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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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口里等你
白小白
母親用一生期待和祭奠的愛情住在墳塋里。那個被她愛戀了一生的人,在一個初冬的早晨將點豆腐的鹵水倒進(jìn)自己胃里,留下一鍋苦難的豆?jié){和同樣苦難的妻子。妻十七歲,腹中兒三個月。母親在墳塋坐了三天,完成了一個女人一生的交待。樹上的老鴉懂得她的心思,從此在墓前做窩,生兒育女再不離去。母親回來時身后跟著的是她的夫兄,在東北叫“伯哥”。矮個的奉命到墳前帶回弟媳的伯哥,斂著眉臉走至墳前說,弟妹,回吧。被叫作弟妹的年輕寡婦順從地站起來。
伯哥卻不走,側(cè)了身讓女人走在前面,順手從路旁扯根木棍,掂了掂捏在手里。伯哥是趕車的,拿鞭子慣了的。這伯哥后來成了我的父親,母親一生與他生兒育女。我們姊妹七個。母親的至愛我叫作叔父的,據(jù)說長得好,瘦高,面容清俊,性格溫和。不像我父親脾氣火爆。那時家里養(yǎng)一掛三匹馬的馬車。三個牲口都怕父親,都由父親指揮,卻由叔父侍弄。父親出車回來,鞭子掛在倉庫,洗手吃飯,再不過問。卸車、喂馬、收拾車上物什全部由叔父完成。
父親和叔父的父親我叫作爺爺?shù)娜藫?jù)說是個古怪的老頭。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作古,我的關(guān)于他的所有記憶源自父母的短暫敘述。父親是個不擅敘述的人。母親一生的記憶則多半耽在她與叔父的短暫愛情里?;蛘哒f她每一次關(guān)于這個家族的敘述都會停頓在她與叔父的愛情片斷里。母親隨意拋錨的敘述使我的家族記憶長時期停留在時間碎片里。在后來拼接的故事中,我爺爺很有一些自己的派頭,比如睡覺的時候,鞋子要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屋地上,旁邊放著他的夜壺,位置不能偏,順序也不能錯。
比如他打牌后回家無論白天與黑夜都要吃一碗面條,必須是手搟的,面要和到幾分硬、揉到幾分熟、切到幾分厚、煮到幾成爛都有固定模式。我母親一生都沒學(xué)會搟這種面條。爺爺吃的煮雞蛋必須保持七分熟。這樣煮出的雞蛋黃是溏仁兒。爺爺會唱曲兒,會燒煙泡兒,會打牌。種種習(xí)性說明,爺爺是闊綽過的。除了這點幸存的劣性之外,他的正白旗貴族血統(tǒng)在一路討飯一路北行的風(fēng)塵中全部成為過往。他的行為幾乎談得上隱姓埋名。他挑著的籮筐前面放著全部家當(dāng),后面坐著我的叔父。我父親那時四歲,長大后他只記得自己曾緊緊握著悠蕩的筐繩。
爺爺?shù)纳矸葸€可以在奶奶身上得到佐證。我奶奶是漢人家的大家閨秀,腳裹得工整,有一手好針線和好廚藝,而我奶奶對爺爺言聽計從。我哥哥小時候家里還種著一些小片荒,春種秋收夏鋤禾,幾乎所有活計都是我奶奶顛著小腳獨自完成。她一生的賢德和溫良成就了我爺爺?shù)膲钠狻_@個混賬的老頭兒,習(xí)慣把牌桌上的不順變成家里吵鬧的清晨和黃昏。我爺爺發(fā)火時她在做什么?我發(fā)現(xiàn)附于這個我成年后無數(shù)次想過的簡單問題答案上的生活現(xiàn)實,在發(fā)生當(dāng)時,就因為主角被忽略而忽略掉了。
爺爺?shù)某臭[父親也是聽不到的,他每天天不亮就從叔父手里接過鞭子趕著他的馬車出去賺錢,那時我爺爺還在晨睡。父親的妻子和我的母親——那時她還是叔父的妻子——兩個女人小心翼翼把公公的早點端上,小心地喚一聲“大”,等躺著的老人輕輕哼一聲才敢悄悄退出去;碰上老人不順心,這聲輕哼就會變成怒罵,且會擠滿整個清晨。母親躲在叔父的懷里捱過這個苦難的早晨,而父親的妻子則是咬著被角哭過了六年的光陰。后來這個絕望的女人終于離開父親嫁了鄰村的王姓男人,因為不能生育受到虐待,瘋了。
直到我上中學(xué)時她還經(jīng)常來我家找父親,父親總是提著棍子將她送回家去。離了婚的父親更不著家,吃過晚飯就出門去,在別人家里待到深夜才肯回來。這也惹怒了爺爺,他變本加厲的吵鬧終于葬送了年輕的叔父。關(guān)于那個早晨的記憶是詭異的。在我母親的敘述里,那個早晨的前半段跟以往所有日子一樣浪漫溫情,后半段因為死亡而覆上夢幻的神秘色彩。我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因為悲痛太過而被母親藝術(shù)化了一些細(xì)節(jié)的成分。
按照劇情,作為故事主角的叔父,在那個早晨的蒙黑的天光里提著馬燈去廈屋撿回一瓢凍餃子,煮好,端在被窩里跟妻子分著吃完,然后開始像往常一樣磨豆?jié){和煮豆?jié){。我母親則在被窩里繼續(xù)一個睡眠。凌晨的天光麻黑,一切靜得來不及醒來。一切都與以往沒有不同。沒有任何預(yù)兆表明這個年輕的男人將在豆?jié){煮開的下一刻里走向黑暗的死亡。我母親的腹中兒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失去父親,他沒有在母腹中以神的名義給他母親一點暗示。
父親的前妻姓毛,再嫁夫家姓王,我們叫她王魔怔。我對王魔怔的好奇起自一個中午。那天放學(xué)回家,門口擠著一群女孩圍觀。我那時很好奇,為什么這個非親非故的瘋子常常出現(xiàn)在我家里?為什么她被容忍在我家里大大咧咧為所欲為?為什么她可以拎一根棍子攆得院里雞飛狗跳?為什么她隨意拿走窩里的蛋,扔到灶坑里燒,燒完了隨心情吃或不吃,母親都不憤怒?為什么她可以笑嘻嘻隨意翻動供奉在箱蓋上的祖父母的靈位?為什么母親對她的惡作劇視若無睹?母親的毫無原則讓人疑心她的遷就不是因為善良。母親到底怕她什么?
但王魔怔似乎很是懼怕父親,不管彼時她正鬧成啥樣,只要聽見父親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從院外傳來,她就立刻恢復(fù)安靜,乖乖坐著像個小女孩,還會對著父親癡癡地笑。父親說,你咋又來了?王魔怔笑嘻嘻的。父親說,你趕緊回吧。王魔怔還笑嘻嘻的。父親說,你下地穿鞋。王魔怔就笑嘻嘻地穿鞋。穿了鞋卻還是賴著。父親就肅著臉,拎著棍子站地邊等,王魔怔求救地看我母親。母親一言不發(fā),卻用表情替她求情。王魔怔就被允許在家里吃了飯。父親坐炕沿上抽煙,耐心地等她吃完把她送回家去。
但她下次還會來。每次間隔時間不定。她的瘋病時好時壞,來我家時都是壞的。壞得輕時她穿得很光鮮,會給我們帶好吃的,柿子餅和大塊餅干都帶過。更多時候則穿得破破爛爛。衣不蔽體的時候也有。母親只能找些父親的衣服給她。王魔怔個兒大,穿父親的衣服剛剛好。趕上父親不在家時,母親會許她在家里住上幾天。她跟母親聊天,卻每每辭不達(dá)意。我問過姐姐,但沒有一個姐姐回答過我,可她們又在我回過頭去的時候偷偷耳語。我也問過母親,母親從未正面回答。
我發(fā)現(xiàn)姐姐們跟我不一樣,她們害怕王魔怔不是因為她手里揮舞的象征瘋魔的棍子和玉米秸。她們和我一樣雜在圍觀的女孩中間不敢回家,但她們似乎別有心事。后來我發(fā)現(xiàn)王魔怔一來,雞飛狗跳毫無秩序的我家門口,會有一些特意放慢的腳步,那些腳的主人還會通過門口往院里瞅。他們遲疑的步伐和好奇的眼神讓人相信他們有著拆毀院墻洞悉一切的能力。那是一種讓人生出羞恥的壓迫。姐姐們寧可混在女孩堆里參與圍觀裝成毫不在意掩飾無法躲藏的初長成的羞恥。
沒有一個姐姐主動提起王魔怔,她和我的家史一起成為這個家庭的隱諱話題。隱諱,是一個讓人無限好奇的詞。我在姐姐們的臉上捉到它,卻無法在她們那里得到求證。沒有哪個女孩肯對我做出描述。但父母的婚姻故事在王魔怔身后若隱若現(xiàn)。一個家庭的歷史真相對成長的女孩有著磁石一樣的核心吸力。母親的語焉不詳與姐姐的刻意回避使我對家里這個瘋子的好奇不斷擦亮,一日一日變得清晰。一個家庭的歷史從來都不是孤立的,它總會經(jīng)由一些人和事串聯(lián)起來。王魔怔的存在使我家的過去與現(xiàn)在成為連續(xù),甚而由她將家里發(fā)生過和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有機連接。
與一個跟著一個長大的女孩們一樣,我在蛹繭里奮不顧身地幻化自己,然后飛蛾一樣向著知道的光和火勇敢而去。人的成長需要代價。我們的代價從羞恥心開始。王魔怔成為我家的隱匿家史的符號。對她背后的家庭史的諱莫如深和秘而不宣成為女孩們是否長大或成熟的標(biāo)志。我們確信村里流傳著關(guān)于我家的一些謠言。惱人的是,我們聽不到那些謠言的具體內(nèi)容。沒有人會當(dāng)著兒女的面講人家父母的陳年舊事。人有遺忘不愉快往事的本能,我家的往事因為王魔怔的出現(xiàn)被時時提起,重新復(fù)習(xí)。我家的女孩,一個跟著一個長大,一個跟著一個在被眼神拆毀的院墻里學(xué)會羞恥。
很多年,王魔怔以這種直抵生命的方式參與著我們的生活。她不時出現(xiàn),卻是不容忽視的存在,她是一個符號,使家庭氣息充滿苦難意味,使生活成為另一個模樣。王魔怔就這樣成為我對家的概念的最初理解。但當(dāng)我終于無視她的存在,并能接受她在偶爾清醒時給某一個女孩梳頭,或安安靜靜坐在炕上與母親聊天時,突然有天家里氣氛不對。有個消息說王魔怔死了。死因不清楚。再后來偶然有機會聽說,她死于一場意外。養(yǎng)子霸占了她唯一的財產(chǎn),一氣之下她再度瘋魔,走失在外面凍死了。
一個被上帝施以魔咒的家庭是苦難的,每個孩子都必須適應(yīng)父母的不在場。我的父親是沉默和嚴(yán)肅的,母親則柔弱和疏離。我至今清晰記得母親又一次“通靈”之后與父親的對話。母親以叔父的語氣說,你多好呢,兒女滿堂,多福多壽。父親說,你以為活著的是多福么?叔父說,你過年時有一家子人陪。父親說,哪一年我沒有接你回來呢,箱蓋上有祖宗的牌位就有你的。叔父說,她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壞。父親說,不好換,好換我寧可跟你換換……父親蒼辛而悲涼的聲音最后淹沒在無聲的啜泣里。
父親坐在炕沿上,身體縮小得像白天蹲在樹上的貓頭鷹。無奈和沉重的白晝壓在身上,卻又無法不保持著對白晝的擔(dān)憂和警惕。記憶里母親這樣的“通靈”不是一次。母親保持著這種與父親對話的姿勢。我不知道父親相不相信世上有靈魂存在,或許他在內(nèi)心深處是希望有的,相比那些無比沉悶的日子,他愿意以這種方式與成為靈魂的弟弟或深藏的自己說說話。而母親則通過這個對話實現(xiàn)自我統(tǒng)一。因此母親從未為自己的這種被瞬間抽離靈魂突然暈倒尋醫(yī)研藥,似乎她不在意自己的暈癥,似乎她更愿意享受心靈偶爾疏離。
每次暈倒,母親的靈魂仿佛離了去,在另一個時空。她是不是在那里與叔父相會,或僅僅是離了現(xiàn)實的樊籬保持一刻心靈放空我們無從知道。但于我們,母親每一次倒下都是一次生命的驚悸。我們圍著母親尖叫的樣子像極一群驚惶失措的小雞。我們胡亂塞在母親手里握著的破手絹,像極被上帝攥在手里的無序日子。逐漸長大的我們學(xué)著鄰居奶奶的樣子,用硬指甲狠掐母親的人中,似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從上帝手中奪回母親。母親永遠(yuǎn)不知道我們與上帝之間的斗爭如何驚心動魄。等一口幽幽長氣從她的胸腔狠狠地嘆出來,等她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真身,我們都已經(jīng)成為斗敗的小雞。
在跟上帝的斗爭中,人類從來沒有勝過。我們在母親的身上留下累累傷痕。母親的人中位置,永遠(yuǎn)有一條黑紅的血痂,那是我們的指甲留下的罪證。母親身上舊傷摞著新傷。多數(shù)時候母親都是神離的。她會把米放到鍋里卻忘了在灶下燒火。她會把水倒進(jìn)滾開的油里激起一屋子油煙,菜里卻沒一點油星。她會把一盆新借的白面倒進(jìn)豬槽。她會在肚子里揣著我,懷里抱著吃奶的五姐,娘三個一起走進(jìn)深水的水庫。直到在沒頂?shù)乃镆淮缫淮缦АK恍睦锏膼矍榕c現(xiàn)實的生活撕扯成碎片。她把自己淹沒在自己的靈魂碎片里。
目不識丁的父親對這一切無能為力。他把對弟弟和妻子的兩份愛兌換成一份遷就,任憑母親如何荒謬,如何出錯,如何尖刻鄙薄和歇斯底里,他都永遠(yuǎn)一面以沉默面對,一面又把這份沉默兌換成面對生活的堅韌和不妥協(xié)。除了那次無聲啜泣,我從未見過父親軟弱的樣子。他喜歡背著手走路。喜歡兩只手背在后面,腰身微微弓起,讓人想起傳說中他背麻袋的樣子。父親是生產(chǎn)隊里的車把式,為了掙到最高工分,他趕著大車走遍了東北的城市和鄉(xiāng)野。一個人裝卸車,身高一米六的他,一百二十斤的體重,背放兩百斤麻袋從不用別人幫忙。
我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偏僻農(nóng)村,有次下鄉(xiāng)到一個我從不知道名字的小村;一個姓鄭的老頭聽說我姓白,跟我打聽父親的名字,我說那是我的父親,他立刻對我肅然起敬,執(zhí)意拉我去他家里吃飯。他說,你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哪。但我們從未見過父親的了不起。我見到的只有父親的沉默和壞脾氣。他會罵孩子,罵院里的雞禽牲畜,也會罵母親。但那是母親不發(fā)作的時候。母親發(fā)作起來是形同地震。衣服扔在地上。被子在炕上亂七八糟。木質(zhì)的箱蓋會被她掄起來砸到炕沿上,再“哐”地落到地上,摔成兩半。
這樣的時候父親保持著永遠(yuǎn)的沉默。但他不回避。他縮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像院里的鵝一樣挺在黑夜里等著暴風(fēng)雨過去。父親沒念過一天書,八歲開始當(dāng)“半拉子”給地主放豬,他一生的哲學(xué)都源自在地主家里學(xué)到的勤儉與長工所擁有的持守。他信奉“人貴者語遲,多言者自失”。這恰合了上帝的心意。在上帝的眼里,時間是最好的演說家,在時間面前,誰都不必?fù)屩l(fā)言。而苦難仿佛沒有盡頭。一個白天連著一個黑夜。許多個白天連著許多個黑夜。無盡的白天連著無盡的黑夜。
我無從知道父親在每次送王魔怔回家的路上心里有沒有后悔過,假如王魔怔要求離婚的時候他再堅持一下,假如叔父沒有自殺,假如他被強行安排與母親成親的時候再多一點拒絕,他的生活不會成為這副模樣,他會像他理想的那樣,做一個游俠云游四方,或是在某一天,像戲里的英雄錦服還鄉(xiāng)。但父親自己從未提過,他也從未對生活作出假設(shè)。他像一個悲情的英雄,背負(fù)著三個人的生命和七個孩子的生活,牛一樣一直向前。他的還鄉(xiāng)的愿望,直到晚年臥床、孩子一樣哭出來時才被我們知道。其實他的故鄉(xiāng)不遠(yuǎn),不過是吉林到遼寧相鄰兩省的距離。
在這個苦難的家庭里出生長大,每個孩子都是散養(yǎng)的小雞。你得自行汲取營養(yǎng),你得自己篩選所取,并在日后像用橡皮擦去錯字一樣擦去某次錯誤選擇留下的痕跡。你得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溫暖自己,自己關(guān)照自己,自己憎恨或保護自己。長大后,我曾無數(shù)次審視過這個家庭,我發(fā)現(xiàn),我家女孩的共同特質(zhì)是有主見,敢對生活發(fā)表意見。但我們另一個共同的特點則是毫無規(guī)則限制。散養(yǎng)的小雞心里沒有雞欄。我們像母親一樣不按常理出牌,然后像父親一樣矯枉過正,犯下跟上次完全相反的錯誤。
我們不會與世界相處,不能讓自己變得溫和,我們一個跟著一個陷入中年危機,在識破生活的真相后,落入跟母親當(dāng)年雷同的陷阱。幸福的家庭只有一個模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不知道別人家里的不幸怎樣呈現(xiàn)。我們無一幸免地落入俗套的劇情。在苦難深重的生活陷阱里,我們自己跟自己爭斗,撕扯,然后狼狽不堪地與自己講和。我們比別人更深地體會與世界相處是怎樣一回讓人傷腦筋的事。我們深深懼怕,卻又完全無法避免地引領(lǐng)著自己的孩子重復(fù)自己的生命。正如我們重復(fù)母親的。
我至今無法理解叔父的自殺,我不明白叔父為什么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抗議爺爺?shù)谋┡?,盡管那些日子里爺爺比以前更兇地吵鬧,可這也絕不能成為一個二十一歲的父親自殺的理由。我有時想我的家族血統(tǒng)是不是有自殺的傾向。我父親一生作過多次自殺嘗試,我五姐曾經(jīng)喝下一整瓶冬眠靈,昏睡一周才醒過來,而我自己,從學(xué)會思考就懂得與死亡親近,總覺死亡有著黑色的神秘和魅惑。我不害怕死亡,成年后我所有的恐懼和焦慮都與死亡無關(guān),相反,每當(dāng)活得低迷,我都覺得黑色的死亡內(nèi)部,有著家一樣的溫暖與安寧。
我不認(rèn)識叔父,即使后來無數(shù)次在母親的描述里聽過他的樣子,即使是他靈魂的方式一直參與著我們的生活,我仍然不認(rèn)得他。我無法在父親的身上看到他唯一弟弟的影子,無法在母親“通靈”的時候想象他的樣子,也不能在孩子們中唯一與他長相相近的哥哥身上看到與他相關(guān)的任何細(xì)節(jié)。據(jù)說我哥哥長得很像他,像他一樣儒雅??墒?,從我記事起,哥就是一個瘋子。不瘋的時候沉默憂郁,生命輕得有著死亡的氣息。我不能想象把這樣一個毫無存在感的青年與我媽媽愛戀一生的人放在一起。
二十一歲是還沒來得及學(xué)會恐懼的年齡。人怕黑其實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沒有人不害怕死亡,卻每天都被黑色的死亡在屁股后面追著拼命逃跑,但又同時沉迷在五彩繽紛的生活里,熱烈地愛與希望,疼和悲傷,得到與失去,沉迷和絕望。似乎只有熱烈才配得上五彩繽紛。似乎活著就必須熱烈。然后熱烈地被黑色的死亡從后面貼上來。二十一歲的叔父,還沒來得及體味這些情感,他還年輕得分不清生活和游戲。他可能只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像小時候某一次捉迷藏,輕輕一拉,就把自己藏進(jìn)溫暖的黑色幕簾,把五彩繽紛的生活留給了兄長。
在游戲里,一個人藏起來,找不到的那個就是輸了。叔父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父親輸給了自己的弟弟,只能愿賭服輸?shù)靥嫒藫?dān)當(dāng)。在這場游戲里,他扮演男人、丈夫和父親。他生了七個孩子。他養(yǎng)大了兒子,又養(yǎng)大了兒子的兒子。他給兒子娶了媳婦又給兒子的兒子娶了媳婦。他陪著孩子長大陪著妻子老去。一輩子太長了。用一輩子玩一個游戲該有多重。我的父親,他一生都有一個愿望,去往黑暗的死亡,去那里把叔父拉出來,換一換角色,下一個情節(jié)該他藏起來??伤惠呑佣紱]找到弟弟,他期待的下一個情節(jié),一直都沒機會上演。父親該有多想把弟弟找出來呢?
父親與死亡最接近的一次是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三天。這是他缺席家庭劇情的第一次?;蛟S他其實并未缺席,上帝只是安排他在這出戲里扮演熟睡。從出生到那次喝下整瓶農(nóng)藥,他沒有休息過一天,這一次上帝安排他出演最省力的角色。他負(fù)責(zé)躺在那里,無知無覺地看著一個女人帶著一群女孩圍著他撕心裂肺。他睡了整整三天。沒有人知道這三天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他有沒有到死亡那里跟弟弟會面,有沒有跟弟弟交涉下一次的游戲規(guī)則,可不可以兩個同時藏進(jìn)黑暗。父親睡到額頭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母親說那叫開了抬頭紋,穿上裝老衣服吧。
我因為在學(xué)校讀書而錯過了第一現(xiàn)場。但在另一個現(xiàn)場演出了同樣精彩的戲碼?;蛟S是上帝在指示父親的同時也給我暗示,我在父親被醫(yī)生宣布準(zhǔn)備后事的同時突然煩躁不安,五內(nèi)如焚,不明所以地想要回家。我跟學(xué)校請假,學(xué)校拒絕;跟班主任求情,又因無正當(dāng)理由未被獲準(zhǔn)。于是我做出了一生中第一個最大的叛逆舉動,那是全校學(xué)生都不敢碰觸的一道高壓線。我留了一張紙條就逃跑了。我的腦子只有一根線,我得回家去。必須回家去。馬上回家去。但我仍然錯過了最為驚險的時分。
姐姐驚魂未定地講述的父親彌留光景在我聽來就像別人的故事,炕上躺著的父親安靜恬然,就像剛剛生過一場感冒。這場事故的結(jié)局是我回到學(xué)校受到空前懲罰。我拒絕講出逃跑的原因,我堅決不同意道歉,學(xué)校只好按照最重的處分扣了我年度獎學(xué)金和兩個月伙食補貼。那兩個月我盡最大努力節(jié)省,最省的時候三天只吃過一個面包。但我心里很滿足很幸福,仿佛接受這個懲罰只是為了向死神贖回我的父親。那一年的事我記得很清楚,我頭發(fā)花白的六十八歲的父親,眼神明亮地坐在炕上送他最小的孩子出門。
父親的整個晚年都圍繞著自殺的游戲進(jìn)行。一個念頭在心里久了,就成了游戲。生活和游戲多么切近,一件事情發(fā)生了,我們又怎么知道它是真正的生活細(xì)節(jié),還是正在演出的某個橋段?我們無從猜測,自殺在父親那里,有沒有像他的回鄉(xiāng)心愿一樣,因為一生未能抵達(dá)而變成親切又遙遠(yuǎn)的執(zhí)念,我們只能看到這個悲情又好玩兒的游戲在風(fēng)燭殘年患上輕度老年癡呆的老人身上重復(fù)上演。直到父親去世多年的現(xiàn)在,我的老家還流傳著關(guān)于父親當(dāng)年各種各樣好玩的自殺游戲的橋段。
第一次,他決定撞車自殺。父親選車專門選那種大型貨車。后來我問他干嗎自殺還這么勢利,看不起小汽車。他說怕小汽車撞不死人,那是要住院花錢的,那不是坑車主么?他要選一輛死亡準(zhǔn)確度高的大貨車,一次撞死不給活人留麻煩。但這個想法在他躲開全家人的看護目光,在從我家到貨車如梭的省二級公路的鄉(xiāng)路上往返多次,終于沒有撞成之后只能放棄了。他的理由是不能撞,撞車死了坑司機。其實我們知道,他沒成功的原因是風(fēng)馳電掣的大貨車帶起的風(fēng)墻,他輕飄的體重已無力穿越。
第二次他決定上吊。在家里合用的麻繩都被藏起來之后,他找來找去,只找到了一段粗草繩,卻在他以為合適的山上找不到一棵合適的樹。太高的他上不去;終于上去了系上草繩,又掛不上脖子,只好隨便找了一根樹杈,將草繩系成環(huán),強行將脖子掛上去,用力往下壓;壓了一會實在氣悶得難受,就生氣那根不中用的繩子,扔了它起來走了。有一次他在這條風(fēng)耕雨種走了一輩子現(xiàn)在卻可能成為他自殺見證的路上碰見一個被人扔下的樹樁頭,舍不得這么好的柴火白扔著,花了幾小時拖回家來。這個壯舉把他累病了,趴在炕上打了幾天吊瓶。
但這沒有挫敗他的自殺決心。他終于決定向死神妥協(xié),選擇最容易卻最不愿意的跟弟弟一樣的手法。為了實現(xiàn)這個野心,他耗時半年用來積攢一種叫毒鼠強的鼠藥。母親配合他的游戲,角色從看護到各類繩子藏匿者到現(xiàn)在成了毒鼠強的發(fā)現(xiàn)和挖掘者。他們的游戲級別不斷升級,母親用上了一個老人的所有智慧。她裝成松懈或疏忽的樣子,以便讓父親把毒藥藏在容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還特意不在父親剛開始藏匿時就貿(mào)然下手,她甚至聰明到每次洗劫父親的寶藏都不連根拔起而是給他留下不足致命的一點,以麻痹父親老年癡呆的記憶,讓他以為真的是自己記錯了數(shù)量。
可他終于失去了耐心。他決定快些結(jié)束這個游戲。于是,在一個秋天的下午,陽光照在院里山一樣成熟的玉米上,母親坐在一堆玉米穗中,一頁一頁撕下玉米葉。父親樂呵呵地對著母親宣布,我喝藥了。母親沒理他,低頭繼續(xù)干活。父親搶下母親手里的玉米穗,鄭重地說,告訴你,我喝藥了。母親像以往的每次一樣,對著樂呵呵的父親笑:你那樣像喝藥嗎?喝藥有你這么樂呵的嗎?父親說,你不信算了,反正我喝藥了。說完接著樂呵呵地笑。母親就不得不認(rèn)真起來,母親說,那你拿來藥瓶我看。父親就真的找來了藥瓶。
接下來的戲碼陷入俗套。父親被拉去醫(yī)院洗胃。洗胃前父親樂呵呵地坐在床上跟醫(yī)生說,你快給我洗吧,我都喝藥了。醫(yī)生說,你這樣子用洗胃嗎?父親就嚴(yán)肅起來,你不洗拉倒,反正我死了算你的。話說到這分上,醫(yī)院不敢不洗。冰涼的水穿過食管進(jìn)入身體,再從身體里出來,反復(fù)循環(huán),強烈的刺激讓父親暴躁不安,他罵醫(yī)生罵護士罵姐姐和母親。我趕到的時候他正瘋狂扯掉扎到身上的針管。看到我來,他似乎安心了些,給我講述他的種種不公平遭遇。他嫌棄醫(yī)院不用溫水洗胃,打針的針管居然也是涼的。
關(guān)于這次喝藥,我和父親有過一次對話。我問,你真喝了?他說,真喝了。喝了多少?一瓶。用什么打的瓶子?鉗子。那你打碎了沒?碎了。藥水灑了沒?灑了。灑多少?灑一半兒。剩的藥用匙喝的,還是直接倒嘴里的?倒匙里。都咽了么?沒有罐頭水兒好喝,咽了一半。這是我與父親關(guān)于他自殺的最后一次對話。這是父親的最后一次自殺。父親從此臥床,吃喝拉撒全靠母親幫助完成,父親再也不能自殺了。他的關(guān)于自殺的夢想跟他的回鄉(xiāng)夢想一起幻滅在晚年的臥床生活中。
我從不敢看輕父親的自殺。我的父親不是弱者,他面對生活的強霸態(tài)度與勇氣讓世間所有叫作力量的東西汗顏。父親沒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的自殺與我后來在書本中學(xué)到的文人的自殺、先哲的自殺都無關(guān)聯(lián)。他不決絕,也不浪漫,甚至也不是厭倦。我認(rèn)識的父親從未有一天對生活輕慢和懈怠。父親對待生活是認(rèn)真的,對待自殺也是認(rèn)真的。在父親那里,自殺,并不是放棄,不是逃避,不是懦弱,不是無聊,他只是想向上天交還錯領(lǐng)的生命令牌?;蛘?,可能,他以生命為籌碼向上天宣戰(zhàn)。
我不能繞過我的哥哥,我曾多次在書寫家史的時候刻意回避,可是每次他都固執(zhí)地橫在那里,阻擋我的視線,切斷我的線索。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他是負(fù)有延續(xù)家族血脈責(zé)任的人。作為唯一長相酷似叔父的孩子,他成為連接家族史的關(guān)鍵結(jié)點和符號。我很難用愛或不愛這樣的概念來形容他。他的生命于我的家庭,就像冬天老樹上的冬青,從一開始就透著別一種味道。一棵老樹不能決定冬青的在或不在。而他的存在于老樹卻無法對等。他不在,老樹正常過日子。他在,老樹也不顯得綠意蔥蔥。他是樹上多余的存在。可他自己,每一天都在努力,兀自在冬天綠著。
我哥哥小名叫過子,這意味著哥他從出生開始就被賦予另一種使命。他被安排接過母親的愛情接力棒,繼續(xù)幫助母親完成愛情夢想。他叫父親作“大”。“大”這個稱呼,在我的老家,是父親的代名詞,但在我家,有著別樣含義。哥既過繼給叔父,就是叔父的兒子;親生的父親,倒成了伯父。伯父,在東北的別稱“大爺”,簡稱作“大”。兄弟姐妹之間過繼孩子本是平常的事,可是哥,過繼給了母親愛戀的故人。父親的第一個孩子喊“大”,下面的孩子都跟著喊。我們的父親,被我們喊了一輩子“大”。做父親的有沒有心酸過?
從小到大,哥都是家里唯一的寵兒。父親對哥無限寬容,從未對哥的過失有過指責(zé),也從不會將對女孩的嚴(yán)厲分一點點給哥。而母親對哥的愛,幾乎比給所有女孩的加起來還要多。我記事以后,哥在磚廠上班,那時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西屋分家另過,但哥每天上班帶的飯盒都由母親親自來裝。母親狠狠地在我家的大油壇子里面刮一下,將一大匙帶著“油滋啦”的厚厚的大油藏在哥的飯底下。在糧食緊缺成稀有物資的時候,大油拌飯是每個正在長身體的女孩的夢想,但在我家里,除了哥,連每天重體力勞動的父親都沒享受過這個待遇。
女孩們對母親的這個明顯犯規(guī)的動作司空見慣,就像從小到大看熟了的媽對哥的所有特殊照拂。經(jīng)年積累的不滿讓大家學(xué)會心照不宣。母親的照拂越多,女孩的不滿越多,父親對哥的寬容也越多。多得幾乎可以用冷淡形容。冷淡的直接表現(xiàn)是客氣。是的,嚴(yán)厲的父親對他唯一的兒子是客氣的??蜌馐侨祟愖钐厥獾那楦兄?。陌生人之間的客氣表現(xiàn)為教養(yǎng),而親眤關(guān)系的兩者之間橫著客氣則成為距離的顯示。這種幾乎包藏了禍心的客氣將父親嚴(yán)密地包裹起來,讓哥哥一生無法走近自己的父親,直到他自己去世。
父親的客氣是同樣犯了錯誤但卻不能像哥哥一樣逃脫懲罰的女孩們強烈羨慕的特權(quán)。但父親只對哥哥使用客氣。對女孩們的態(tài)度則嚴(yán)厲得足以使每個女孩生出敬畏和恐懼??謶趾途次芬采删嚯x。但這個距離是有溫度的,有著強烈的摩擦質(zhì)感。是沒長大的孩子對莫測的家長不可掌握而生成的正常情緒。但客氣不是,客氣是平滑的,平順的,平和的,像兩股平行的水,不交匯,也不形成渦流,更無從激起浪花。哥和父親,在同一個家里平滑地相處,生出永不相交的距離??蜌猓韪袅四泻⒑透赣H的距離。使哥成為自己家里的外人。
母親對哥的尷尬處境似乎從未有所發(fā)現(xiàn),她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這個家里的秩序永遠(yuǎn)都跟她的想象吻合,就像她對哥的愛一樣,簡單任性,又粗暴跋扈。她完全無視哥的不適,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試圖將哥塑成一個跟叔父一樣的儒雅青年。她似乎完全看不出哥已長成一個怪異的孩子,他面孔蒼白,眼神清澈怯懦,不擅表達(dá),不愛交友。他害怕聲音,恐懼黑暗,睡覺的時候要有光。哥睡的炕梢,有一個大柜,柜底下常年點一盞豆油燈。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樣一盞小小的光亮如何能夠成全一個生命所需的巨大安全感。
母親似乎完全看不出,哥正按照與她設(shè)想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傾滑而去。她眼里的哥是強霸的特權(quán)擁有者,是這個家庭的未來主宰。唯有他才能使父親愿意小心克制自己憤怒的出口。但實際上父親越是這樣,哥越失去在家里的存在感。即使是飯桌上的話題也從不會由哥提起,哥越來越無法參與我們的話題。有時一個話題正在熱烈討論,哥一參與立刻戛然而止。沒有人愿意因為否定哥的觀點而遭到母親的訓(xùn)斥。母親為了肯定哥的地位而做的種種,反而人為地讓哥在家里被孤立了。
我有時想,如果年輕的母親能夠及時檢省自己,哥的命運會不會改寫,后面的悲劇還會不會發(fā)生。但沉在自己愛情悲劇里的母親眼里的世界與真實成為兩極。她主觀地以為一個人的性格缺陷可以通過婚姻彌補。在為懦弱的哥選擇妻子的問題上,她獨霸強悍得不允許任何人參與意見,包括哥哥自己也要完全服從她的意志。哥在嫂子過門前就發(fā)現(xiàn)的自己將要娶的是個有節(jié)操問題的女人的這個細(xì)節(jié),從未有機會向母親陳述。當(dāng)哥哥宣布嫂子過門三月生子并非己出時,母親完全傻眼了。這個辱沒門楣的事件,直接將哥打入地獄。恥辱和孤獨匯合,直接關(guān)閉了哥通往人間世界的最后窗口。
多年后,哥和嫂子的婚姻成為我家鄉(xiāng)的另一個話題,在流傳的閑話里,嫂子的形象作為撒旦成為惡人。但她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少小喪母缺乏管教做下不貞之事,慌亂中嫁給不愛的我哥哥,婚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永無可能愛上自己的丈夫。這可能是一個女人最絕望的生命認(rèn)知。絕望和嫌棄讓她越滑越遠(yuǎn),終于成為聞名鄉(xiāng)里的潑婦。哥似乎對嫂子的潑辣束手無策,他沒法讓嫂子對自己的丑行生出愧疚,更沒法讓自己站上道德高地。他表面上保持儒雅不與嫂子對罵,對嫂子的惡行不理不睬,但在心里,他的怨懟越積越高。高到有一天,他直接跳出自己的身體,對全世界揮出了致命的一擊。
我記事時他已然成為一個瘋子,彼時他自己已經(jīng)成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但他仍然沒有存在感,只有瘋病發(fā)作的時候,他才哇啦哇啦說個不停。那時候的他幾乎可以用迷人形容。除了眼神瘋狂,他的神情從容自若,思路清晰,邏輯嚴(yán)謹(jǐn),儼然一個口若懸河的儒雅先生。而清醒的時候,他又恢復(fù)成懦弱青年,安靜得像個靈魂,在家里獨來獨往。輕飄和孤獨得仿佛沒有重量。我不知道這兩個他哪一個才更接近母親深愛的那個人。每當(dāng)哥的瘋病發(fā)作,母親都像小雞一樣顫栗和充滿好奇,父親則沉默著報以深長的嘆息。
??抡f瘋癲不是一種疾病,精神病人的思想是另一個維度的時空?;蛟S哥從一出生就被賦予了兩個人的生命,作為叔父的那個寄托著母親的全部愛情設(shè)想,作為兒子的那個被寄予的是母親傳統(tǒng)觀念里的全部未來。這兩個生命將真正的他壓得逃無可逃,他的精神只好躲入另一個時空。他在自己的時空里有無掌握自己呢?我們都在那個時刻盼著他清醒,盼著他回到我們中間,說我們懂的語言,做我們懂的表達(dá)。但其實,他清醒的時候,又何曾認(rèn)真地表達(dá)過自己?哥沒繼承父親的游俠精神,也沒重復(fù)叔父的溫文爾雅。母親把哥塑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哥從一出生就丟了自己。
哥后來死在走失的路上。中年后他每一次犯病都會出走,有時他會走向嫂子改嫁去的那個村莊,有時他會走向年輕時認(rèn)識的某一個女孩。終年沉默和瘋魔讓人忽略了他的所有想法。沒有人知道或有興趣猜測在漫長的沒有睡眠的日子里,他怎樣想象愛情和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哥去世時四十四歲,那時我女兒剛好出生一個多月,為了哄女兒睡覺,我給她哼唱一個兒歌,哼著哼著就會突然停下。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焦灼疼痛地,在床邊的帷幔里,憤怒地瞪著整個世界。
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苦難和尷尬的。五十年代的東北農(nóng)村“拉幫套”的現(xiàn)象漸漸消亡,但即使“拉幫套”的家庭也比父母的婚姻更能得到認(rèn)可。在傳統(tǒng)觀念里,一個女人因為丈夫殘疾、年邁或天災(zāi)人禍的貧窮無法維持孩子生存,找一個精壯的漢子幫助養(yǎng)家,往往被人們因為同情而默認(rèn)許可。父母的婚姻則多出了使人們獲得隱秘的消費愉悅的戲劇性。東北習(xí)俗里,伯哥與弟媳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國已然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改革開放,當(dāng)?shù)厝匀涣鱾髦皩幵谑骞珣牙镒?,不在伯哥面前過”的民謠,可見父母當(dāng)時結(jié)合要經(jīng)怎樣艱苦的掙扎和醞釀。
母親委身于父親不僅僅因為腹中有子,還因為自己無處容身。母親的祖先大冬天穿著夾襖趕著大車穿過東北的城市和鄉(xiāng)野掙下了袁大頭,買了田地,雇了長工,卻和長工兄弟一樣,一個鍋里撈飯,一鋪大炕上睡覺,掙下了家業(yè)。母親是這個大家族第六個媳婦的第六個孩子,前五個都在土炕上活了幾天就死掉了。母親命硬,她活了下來姥姥卻在一場霍亂中死去了。母親是穿著嬸子大娘做的棉襖長大的。嫁給叔父之前母親已在轟轟烈烈的“土改”中失去了賴以存身的大家庭。
父親奉命從墳地里帶回母親就躲了起來,洞房花燭夜一個人在大車上抽煙到天明。沒讀過書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弟媳婦的愛情。第二天一早,他就趕著馬車作為民工去了朝鮮戰(zhàn)場。我至今無法想象,母親怎樣捱過父親逃婚的凄苦日子,痛苦怎樣在綿密的夜晚一寸一寸碾過母親的女兒心。在現(xiàn)在看來還未出校門的花季年齡,母親已經(jīng)歷了柔腸百轉(zhuǎn)肝腸寸斷,生離死別的痛苦和孤單無助的絕望在她心上刻下了怎樣的傷痕。父親回來時母親的孩子已經(jīng)夭折。母親膽怯、茫然、無主的眼神刺疼了做丈夫的心。父親從此安頓下來與母親生兒育女。
母親從未停止過對于叔父的想念。作為佐證的生活細(xì)節(jié)在我家里隨處可見。母親經(jīng)常在與父親爭吵之后突然“死去”,“死去”的母親身體僵直,表情僵硬。彼時若她還能說話,“通靈”的內(nèi)容形同胡言亂語。我們只能從偶爾聽得懂的只言片語中猜測她的意圖。有一次她要吸煙,我們急忙弄來給她,她一口長氣將一整支吸完,馬上點上另一支。另一次她想喝酒,又不需要酒杯,對著嘴將一整瓶白酒一口喝完。然后沒事人一樣倒下長睡。還有一次她要火盆,我們把火盆給她,她卻用來燒土豆。土豆沒熟卻又被扒了出來。
但這些行為似乎不為她形成記憶,每次她活過來之后,身體恢復(fù)柔軟,眼神恢復(fù)靈活。恢復(fù)成為我們的母親的她,會接續(xù)她“死去”之前的活計,她接續(xù)的動作自然,層次清晰,就像一場連貫的演出從未停止。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則像是中場休息室里的花絮,而這些花絮發(fā)生時她完全不在場。或者,她只是作為一個道具無知無覺,是我們自己使用這個道具在主場之外演了一幕與恐懼、慌亂、死亡和魔幻有關(guān)的成長劇。即使有時候道具自己磕破了身體,傷口也不能在清醒之后為她提供一點記憶。
一次村里修水庫占了我家的墳地,叔父的骨殖與祖先們的一起被迫遷移。母親堅持跑去墳地親自看叔父一眼。回來后母親就病了。從小到大,我們無數(shù)次看過母親“死去”又活來,卻從未真的見到過母親生病。母親病得很重。先是晨昏不清地睡眠,偶爾醒來喝水或吃很少一點稀飯。她甚至都不需要上廁所。仿佛睡眠吸去了她的所有能量,將她吸成一堆肉,但那堆肉明顯地減少。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我們一家人想盡辦法也不能讓它更多起來或保持現(xiàn)狀不再減少。然后她開始發(fā)燒。發(fā)燒的時候她會喊冷。但我們?yōu)樗w上被子,她又在被子里大汗淋漓。
她睡著的時候,表情像嬰兒一樣變幻不定,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哭泣,另一會兒她又咒罵和哭喊起來,恢復(fù)成為猙獰的中年婦人。仿佛她的夢里有另一重天,她丟下我們,獨自在那里開始一個豐富的有意思的新生活。母親的這場大病終于在父親延醫(yī)問藥無效遍尋鄉(xiāng)間土方的無助里自行痊愈。骨瘦如柴的她在某個下午醒來,歪歪斜斜地出門坐在窗前,正是初秋,太陽在微涼的秋風(fēng)里熱辣地照上她的臉。她瞇著眼睛看了會天。天空有一兩只遲歸的燕子劃過。后來她說,看到骨殖她終于相信叔父是真的死了。
再后來她請了一個巫師為叔父配陰婚。那個巫師為叔父找的是鄰村的一個夭亡多年的姑娘。在東北農(nóng)村的習(xí)俗里,年少夭亡尤其是姑娘夭亡是不吉之兆。她們的亡靈因為不被獲準(zhǔn)投胎而到處游蕩,為禍鄉(xiāng)間。這個姑娘大概屢生事端,家人不堪其煩因而輕易答應(yīng)了母親的請求。母親像為活人張羅親事一樣,備了豐厚的彩禮托巫師送去,又殺雞煮酒在家里招待親家,表示從此要當(dāng)親戚往來。對于這個荒唐舉動,不信神佛的父親既不支持也不阻攔,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父親跟我們一樣在經(jīng)年累月中學(xué)會了與母親的任性相處。這件事泄露出的仍然是母親深藏的愛情秘密。
母親的愛情在哥去世以后徹底宣告破滅。但大家都以為的最壞情況并沒有在母親身上發(fā)生。母親反而奇跡般地健康起來,她像久病初愈,或大夢初醒,恍然成為一個新的女人。她不只沒有表現(xiàn)出痛苦,甚至原來積了一輩子的沉痾也漸漸不再。讓我們不得不無比驚訝并漸漸接受的事實是,我們都忘了她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暈倒。家里的門軸經(jīng)年不再因為母親的心臟而經(jīng)常澆油,現(xiàn)在它即使叫出再大的聲響也不會引起母親的注意。禁忌的語言在飯桌上漫延得再多也不會讓她反感。
她似乎越來越柔和。那些象征速度和力量的橫紋在她的臉上慢慢變淺直至消失不見。直到她七十五歲生日瞪大眼睛對大家說起的往事表示驚訝,我們才真的相信那個歇斯底里的中年女人真的不在了。她呈給我們的是一個慈祥的母親和天使樣美好的婦人。她笑得會心又愉悅,笑容在她的皺紋漸少的臉上綻成菊花,后來連菊花的樣子也不見了。她的笑完全變得沒有痕跡。
她的臉開始煥發(fā)出光芒,嬰兒一樣的紅潤和飽滿。她的身體柔軟,靈巧,輕盈。有次帶她去公園,一個轉(zhuǎn)身間,發(fā)現(xiàn)她爬上了高高的梯杠,站上面下不來有點慌。
她照料菜園,弄松韭菜田,扒去洋蔥外面的細(xì)土讓它膨大,不再把蒜苔抽斷在蕊葉里;雜在小菜里面的草被她輕輕捏著根慢慢拔起,不再拔斷草莖留下它們的根,也不把多余的土帶出來,帶離幾棵無辜的小菜苗。她開始侍弄院里小雞,但不再追求院里的繁榮。不再在大炕上鋪滿孵化的雞蛋,然后任小雞們像樹上的果子一樣遭受干旱自然脫落,最后凋零得一個也不剩。她準(zhǔn)備起溫暖的籠子,籠底鋪上溫暖的絨衣。她長久地站在雞籠前目光慈愛得讓人想象她在看著一群自己的孩子。
她開始關(guān)注女兒們的生活。她對我女兒的呵護幾乎彌補了我缺失的愛撫。從她生下我到我生下我的女兒,幾十年過去了,她仿佛剛剛降臨人間,或者終于在沉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需要愛撫的弱小和柔軟。她打開封鎖的衣柜清理舊物,用柔軟的舊衣為我女兒改制冬衣。她帶著我女兒屋里屋外地轉(zhuǎn),打理被她疏忽了一輩子的家務(wù)。有時我坐在炕上,看著她和我女兒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蹣跚,恍惚地看成我幼時情景。像發(fā)現(xiàn)了四季變化一樣她突然記起女兒們的生日,一個一個記起我們的出生細(xì)節(jié)。
她終于看見了身邊的父親,并開始照料他的生活。但父親已經(jīng)很老了,白發(fā)從鬢角爬上頭頂,父親的腿不再挺拔有力,腰背不再虎虎生威。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衰老。父親已經(jīng)被一輩子的生活重?fù)?dān)壓垮了。超負(fù)荷運轉(zhuǎn)使他成為年久失修的機器,使他患上老年癡呆。父親發(fā)作起來像個荒謬的小孩,而母親卻日漸安靜,她一邊哄父親開心,一邊整理父親的衣服,把缺了一輩子的扣子縫整齊,在冬天還沒到來時耐心地鋪絮好父親過冬的棉衣。她耐心地做父親的一日三餐,她蒸的雞蛋糕再也不會清湯清水蛋水分離。
她還愛上了打牌,沒牌友時跟父親對坐,兩個人因為打牌斗嘴生氣,氣完了又和好如初,像極一對兩小無猜的戀人,讓人疑心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愛情。父親不識字,愛情和與這兩個字相關(guān)的情景于他而言都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樣陌生。但這個堅挺了一生的漢子,在老妻的呵護下,在晚年切切實實地呈現(xiàn)出了另一面,柔軟,溫情,甚至羞澀和調(diào)皮。我相信父母晚年是發(fā)生了愛情的。有一次電話讓我馬上回家,我嚇得驅(qū)車幾十里直奔回去,兩老都有些急赤白臉,父親更是老淚縱橫,說母親外面有人了。
我忍笑問,你都臥床了,你咋知道外面的事?父親說她都不愛落屋,倒個尿壺也得去半天。母親就急了。母親站在地中央,兩只腳倒換著,急急地辯解。母親說,我不是看到你三姨么,站橋上說幾句話,哪就半上午了,他就是喜歡血口噴人。母親羞憤的樣子,讓人覺得眼前這個老嫗心里住著十七歲的愛情。史鐵生說,上帝的有些做法讓人懷疑他的居心??墒谴丝?,在上帝的劇情里,多么溫情地把母親遲了半生的愛情還給了她。
父親臨終前患上老年癡呆,有時思維不清楚,孩子似地狀況頻出。而母親不厭其煩,穿衣洗臉,吃藥撒尿,樣樣照顧得細(xì)心周到,父親臥床一年多,身上不曾生過褥瘡。而父親亦是細(xì)心地安排好了母親將來的生活。父親去后怎樣安葬,兒女們頗費躊躇,母親一生的愿望就是與叔父合葬,母親是為我家生下了兒女的,按照習(xí)俗她與誰合葬誰就有資格葬在墳地的主脈上。我們正愁怎樣與母親商量此事,母親卻自己開口,她說單葬,父親挨著叔父,她自己將來就埋在與父親和叔父三足鼎立的地方,可知母親心中的愛情天秤已找到平衡。
一輩子到底有多長呢?我的母親用一輩子磋磨一份愛情。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輩子,也搭上了兒子的一輩子,可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愛情并未給她任何回饋。她愛的那個男人,在墳?zāi)估锇察o地爛成白骨,那個屬于他的靈魂,也漸漸離開她的生活。孩子們一個一個長大成人,長得擁有了自己的愛情,長成別人的父母,長得有了足夠的閱歷來衡量和評判母親。女孩們對母親多有抱怨。她寵溺的兒子卻中途離場。即使沒離場的那些年,除了成為她的麻煩什么都沒有帶給她。哥最后瘋病頻發(fā)的那幾年,簡直就是她的噩夢。每次哥發(fā)作打人,打得最多的就是母親。
而她用一生努力擺脫的人,卻用自己非凡的勇氣和毅力默默呵護了她的一生。她用盡心思否定和掙脫的生活,反而給她豐厚回報。父親患上老年癡呆后像個孩子,幾乎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我每次回家,都會坐在他的床前,逗他說話。有次我問他,為什么那么想自殺,卻又從未真的自殺。父親立刻委屈地哭了。哭了一會兒才說,我做夢都想死,可我不敢自殺啊,我怕人家說你媽掃把星,嫁一個男人,喝藥死了,再嫁一個,又喝藥死了,一家兩個男人都死她手里……我沒把這話說給母親聽,父親或許不愿意母親知道自己不自殺的秘密,是為了成全她的名聲。
可一輩子那么長,她一定曾被哪些細(xì)節(jié)打動。父親每次出車歸來,都會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省下自己的口糧買的“缸爐兒”。那時沒有公路,沒有汽車,人們用五匹馬的大車運送物資,路況不好,往往就在路上毛了車,車毀人亡的事故時有發(fā)生。為了賺到最高的工分,父親把著生產(chǎn)隊里的一輛大車。每次出車,晚上住大車店,兩個饅頭一毛錢,一碗豆腐湯八分錢。父親花一毛八解決一頓飯。人家笑父親小氣鬼苛待自己的肚子,父親從不聲辯,他把隊里給的五毛錢省下三毛二換成我們愛吃的“缸爐兒”。
我記憶里還有一個溫馨的場景,是姐妹們不管多晚都不肯睡,腦袋齊齊趴在被窩里等父親在生產(chǎn)隊里“打夜戰(zhàn)”歸來。“打夜戰(zhàn)”是生產(chǎn)隊里挑一些精壯漢子利用晚上時間完成白天沒完成的活計。一般“打夜戰(zhàn)”都是為了打場。那時水稻脫粒將稻谷一頭壓在大機器里,連同稻粒跟攪碎的稻草葉混在一起,再用人工分離出來。父親是最好的莊稼把式,場院里沒有他不精的活。不管多晚,勞累一天的父親都會帶回一碗大米飯和一塊大豆腐。那是我們最幸福的宵夜。父親自己喝一碗熱水上炕睡覺。
父親從未滿足地吃過一次豬肉。誰家殺了年豬,父親作為一家代表總是被人請去吃肉。父親每次帶一個小孩。五姐是最常被帶去的一個。每次回來五姐都吐得稀里嘩啦。常年不見葷腥讓孩子們的肚子承受不了一頓飽肉。父親連說完蛋完蛋。但我們知道父親出去必是節(jié)制的,不會為了口頭食這樣的事情丟掉顏面。父親晚年患上老年癡呆之后,做了許多與他一輩子的行為處事相悖的有趣事。他在春天抓了一頭小豬圈里養(yǎng)著,親自添水喂食,養(yǎng)到過年殺掉,囑咐家人一根豬尾都不能賣,全部留著自己吃肉。
父親是愛吃肉的。他常講的一個故事是,當(dāng)年一個地主家里招長工并不考驗人的活計,而是考驗?zāi)懿荒艹匀?。雪白的肥肉烀熟了切一碗,不加任何佐料地端上來,吃一滿碗的才算通過。父親盛贊這是會選人的東家。人能吃才能干。不能吃的伙計定是個窩囊廢。不能舍力氣吃飯的,還能舍力氣干活么?父親也不吃任何無端死掉的動物。他認(rèn)為所有非殺的動物尸體都是不潔的。母親豢養(yǎng)的家禽和豬隔三岔五死掉一只。有時剛生完小豬的母豬也會死掉,母親舍不得扔,讓父親幫忙剝了皮在鍋里烀。母親帶著我們吃肉的時候,父親都坐在桌子一旁佐一碟咸菜吃完飯默默離開。
過年時生產(chǎn)隊里會選一頭失去勞動能力的老牛宰殺。牛是大牲畜,殺牛要下阿鼻地獄。沒有男人愿意承擔(dān)這個任務(wù)。但殺??梢缘玫揭粋€牛頭。父親每每借了屠戶的殺豬刀去生產(chǎn)隊,回來時帶回一個碩大牛頭。全家人歡天喜地,父親也只是默默去一邊吃咸菜。父親屬牛,一生最愛牲口?,F(xiàn)在他要吃豬肉,要吃一整只豬的肉。家里沒冰箱,父親囑咐母親將吃剩的豬肉切成塊,烀熟,放醬缸里。烀熟的肥肉在醬里被泡成了白白的豬油,父親仍然每餐吃著,他像跟誰賭氣,要把一輩子的虧欠補回來才行。
父親不會用語言表達(dá)情感,卻在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將情感裝得滿滿。父親不言說,卻用一輩子表達(dá)一個主題。只是母親看不見。母親只是不愿意看見。年輕的愛情固執(zhí)地蒙蔽了她的眼睛。父親不識字,愛情兩個字對于他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yuǎn)和陌生。他樸素的邏輯里,生活本身包羅萬象,什么都可以向活著本身尋求物證。而我的母親,因為讀了書明了理反而被繞在愛情的糊涂邏輯里,繞了長長的一生。好在她終于看清生活本質(zhì)。她向生活證明了自己,也要回了自己。母親到底是個智慧的女人。
多年之后,當(dāng)我在歷史書上讀到順治帝親政后第一件自主的事,就是把養(yǎng)父多爾袞從墳?zāi)估锢霰奘?,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到底所謂的叔嫂不倫戀只是滿清皇族的特權(quán),還是北方大地上的自由精神在漢文化的同化中已經(jīng)腐死?我的讀過私塾、上過日本學(xué)堂、至今還能說一些流利的日語的母親,在她的心里,一份對于無望愛情的固執(zhí)追求,到底是不是源自骨子里堅守節(jié)操的本意?在這場愛情里真正讓我感動的不是母親的持守,而是父親一輩子如一日的呵護和在他呵護下母親保存下來的美好。
不管父親的本意源自對弟弟的歉疚還是對生活本身的敬畏,他都毫不妥協(xié)地在自己樸素的生活邏輯里完成了生命大寫。如果沒有父親的悉心呵護,母親的心靈會不會保存得這樣完好,一個被惡意糾纏一生的女人還有沒有機會舒展美好本質(zhì)?徐曉說,當(dāng)一個事物是由另一個事物引起,當(dāng)這兩個相互因果的事物會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當(dāng)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一個、另一個也會同時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證,不把你真的想要的,當(dāng)成是你順便得到的?世界如果模糊,本質(zhì)就變得不那么純粹和絕對。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