嚼著居然又香又甜起來。所以我一點也沒有發(fā)覺妹妹就站在我面前,只聽見她忽然大聲向我吼起來,媽媽是我一個人的媽媽,你憑什么叫她媽媽,以后不準(zhǔn)你叫她媽媽,也不許你再送我上下學(xué)!

我被她驚了一下,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將白百合扔在地上,抬起一只棉拖鞋踩了上去。我站起來想阻止她,已經(jīng)晚了,白百合變得像一灘爛泥,可她還在繼續(xù)踩。這朵花是我送給之前的媽媽的禮物,我心里難過極了,眼眶都快被淚水?dāng)D破了,于是就上前推了她一把。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妹妹摔倒在地上后,緊接著又滾了個跟頭,之后她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哭我就徹底沒轍了,我很后悔自己的魯莽行為。我拼命地向她道歉,想去扶她起來,可我知道,這么做只會讓她更生氣。隨后她站起來,甩門跑了出去,關(guān)門聲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跑出去的情景,我腦袋里嗡嗡地響了起來,很快就追了出去。

你怎么不往下說了?

你們很清楚上一次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過了。

此刻,我對面坐著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兩個人的皮膚都很白,看得出來經(jīng)常去做保養(yǎng)。其中一個戴著近視眼鏡,戴眼鏡的白醫(yī)生對我說:

其實通過這兩次的交談,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所說的故事存在一點破綻,但沒關(guān)系,你可以繼續(xù)說下去,你意識到的破綻越多,對你越有利。

我搖頭笑笑說,不,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懷疑我,認(rèn)為我后來的媽媽和后來的妹妹是不存在的,她們是我幻想出來的,那我還說什么。

他們背后是一扇大窗戶,窗簾沒拉上,光線亮得刺眼。一陣沉默了。我低頭看著他倆的皮鞋(一模一樣的四只皮鞋,就好像四個小矮人),接著往下說,那天晚上,我后來的妹妹跑進了丁婆弄里,就在那條該死的黑弄堂里,我妹妹她,差點被一個酒鬼強奸,她只十二歲,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的話,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對不起,白醫(yī)生打斷我的話說,這一段你可以說得再詳細點嗎?

不,我十分惱火地說,我不想說了!

戴眼鏡的醫(yī)生姓陳,但是在精神病院里,我們都叫他白醫(yī)生。他的臉不可思議,比雪都要白,不姓白實在太可惜了。院子里的病人對白色可沒什么好感,平日里沒少裝病給他找麻煩,我來這里快兩個星期了,我從沒給白醫(yī)生找過麻煩。我心里叫他白醫(yī)生,嘴上喊他陳醫(yī)生,畢竟故意喊錯一個人的姓是很不尊重的。

白醫(yī)生扭頭看了眼另一個醫(yī)生,沒使眼色,也沒搖頭,但其實兩樣他都做到了。隨后他站起來面朝窗口站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窗外只有一幢水泥色的病房樓,很多排列整齊火柴盒大小的鐵窗子,大概有四五個病人站在窗口,目光呆滯地望向這邊,或者是目光呆滯地望著別處。過了一會,白醫(yī)生轉(zhuǎn)身對我說:

事實上你媽媽去世后,你一直是和父親兩個人生活,這幾年因為你腦子里的幻想,加上你老是在外面打架,你父親把所有家底都賠光了,身體也幾乎垮了。

不,他說的不是事實,我盯著他冷笑,然后沖他搖頭。我心里比誰都要清楚,白醫(yī)生這么做是想讓我認(rèn)罪,可我沒做錯什么,我為了救后來的妹妹,才出手打了那個酒鬼。他們說我在丁婆弄里的垃圾房旁,把一個酒鬼打殘廢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躺著(難道我應(yīng)該對企圖強奸我妹妹的強奸犯仁慈),還說我爸爸他老人家,這會正滿世界借錢賠人家醫(yī)藥費。他們?yōu)榱送崆聦?,簡直沒有人性了。

我不怨恨他們,我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那三個沒有去抓強奸犯,反而將我銬起來的警察。因為之前的媽媽一直在那看著我,說好樣的阿海,你那天做的事我都看到了。我的目的是保衛(wèi)家人,阻止酒鬼來傷害我妹妹,我做到了,至于別的他們所謂的真相,其實都不重要。

遺憾的是白醫(yī)生始終不明白這點。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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