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方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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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的冬季

Text_方麗娜

1

出于一系列的緣故，藍妮特別害怕冬天。假如這個世界，是人，必有死穴的話，那么冬季就是藍妮的死穴。當年拿破侖和希特勒不也毀在了冬季，藍妮無來由地胡亂想著，自圓其說地翻了個身，伸出右手掖了掖背后的小毯子，頓覺舒展了許多。清冷的月光像無數(shù)條吐著火信子的銀蛇，呼嘯著從列車的鏤花窗簾里探進來，悄悄舔舐著她豐盈的胸。藍妮的心連同整個身子，為之一顫。

這是藍妮回國后赴的第三個約會。約會地點商定在兩人距離的中間地帶——上海，說好了各走一半路程，這就注定了男方由珠海北上，而藍妮從京城南下的態(tài)勢。男方姓韓，名索文，祖籍遼寧大連，目前在珠海一家澳洲深入內(nèi)地的華文傳媒公司任總裁。索文是藍妮的北京同事繡屏的婆表弟，說是在澳大利亞呆了十七年，持有澳國綠卡，兩人要是成了婚就跟男方到墨爾本去定居。

藍妮眨了下烏沉沉的眸子，問：“為什么要去墨爾本呢？”

繡屏?xí)?，進一步解釋道：“索文前些年在墨爾本置下兩套房子，離婚時都給了前妻，可那畢竟是他打拼過的地方，熟門熟路的，也好東山再起。”見藍妮一言不發(fā)，繡屏的丹鳳眼緊著忽閃了幾下，嘆道：“哎，凡事兒都得兩頭看，雖說沒了房子，但你從中感覺不到一個男人的慷慨與厚道嗎？”

藍妮眼下看重的是兩個人能否聊到一起，其次，就是緣分了。

雖說對方比她大八九歲，又離過婚，但藍妮絲毫不介意。之前倒是先后結(jié)交過兩位與她同齡的小伙子，一個比一個帥，均屬京城白領(lǐng)，可不知啥原因，相處下來都不約而同地管她叫姐，小貓小狗似的扎進她的小屋蹭吃蹭喝，還那么心安理得。不錯，藍妮在國外讀過幾年酒店管理，精通中西餐烹飪，燒得一手好菜，又是那種善解人意不計得失的人。可久而久之，藍妮心里也不免失衡，我身為女性難道只有奉獻的份兒，怎么就不懂得呵護呵護我呢？比如有一次，她千里迢迢從老家趕回京城，提著大包小包打電話讓對方來接她。男孩直著嗓門不耐煩地說，我正在芍藥居陪客戶吃飯，騰不出身啊。而后來她跟另一位帥哥的分手，則是因為春節(jié)前的那個夜晚，藍妮的住處遭了盜賊。當時她正蹲在廁所，瀏覽刊登在晚報上的一起發(fā)生在她老家的礦難，豁然聽到一陣翻箱倒柜的動靜。藍妮一聲驚叫，室友的男朋友聞聲趕來，盜賊落荒而逃。藍妮盯著窗臺上的大腳印和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再掃一眼兵荒馬亂的房間，驚魂未定地撥通帥哥的手機。

她本以為帥哥會放下電話，立馬趕過來安慰她一番。此刻，她是多么想摟住一個男人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可藍妮汪在眼里的兩泡熱淚，硬是被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給憋了回去：“反正不什么都沒發(fā)生嗎，不怕的，安心睡一覺就好了，乖！”

藍妮呆呆地望著明暗交替的窗外，欲哭無淚。接下來的黑夜比她想象的要難熬得多。模糊的路燈在夜幕下發(fā)出一束束可疑的光，疾行的貨車不堪沉重地吼叫著，誰家的大花貓在陽臺上哭哭啼啼地求愛。藍妮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意識尤其清醒，疲憊的神經(jīng)出奇地亢奮。她盯著天花板上的一條裂縫翻來覆去，不知不覺地琢磨起盜賊的樣貌體征來。要過年了，都市的流浪漢離開京城之前趁機偷一把，或者是哪家工廠的打工仔，遇到了賴賬的老板，顆粒無收，索性爬上一個窗口，鋌而走險。她甚至想起老家的風(fēng)俗，出門時家里須得留幾個錢，放在明處，不能叫小偷一無所獲，否則，見什么毀什么……

伴著清晨的第一聲鳥叫，千萬道霞光如紫羅蘭的花瓣紛紛灑落房間時，藍妮已經(jīng)把所有的小男人，從心底徹底刪除干凈。她希望將來與自己朝夕相伴的那個人，知冷知熱，溫厚包容，有擔當。索文的短信就是這個時段，叮咚一聲闖進來的。這人一搭話，就在她的心里騰起一股細浪：“丫頭，國外學(xué)習(xí)和國內(nèi)打拼，都吃了不少苦吧？”

一句話擊中了藍妮的軟肋，她的眼淚順著臉頰簌簌直流。國外學(xué)習(xí)與國內(nèi)打拼——屈指數(shù)來，總有七個年頭了。東邊日出西邊雨，藍妮的心頭不知怎么，竟閃出“新舊社會兩重天”的老話來。這七年對她來說，簡直是生吞活剝、血肉模糊。她經(jīng)歷的不只是苦，還有心靈上的皮開肉綻。學(xué)業(yè)、求職，最要命的是房租的連年飆升。剛從薩爾茨堡學(xué)習(xí)歸來那年，藍妮寄居在北京遠郊，正是臘月天，房子里沒有暖氣，滴水成冰，她裹著大衣縮在電腦前四處投遞求職信。白天忙著應(yīng)試，晚上奔走于大街小巷找房子。為了贏得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藍妮在風(fēng)雪彌漫中跑遍了整個北京城。精力和體力消耗殆盡，她被病寒襲倒了，呼吸艱難，雙頰紅腫，加上父母冷戰(zhàn)多年的最終解體……她幾近崩潰。

經(jīng)歷了五內(nèi)俱焚的切膚之痛，藍妮開始清醒和徹悟：完美主義者的夢，在現(xiàn)實的汪洋大海中形同一滴水，脆弱而不堪一擊，一個浪頭打過來，瞬間便無影無蹤。

2

列車的跌宕起伏，激起藍妮的如煙往事。她的心倏地跳到五年前一個月色如洗的夜晚。那是藍妮第一次跟男人單獨外出。也是個冬季，馬克西姆打破堅冰似的終于說服了她，跟他一道前往瑞士的鐵力士山去滑雪。太奢侈了！整個一節(jié)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一排排柔軟舒適的沙發(fā)座，在忐忑不安的光影下如同臥鋪，躍躍欲試地鋪展在他們的身子底下。

馬克西姆眉峰一挑，操著半透明的中音說：“Shauen，das ist unsere speziellen Waggon！”（瞧，這是我們的專列?。?/p>

藍妮避開馬克西姆灼熱的端詳，羞澀地點了點頭。男人立刻拉上他的金棕色眼簾，壞笑著把身子一擰，毫無防備的藍妮就被壓在了他矯健的身軀下。馬克西姆乘勢壓向她的唇，并試圖將毛茸茸的手伸進來。藍妮一個鯉魚打挺，嘶叫著復(fù)又翻轉(zhuǎn)過去，像壁虎那樣死死貼住靠背。藍妮有效抵御著，她無法迎合馬克西姆進一步的攻勢，她必須謹守防線。因為眼下，她還不能確認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她，或者說，她還無法界定，真正的愛到底是什么樣子？

藍妮的腦中迅速掠過俄羅斯電影《日瓦戈醫(yī)生》里的畫面。漂亮的女主人公拉拉，望向四野的積雪悠悠地說：我們彼此相愛，是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渴望我們相愛。因為我們的愛情比起我們自身來說，更讓周圍的一切中意——頭上的青天，腳下的土地，街上的陌生人，以及夢醒之地的曠野。

是這樣嗎？藍妮瞥了一眼呼嘯而過的山影和身邊的馬克西姆，問自己：我和他走到一起，是源于周圍一切的渴望嗎？

說起來，藍妮和馬克西姆的相識，也是在冬季。來自中國北方小鎮(zhèn)的藍妮，到了奧地利西部的薩爾茨堡，發(fā)現(xiàn)同樣的雪，到了地球這一端，竟是如此的磅礴、張揚。雪花翻飛著從高空旋轉(zhuǎn)而下，不屈不撓地能連續(xù)舞動一周，背負著霍亨城堡和瑪麗亞教堂的薩爾茨堡，頃刻之間就成了童話里的王國。帶狀的薩爾茨河，像中世紀女人頭頂?shù)哪菞l細細發(fā)絡(luò)，將小城一分為二，裁剪成兩塊毛茸茸的素地毯。烏鴉從阿爾卑斯山巔飛過來，踩在腫脹的梧桐枝條上“啊、啊、啊”地聒噪著，宛如莫扎特廣場上大提琴留下的尾音。藍妮坐在西郊學(xué)生公寓的頂層，看到街上的推雪機轟鳴了一上午，堆向馬路兩旁的積雪頓然成了小山脊。套了件紅色鴨絨背心的巴哥犬，由房東舒爾茨太太寸步不離地牽著，在雪地上撒著歡，而后從菩提樹下漾起一股熱辣辣的青煙。

陽光碎金子一般灑進來，照在藍妮攤開的書頁上。她吃力地咀嚼著書上這一組組拗口的西餐菜式和一系列精確的烹調(diào)細則，猶如啃噬一塊塊難以下咽的奶酪。到了午后，藍妮的大腦已被各種西式配料填滿了，她暈暈乎乎地合上書，想起艾莉莎臨行前留給她的那張溫泉年卡。這位從西西里島走來的意大利女孩，有一雙略帶野性的美目，圣誕節(jié)前艾莉莎跟男友倫勃朗回英國度假前，把一張剩余半個多月的薩爾茨堡溫泉卡留給了她。藍妮瞅著標有“莫扎特”字樣的溫泉卡，心里既癢癢，又怯得很。她瞟了一眼窗外，用手撥弄著卡片，舉棋不定。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作廢吧，豈不辜負了同桌的一片好意？

藍妮心一橫，裹上大紅鴨絨襖，陡然間沖下樓去。

她沿著河堤，踩著嘎吱作響的積雪，一步步朝卡片上標注的方向走。到了溫泉池的大廳里，藍妮恍然大悟：怪不得艾莉莎和她的男友總往這兒跑，原來歐洲的溫泉池是如此愜意的所在！百合花瓣似的池子一面臥在室內(nèi)，一面伸到白云繚繞的藍天下，人們像一條條熱帶魚，在自然與人工交織的空間里來回切換。藍妮將身子埋進熱氣騰騰的水中，時而群山環(huán)繞，時而雪花盤旋，身子始終被36攝氏度的溫泉水裹挾著。藍妮從未享受過這樣的舒適和美妙。她趴在池邊有些忘乎所以，抬起頭來細看時竟嚇了一跳。有個男人半裸著攤在池沿的草坪上，任雪花一層層落在肚皮上，而黑的胸毛凝成一團。藍妮驚慌失措，轉(zhuǎn)身朝室內(nèi)游去。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是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頭，友好善意地對藍妮說，有音樂按摩，可以免費享受呢。藍妮連連道謝，同時迅速后退，漸漸就出了溫泉池。

藍妮身上冒著熱氣，頂著飄飄灑灑的雪花，疾步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樓下，突然發(fā)現(xiàn)鑰匙不見了。藍妮耐著性子立在雪窩里，將雙肩包的角角落落摸了好幾個回合，結(jié)果差點跳起來——天寒地凍的，這可咋辦呢？思來想去，感覺問題有可能出在剛才的脫脫換換上。別無選擇，只得重新返回溫泉池，到公共換衣間去碰碰運氣。

深一腳淺一腳，藍妮再次來到溫泉池外。暮色蒼茫的雪地上，站著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懷里抱著一只干瘦的小獵犬。男人高聳的眉峰上掛著亮晶晶的冰花，看到藍妮的出現(xiàn)，他興沖沖地迎過來，怯怯地問：“您是來找鑰匙的嗎？”

藍妮喜出望外。

男人的臉竟刷的紅了。他連連道歉說：“都怪我的奧斯卡不好，不知它從哪兒叼出了這串鑰匙，也許是您鑰匙上的大紅燈籠太漂亮，太好玩了。”男人笑容靦腆，伸出手來又說：“我叫馬克西姆，真的對不起，這么冷的天害您又跑了一趟，也許我可以送您回去。不介意的話，到咖啡廳里坐坐好嗎？”

藍妮凍得直流淚，略加思索，便跟著男人走進大廳一角的咖啡間。

3

藍妮能出國學(xué)習(xí)，全仰仗姨媽的幫助和提攜。姨媽的家是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坐落在德國東南的藍茨堡小鎮(zhèn)上。那是巴伐利亞州的風(fēng)景勝地，恰好處于德國與奧地利的邊境線上。樓前庭院狹長，三面連著花園，紅瓦銀墻，花團錦簇，布滿青苔的小魚塘，幾條錦鯉游來蕩去。彰顯主人的富足和悠閑，就是它們每天的使命。藍妮爬上天窗放眼四望，見周邊群山環(huán)繞，濃密的森林壓頂而來。

據(jù)說姨媽出國時風(fēng)光無限，如日方升，把身邊女人羨慕得直跺腳?；蛟S是受家庭的熏陶，姨媽骨子里一派懶散、虛榮，吃不得苦，卻醉心于洋人的生活方式，別無他途，便在婚姻上下起了賭注。姨媽早年嫁過一個上海同窗，婆家屬老派的大戶人家，頂看不慣這個媳婦的新潮與張揚。過門三年，也沒個一男半女，婆婆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姨媽嗅出了婆婆身上的異味，不動聲色地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本不打算做他們家的生育機器，小兩口私下里一商量，不吭不哈就離了。姨媽是什么樣的人，會受他們的窩囊氣么？離了婚，姨媽落得一身輕松，隨即嫁給一個小她九歲的香港仔。那時的姨媽，在上海灘簡直名噪一時。但后來，姨媽懷疑那小子的錢來路不正，擔心把自己的一生給搭進去，便以外出讀書為由，快刀斬亂麻，與那香港仔迅速撇清了關(guān)系。最終跟定這個長她二十四歲的德國老紳士，是姨媽權(quán)衡左右為自己作出的抉擇。姨媽天生敏捷、果斷，聰慧過人，又生就一副叫男人饞涎欲滴的身段與嫵媚，加上自己在復(fù)旦大學(xué)德語系的文化背景，與德國人打起交道來，如魚得水。不到半年，姨媽便與尤瑞斯如膠似漆，談婚論嫁，順理成章地就來到了巴伐利亞。

在歐洲生活久了，姨媽的一日三餐，待人接物，舉手投足，連抬眼瞧人和擤鼻涕的聲勢都已全盤西化。藍妮著實不習(xí)慣姨媽那一副作派，一天到晚柳眉輕仰，指間夾著一根修長的摩爾，怎么看怎么像老片子里的地主婆。藍妮尤其反感姨媽對亞洲廚娘阿仙的發(fā)號施令，她手里舉著的仿佛不是煙，而是一枚至高無上的權(quán)杖。但藍妮明白，在姨夫尤瑞斯眼里，姨媽定是美若天仙，魅惑十足，一個不折不扣的東方美女。姨媽還能彈一手鋼琴，十指舞動，樂音飛揚，房間里頓時流光溢彩。尤瑞斯就喜歡端著咖啡半躺在松軟的沙發(fā)里，搖頭晃腦地聽那些水一樣的旋律。

藍妮能感覺到尤瑞斯的修養(yǎng)、見識和氣度。彼時的尤瑞斯，曾是德國派駐上海領(lǐng)事館的副手，姨媽和他是在歐洲人俱樂部里一見鐘情的。平心而論，尤瑞斯對藍妮相當禮貌周到、和藹可親，可只有那么一點，藍妮很為姨媽惋惜，這個德國人年事過高——盡管眼下他還算健康?？僧敐M屋的陽光退去，籠罩在暗影里的尤瑞斯，像一段漚糟了的桃花木，臉部的骨架、紋理和血脈都在，皮肉卻松散了。他器宇軒昂地端坐在雍容華貴的客廳里，有點招架不住的感覺。幸虧有姨媽珠光寶氣地晃來晃去，給屋子里添了幾許亮點和生機。對于藍妮的到來，尤瑞斯也十分熱情，并恰到好處地問一問她的學(xué)業(yè)，以及生活上的一些情況。但藍妮總覺得那抑揚頓挫的禮數(shù)中，有一種例行公事的生分與疏遠。

剛到德國時，姨媽夫婦把藍妮從機場接來，在一家意大利館子里吃了頓飯，便把藍妮直接送到薩爾茨堡酒店管理學(xué)院。替她完成注冊并辦理了校方要求的一系列手續(xù)，就將她帶到早已替她安排好的宿舍樓上。復(fù)活節(jié)來臨，姨媽開著她的紅色小奔來過一次，把藍妮接到她家一同過節(jié)。那晚，尤瑞斯的女兒、女婿和兒子都在，藍妮和他們一家老小共進晚餐。餐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肉、彩蛋和甜甜咸咸的面包，竟然沒有一樣熱乎乎的飯菜。熏肉、熏腸、點了香蔥野韭的豬血、豬舌頭，以及香氣繚繞的水晶烤肘子，都是冷卻的，切成薄片擺在精致的大盤子里，混搭著櫻桃小蘿卜和西紅柿，就著黑白面包吃。藍妮終于明白，德國人過節(jié)只吃冷食，沒有溫度，她咕咚咕咚連喝了兩杯紅葡萄酒，這才有了點熱乎氣。

第二天上午，姨媽將家里的住址和聯(lián)系方式、行走路線一一留給藍妮，并買了張白天的車票讓她單獨回了薩爾茨堡。從此，姨媽像是徹底完成了使命，再也沒有主動和藍妮聯(lián)系過。

母親在長途電話里安慰藍妮道：“你姨媽和我不過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感情上并沒有多少牽扯。她母親的娘家原是上海的大戶人家，和咱們這樣的家庭，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外公晚年不止一次地懺悔，說自己年輕時鬼迷心竅，無緣無故地丟掉你外婆，一門心思地投奔到上海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姨媽能可著勁把你辦到那邊去讀書，又為你承擔了部分學(xué)費，算是非常盡心了，咱可要知足啊?！?/p>

這些，母親即使不說，藍妮也懂。何況她一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踏出國門之前，藍妮早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出國學(xué)習(xí)是自己最大的夢想，能出來已是勝利，不在乎吃苦受罪的。外頭畢竟比不得家里，萬事都得靠自己。姨媽能把她接來送進學(xué)校，之后的一切就該由她自己打理，沒必要再給姨媽添麻煩。況且，她憑什么呢？因此每逢節(jié)假日，藍妮總是主動打電話給姨媽，誠心問候他們夫婦，并征求姨媽是否需要她幫忙做點家務(wù)，比如為姨媽姨夫熨熨衣服什么的。

姨媽是個率性十足的人，話也說得明白無誤：“這些哪里用得著你來干呢？照顧好你自己，把學(xué)業(yè)順順當當?shù)啬钔?，早一天回家去，就算為我省心了。?/p>

切身領(lǐng)略了姨媽的養(yǎng)尊處優(yōu)，藍妮條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母親。盡管母親與姨媽并非一母同胞，那也是出自同一個父親的女兒呀，命運怎會如此的大相徑庭。她至今記得離家前的那個黃昏，母親臉色慘白，兩眼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恍惚。她預(yù)感到母親的神情里，好似醞釀著一場大事。女兒業(yè)已成人，眼看就要遠走高飛，做母親的再不開口，不知何時何地還有機會？這一走，萬水千山；這一走，遙遙無期。想到這一層，母親霎時雙手顫抖，淚如雨下。

藍妮還是第一次見母親如此發(fā)作，她頓時手足無措。母親長年的隱忍和沉默背后，定然埋藏著難以啟齒的悲苦。藍妮一聲不響地去了廚房，燒上一壺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母親跟前。她就那么靜靜地坐在母親對面，清澈的雙眸，無聲地鼓勵著母親。一陣風(fēng)掠過，藍妮的秀發(fā)撲打到母親濕漉漉的臉上，母親定了定神，對女兒敞開了封閉已久的心扉。

4

上山下鄉(xiāng)的火熱歲月，母親作為學(xué)校宣傳隊的骨干，加入城里的學(xué)生隊伍，躊躇滿志地涌上了一輛貼滿標語的大卡車，一路高歌，往省城西部的山溝里挺進。第二天擦黑時，軍用大卡車跌跌撞撞地開進了一個村子里。村子四面環(huán)山，一棵像樣的樹都見不著。母親在這個光禿禿的村落里，一呆就是四年。從城里同時過來的姐妹們，八仙過海，幾年下來陸陸續(xù)續(xù)脫離山溝，轉(zhuǎn)回城里去了，唯有母親和另一個黑五類家庭的姑娘，原村待命，繼續(xù)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母親不怕刀耕火種的艱苦，卻經(jīng)不起心靈的日漸枯竭。眼看熬過了第五個年頭，母親絕望了，她暗暗發(fā)誓：就是死，也要死到城里去。

臘月天，山風(fēng)裹著雪花呼嘯著直往窯洞里灌，呼啦一聲將窯洞的木樁門卷走了。和母親結(jié)伴同住的姑娘，家里死了人，公社準了她幾天假，讓她回家奔喪去了。這就剩下了母親一個人。裹著棉被，蜷縮在窯洞的土炕上。直到晚上，風(fēng)停了，灰蒙蒙的天際間依舊飄著雪花。

隊長提著一盞走馬燈摸了過來，他站在洞口對著里頭直吆喝：“哎呀，他娘拉個腳，這種鬼天氣，咋能沒個門兒呀？”

隊長沒等里頭應(yīng)聲，一拍屁股掉頭就回了大隊部。待他再次折轉(zhuǎn)回來時，粗壯的肩膀上，扛了一卷厚墩墩的秫秸草簾子。三下五除二，窯洞的門兒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堵上了。母親看到隊長灰白頭發(fā)上飛濺的雪花，撲通一聲跪在腳下：“隊長，求求你讓我走吧，我真的受不了啦?！?/p>

隊長一把將母親扶起，仰臉對著窯上的一撮黃土咂了咂嘴皮子，道：“你不聽話嘛，我家老二把心掏出來對你，你奏四（就是）不領(lǐng)情！你要四（是）揍（做）了咱家的媳婦，我哪能叫你遭這罪？”隊長古銅色的臉膛上潮乎乎的，大拇指也掉了一塊皮，陰森森往外滲著血。母親低下頭，啞口無言。隊長兩手一拍，撩起襖袖抹了把臉，掀開秫秸簾子消失在風(fēng)雪中。

一頓飯工夫，隊長家的老二趁著天黑摸過來了。他不聲不響地站在洞口，輕輕喊著母親的名字，磨磨蹭蹭就進了窯洞。他說娟兒，看俺娘給你包的大包子，還有肉。未待母親嚼完一個包子，他便餓狼似的撲過來。然而最終，母親并沒有嫁給隊長家的老二。大年三十晚上，母親拎了把菜刀，披頭散發(fā)地闖入隊長家，以死相逼。隊長害怕了，出了人命，他可擔當不起啊，就沒再難為母親。母親于次年春天終于贏得了返城機會，徹底離開了那個地方。

母親咬牙切齒地揪住藍妮說：“媽有一句話，你可要記死了，結(jié)婚之前萬不可跟男人上床，你要給媽發(fā)誓！男人說的千好萬好，只有這件事，是道永遠過不去的坎兒?！?/p>

藍妮這才明白，怪不得母親在這件事上一向苛刻，是吃了大虧的。那年母親回到城里，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藍妮的父親，兩人的家境和眉眼高低都算般配，不出半年就把日子掐算好了。可就在婚后第二天，男人氣急敗壞地撕打妻子：“我當你是個黃花閨女，竟是半老徐娘的身子，你這婊子！”

母親一生的幸福，就這樣被葬送了。至少，母親自己是這么認定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想到母親那張絕望的臉，藍妮就心驚膽戰(zhàn)，手足無措。實際上，即便沒有母親的叮囑，藍妮也不會放縱自己。她生就了一副永遠長不大的單純和稚嫩。母親的傷痛卻也喚起藍妮的思考：這個世界，女孩的貞潔到底意味著什么？男人果真是這樣一個可怕的東西嗎？她開始理解，為什么母親在這個問題上那么敏感、多疑，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自打念初中以來，藍妮只要放學(xué)回家晚了，母親便死守在胡同口，望眼欲穿，盯著女兒的影子一點點放大，然后將她堵進房間，步步緊逼，問她和誰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

任憑東西南北風(fēng)，我自巋然不動。藍妮將母親的這番話，連著眼淚和疼痛，無條件地刻進了心里。直到藍妮離開家的最后一晚，父親都沒露面。藍妮漸漸意識到，父親是在用這種方式抵制和漠視她的出國。一個女孩子，不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守著家，卻要千方百計往外瘋，還有一點女孩兒家的樣子嗎？父親臉色蠟白，怒火中燒，只沖自己的女人吼：“都是你調(diào)教出來的好人，你們家的老毛病！”

藍妮出色的英語成全了她。借助國際長途電話里的一番交談，藍妮輕松過了語言關(guān)。薩爾茨堡酒店管理學(xué)院的教導(dǎo)主任，經(jīng)過兩周的思考，向藍妮發(fā)放了錄取通知。起初藍妮恭恭敬敬地將學(xué)院的通知書，捧給飯桌前的父親看。她滿心希望能從父親這里得到支持和贊同，而父親不過瞟了一眼，若無其事地掏出了另一樣?xùn)|西。藍妮接過一看，頓時就傻了眼：是一份工作證明。父親說，啤酒廠的老總是他戰(zhàn)友的堂兄，人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讓藍妮到他們廠辦去做文秘。父親還說：“為了這張工作紙，我已付出了三千塊錢的人情債?！弊詈?，父親寒著臉讓藍妮自己拿主意，并甩開膀子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堅持出國的話，從今往后，萬事都與我無關(guān)！”

父親的這一聲明，無疑叫藍妮措手不及。看來父親還是關(guān)心她的——用他自己的方式?？筛赣H從來不跟她交流，也不理會她內(nèi)心的感受。像這種回鄉(xiāng)工作的決定，父親從來就未置一詞，更不用說征求她的意愿了。也許對他來講，女兒的事，本該他當老子的說了算，哪里用得著與她商量。無奈之下，藍妮索性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不吃不喝躺了兩天。

母親左右為難，叫開房門對女兒說：“我大半輩子委曲求全，到頭來還不是一個樣。孩子，你選擇吧，照你自己的心愿，不要考慮別人的想法，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要是你真心想出國深造，媽支持你，砸鍋賣鐵也供你完成學(xué)業(yè)。再說了，有你姨媽在那邊，畢竟好一些。你走吧，早一天離開，就早一天脫離苦海。否則，你會像媽一樣，早晚窒息而死?！?/p>

5

在馬克西姆眼里，藍妮的清純可愛如同四月的雪花，白璧無瑕，可一伸手，便有即刻融化掉的危險。藍妮有藍妮的獨特，她從來不化妝，甚至鄙視化妝品。她玲瓏娟秀，眼波如水，卻不撒嬌賣乖，裝模作樣。在家的時候，街坊鄰居們早說了：這閨女，天生麗質(zhì)，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哪里用得著化妝呀！

馬克西姆曾對藍妮說，你是我見過的最純潔、最自然，也是最美麗的東方少女。日本女孩那細細窄窄的眉眼兒，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稀松平常，可在大眼睛深眼窩泛濫成災(zāi)的歐洲人群里，卻別有一番風(fēng)韻，甚至倍受青睞呢。有那么一段時間，歐洲人專娶日本女孩為妻。物以稀為貴，這話是有道理的。藍妮有別于歐洲女孩的特質(zhì)，讓馬克西姆迷戀不已。他喜歡藍妮穿絲綢紅裙的樣子，說這和她的膚色極協(xié)調(diào)，極生動，有種神采飛揚的魅力。

馬克西姆一伸手，把藍妮緊緊攬在腰間，便有些忘情，親吻過后便要撫摸。卻被藍妮幾經(jīng)掙扎，擋下了。

馬克西姆的躍躍欲試屢遭拒絕和擱淺之后，不免有些失望與沮喪。有一次，他興致勃勃地捉住藍妮的手，說：“知道嗎？你就像一股海風(fēng)，帶著顏色和氣味在我眼前舞動，看得見，卻永遠摸不著。”

藍妮思索再三，就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道底線：只要不動手來解她的腰帶，就隨了他。由此藍妮還狗膽包天地接受了馬克西姆的邀請，陪他一同前往瑞士，并雙雙住進山腰間一個家庭式小客棧。但無論馬克西姆怎樣的火花四濺，欲火中燒，藍妮都不為所動，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線。母親的苦口婆心，父親慘白的目光，像條無形的鞭子，不間斷地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威力遠及萬里。但藍妮的矜持和自律，除了父母的壓力之外，也隱含著她自己的恐懼。女人失身后遭唾棄辱罵并被遺棄的慘狀，藍妮在家鄉(xiāng)是親眼見過的。

月光下的雪嶺冰峰晶瑩透亮，美侖美奐，將藍妮的面頰映得細膩、光潔，無限柔美。馬克西姆一個箭步撲過來，捧起藍妮的臉深情長吻。整整一天，盡管他的體力已毫無保留地揮灑在了雪原，但此刻的馬克西姆生猛依舊，血脈賁張。他當著藍妮的面，一件件褪去自己身上的遮攔，展開矯健的身軀，向藍妮發(fā)出瘋狂的信息。頃刻之間，兩個鮮活的肉體糾纏在一起，像驚濤駭浪中的兩只白鯨，翻騰雀躍，汪洋恣肆?！盎簟钡匾粋€響雷，似晴天霹靂，在藍妮的頭頂炸開了。她下意識“啊”了一聲，從男人的身子底下一骨碌掙脫出來，裹上鴨絨襖一口氣跑到門外的小徑上。

風(fēng)嘶叫著從阿爾卑斯山的峽谷里掃過來，如泣如訴。藍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一旁，皓月當空，卻似噩夢一般虛幻、紛亂，更加劇了她的恐慌。藍妮的眼眶里滾下一團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臉頰直淌。她用手背一抹，細碎的冰渣帶著脆響，滑落在地。月光照亮了一條崎嶇的胡同口，母親立在盡頭正忙不迭地向她招著手，藍妮不假思索地迎了過去。母親欣慰道：孩子，你做得對。世界上的男人都一個樣，千方百計哄得你讓他稱了心，一夜過后，世界就全變了樣。藍妮會意，正待轉(zhuǎn)身，忽見一個人影幽靈般竄了出來。她驚恐萬狀地躲向母親身后，低頭斜掃過去，見父親那張寒光四射的臉，如夜空下驟然擦亮的火柴，嗤嗤嗤地冒著青煙，一路向她襲來。藍妮大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原來是個夢。藍妮發(fā)現(xiàn)緊裹在自己身上的娃娃衫，竟?jié)裢噶恕?/p>

時至今日，藍妮都不敢將她和馬克西姆交往的深度和廣度告知母親。既然她有能力捍衛(wèi)自己的底線，就沒必要也沒理由讓母親一天到晚為她擔驚受怕，寢食不安。事實上她和馬克西姆的親密接觸，還只停留于實質(zhì)性進展的前沿陣地，她身體的馬其諾防線堅固如常。只是有時候，藍妮自己頗為困惑。從瑞士回來的當晚，藍妮抱著一大堆衣服走進樓下的洗衣房，鬼使神差，她悄悄扒開自己的內(nèi)褲查看，濕膩膩黏糊糊的一大片。藍妮攥著那小東西久久沒有丟手，甚至貼近了聞一聞。體內(nèi)的欲望，如同充斥鼻尖兒的腥味，極具活力地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發(fā)酵、膨脹，進而擴散開來。突然間，藍妮覺得自己像一只閉著眼拼命逐食的雛鳥，聲嘶力竭地嚎叫著。她不管不顧地哭起來，淚水吧嗒吧嗒滴落在內(nèi)褲上。

難道就這樣下去嗎？是否會傷了馬克西姆的心？他像是真心愛我的，我也愛這個挺拔俊秀的男人。實際上，在瑞士的那兩個夜晚，藍妮自己也曾躍躍欲試，就差那么一點點，他們就毫無懸念地彼此融入了。一想起那晚，藍妮的心就有種被撕扯的痛楚。

可藍妮到底想不通，馬克西姆口口聲聲說愛她，都想那樣了，卻為何不跟她談婚論嫁呢？男人對女人最隆重的禮贊，不就是娶她為妻嗎？

要是她真的滿足了馬克西姆，再被他無端地拋棄，那她的痛苦豈不是比現(xiàn)在深十倍、二十倍。前不久，薩爾茨堡音樂學(xué)院的一名韓國女生，竟然把肚子里的嬰兒，生在了薩爾茨堡開往維也納的火車上。若不是遭遺棄，若不是走投無路，女孩兒會那樣嗎？藍妮可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閃失，否則，她就死定了。

當天夜里，馬克西姆再次向她壓過來的時候，藍妮鐵了心向他聲明道：“結(jié)婚之前，我是不會跟任何一個男人做愛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屬于我未來的丈夫?！?/p>

藍妮本以為自己的貞潔，會打動這個歐洲男人，并讓他熱淚盈眶痛下決心：我一定盡快娶你。可藍妮萬萬沒想到，她的這番表白不僅未贏得期待中的回應(yīng)與感動，反而招致馬克西姆一番莫名其妙的盯視——猶如盯視籠子里的一頭怪獸。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孩兒，在性的問題上，為何如此執(zhí)拗、頑固與可笑呢？他愛藍妮，迷戀她嬌小可人的肉體，可他實在不明白，她為何屢屢拒絕自己由衷的愛撫？自打和這個中國女孩兒有了來往，他調(diào)動起所有的涵養(yǎng)和溫存忍耐著、克制著，只靠幻想來完成并享受和她肉體的愉悅。難道這就是東方女孩兒的稟賦？她真如一枚堅硬無比的蓓蕾，無法在自己的懷抱中萌發(fā)、綻放、飄香。他多么想在藍妮開花成熟的過程中，起到美妙的催化作用，從而證明自己已深深植入了她，讓她品嘗至高無上的生命律動，由此實現(xiàn)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價值。然而，他的欲望一次次被澆滅，被摧毀，被掐死，他無法打動她，也無法將這種滿足和愉悅傳遞給自己心愛的人，他本能地感到挫敗、憂傷、迷惘。

藍妮啞然失色。就像四月的櫻花突遭狂風(fēng)暴雨，轉(zhuǎn)瞬間一樹花瓣兒紛紛落下，蔫了一地。藍妮這才意識到，被中國男人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處女之身，對這個男人來說，無足輕重。他輕飄飄的眼神和情緒讓藍妮突然意識到，他根本就不在意這個。仿佛被人當場撕破了臉，藍妮羞愧難當。

暗夜里，藍妮半閉著眼，想起地球那頭的一個男人。

6

藍妮在省城的旅游學(xué)校讀?？茣r，班主任兼口語老師孟杰，十分認真地請她吃過一頓晚飯。這不是他們的第一個飯局。四年間，孟杰多次帶領(lǐng)班里的學(xué)生到野外踏青，賞過桃花、杏花、海棠與臘梅，要么在郊外野餐，要么大家一窩蜂返回校園餐廳熱熱鬧鬧地吃。而這一次，孟老師單單請了她一個人，并且選在遠離校舍的一處環(huán)境幽雅的小餐館。藍妮不免受寵若驚，甚至誠惶誠恐了。

在自己的學(xué)生面前，孟杰從容、坦然，游刃有余。實際上，在他的家庭解體之前，孟杰便留心藍妮了。別的女生涂脂抹粉，拿腔作態(tài)，一心一意把自己弄得性感、時尚，只有藍妮，始終清雅、寧靜，雛菊一般散著幽香。作為一個合格的講師，孟杰心思縝密、細膩，看人入木三分。藍妮安靜、本分，心無旁騖。三十五歲的孟老師從心里斷定，這個女生沒有男朋友，也沒有被世俗的紛亂污染。從藍妮身上，他看到中國女孩兒傳統(tǒng)審美的回歸。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藍妮恬靜清揚的身影，在孟杰的腦中輾轉(zhuǎn)與煎熬，他倏地想起“靜若處子”這個叫他心旌搖蕩的字眼兒。

藍妮覺察到老師異樣的表情和眼神，兩頰瞬間泛起一片紅暈。

孟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速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放低身段，把眼光由下而上一點一點移動，最后他直視著藍妮的眼睛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兒，是值得男人永遠珍惜的那種。之前，我是有家室的人。這些年我拼命掙錢，買下了高檔小區(qū)的一棟房子，就是想把家穩(wěn)穩(wěn)當當扎在省城，舒舒服服過日子。不料時空的阻隔，宛如颶風(fēng)，將我的婚姻連根拔起。如今，我只能守著心里的一片廢墟，度日如年?！?/p>

無論藍妮如何努力，都想象不到她的老師，遭受了怎樣一場激烈的家庭風(fēng)暴。她迷惑不解的眼神提醒了對方，孟杰補充道：“婚姻最要緊的就是忠誠和堅守，也許你現(xiàn)在不太明白，今后會明白的。一切如過眼云煙，守著一個值得自己珍愛的女人，踏踏實實過一生，是我此生的心愿。我會像對待孩子那樣呵護你，嬌慣你。藍妮，知道嗎，我一直都喜歡你，真的?！?/p>

在藍妮眼中，這個叫孟杰的英語老師幾近完美。他寬厚、穩(wěn)健、學(xué)識淵博，英語講得跟外國人一樣。她敬重他，欣賞他，仰慕他。但她知道老師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是他早年的同窗，留守在老師的家鄉(xiāng)，僅此而已。她不敢多想，她打消了朦朦朧朧的念想，只做遠遠的注視和欣賞。她見過老師的妻子，果真很美，與老師的清秀斯文很般配，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藍妮從未奢望過，在這個充滿秋意的傍晚，她仰慕已久的男人，會如此近距離地望著她——目光溫柔而熱切。她的心疲弱得無力跳動，只差那么一點點，她就要屈服了，就要繳械投降了?？赊D(zhuǎn)念一想，她不能啊。藍妮竭力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從老師那熊熊燃燒的凝望中掙脫出來，她滿腹的心事和委屈只化作兩行熱淚，一涌而下。

半晌，藍妮脫口而出：“我不知道，孟老師，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好嗎？”

第二天晚上，藍妮無端地發(fā)起了高燒。她疲憊不堪，心若游絲，獨自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淚流不止。孟老師仿佛心有靈犀，一下子從天而降。他輕手輕腳走進藍妮的宿舍，來到她的身邊。他是剛剛得知藍妮生病的消息，即刻從西城區(qū)打的奔來的。他深情地喚著藍妮的名字，手里拎著一大兜龍眼和石竹。這是藍妮平時最喜歡卻從來也舍不得買的水果。他親手為藍妮剝開一顆石竹，一瓣一瓣地遞到她的嘴里。

藍妮怔怔地盯著老師，不敢抬頭。良久，孟杰試了一把藍妮的額頭，見燒已退，便湊近藍妮的耳畔輕聲說：“不必傷心，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做?！?/p>

藍妮覺得老師為她做的一切，浸透了如父如兄般的慈愛，這不正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嗎？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必須告訴這個男人：“太晚了，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姨媽已經(jīng)為我聯(lián)系好了奧地利的一所院校，錄取通知書也下來了，已經(jīng)遞交了簽證申請，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我就要離開中國到那邊去學(xué)習(xí)了。”

孟杰的愛與憐，相對于藍妮期盼已久的出國夢，終究顯得力不從心。

畢業(yè)在即，老師的愛姍姍來遲。四年的學(xué)業(yè)眼看就要結(jié)束了，他卻在這一刻，向自己鐘情的人表白心跡。藍妮的傷心與哭訴，也促使孟杰捫心自問：假如不是妻子的紅杏出墻，他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向藍妮求愛嗎？

無論如何，藍妮的出國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了。這是孟杰始料未及的。他一把攥住藍妮的手，恨不得揉碎了它。他未曾料到，藍妮不日的遠行竟比妻子對他的背叛，更令他揪心疼痛、萬念俱灰。這個世界怎么了？為什么都著了魔似的往外跑，偌大一個中國，竟留不住一個單薄的身軀！

老師的一雙拳頭在半空中劃來劃去，布滿血絲的雙眼眼淚飛濺。這是藍妮想象中的瘋狂與憤怒的舉動。藍妮“哇”的一聲哭出來，繼而壓抑地抽泣著。孟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意識到自己的年紀和身份。師道尊嚴，師道尊嚴，他不能讓自己太狼狽，他已經(jīng)滿盤皆輸，不能再當著自己心愛的人失了體統(tǒng)。他霎時回過神來，撩去脖頸處的熱汗，摘下鼻梁上的玻璃鏡，故作豁達地擠出一絲微笑說：“藍妮，人各有志，我理解你。出國沒關(guān)系，只要你還回來，我等著你?！?/p>

君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

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

春淺侵年，冰雪破春妍。

東風(fēng)有信無人見，露微意、柳際花邊。

……

藍妮揣上孟杰用漂亮的狂草，抄錄給她的這首長詩，含淚告別了她熱愛的校園，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以及學(xué)習(xí)和生活了四年的省城。

7

簽證如期而至，藍妮在母親的陪伴下從小鎮(zhèn)出發(fā)，一路輾轉(zhuǎn)來到北京機場，登上或許能改變自己命運的航班，飛往歐洲。凝望舷窗外浩渺無涯的天際，藍妮覺得自己和父親的那一點點情意，隨機翼下洶涌起伏的云海，無可挽回地飄逝了。

她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對她如此冷漠和絕情。難道她不是他的骨肉？藍妮真的懷疑，這個與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長達二十四年的冷面男人，不是她的生父。否則，他怎么會說變臉就變臉，拿巴掌扇起她來下手那樣惡毒呢？

自藍妮懂事起，她就覺得自己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母親的存在。那個身材精瘦、面色蠟白，逢人即露出一臉微笑的父親，只令她畏懼和膽寒。藍妮總覺得這個只把笑臉留給外界的男人，根本不像他的父親，而更像是一個對她冷眼旁觀的陌生人。不僅如此，這個陌生人還時刻充當一個潛在的對手，不時地拉著架勢，默默與她較量，并且勢必一決勝負。這樣的父親，你能指望他帶給你什么呢？溫情、呵護、慈愛？面對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不能說這個做父親的沒有一點愛。但藍妮知道，父親對她的愛，是有前提條件的。這個世界有著鋪天蓋地的慈父，他們將女兒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無論身在何處，只要女兒一聲召喚，做父親的便如離弦之箭，毫無懸念地射出去，赴湯蹈火，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藍妮的父親不是這樣的。他把自己的尊嚴看得高于一切。他不容許家里的任何一個成員——即便親生骨肉，來違背他的意志，也不容許自己的權(quán)威在這個家里受到絲毫的挑戰(zhàn)。因此，慣常意義上的那種慈父，在藍妮這里，是無跡可尋的。

上帝說：生了兒女的還算不得父親，生了兒女而又盡到責(zé)任的才算是父親。真正的父親，擔當?shù)闷稹皞ゴ蟆边@個字眼。愛，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

盡管如此，藍妮依然很在乎這個男人。她和母親都太過柔弱了。母親人到中年，大腦和體態(tài)一樣單薄、清淺，無力抵御外界的龐雜。這個男人的剛毅、果斷和含而不露，構(gòu)成這個家庭的骨架與脊梁。有這個人在，沒人敢冒犯這個家，也沒人敢欺負她們母女。不知從哪一天起，藍妮打心里懼怕父親。父親的臉色常常因為一些小事而陡然改變，瞬間即青筋暴起，怒不可遏，對著母親大打出手。記得讀小學(xué)時，藍妮參加了國慶節(jié)學(xué)校組織的電子琴表演。她換上學(xué)校統(tǒng)一下發(fā)的演出服，一件水紅色花格子連衣裙，鑲著蕾絲白邊兒。母親給藍妮粉嫩的兩頰打了點玫瑰色腮紅，并在她細細的柳葉眉上描了描。藍妮本來就美，化了妝的小臉兒越發(fā)嫵媚。演出完畢，藍妮和母親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不料父親從飯桌上一躍而起，殺氣騰騰，揚手給了她一巴掌：“這么小你就知道犯賤了，是不是？”

藍妮被打懵了，來不及招架便一個趔趄栽倒在地，腮紅洇開的小臉兒上頓時起了一串暄騰的掌印。藍妮至今都記得這一巴掌。母親瘋了似的奔過來扶她，藍妮不要，她倔犟地獨立支撐起來，死死盯住父親，一滴眼淚都沒讓自己流出來。這一幕像六月里的一記閃電，時不時掠過藍妮的腦際，令她毛骨悚然。直到成年，藍妮再也沒動過化妝的念頭。她本能地鄙視一切化妝品，除此之外藍妮還發(fā)誓，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把母親帶在身邊。母親是一個傷透了心的女人，她和父親之間的恩恩怨怨，是藍妮說不清、道不明的。但她終究還是明白了，父親之所以殘忍地對待母親，是因為在他的眼里母親不干凈，賤。藍妮甚至聯(lián)想到無數(shù)個深夜，從父母臥室里傳出的一脈高過一脈的叫罵聲——父親理直氣壯的宣泄。早上醒來，藍妮屢屢看到母親紅腫的雙眼和脖頸上一道道的血印子。

飛往歐洲的航班上藍妮貌似平靜，而她的腦海里卻翻騰著一塊小屏幕，不停地回放著少年時代的清晰畫面。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她本該變得早熟，可為何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單純呢？若干年后藍妮依然覺得，自己的心智成熟度比其他同齡女孩兒，至少晚了五至八年。實際上，藍妮的中學(xué)時代，校園里的女生已在大大方方地哼唱“妹妹找哥淚花流”，班里的男女也開始眉來眼去，悄悄享受著傳遞紙條的樂趣。藍妮的同桌是個高挑峻拔的北方少年，頭發(fā)微微彎曲，是女生們暗戀的“爵士”。藍妮卻幾乎每周都收到爵士寫給她的小紙條。不是邀她去黃河故道的灘涂摸魚，就是去西山的果林里摘棗子。藍妮偷偷跟著爵士撐船去過一次河心島，采了大把的蓮子回家。卻讓父親沒頭沒腦地罵了兩天。

從此，藍妮便學(xué)會了拒絕。在藍妮簡單的意識中，唯有拒絕、再拒絕，才是捍衛(wèi)自己純潔和清白的有效手段。實際上，藍妮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和膽怯，從父親的那一巴掌就開始了。

如今，藍妮重溫爵士向她表白愛意時的言辭，嘴角還不由得漾起一絲微笑。爵士說他喜歡藍妮，愿一生一世對她好。一生一世，多么遙遠而渺茫??！不過，藍妮忽然覺得青春期的美妙是無以替代的，她本該與人分享——哪怕握握手，擁抱一下也好啊。自然是父親長年的數(shù)落和敲打，伴隨著父母之間那永無休止的猜疑、暴力和錢財上的喋喋不休……這就是藍妮所受的啟蒙教育。這個家把太多的拘謹和顧慮焊在了藍妮的心上，讓她對一切可能的過失都心存敏感和緊張。只要稍有松懈，劈面而來的不是一番咬牙切齒的謾罵，便是冷不丁飛過來一個大嘴巴。母親是疼愛她的，但母親對她的愛憐與呵護，已扭曲成了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警覺。

痛失馬克西姆之后，藍妮突然冒出許多古怪的念頭：小時候干嗎不壯著膽子豁出命來犯它一次錯誤呢？失敗是成功之母，她連實驗的勇氣和機會都沒有過，何來成功呢！因而男人眼里的藍妮，始終天真未鑿，愚鈍不開，對男女之事可憐到渾然不知——恰似她身體內(nèi)的那一層薄膜，原始而密閉。

8

早晨的陽光，在薩爾茨堡的雪嶺峰巒間閑逛時，藍妮還深陷夢境，流連忘返。隨著光線的進一步刺探，藍妮越發(fā)感到周身的血液歡騰雀躍，川流不息。如果再見到馬克西姆——藍妮滿懷憧憬地想：我定要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任由他隨心所欲，就是死，也讓自己豁出去一次。

晚間打開信箱，藍妮看到馬克西姆寫來的一封郵件：親愛的藍妮，很抱歉事先未來得及告知你。我臨時接受總公司的派遣，匆匆去了日本，歸期不定。

兩周后，當馬克西姆從日本回到薩爾茨堡時，藍妮已隨校方的安排去了巴黎。這是薩爾茨堡酒店管理學(xué)院與巴黎麗茲大酒店的合作項目，雙方聯(lián)手舉辦一場法國料理的觀摩和實習(xí)活動。餐飲部的學(xué)生只要提出申請，可繼續(xù)留在麗茲酒店實習(xí)一個月。藍妮沒有理由放棄這樣的好機會。在這座國際馳名的酒店，不僅可以鍛煉和發(fā)揮自己的技能，還可以掙到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實習(xí)費，何樂而不為呢？最要緊的還在于，藍妮喜歡巴黎。

周日午后，藍妮有半天空閑。她特意乘公交車到巴黎市中心去看凱旋門，她學(xué)著巴黎市民的樣子，悠閑漫步在愛麗舍田園的林陰大道上。不知不覺溜達到了塞納河一帶的露天畫廊，猛一抬頭，埃菲爾鐵塔在云層里隱約可見。在她的眼中，法國式的巴黎園林瑰麗、別致，可美中不足的是那些臨街的綠陰，被修剪得太過齊整，像排列肅然的儀仗隊，散發(fā)著人工雕琢的氣息。但藍妮迷戀巴黎，尤其喜歡氣勢恢宏的圣母院。她在電影里見過，她喜歡劇中的艾絲美拉達，也喜歡那個心地善良的丑八怪。短短的實習(xí)，忙碌而充實，忙里偷閑的四處游走，讓藍妮意猶未盡。

一個月后，藍妮結(jié)束了實習(xí)，滿載而歸。遺憾的是，巴黎之行讓藍妮錯失了與馬克西姆的最后一面。他被公司總部正式派往日本，工作期限為一年。當藍妮心滿意足、興高采烈地回到薩爾茨堡時，馬克西姆已在東京開始了他遠東分公司的技術(shù)檢測和項目支持工作。藍妮頓感失魂落魄。

起初馬克西姆每天都有信來，盡管常常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比如今天安裝了兩臺機器；京都的園林很美；日本同事喜歡加班。他們之間的熱情似乎并未消減。周末，馬克西姆在視頻上與藍妮聊起日本同事家的錦鯉，講到壽司餐館里日本人吃面條發(fā)出的“呼嚕呼?！钡穆曧?，他還興致勃勃地學(xué)給藍妮看，把藍妮逗得眼淚都出來了。馬克西姆說，他喜歡這種熱烈而夸張的吃法。藍妮隱隱覺得，馬克西姆似乎愛上了日本。

兩個月過去了，藍妮告訴馬克西姆，堤岸的那株栗子樹開花了，堅果已嶄露頭角。藍妮突然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糖炒栗子，那甜絲絲香噴噴的感覺，頓時從牙縫里滲了出來。初春時節(jié)，馬克西姆和她一同踏青時曾說，秋冬之交，栗子成熟時，我一定帶你去山上撿栗子。半年過去了，藍妮感到他們之間的交流，是變成了一種例行公事的信息交換。隔著時間和空間維持一份感情，好難啊！藍妮不由得想起她的老師孟杰。藍妮離開省城的第二年，他們就漸漸沒了聯(lián)系。昔日的同窗告訴藍妮，咱們的孟老師結(jié)婚了，娶了一位京城的白領(lǐng)。

可眼下，藍妮不知道自己與馬克西姆又能堅守多久呢？她的內(nèi)心本能地開始發(fā)慌，有種岌岌可危的預(yù)感了。

正午的陽光擠進來，把藍妮的床照得明晃晃的。藍妮低頭看見一根頭發(fā)，是馬克西姆的，藍妮從床頭的褶皺里，把它小心翼翼地捏起來，在光柱里端詳——淡淡的金棕色，纖細、柔軟，自然卷曲，閃著五彩光澤。她將這根頭發(fā)夾進自己鐘愛的那本書里。任何時候，只要她愿意，抬手就能翻到這一頁。一陣風(fēng)掠過，藍妮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學(xué)校餐飲部經(jīng)理柳女士，來自香港，僑居奧國三十年。藍妮在柳女士的指點下，學(xué)到了各種西餐和甜點的做法，閑暇里也和她聊一聊學(xué)業(yè)之外的事。有些心事藍妮不敢對母親說，也不愿向德國的姨媽啟齒，卻可以跟這位學(xué)貫中西的老師兼阿姨講。

柳女士素淡雅靜，溫潤可親，通身漫溢著成熟女性的美。瞧著藍妮那一臉的愁云，柳女士手指輕翹，吐盡胸中藍藍的煙霧，說：“歐洲這地方，哪里有貞潔的概念，沒人在乎你處女不處女。你到修道院里看一看，那些披著黑袍的單薄的修女看起來挺貞潔，可她們在男人的眼里，是單調(diào)乏味的代名詞。沒有一個歐洲男人，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戀這種廉價的貞潔。他們要的是女人，活色生香，性感茂密，能激起他們生命的欲望和雄心?！?/p>

這是怎么說的？藍妮的內(nèi)心更加迷惘?；蛟S像母親一樣，柳女士同樣吃過男人的虧——卻是不一樣的虧。柳女士的目光從藍妮秋水般的眸子里挪開，從容投向薩爾茨堡山巔的那座白色城堡。斜陽下，城堡威儀而壯美。柳女士彈掉手上的煙灰繼續(xù)道：“我不愛沒有過失、未曾失足或跌過跤的女人，她們的美德沒有生氣，價值不高，生命從未向她們展現(xiàn)過美?！?/p>

藍妮訝然，驚恐地瞪著雙眼。柳女士解釋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一個歐洲男人對我說的。他還說，受踐踏的人的生命是值得羨慕的?！?/p>

藍妮仰起頭，果決地對柳女士說：我讀過哈代的《苔絲》，苔絲的悲慘命運不就是源于她的失身嗎？

柳女士滿含同情與憐惜，說：“存天理，滅人欲，都是些老黃歷了。你是新生代的中國女性，該知道性愛與情愛一胞雙生，只有性愛而缺乏情愛，是動物；只有情愛而沒有性愛，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你要學(xué)會自己去判斷、面對、選擇，讓生理和心理共同成熟，才能品嘗愛情的甘美?！?/p>

9

歐洲的夏季很美，卻短促得可憐，轉(zhuǎn)瞬就過去了。這天傍晚，藍妮收到了馬克西姆的一封電子郵件，她飛快地點開，霎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親愛的藍妮：

你是一個非?？蓯蹎渭兊呐海艺娴暮軔勰?。但我無法承擔和你共同生活的心理負擔。伴隨一個處女的生活，我覺得很累。你總把自己置于一種完美的狀態(tài)，對貞操懷有極大的神圣感，對世界葆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像公主一樣?？晌也辉缸鐾踝?，也做不了王子。我要娶的是人，不是那層完好無損的處女膜。我需要的是一個心智成熟的女人，一個經(jīng)歷過男人的女人，一個樂意迎合我性趣的女人。我是一個普通男人，我抽煙、喝酒、爬山、旅行，疲倦時躺在沙發(fā)上懶惰，餓了，就狼吞虎咽，進而享受女人的愛撫。我無心滿足一個處女對理想狀態(tài)的期望值，也不可能和著你的生理節(jié)奏起搏。你是一團永恒的白色夢幻，猶如燒制精良的中國瓷器，容不得半點瑕疵。

原諒我只能把你珍藏在心里。

我現(xiàn)在和日本女友在一起。她是一只羽毛豐潤的母鴨，肉體和心靈極為對稱，一經(jīng)觸碰，即閃出五彩光芒。人在異鄉(xiāng)，是她毫無保留地，驅(qū)散并滋潤著我的每一個夜晚。我沉迷其中。

祝你幸福！

你的馬克西姆

邂逅了愛情，卻留不住。藍妮的內(nèi)心，肝腸寸斷。君與吾相知相愛，吾與君相思相守，相濡以沫，至死不渝……此時此刻，一系列古老的愛情誓言，在藍妮眼里，是這么蒼白無力。痛苦像冬季一樣漫長、絕望，如雪落無聲。如果死亡可以驅(qū)散黑夜，藍妮寧愿生命沒有輪回。就讓自己在這靜謐里消失吧，而不是在黑暗中飽受煎熬。

黎明時分，朦朧中的藍妮肚疼發(fā)作——是例假來了，破天荒提前了八天。這讓藍妮有種防線失守、一潰千里、大禍臨頭的恐慌。木然注視暗紅的體下，藍妮的心都灰了。女人月月流血，是因為卵子走投無路，無奈地脫落、死去，像晴日驟變時的雨，倉皇而泣下。寂然地挨過一周，藍妮忽然接到一個名叫“科赫”的人寄來的一封信。藍妮莫名其妙，撕開信封，一股溫情撲面而來。

親愛的藍妮小姐：

我知道您需要我的幫助和引導(dǎo)，便冒昧給您寫了這封信。我很樂意幫助一個亞洲女性走出情感的困惑。在許多歐洲男人的眼中，處女如一張白紙，單薄而脆弱，會讓男人如履薄冰。就婚姻來講，一個歐洲男人是不愿面對未知世界的。男人喜歡新鮮、刺激和挑戰(zhàn)，害怕面對婚后的單調(diào)、寡味與蒼白。這就是為什么，歐洲男人不愿結(jié)婚而只愛同居的原因。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處女，更容易變成一個怨天尤人的婦人。作為一個心理學(xué)醫(yī)生，我建議您盡快找個男朋友，與他做愛，全方位體驗?zāi)腥说谋旧?/p>

藍妮恍然大悟，原來這封信是她不久前于彷徨之際，在奧地利性心理研究中心的咨詢網(wǎng)站上留了言，坦陳自己的迷惘和困惑，想就此了解一下歐洲男人的性觀念?？坪盏倪@封信，就是針對她的一腔苦惱寫來的。她連讀了兩遍。好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天底下竟有這樣道貌岸然的男人？藍妮一不做，二不休，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對方：

科赫先生，您有什么權(quán)力命令我去跟男人做愛，您了解東方文化嗎？您了解中國女人的心理和傳統(tǒng)觀念嗎？在中國，無論是白發(fā)老者，還是精壯少男，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只要是男人，對處女的態(tài)度無不追云逐月，趨之若鶩。能夠娶到一位處女，完整地擁有一個女人，是許多中國男人的夢。

當然，這封信的內(nèi)容，是藍妮為對付這個奧地利心理學(xué)家，挖空心思，杜撰出來的說辭。

面對藍妮小姐的盛怒，科赫先生涵養(yǎng)深厚，若無其事，不溫不火地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

親愛的中國小姐：

我感覺你的觀念，好似蒙著厚厚一層蜘蛛網(wǎng)，已屬于古老東方的陳規(guī)陋習(xí)，與現(xiàn)代中國的新新人類似乎格格不入。當今的中國女性，完全不像您表述的這般傳統(tǒng)與矜持，在她們身上，風(fēng)情與濫情的界限已相當模糊。實際上，那些披著純情外衣的都市女郎，早已將聞名于世的傳統(tǒng)美德丟到一邊，對置身于中國大地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歐洲男士，主動投懷送抱，以身相許，毫無忸怩之態(tài)，其性感、迷人和糾纏的力度，恐怕連泰國女郎都要甘拜下風(fēng)。不瞞您說，我就是那些歐洲男士中的一位。據(jù)我所知，當下中國的處女情結(jié)，早已由道德問題轉(zhuǎn)化為社會問題了。一方面，勢單力薄的年輕人在現(xiàn)實的重壓下左支右絀，無暇顧及這一問題；另一方面，圣潔的處女寶卻成為官場腐敗的祭品，成了一種特價的商品。不知這算不算你們的“中國特色”？

畢竟是紳士，科赫并不忘向藍妮真誠致歉說，請不要生氣，對我來說建議您和男人做愛，就像醫(yī)生督促病人服用維生素C一樣平常。東方人尋找精神的自由，卻習(xí)慣做世俗的奴隸。針對您的議題，我打算主持舉辦一個國際性的學(xué)術(shù)沙龍，圍繞處女問題展開一場自由研討。屆時將邀請維也納大學(xué)心理專業(yè)的一些留學(xué)生參加。

您不覺得這個研討會，對您很有意思嗎？

10

周末一早，藍妮從薩爾茨堡出發(fā)，三個小時后便到了奧地利首都維也納。踏上這座傳說中的音樂之都，目光掠過林陰大道兩側(cè)的蔥綠，修整雅致的城市園林，街頭長廊里的藝術(shù)雕塑，藍妮的周身霎時漾起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但她此行的目的很明確，無暇他顧，只按圖索驥直奔那座古老的大理石建筑群，找到了皇城腳下的維也納大學(xué)。

在神像林立的主樓大廳里，藍妮見到了科赫先生。

藍妮怎么也未料到，站在自己跟前的科赫竟是位花甲老人。所剩無幾的灰白毛發(fā)，優(yōu)雅而均勻地分攤于亮晶晶的頭頂兩邊。但他高大、挺拔、神采奕奕，毫無蕭瑟與龍鐘之態(tài)。兩小撮椒鹽似的胡須，伴隨著爽朗的笑聲，在科赫先生光滑的下巴前蕩來蕩去，竟然一派灑脫與可愛。

藍妮的亭亭玉立、清麗可人，也讓這個老紳士眼前一亮?？梢宦?lián)想到自己與教授之間的那些信件，不留情面的刻薄與尖銳，藍妮多少有些心存芥蒂，羞澀中難免有幾分拘謹?？坪赵缬胁煊X，他豁達大度地笑著，與藍妮握手寒暄時，特意安慰似的擁了擁她單薄的肩。

沙龍一開始，諾爾頓·喬治便以英國王儲查爾斯和戴安娜的婚姻為例，表達了他作為英倫后裔的傳統(tǒng)觀點。上個世紀末，英國皇家傳統(tǒng)古老而又保守，要求未來的皇后必須是處女。經(jīng)過多輪篩選、淘汰，英國皇室把目標鎖定在十九歲的平民女子戴安娜身上。處女之身，是戴安娜被選定王妃的決定性因素?；楹蟛痪?，這對看似金童玉女的理想婚姻，向全世界暴露了他們的不幸。查爾斯并沒有因為娶一個處女而幸福。這對童話般結(jié)合的夫妻，以離婚和悲劇而告終。如今，查爾斯冒天下之大不韙，迎娶了人老珠黃的卡米拉，反而其樂融融。

有人反駁：“如果讓全世界的男人來挑老婆的話，九成九的男人還是會選戴安娜，原因很簡單，她是處女。處女意味著純潔，美好。連查爾斯的父親菲利普親王都表示詫異，以為自己的兒子瘋了！”

喬治是個粗壯、長臉、高個頭的倫敦人，他精于研究，有理有據(jù)地說：“英國人對處女膜的崇拜，始于歐洲的中世紀。眾所周知，男人與女人交合時能量消耗極大，但有一次例外——與處女的交合。處女是純陰之體，男人的首次侵入，使女子的純陰勃發(fā)，反灌男體，可使男性得到甘霖般的澆灌，但，僅此一次。這就是男人迷戀處女之身的秘密所在。”

這時，心理研究生波蘭人西蒙向藍妮發(fā)問：“請您介紹一下中國人對處女的看法，好嗎？”

藍妮雖然有備而來，但對于這樣的題目，她本能地有些發(fā)憷，她羞澀地掃了一圈，剛好與科赫先生鼓勵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她面帶矜持，娓娓道來：“古代中國，女子的手臂上要被點上守宮沙，代表處子之身。這個紅點，就成了那個時候處女與非處女的標識。中國古人在新婚之夜的次日凌晨，有掛紅放炮的習(xí)俗，見紅就是處女，不見紅就不是處女。經(jīng)過驗證，男家若認為娶回來的不是處女，有權(quán)把新娘子退回娘家，一紙休書就把娶進門的媳婦打發(fā)掉。被退婚的女子往往沒臉見人，就會割腕，或者上吊自殺。”

在場的歐洲男女聽得張口結(jié)舌，面面相覷，唏噓不已。藍妮不由想起了父親，想起母親血淚參半的那句話：“都怪我一時忘情，把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事實證明，你父親在這個問題上口是心非，極度狹隘。也許女人的失身，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p>

從維也納回來，藍妮更加關(guān)注這個話題。她進而得知中國有處女經(jīng)紀人，專門從事介紹處女的地下工作者。那些無恥的暴發(fā)戶，像狗一樣四處尋找處女，以破處為樂。為了抽取高額利潤，處女經(jīng)紀人深入窮鄉(xiāng)僻壤，找來窮困人家的女孩兒，威逼利誘，不擇手段，以滿足那些變態(tài)男人對處女的欲望……讀了這些，藍妮再度墜入迷茫，她不知該為自己的處女身高興，還是悲哀。

初夏時節(jié)，藍妮和同學(xué)們一道去多瑙河畔兜風(fēng)，之后在對岸的草坪上燒烤、野餐。他們備足了木炭和引火柴，從超市里買來腌漬好的雞腿、雞翅和灌裝啤酒。吃飽喝足了，東倒西歪地窩在草坪上，仗著酒勁藍妮大膽地問起他們的“第一次”。

“和尤利婭在一起，在我中學(xué)的第二個學(xué)期?！睗h斯坦率地說。

“為什么會是在第二個學(xué)期，這有什么特別嗎？”藍妮問。

“中學(xué)的第二學(xué)期，我們都很自信，感覺很成熟，彼此都覺得很需要?！?/p>

“那么尤利婭已是你的人了。你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嗎？”藍妮繼續(xù)追問。

“是你的人了？我們可沒有這種說法。尤利婭自己也不會承認的，是她先甩了我。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跑到哪去了。”漢斯聳聳肩，兩手一攤說。

藍妮的眼前迅速現(xiàn)出一群小男女，頻頻沉浸于周末晚間的Party上。喝了兩聽啤酒便開始嘻嘻哈哈地單向組合，心血來潮，便毫無顧忌地滾落在鋪滿夜色的草地上，順理成章地“勾搭成奸”。完事兒之后，拍拍屁股各自走人。次日再見面時彼此都心照不宣，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對他們而言，人生有無數(shù)個第一次，不是事事處處都需要小心謹慎、大驚小怪的。對此老師也很理解，甚至袒護自己的學(xué)生：“應(yīng)該允許年輕人犯錯誤。社會不能強求一個毫無克制力的少年，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p>

于是，在歐洲國家的眾多公共場所，都備有數(shù)量可觀的安全套。

這天艾莉莎悄悄對藍妮說：“我真擔心自己懷孕，剛?cè)メt(yī)院確認了沒有。聽我說寶貝兒，草莓牌子的避孕藥不好吃，還是檸檬口味的好?！?/p>

藍妮對艾麗莎直言道：“我沒有男朋友，也從未跟男人做過愛?！?/p>

艾麗莎大驚失色，連做了幾個鬼臉說：“聽著小傻瓜，老一個人呆著，荷爾蒙會失調(diào)，乳腺增生，子宮肌瘤這一類的婦科病會來糾纏你。其實我并不是那么愛倫勃朗，他固執(zhí)、死板，還有狐臭。但我需要和他做愛，僅此而已?！?/p>

藍妮身子一歪，順勢躺下。她覺得這群年輕人，是如此坦然地應(yīng)對青春期的沖動，而無需逼著自己過早作出一種關(guān)乎終身的選擇。但無論經(jīng)歷過多少人，他和她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彼此是認真而坦誠的，沒有欺騙，他們活得好輕松好本真??！比起他們，藍妮覺得自己靠意志鑄成的理性，更像是一副枷鎖。

11

入秋之前，科赫先生突然打電話給藍妮，問她可有興趣參觀一下他的跑馬場。科赫的跑馬場不遠，就在德奧交界的大片谷地上。秋霜下的山毛櫸好似緋紅的云霞，淡淡地涂抹著四野的青蔥，依山傍水的跑馬場上，鋪滿厚厚的酒紅色木屑，松軟而誘人。幾位嫻熟的騎手，戴著頭盔身著馬甲與馬褲，氣定神閑地跨在馬背上，或競走或奔跑或跨欄，英姿颯爽，宛如鎮(zhèn)守邊境的騎士。

心理學(xué)研究不過是科赫的業(yè)余愛好，這個跑馬場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在薩爾茨堡郊外擁有這樣一塊跑馬場，十匹良種馬，其實力自不必說。科赫指著一處白雪皚皚的山頭對藍妮說，峰巒之間那塊近似于瞭望塔的高地，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站在那里，可一覽眾山小，德奧兩國之精粹，盡收眼底。

藍妮就想到了姨媽。也許翻過那幾座山去，就是姨媽居住的小鎮(zhèn)藍茨堡。

科赫牽來一匹純白色的高頭大馬，縱身跨上，慢悠悠徜徉于草地邊緣。藍妮膽子小，跟著馬在后頭溜達，卻也頗感愜意。清涼的風(fēng)沙沙掠過，紅彤彤的橡樹葉落了一地。藍妮撿起一片紅透了的葉片，對著陽光仔細打量。葉片上的紋理，像血脈一樣清晰可見。藍妮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常常弄不懂人間的戒律和愛情。然而，正是她的單純和稚嫩，才對這個老紳士構(gòu)成巨大的吸引力。

晚上，科赫把藍妮帶到山窩的一個小酒館里。粗樸的泥墻上掛著梅花鹿角和羚羊頭，活靈活現(xiàn)的一雙眼睛，讓藍妮不敢正視?？坪障壬鷨査氤允裁?？藍妮搖頭，科赫說，讓我?guī)湍泓c一道當?shù)氐奶厣税伞Ｒ淮蟊P烤豬排，外加面包團、土豆泥和酸菜汁。藍妮吃得很香，味道也合乎她的胃口。科赫坐在她的對面，手捧扎啤大口地喝著。藍妮獨自吃著，那么大一盤，她只消耗掉一半，便再也吃不下了。這時，科赫不慌不忙地把藍妮跟前的盤子移到自己跟前，拿起刀叉接著吃起來。三下五除二，科赫吃完了肉，拿起面包片蘸著盤子里的肉汁兒，統(tǒng)統(tǒng)填進胡子拉碴的嘴里。最后，他拿餐巾抹了一下嘴巴，沖藍妮聳了聳肩，心滿意足地做了個鬼臉。

飯后，科赫要了兩杯紅酒和熱巧克力。啤酒加紅酒，科赫雙頰通紅，少年般活泛起來。他挑了挑赤紅的眉毛，從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夾，露出一張照片來。藍妮接過照片仔細端詳。黑白半身照上是位少婦，明眉大眼，睫毛長而密，烏亮烏亮的秀發(fā)裹在一塊白頭巾里，美得像一朵曼陀羅。

“好像土耳其人?！彼{妮歡快地喊道。

“沒錯?！笨坪栈卮?，“這是我前妻麗薩年輕時的照片，確是來自土耳其。十年前她丟下我和女兒跑回了伊斯坦布爾，投入舊情人的懷抱了?！?/p>

“為什么？太遺憾了，她可真漂亮啊?！?/p>

科赫不置可否，呷了一口紅酒淡淡地說，“女兒九歲那年，麗薩說她的表哥從伊斯坦布爾來看望我們。我熱情接待了這個眉清目秀的壯小伙子，并帶他游遍了整個奧地利。我妻子很高興，也很興奮，女兒也和他出奇地貼切。但我不喜歡麗薩這個表哥，潛意識里總覺得他哪個地方不對勁。他離開奧地利之后，我將他的照片放大，認真觀察和琢磨，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的眉眼膚色連同發(fā)質(zhì)和眼神，都和這個男人像極了。”說到這兒，科赫飛快掃了藍妮一眼，宣稱自己的敏感多疑，并非出于惡意，但他身不由己。

“不會是你走火入魔，看走了眼吧？”藍妮不留情面覷了他一眼。

“知道嗎，女人的第一次非常寶貴，原因不僅僅是那層膜，還因為女人一生的第一個男人，體液激素成分會長期附在女人的子宮壁上，不管日后是否和你的第一個男人結(jié)婚，這種激素成分都會部分映射到下一代的長相和性格上。我開始懷疑女兒的來歷，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她的親生父親？我悄悄采取了行動，并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輕而易舉得到了我們家庭醫(yī)生的配合?！?/p>

“你是不是做了親子鑒定？”藍妮好奇地打斷科赫。并想起一段話來：人的身體是有記憶的。每一處都有。每一處細胞對每一個光臨她的人，都有記憶的賬號和儲蓄。

“是的。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女兒的親生父親，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舍t(yī)學(xué)界關(guān)于處女理論的研究成果，言之鑿鑿，令我信服。我鬼迷心竅，再生枝節(jié)，把疑問繼續(xù)鎖定在我的妻子身上。我想知道她的那個所謂表哥，是否就是破了她處女身的第一個男人。我甚至猜測麗薩每年回土耳其探親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投入這個男人的懷抱。因為我很清楚，我并不是麗薩的第一個男人。哦，對不起，我干嗎要跟你說這些呢？”

藍妮似懂非懂地盯著科赫。當她看到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紳士面露羞慚、痛心疾首時，她沉默了。但她的內(nèi)心浮想聯(lián)翩：麗薩一定惱羞成怒地指責(zé)科赫變態(tài)、惡心，不可容忍，于是丟下女兒，毅然返回了伊斯坦布爾。

12

情人節(jié)早上，藍妮收到一束玫瑰與百合混搭的花束。來人是堤岸荷蘭花店的黑人送貨員?；ㄊ飱A著一封信。這讓藍妮頗感意外。她忘情地嗅著玫瑰與百合交織的香味，絲絲縷縷的柔情從心底漾起。藍妮陶醉了，繼而想入非非：難道馬克西姆回來了，莫非他回心轉(zhuǎn)意了？

打開信之后，才知是科赫先生寫來的?？坪赵谛胖刑寡裕?/p>

年輕時我曾干過一段時間的雕塑。我感覺雕塑和人生極其相似。追求完美的造型效果，力圖盡善盡美，如同要求自己永遠完美一樣——簡直像在撒謊。不斷地追求完美，猶如不斷用新的謊言去彌補舊的謊言，實際上，漏洞越來越多，結(jié)果反而不堪一擊。那些寄托了我至高厚望的藝術(shù)品，最終被我打磨得連一條腿都未剩下。它們最終成為堆放在庫房的一堆垃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過是既完美又絕望的代名詞而已。完美的標準時刻都在變，而最美的景致，似乎永遠都在遠方?？偸潜济?，總也不快樂，目標就像更遠的風(fēng)景，永遠都沒有抵達的那一天。

最后，老紳士向中國少女道出了他的真正意圖：親愛的藍妮，你愿意嫁給我嗎？

藍妮捏著科赫的信，逆著光線反復(fù)研讀，字里行間忽地跳出一個熟悉的輪廓，如一道灰色的暗影，忽又消失得了無蹤跡。次日藍妮應(yīng)約見了科赫，他們在山腰間一個老式的咖啡館里坐下，如同多年的老朋友那樣，邊喝邊聊?？坪贞P(guān)切地問起藍妮即將結(jié)束的學(xué)業(yè)，并著重為她分析了留下來工作的可能性。藍妮這才意識到，來奧學(xué)習(xí)已然三年，一晃就要畢業(yè)了。雖然在一個留學(xué)生的眼里，奧地利不過是宜人的湖光山色，便利的交通設(shè)施，古雅的建筑群和音樂廳，她還未來得及細品這個國家內(nèi)在的生活質(zhì)地和人文精神。

離開?；厝ァＫ{妮立馬聯(lián)想到祖國的繁華、擁擠、嘈雜、空氣、水質(zhì)、假冒偽劣，她不由得一陣緊張和驚悚。暖融融的陽光照進來，藍妮看清了窗臺上的一簇蝴蝶蘭。清風(fēng)徐來，空氣里彌漫著甜絲絲的香草味。她走過去，窗外便是森林、流瀑、山泉，天闊云淡，草長鶯飛，大自然近在咫尺。藍妮端著杯子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咖啡隨即漾出幾滴。她是真的舍不得這里呀！

此刻，科赫期待的目光好似冰川下那一泓藍波，幽深、篤定。藍妮不禁怦然心動。只要她迎著科赫點一點頭，她在這個國家的居留便可迎刃而解。嫁給他——藍妮嘗試著問自己，她將輕而易舉地呆在這片如詩如畫的國土上，在一個男人的保護下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怡然自得——這是藍妮夢想的日子。她樂意充當《奧涅金旅行》中的女主角：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婦，我的愿望是平靜的生活，還有一大砂鍋湯。

藍妮定了定神，直視科赫那雙灰藍色的眸子，內(nèi)心潸然淚下。有那么一瞬，兩人目光相撞，火花四濺，心照不宣?？坪詹煊X到姑娘的舉棋不定、猶豫不決、黯然神傷。他期待中的一拍即合，遲遲沒有到來。

這時藍妮從科赫的側(cè)面，突然瞥見一簇毛絨絨的發(fā)絲，白皙、晶瑩、透亮。這讓藍妮倏地想起雞屁股上那種細軟細軟的絨毛?？坪张み^頭時，那簇白生生的絨毛如隨風(fēng)飄動的蘆花，一下子定格在藍妮的視覺屏幕上。她不再遲疑，即刻打消了走近科赫的念頭。她不能想象，有朝一日，頂著這樣一頭銀絲的老人，吭吭哧哧地壓在自己身上，無論他是開著寶馬還是騎著駿馬。

13

與科赫分了手，藍妮漫無目的地踱到咖啡館背后。濃陰遮蔽處掩映著一條盤山小道，沿著狹窄的碎石小道，藍妮拾級而上。不知不覺越過一幢名人故居，一座小型跑馬場，一處造型別致的私家墓園，也就接近了橫在崖上的瑪利亞修道院，藍妮頓然覺得別有洞天。

去年夏季，藍妮隨馬克西姆從坡的另一面上來過。也是站在這里，陽光從背面灑下來，教堂看上去披金戴銀的。馬克西姆告訴藍妮，電影《音樂之聲》里的見習(xí)修女瑪利亞，正是從這座教堂里走出，而后嫁給了擁有七個孩子的海軍上校特拉普先生的。藍妮想起那位天性率真、可愛，且有幾分野性的修女瑪利亞，喜歡對著高山峽谷縱情歌唱。

巴洛克式的教堂居高臨下，俯視著薩爾茨堡的山山水水、蕓蕓眾生。藍妮發(fā)現(xiàn)一側(cè)的高墻上刻著：Treue，Hofnung，Liebe。忠誠——希望——愛。她在腦中咂摸著，從德語到漢語，再從漢語到德語，猶如念誦一首富有韻律的詩。突然走來一對身著黑袍的修女，藍妮十分好奇，悄悄尾隨其后，進了教堂。

教堂內(nèi)壁畫斑斕，空曠而冷峻，藍妮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她靜靜地于后排一個空位上坐下，目光從教堂前方簇擁的鮮花，轉(zhuǎn)向天庭繽紛的浮雕，神秘的空氣里仿佛盤踞著生與死的所有奧秘。藍妮忽然想許個愿，為母親，也為自己。她捏著一枚硬幣，繞過祈禱的人群，到門口領(lǐng)取了一支白色的蠟燭，默默點上，認真地插進燭光搖曳的排座上。藍妮雙手合十，在心里認真許著愿。

悠揚的管風(fēng)琴聲蕩漾如一波一波的濤聲，給教堂內(nèi)外帶來空谷般的回聲。黑衣神父從容走來，溫和而端凝掃視了一下眾人，在耶穌圣像前捧起《圣經(jīng)》念誦起來。藍妮蹙眉聆聽，懵懵懂懂地聽到：人若引誘沒有受聘的處女，與她行淫，他總要交出聘禮娶她為妻。女人在拉了N個男生的手之后，把緊張丟掉了，初吻沒了以后，又卸去了嬌羞，靠了很多肩膀后，把幸福洋溢的感覺又丟掉了，女人一個一個地把自己的美麗都漸漸丟掉，男人還是能夠接受。嬌羞沒了，還有含蓄；可愛沒了，還有美麗；甚至男人還可以愛女人的忐忑，愛女人把第一次獻給自己的偉大和真摯……

走出教堂，藍妮的周身涌起一股股暖流。原本，她一路走一路失望、錯過，一路點燃希望一路尋找答案。三毛曾說，荷西走了，她的家就死了?？梢姁?，對一個女人有多重要。她是一個愛情至上、視家庭如生命的女人，如若碰到一份真愛，她會加倍珍惜并為此舍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一直認為，善良、寬容、真誠是女人最可貴的品質(zhì)。她堅信，上帝是不會忘記她的。她是一個心性高潔而忠實的人，她不會放棄希望，也不會放棄愛。這么想著，藍妮感覺自己漸漸強大了起來。她覺得世界的某個地方，她心儀的那個人在等著她。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找到，然后親口告訴他，自己有多幸運。

清冽的風(fēng)從山間的森林里吹來，藍妮并不覺得冷。她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著山下的萬家燈火走去。波光云影中浮動著兩個白點，是薩爾茨河里的兩只天鵝——遠遠地望去，如同雪白的錦緞在水面上劃來劃去。一陣大提琴的弦樂突然從莫扎特廣場隱隱升起，優(yōu)雅、綿長、哀怨。藍妮用心聽著，低頭盯緊腳下的路，往事如涓涓細流沿著山澗緩緩流淌——時而溫暖，時而凄清。靜謐的林陰間，藍妮仿佛聽得見靈魂與靈魂輕觸的悸動。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父親，想起父親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孔。來歐洲學(xué)習(xí)期間，藍妮曾主動給父親打過兩次電話，一次是來薩爾茨堡的次年冬季，另一次是和馬克西姆分手之后。藍妮難過得想自殺，就不假思索地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潛意識中她希望從父親那里得到一絲力量，甚至想借助父親的狠，來增強她戰(zhàn)勝自己的勇氣。

莫扎特廣場的旋律在最后的狂躁中戛然而止，上千只鴿子突然一躍而起，轟轟烈烈地沖向山巔，沖向那座耀眼的白色城堡。它們在夜空中舒展飛翔的身姿，美麗得令人傾倒。藍妮從空中撿起一根羽毛嗅著，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想飛。

14

躺在南下的列車上，藍妮回顧七年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思緒如洶涌的音符，交織、迂徊，重重疊疊。如今的藍妮，已經(jīng)做到了北京香格里拉西餐廳的副主管，而個人感情的履歷上似乎還是一片空白。正是凄惶無助的時候，藍妮認識了索文。這個男人的噓寒問暖、寬厚包容，讓她覺得輕松、安慰。交流從最初的每周兩次，很快過度到每晚必聊。許是大幾歲的緣故，索文在與藍妮的溝通中喜歡直奔主題，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心跡坦露無遺，星星點點都透著一股另類的直率與篤定。

他告訴藍妮：“我不是找女朋友，我在尋找妻子?！?/p>

藍妮也坦誠道：“心里沒有愛，再多的錢都是沒有溫度的。”

兩個月后，索文繼續(xù)表明態(tài)度說：“我永遠不做別人孩子的繼父，也不愿加入她人已失散的家庭，我和自己心儀的女人，應(yīng)該擁有共同的孩子和未來?！?/p>

藍妮覺得，這話真不像是一般人能說得出口的，坦率灑脫的背后，似乎埋藏著飽經(jīng)滄桑的定力。一日，索文突然問藍妮：“你不覺得我們完全有必要當面談一談嗎？”

“是的，還是面對面來得直觀和真切些。”藍妮順應(yīng)道。

“那么，鑒于我們之間的實際長度，挑選一個中間城市——上?；蛘吆贾荩阌X得如何？”

藍妮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說就在上海吧。這個人的篤定和不驚不詫的心理土壤，讓她折服和贊賞。母親得知藍妮要去上海和這個陌生男子會面，滿腔鄙夷：什么叫各走一半路程？與女方約會本該男人主動些，他就不能飛到北京去和你見個面嗎，也太摳門了吧！

藍妮不以為然。她覺得男方的提議合情合理，并且事先把話講得明白無誤，住宿由他負責(zé)，吃飯由藍妮承擔。她真的欣賞這種丁是丁卯是卯的做事風(fēng)范。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她喜歡公正、透明，鄙視任何拐彎抹角和旁敲側(cè)擊，更不愿以性別差異占男人的便宜。私下里，藍妮其實別有深意。她對擁有留學(xué)背景的人，懷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和親近感。她近乎苛刻地要求對方擁有留學(xué)經(jīng)歷，這種固執(zhí)的堅持，也許源于她和馬克西姆相處時留下的烙印。

后半夜了，藍妮忽然接到索文發(fā)來的短信：“丫頭，你可知道復(fù)活節(jié)的含義？”藍妮笑了。想我在歐洲呆了那么幾年，竟不知道復(fù)活節(jié)么。那是萬物復(fù)蘇，春回大地，好似中國的清明節(jié)。藍妮霎時想起在姨媽家度過的唯一一次復(fù)活節(jié)，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過的紅皮、綠皮和藍皮雞蛋，以及各種口味的熏腸。姨夫還特地向她解釋說，歐洲的節(jié)日都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天復(fù)活升天，復(fù)活節(jié)就是為了慶祝耶穌的復(fù)活和重生。

但藍妮只在短信里寫道：“我喜歡復(fù)活節(jié)里春分月圓的說法，有一種合家團圓的意思在里面呢。”

索文即刻寫來：“我剛?cè)チ艘惶讼愀?，特意為你買了幾枚巧克力彩蛋，彩蛋上刻著精巧的巴比倫花紋，還有動人心魄的西式鬼臉兒。”

藍妮嘴角微翹，心想去見這個寶貝，帶著滿臉的疲憊怎么可以。于是就想瞇一會兒。心下卻如兔亂撞。或許命運使然，讓他們在茫茫人海中撞到一起。但此刻，若說索文是她的感情歸宿，還為時過早。列車的前方，是否真的會帶給她一片希望，藍妮并沒有底。希望也好，失望也罷，她只是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很久沒有感受到愛情了，但愿這個男人是她要尋找的那一個，是那一直耐心等待著她的人，他將有力地挽起她的手走向春夏秋冬。

清晨，旭日東升，火車嘶叫著緩緩放慢了腳步。云端里，上海東方明珠的塔尖恍如瑪利亞教堂的尖頂，在藍妮的眺望中若隱若現(xiàn)。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方麗娜/Fang Lina

祖籍河南，現(xiàn)居奧地利維也納，《歐洲時報》特約記者。奧地利多瑙大學(xué)工商管理碩士，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散文集《遠方有詩意》。散文集《藍色鄉(xiāng)愁》入選“新世紀海外華文女作家文叢”。小說、散文常見于《作家》、《十月》、《小說界》、《中國作家》、《香港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作品被收入《世界華人作家》，歐洲華人作家文集《對窗三百八十格》、《歐洲不再是傳說》及《歐洲綠生活》、《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等。小說《婚事》獲“黔臺杯·第二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并入選《2013中國微型小說年選》。散文《情結(jié)》獲2015“圣竹杯散文大賽”優(yōu)秀獎。